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理空间视域下斯达尔夫人与刘师培南北文学论比较研究

曾仲权

[江苏师范大学，徐州 221116]

斯达尔夫人和刘师培分处于东西方历史发展的不同时期，但斯达尔夫人的欧洲南北文学论与刘师培的中国古代南北文学不同论具有重要的比较诗学研究价值，然而以二者为主题，详细、深入地对二者理论进行比较研究在学界尚处于空白状态。(1)笔者经过详细的学术研究现状考察发现，对斯达尔夫人欧洲文学南北论和刘师培中国古代文学南北不同论详尽深入的比较研究在学术界还处于空白状态，如在中国知网上，以斯达尔夫人欧洲文学南北论和刘师培中国古代文学南北不同论比较研究为主题的学术论文的检索结果为零。斯达尔夫人的欧洲南北文学论和刘师培的中国古代南北文学不同论基于各自不同的理论背景和历史背景，都引入了地理空间视域，其比较诗学研究的理论内涵主要包括三个方面：一是地理空间视域引入的不同理论背景、历史背景、理论内涵；二是地理空间视域下语言维度研究进路的异同；三是吊诡的倒转性：北方浪漫主义、南方古典主义与北方古典现实主义精神、南方浪漫主义精神。斯达尔夫人欧洲文学南北论与刘师培中国古代文学南北不同论的比较研究，有利于揭橥二者理论的深刻内涵，昭示从地理空间视域出发研究文学的广阔领域，具有重要的理论启示意义。

一、 地理空间视域的引入

斯达尔夫人(Germaine de Sta⊇l，1766—1817)的欧洲文学南北论是西方学界从地理空间维度研究文学的经典性、原创性、肇始性的文艺理论观点。虽然，最先提出南北文学观点的是法国神甫杜·波斯，但是他仅是蜻蜓点水、浅尝辄止，没有详细地论证和阐述。因而从地理空间维度深入阐述、论证欧洲文学南北论成为斯达尔夫人冠绝古今的理论贡献。事实上，斯达尔夫人地理空间研究视角的引入得益于启蒙运动思想的广泛传播。斯达尔夫人继承了启蒙思想家孟德斯鸠地理环境决定论的观点。孟德斯鸠在《论法的精神》中说道：“地理环境对人的性格、体能、社会文化观念有决定性的影响。”(2)[法]孟德斯鸠：《论法的精神》(上册)，北京：商务印书馆，1961年，第169页。虽然孟德斯鸠没有过多地展开其地理环境决定论思想，但在启蒙运动的推动下，孟德斯鸠的思想逐渐被后世学者发扬光大，演变成文学艺术研究的时髦方法，赫尔德就是其中之一。在斯达尔夫人之前，赫尔德受孟德斯鸠地理环境决定论的影响，特别突出了地理空间、种族、气候等方面对文学艺术和语言的影响。相较而言，斯达尔夫人则将孟德斯鸠的地理环境决定论作为一种研究方法和视角贯彻在文学艺术研究的始终，丰富了文学理论、文学史研究的方法，成为比较文学研究的先驱和典范，并深刻地影响了后世文学研究，如泰纳的英国文学史研究和其种族、环境、时代三要素说。

从严格意义上来说，斯达尔夫人的文学研究凸显着社会学研究倾向，她自己强调“我的本旨意在于考察宗教、风尚和法律对文学的影响以及文学对宗教、风尚和法律的影响”。(3)[法]斯达尔夫人：《论文学》，徐继曾译，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6年，第12页。因此，无怪乎有的学者认为她的文学研究路数是文学社会学研究，然而其从社会制度如宗教、风尚等角度研究文学的自觉意识包含着地理空间的因素。她自己就明确地说道：“社会制度一词……却也包含……风土人情及民族性格等方面。”(4)[法]斯达尔夫人：《论文学》，徐继曾译，第3页。显然，风土人情即是深受地理环境决定论影响的研究方法，《从文学与社会制度的关系论文学》乃至《论德国》《论德国的文学和艺术》都是这一方法的具体贯彻和体现，社会制度其他方面的分析，如宗教、政治、民族性格等，无不融入在地理空间恢弘的视域之下。同时，明确将与地理空间息息相关的气候、土地、空气、自然、风物、环境等因素纳入追问“气候产生怎样的诗歌之美”(5)[法]斯达尔夫人：《论文学》，徐继曾译，第31页。等诸多问题的研究，也都涵盖在她的文学研究方法之中。因此梵·第根在《论文学》的《导言》中指出了斯达尔夫人的研究思路：“任何文学的历史只有把这种文学和创造这种文学的人民的社会和精神状态联系起来，只有把它放到它当时的环境中去，才能被人理解，才能加以研究。”(6)[法]斯达尔夫人：《论文学》，徐继曾译，第11页。显然，从地理空间维度对文学、文学的历史、文学创造主体及其精神内核进行针对性的研究，已经成了斯达尔夫人自觉的理论意识，在此意义上即已具备了文学研究范式的重要价值。

