初唐四杰诗歌中的民族情感探析
2020-12-17兰翠
兰 翠
(烟台大学 人文学院,山东 烟台 264005)
在初唐诗坛上,王勃、杨炯、卢照邻、骆宾王向称“四杰”,《旧唐书·杨炯传》记载:“炯与王勃、卢照邻、骆宾王以文词齐名,海内称为王杨卢骆,亦号为‘四杰’。”(1)《旧唐书》卷一百九十上《杨炯传》,北京:中华书局,1975年,第5003页。四杰主要生活于唐高宗与武后时期,他们出身于中下地主阶层,位卑才高,对社会问题的看法不同于统治阶层,作品中表现出比较开阔的境界。对此,闻一多先生在《四杰》一文评价说:“宫体诗在卢骆手里是由宫廷走到市井,五律到王杨的时代是从台阁移至江山与塞漠。台阁上只有仪式的应制,有‘絺句绘章,揣合低昂’。到了江山与塞漠,才有低回与怅惘,严肃与激昂。”(2)闻一多:《唐诗杂论》,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8年,第25页。四杰诗歌的内容突破狭隘的宫廷台阁走向丰富现实的江山与塞漠,是对唐诗表现内涵的极大拓展,而从民族情感的角度具体分析这些与塞漠相关的作品,对进一步研究四杰也有一定的裨益。
初唐四杰中,王勃寿年不永,诗歌以送别、山水、羁旅行役的内容为主,很少涉及塞漠的话题,但是其他三位诗人却有不少相关的作品,因此本文主要以杨炯、卢照邻、骆宾王的诗歌为主。卢照邻和杨炯都有题为《战城南》《紫骝马》《刘生》的诗作,此外,卢照邻的《陇头水》《关山月》《上之回》,杨炯的《从军行》《出塞》《送刘校书从军》等也都属于此类内容。骆宾王则有两次随军的经历,写下了不少具有真情实感的诗作,如《从军行》《夕次蒲类津》《晚度天山有怀京邑》《边庭落日》《在军中赠先还知己》《久戍边城有怀京邑》《边夜有怀》《在军登城楼》《从军中行路难》等等。四杰的这些诗作反映了出身中下地主阶层的文人在当时的民族情感。
一
杨炯、卢照邻的诗歌借咏边塞战事表达报国之志,抒写立功热情,对待其他民族的情感比较理性。我国古代社会一个带有普遍性的问题之一就是不同民族之间战争,无论胜负,这些持续不断的战争都会损害广大民众的利益,带来严重的社会问题和民族矛盾。但同时,战争也给少数个人提供了立功封侯的机遇。正如晚唐诗人曹松在《己亥岁》其一所感叹的那样:“泽国江山入战图,生民何计乐樵苏。凭君莫话封侯事,一将功成万骨枯。”(3)曹松:《己亥岁》其一,《全唐诗》卷七百十七,北京:中华书局,1985年,第8237页。战争的结局,一边是士卒的万千枯骨,一边则是将领的封侯荣耀。因此,那些反映民族矛盾的战事,往往会被士人视为实现报国立功的时机,他们常会选择一些边事主题寄托自己满腔的报国热忱。
这类诗歌的创作,常常是作者想象的塞漠场景,与具体的战事并无关系。如杨炯的诗作《出塞》:
塞外欲纷纭,雌雄犹未分。明堂占气色,华盖辨星文。二月河魁将,三千太乙军。丈夫皆有志,会是立功勋。(4)杨炯:《出塞》,徐明霞点校:《卢照邻集杨炯集》,北京:中华书局,1980年,第23页。
卢照邻的《上之回》:
回中道路险,萧关烽堠多。五营屯北地,万乘出西河。单于拜玉玺,天子按雕戈。振旅汾川曲,秋风横大歌。(5)卢照邻:《上之回》,徐明霞点校:《卢照邻集杨炯集》,第26页。
卢照邻的《紫骝马》:
骝马照金鞍,转战入皋兰。塞门风稍急,长城水正寒。雪暗鸣珂重,山头喷玉难。不辞横绝漠,流血几时干?(6)卢照邻:《紫骝马》,徐明霞点校:《卢照邻集杨炯集》,第26页。
杨炯的《出塞》只概括地叙述塞外形势纷纭莫辨,朝堂通过占气辨星确认吉凶后,派出了“河魁”主将带领精锐的王师出征,结句以豪迈之气表达了大丈夫必定立功边塞的信心。其中的“塞外”并未指出具体的区域。卢照邻的《上之回》和《紫骝马》虽然罗列了多处地点,但是前一首中的“回中”“萧关”“北地”“西河”则多是取自于前人作战的典故。据《史记·匈奴传》记载,汉文帝十四年,匈奴十四万骑入侵萧关,烧回中宫。文帝拜卢卿、张相如等五人为将军,发兵击匈奴,诗中前四句显然是采用此典。后一首的“皋兰”属实指,然而接下来的“塞门”和“长城”又属虚指。这种写法在他们的相关诗作中很普遍,卢照邻的《关山月》“塞垣通碣石,虏障抵祁连”(7)卢照邻:《关山月》,徐明霞点校:《卢照邻集杨炯集》,第25页。中的“碣石”“祁连”,《战城南》“将军出紫塞,冒顿在乌贪。笳喧雁门北,阵翼龙城南”(8)卢照邻:《战城南》,徐明霞点校:《卢照邻集杨炯集》,第27页。中的“紫塞”“乌贪”“雁门”“龙城”等,都属此类。
同时,这些诗歌都是采用乐府古题,多以议论陈述为主,较少写景,即便偶尔设景,也缺乏鲜明可感的特点,如“塞门风稍急,长城水正寒”之类。因此,四杰中此类诗歌的创作并不关涉边塞具体民族的战事,诗中的“单于”“冒顿”等也非专指,不过是以乐府古题虚设的场景和事件,甚至是为了诗体的对仗需要所设,对他们这些少数民族首领也就不会产生强烈的憎恶情感。
这种借歌咏边塞民族之间的战事表达报国之志,除了直抒胸臆的表白以外,诗人们还常常托助游侠来代言。如杨炯的《紫骝马》:
侠客重周游,金鞭控紫骝。蛇弓白羽箭,鹤辔赤茸鞦。发迹来南海,长鸣向北州。匈奴今未灭,画地取封侯。(9)杨炯:《紫骝马》,徐明霞点校:《卢照邻集杨炯集》,第24页。
卢照邻《结客少年场行》:
长安重游侠,洛阳富才雄。玉剑浮云骑,金鞭明月弓。斗鸡过渭北,走马向关东。孙宾遥见待,郭解暗相通。不受千金爵,谁论万里功。将军下天上,虏骑入云中。烽火夜似月,兵气晓成虹。横行徇知己,负羽远从戎。(10)卢照邻:《结客少年场行》,徐明霞点校:《卢照邻集杨炯集》,第9页。
这两首诗歌分别以侠客的身份入笔,虽然体式不一样,杨炯的为五律,卢照邻的是古体,但是抒情线索结构却很相似。都是描述游侠的精良装备和走南闯北的丰富经历,最后表达立功异域的壮志豪情。杨炯《紫骝马》中的“南海”“北州”,卢照邻《结客少年场行》中的“渭北”“关东”都非确指,当然两首诗中的敌方“匈奴”和“虏骑”也并非具体对象。诗人塑造这样的游侠形象不过是找一个抒情的代言者,借此表现自己立功异域的抱负情志。
诗人借助游侠立功边塞来代言抒情,并非是初唐四杰的首创,这一文学传统,可以追溯到建安时期曹植的《白马篇》,其诗写道:
白马饰金羁,连翩西北驰。借问谁家子?幽并游侠儿。少小去乡邑,扬声沙漠垂。宿昔秉良弓,楛矢何参差。控弦破左的,右发摧月支。仰手接飞猱,俯身散马蹄。狡捷过猴猿,勇剽若豹螭。边城多警急,胡虏数迁移。羽檄从北来,厉马登高堤。长驱蹈匈奴,左顾陵鲜卑。弃身锋刃端,性命安可怀。父母且不顾,何言子与妻!名编壮士籍,不得中顾私。捐躯赴国难,视死忽如归。(11)曹植:《白马篇》,赵幼文:《曹植集校注》,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4年,第411页。