斯达尔夫人从地理空间维度论述文学最为经典的理论就是欧洲文学南北论，大致以阿尔卑斯山为界，她将欧洲文学分为南方文学和北方文学。她说道：

我觉得存在着两种完全不同的文学，一种来自南方，一种源出北方;前者以荷马为鼻祖，后者以莪相为渊源。希腊人、拉丁人、意大利人、西班牙人和路易十四时代的法兰西人属于我所谓南方文学这一类型。英国作品、德国作品、丹麦和瑞典的某些作品应该列入由苏格兰行吟诗人、冰岛寓言和斯堪的纳维亚诗歌肇始的北方文学。(7)[法]斯达尔夫人：《论文学》，徐继曾译，第145页。

斯达尔夫人并没有明确说到欧洲南北文学的分界线是阿尔卑斯山，不过，从斯达尔夫人自己的表述中可以显见这一隐藏的欧洲文学地理空间分界线。事实上，从气候因素来讲，阿尔卑斯山以南的欧洲地区主要是地中海型气候，阿尔卑斯山以北的欧洲地区主要是北大西洋季风气候和极地气候。希腊人、拉丁人、法国人、意大利人正好处在阿尔卑斯山以南的欧洲地区，他们的文学是以荷马史诗为源头的南方文学类型。而德国人、英国人、丹麦人、瑞典人等正好处在阿尔卑斯山以北的地区，他们的文学是以苏格兰行吟诗人莪相、冰岛寓言和斯堪的纳维亚诗歌为源头的北方文学类型。以阿尔卑斯山为界，欧洲南北文学的区分甚为分明。

无独有偶，在中国近代文学史上，刘师培植根于中国古代文论传统，吸收西方学术思想，特别是地理空间的现代学术视野，提出了中国古代文学南北不同论的观点。需要注意的是，刘师培中国古代文学南北不同论的提出是涵盖在其中国南北学派不同论的大的理论框架之下，不仅包含文学，还包含诸子学、经学、理学、考证学。其中一以贯之的是其地理空间视野下南北学术的差异性。在他看来，中国古代地理环境多样，山川广布、江河纵横，高山与川谷相间，交通不便，形成了各地区不同的风俗习性。不仅如此，地理空间的差异性还形成了学术差异。纵观中国地理空间的特征，在刘师培看来，北方多山，南方则江河湖泊纵横密布，因此他吸收西方学术思想、援引中国古代典籍(8)“山国、泽国四字见《周礼·掌节》”，刘师培:《南北学派不同论·南北诸子学不同论》，《刘申叔遗书》，南京：江苏古籍出版社，1997年，第549页下。中的说法将中国北方称为山国，将中国南方称为泽国。山国与泽国形成了中国南北学术的不同特征。刘师培说道：

东周以降，学术日昌，然南北学者立术各殊。以江河为界划而为学术所被，复以山国、泽国为区分。山地之国，地土硗瘠，阻于交通，故民之生其间者，崇尚实际，修身力行，有坚忍不拔之风;泽国之地，土壤青腻，便于交通，故民之生其间者，崇尚虚无，活泼进取，有遗世特立之风。(此说本之那特硁《政治学》诸书)故学术互异，悉由民习之不同 。(9)刘师培:《南北学派不同论·南北诸子学不同论》，《刘申叔遗书》，第549页下。

南北学术的差异性奠基于地理空间的差异性，山国与泽国的划分就是地理空间差异性的最好概括。和斯达尔夫人一样，刘师培虽未明确说明，然山国与泽国的界限应该是淮河和秦岭一线，“以江河为界”应指淮河，这也是现代地理学意义上的南北分界线。在刘师培看来，山国交通不便、土地较为贫瘠，山国之民刚健力行，坚忍不拔，注重修身明德；而相对而言，泽国江河湖泊纵横密布，交通更为便利，土地肥沃，物产丰饶，泽国之民崇尚虚无，强调特立独行，有超凡脱俗之志。山国尚实际、泽国尚虚无的特性源于不同的地理空间、不同自然条件形成的不同的经济基础和生存条件的差异。中国古代是农耕文明，农业对地理空间和自然环境有着与生俱来的依赖。南方泽国相较于北方山国而言，土地更为富庶，而且交通便利，还能在一定程度上发展商品经济，因而地理空间赋予南方人的生存条件更为安逸舒适。“夫民富则习于奢侈，士文则习于虚浮。奢侈则口趋于淫，虚浮则口趋于薄。”(10)刘师培:《苏乡土历史教科书》，《刘申叔遗书》，第1586页。地理空间优越的自然条件造就的泽国富庶趋于奢侈的生存条件，使得泽国民众安乐，崇尚虚无；而北方山国土地贫瘠，生存条件不如南方富庶，奔波于生计更多地崇尚实际而又具有坚忍不拔、刚健自强的生存意志。山国与泽国的差异不仅影响了南北学术的差异，特别是诸子学、理学、经学、考证学，而且影响并形成了中国南北文学的差异化格局。刘师培于《中国南北学派不同论》中辟专节《中国南北文学不同论》对此论道：