此诗塑造了一个洒脱矫捷武艺高强的少年游侠形象,除了勇敢,他最可贵的品质就是忠诚。在边城警急,胡虏入侵的危急时刻,他能够不顾父母妻儿的私情,捐躯赴难,舍身报国。这里,游侠少年的丰满形象实际是曹植理想的化身。曹植生乎乱,长乎军,曾随父亲曹操南征北战,又常以国仇为念,所以,用侠客自况来抒发自己为国展力的慷慨意气是很自然的。曹植这首诗借游侠少年所表现的立功报国浪漫精神,对唐代诗人的同类作品具有直接的影响。杨炯、卢照邻以乐府古题创作的这些诗歌,就是继承了曹植此诗的精神气质,不过在形式上,他们主要采用了初唐时期定型的五律体。
二
骆宾王的作品抒写真实的塞漠生活体验,对待边塞其他民族的情感比较复杂。在初唐四杰中,骆宾王有过随军出边的经历。据傅璇琮《唐五代文学编年史·初盛唐卷》考证,骆宾王于唐高宗咸亨元年(670)春天从军赴北庭,咸亨三年(672)随军赴姚州平叛。(12)傅璇琮:《唐五代文学编年史·初盛唐卷》,大连:辽海出版社,1998年,第205、220页。杜晓勤《骆宾王从军西域考辨》结合《阿史那忠碑》和《阿史那忠墓志》进一步认为,骆宾王第一次从军的统帅是阿史那忠,“他们此行之军事任务并非前往青海讨击吐蕃,而是远征西域,安抚、劳问被吐蕃威胁、挟制的西域诸蕃部落”(13)杜晓勤:《骆宾王从军西域考辨》,《唐代文学研究》第十三辑,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0年,第272页。。不管是否参战,骆宾王都亲身感受到了西域的风情,因此他笔下的边塞风物都是真实具体的。如其《早秋出塞寄东台详正学士》写到:“促驾逾三水,长驱望五原。天阶分斗极,地理接楼烦。汉月明关陇,胡云聚塞垣。山川殊物候,风壤异凉暄。戍古秋尘合,沙寒宿雾繁。”(14)骆宾王:《早秋出塞寄东台详正学士》,陈熙晋笺注:《骆临海集笺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5年,第115页。诗中描述了经“三水”“五原”“楼烦”“关陇”到达“塞垣”的出边路线,感受到塞外“山川殊物候,风壤异凉暄”与内地风物和气候的殊异,所涉地点皆清晰可验。又如《宿温城望军营》《晚度天山有怀京邑》《夕次蒲类津》等,这些诗作在题目中即标示出明确的地点,可见骆宾王吟咏塞漠的诗歌与杨炯、卢照邻那些模拟乐府古体,通过想象虚拟的创作不可同日而语。
除了出塞地点的真实性,骆宾王的此类诗歌在情感表达上最主要的特点就是充满了矛盾。一方面,他与四杰中的其他人一样,也十分渴望建功立业,在许多出塞诗歌中表达他要立功异域的理想壮志。另一方面,边塞生活的艰苦也使他不得不面对现实,抒发了很多盼归思乡的苦闷情绪。
为实现理想抱负,骆宾王曾向裴行俭自荐,裴行俭当时历任吏部侍郎、礼部尚书等职。吏部执掌选拔人才大权,裴行俭又号为“善知人”,因此,骆宾王先后有《上吏部侍郎帝京篇并启》《咏怀古意上裴侍郎》两诗上呈裴行俭,在后一首中他写到:
三十二余罢,鬓是潘安仁。四十九仍入,年非朱买臣。……勒功思比宪,决略暗欺陈。若不犯霜雪,虚掷玉京春。(15)骆宾王:《咏怀古意上裴侍郎》,陈熙晋笺注:《骆临海集笺注》,第110页。
此诗前半部分在感慨自己老大不遇、坎壈沉沦于仕途后,继而向裴行俭表白,盼望有机会得视边塞,届时定能为国轻生、慷慨效死捐躯,忠诚恳切之情溢于言表。
在唐高宗执政时期,唐朝与周边民族之间战争不断。在东北,永徽六年(655),高丽与百济、靺鞨联兵侵新罗北境,新罗王遣使求援,高宗先后派兵出击高丽和百济,战争直至总章元年(668)才结束。在西北,自高宗登基后与西突厥的战争几乎连年不断,直到显庆二年(657)唐大将苏定方等才大破西突厥。对于一般士人而言,走常规的仕途升迁之路远不如边塞立功来的快捷,而常年的边塞民族纷争为士人的快速晋升提供了客观的外部环境与条件,因此才会产生杨炯“宁为百夫长,胜作一书生”(16)杨炯:《从军行》,徐明霞点校:《卢照邻集杨炯集》,第21页。的人生选择与追求。所以,骆宾王向裴行俭表达迫切希望能到边塞经历霜雪,不虚度青春年华,就完全可以理解了。
在这样的抱负志向支配下,骆宾王的民族情绪一度十分高昂。如其《宿温城望军营》表示要“雪汉耻”“报明君”:
虏地寒胶折,边城夜柝闻。兵符关帝阙,天策动将军。塞静胡笳彻,沙明楚练分。风旗翻翼影,霜剑转龙文。白羽摇如月,青山乱若云。烟疏疑卷祲,尘灭似销氛。投笔怀班业,临戎想霍勋。还应雪汉耻,持此报明君。(17)骆宾王:《宿温城望军营》,陈熙晋笺注:《骆临海集笺注》,第175页。
此诗至“白羽摇如月,青山乱若云”这一部分是交替来写边地风景和军中意象,以“夜柝”“兵符”“胡笳”“楚练”“风旗”“霜剑”“白羽”烘托交战前紧张的气氛。自“烟疏疑卷祲”之下,则是表达自己“卷祲”“销氛”的决心,“祲”“氛”分别指妖气和凶戾之气,这里即比喻敌对民族。最后,骆宾王又以汉代班超投笔从戎和霍去病打击匈奴建立功勋的典事激励自己,完成其“雪汉耻”的心愿,从而实现“报明君”的愿望。骆宾王的这种报国热情,在他多首诗作中都有表现。其《从军行》说:“平生一顾重,意气溢三军。野日分戈影,天星合剑文。弓弦抱汉月,马足践胡尘。不求生入塞,唯当死报君。”(18)骆宾王:《从军行》,陈熙晋笺注:《骆临海集笺注》,第112页。《边庭落日》也表示:“紫塞流沙北,黄图灞水东。一朝辞俎豆,万里逐沙蓬。……壮志凌苍兕,精诚贯白虹。君恩如可报,龙剑有雌雄。”(19)骆宾王:《边庭落日》,陈熙晋笺注:《骆临海集笺注》,第125页。骆宾王这些作品中所抒发的报答国君的豪壮之情,始终伴随着边塞民族之争的前提环境,这也正体现了士人们“时危见臣节,世乱识忠良”(20)鲍照:《代出自蓟北门行》,逯钦立辑校:《先秦汉魏晋南北朝诗》,北京:中华书局,1983年,第1262页。的道德追求。
然而,理想与现实之间总是存在着不少差距,且不谈随军出边是否就能够实现平素的抱负与志愿,单就边地军旅生活的艰苦与久戍思乡的盼归来说,就是十分现实的问题。随着戍边时间的推移,骆宾王逐渐看清了无奈的现实:“重义轻生怀一顾,东伐西征凡几度。夜夜朝朝斑鬓新,年年岁岁戎衣故。”(21)骆宾王:《从军中行路难》,一作辛常伯诗,陈熙晋笺注:《骆临海集笺注》,第139页。所以,对于在边塞建立功名的理想,他也有了比较清醒的认识:“扰扰风尘地,遑遑名利途。盈虚一易舛,心迹两难俱。”(22)骆宾王:《久戍边城有怀京邑》,陈熙晋笺注:《骆临海集笺注》,第129页。在《边夜有怀》中他也感慨“倚伏良难定,荣枯岂易通”:
汉地行逾远,燕山去不穷。城荒犹筑怨,碣毁尚铭功。……倚伏良难定,荣枯岂易通。旅魂劳泛梗,离恨断征蓬。苏武封犹薄,崔駰宦不工。惟余北叟意,欲寄南飞鸿。(23)骆宾王:《边夜有怀》,陈熙晋笺注:《骆临海集笺注》,第177页。
与前述诗作不同,骆宾王这首诗的感情基调不再高亢,而是低沉哀怨。在边塞行役渐久,他感受更多的是“怨”“毁”,是“烟尘满”和“人事空”,自己就像那随水漂流的桃梗和离根的飞蓬一样,劳累疲惫而漂迫不定。即便能够获得封功,也是像苏武一样的薄封,因此,他感叹人生祸福荣枯不定,全然不再有那些昂扬的高调。
仕途上的得志与失意固然是骆宾王出塞后感受颇深的,而强烈的思乡之情则又是困扰他的另一现实问题。他反复表达盼归之情,如《晚度天山有怀京邑》:
忽上天山路,依然想物华。云疑上苑叶,雪似御沟花。……宁知心断绝,夜夜泣胡笳。(24)骆宾王:《晚度天山有怀京邑》,陈熙晋笺注:《骆临海集笺注》,第120页。
又如《在军中赠先还知己》:
蓬转俱行役,瓜时独未还。魂迷金阙路,望断玉门关。……别后边庭树,相思几度攀。(25)骆宾王:《在军中赠先还知己》,陈熙晋笺注:《骆临海集笺注》,第128页。
骆宾王的这两首诗都抒写了无法排解的思乡苦闷。前一首从眼前景致写起,睹物思乡产生错觉,将天山的云雪视为长安皇家园林与御沟的叶花,继而感叹长久戍边令自己憔悴消瘦衣带渐宽。后一首以议论发端,先写出征的风尘催人白首,岁月毁损了红颜,再写边塞的落雁、惊凫、胡霜与汉月令人产生思乡之情。虽然两首诗设置情景的先后顺序有所不同,但是表达的情感却极为一致。同时,诗中的“归期未及瓜”“瓜时独未还”还运用了同一个典故,意在指责统治者言而无信,使戍卒守边成为没有尽头的苦役。《左传》庄公八年记载,齐侯派遣连称、管至父戍守葵丘,许诺瓜时而往,来年及瓜换防替代。但是,戍期已满时齐侯却食言了,他不允许戍卫的将士返还。骆宾王上述两首诗就是借用这个典故来批评当时统治者的边事政策。
三
骆宾王在描写塞漠生活的作品中因为抒发情感的不同,对待其他民族的态度也有相应的差别。当他情绪比较慷慨高昂时,对方民族常常是作为“天子”或“将军”的对立面被施以贬义。如其《军中行路难同辛常伯作》起势就先声夺人:“君不见玉关尘色暗边亭,铜鞮杂虏寇长城。天子按剑征余勇,将军受脤事横行。”用“杂虏”与“天子”“将军”相对应,最后表达驱除“氛祲”,立功封侯的愿望:“行路难,誓令氛祲静皋兰。但使封侯龙额贵,讵随中妇凤楼寒。”(26)骆宾王:《军中行路难同辛常伯作》,陈熙晋笺注:《骆临海集笺注》,第122页。他的《荡子从军赋》也是如此指称:“胡兵十万起妖氛,汉骑三千扫阵云。隐隐地中鸣战鼓,迢迢天上出将军。”(27)骆宾王:《荡子从军赋》,陈熙晋笺注:《骆临海集笺注》,第193页。骆宾王将胡兵发起的战争视为“妖氛”,其贬抑之情十分明显。
此外,骆宾王在为《兵部奏姚州道破逆贼诺没弄杨虔柳露布》和《兵部奏姚州破贼设蒙俭等露布》中,对边塞敌方民族的鄙夷态度更是十分显明。他谴责反叛的西南民族:“蠢兹蛮貊,敢乱天常?横赤熛以疏疆,背朱提而设险。”(28)骆宾王:《兵部奏姚州破贼设蒙俭等露布》,陈熙晋笺注:《骆临海集笺注》,第356页。认为他们像“豺狼有性,枭獍难驯”:“邑殊礼义之乡,人习贪残之性。日者皇明广烛,帝道遐融,颇亦削左衽而被朝衣,解椎髻而升华冕。而豺狼有性,枭獍难驯,遂敢乱我天常,变九隆而背诞。负其地险,携七部以稽诛,骚乱边疆。”(29)骆宾王:《兵部奏姚州破逆贼诺没弄杨虔柳露布》,陈熙晋笺注:《骆临海集笺注》,第342页。这两篇“露布”,皆为骆宾王随军赴姚州平叛所作,作为古代军队的捷报公文,骆宾王此处的态度难免要以体现朝廷的意志为主,但是其中频繁地使用与人类相对的异类之词称呼敌方民族,如“毒虺挺妖”“鸠集余众”“蚁结凶徒”“聚蚊蚋而成响”“纵蛇豕以为群”等,也能反映骆宾王对待敌方民族的蔑视和鄙夷态度。
当骆宾王在边地因思乡而情绪较低沉时,他对其他民族的态度则比较平和。在这些诗作中,他很少使用贬抑之词称谓对方,多是以“胡”这类比较中性或者具有北方属性的词语来指代。如《晚度天山有怀京邑》:“宁知心断绝,夜夜泣胡笳”;《在军中赠先还知己》:“胡霜如剑锷,汉月似刀环”;《边夜有怀》:“夜关明陇月,秋塞急胡风”;《夕次蒲类津》:“晚风连朔气,新月照边秋”等等。这里的“胡笳”“胡霜”“胡风”“朔气”“陇月”等意象情感色彩就比较中性,并无明显的贬抑情绪。
骆宾王在不同心境下对边地民族表现态度的差别,概缘于他抒情立场的不同。在那些喟叹自己仕途不遇和抒发思乡情绪的诗作中,他的立场在自己,而与之相对应的一方是朝廷,此时的边地民族已经不是造成他情感矛盾的主体因素,仅仅是一种环境的陪衬,所以,他对这些民族的贬抑态度就不再如此强烈。正如他在《久戍边城有怀京邑》中所感叹的那样:
有志惭雕朽,无庸类散樗。关山暂超忽,形影叹艰虞。……河气通中国,山途限外区。相思若可寄,冰泮有衔芦。(30)骆宾王:《久戍边城有怀京邑》,陈熙晋笺注:《骆临海集笺注》,第133页。
这首诗明确表达骆宾王久戍边城的苦闷愁绪,他立功异域的理想就像镂冰雕朽一般无法实现,久在关山之外,自然就会产生强烈的思乡之情。诗中的“关山”“陇坂”“阳关”都是他生发愁情的客观外部环境,所以与“中国”相对的其他民族则用很中性的“外区”代表,可见,此时的“外区”民族不是导致他志惭雕朽的直接因素,而他为之“投笔愿前驱”的朝廷才是令他失望的直接原因。相反,在他那些抒发豪壮之情的诗作中,他的立场在朝廷,与之相对应的一方则是边地异族,他的矛头指向就是这些与唐朝对立的其他民族。这种情感犹于风激水上,风愈大则浪愈高,因此,对与唐朝有矛盾的民族愈愤激鄙夷,他的立功报国热情则愈高涨。
要之,在初唐四杰抒写的与塞漠相关的作品中,他们以中下层士人的眼光展示了其民族情感与态度。民族之间出现的矛盾摩擦,为士人表现自我建功立业抱负提供了契机,也让他们看清了仕途的坎壈艰辛,体验了思乡的痛苦烦恼。虽然他们的民族态度会因个人的遭遇处境而稍显变化与不同,但是,四杰借边塞诗抒发的轻生重义,为国立功情怀,以及扬威边塞的强烈民族自信,成为后代诗人不断咏叹的主题,尤其对盛唐诗人的同类作品产生了直接影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