大抵北方之地，土厚水深，民生其间，多尚实际;南方之地水势浩洋，民生其间，多尚虚无。民尚实际，故所著之文不外记事、析理二端;民尚虚无，故所作之文或为言志、抒情之体。(11)刘师培: 《南北学派不同论·南北文学不同论》，《刘申叔遗书》，第560页上。

南北地理空间、自然条件的差异不仅形成了南北地域人民的习性、风尚的差异，而且影响和形成了南北不同的文学风格和范式。北方相对恶劣的地理空间和自然条件所造就的崇尚实际的风尚使得北方文学以记事、析理为主，南方优越的地理空间和自然条件所生成的崇尚虚无的风尚使得南方文学以言志和抒情为主。

二、语言维度的研究进路

刘师培的中国南北文学不同论的具体论述，是从地理空间差异背景下南北语音、语言的差异性开始的。有趣的是，斯达尔夫人在其欧洲南北文学论的论述中，也曾从地理空间的维度分析欧洲南北语言的差异性特征。刘师培以南北语音的差异作为逻辑切入点，符合中国人关于南方人和北方人世俗划分的具体感知，也符合文学史的文献记载和文学由语言组成的理论事实，还贴合了中国古代文学诗、乐、舞三位一体的历史起源和声乐性与文学性相结合的历史传统。刘师培说道：

善乎《吕览》之溯声音也，谓“涂山歌于候人，始为南音; 有娀谣乎飞燕,始为北音”。则南声之始，起于淮、汉之间，北声之始，起于河、渭之间。故神州语言，虽随境而区，而考厥指归，皆析分南北为二种。(12)刘师培: 《南北学派不同论·南北文学不同论》，《刘申叔遗书》，第559下。

然论其大旨，则南音、北音二种，其大纲也。陆法言有言: “吴、楚之音，时伤清浅;燕、赵之音，多伤重浊”。此则言分南北之确证也。(大抵时愈古则音愈浊，时愈后则音愈清，地愈北则音愈重，地愈南则音亦愈轻。)声能成章者谓之言，言之成章者谓之文。……声音既殊，故南方之文，亦与北迥别。(13)刘师培: 《南北学派不同论·南北文学不同论》，《刘申叔遗书》， 第559下-560上。

刘师培在从地理空间维度揭橥声音的差异走向南北文学区分的理论进路中至少包括四个方面的理论内涵。其一，刘师培从地理空间维度探讨南北文学差异特征理论进路的逻辑原理，具体包括两个方面。第一，声—言—文的多层累文学结构构成理论。在刘师培看来，文学的结构是一个多层累的系统结构，是由文学内部的不同层次、不同要素构成的整合体。声、言、文就是文学多层累结构层次的三个具体方面，任何一个文学文本、文学文章都具有声、言、文的结构，声形成言，言构成文。“声能成章者谓之言，言之成章者谓之文。”(14)刘师培: 《南北学派不同论·南北文学不同论》，《刘申叔遗书》，第559下-560上。章在古代汉语中具有形式化、条理化的含义，如：“其为言也,杂乱而无章。”(15)韩愈：《送孟东野序》，吴楚材、吴调侯：《古文观止》，北京：中华书局，2009年，第530页。因此，声、言、文的逐层递进就是逐层形式结构化，言是声的形式化，文是言的形式化，从声到言最终到文，在形式化的多层累积之下文学最终形成。这是刘师培中国南北文学不同论开篇所隐藏的关于文学构成原理的观点——多层累文学结构构成理论，这也成为刘师培探讨地理空间对中国文学南北特征决定性影响的逻辑起点和逻辑原理。第二，声音差异地理空间决定论。不同的地理空间声音不同，这不仅是世俗感官经验层面的日常生活经验，而且上升到理论层面就成了声音差异地理空间决定论。在声—言—文的多层累文学结构构成理论的框架下，地理空间的差异造成语言中声——音的差异，从而最终造成南北文学的差异。在声—言—文多层累文学结构构成理论的主导下，辅以声音地理空间决定论，使得刘师培从地理空间维度首先探讨声音差异的论述绝不是随性而起、突兀而来，而是具有谨严的逻辑论证思路、新颖的论证构思的理论实践。由此，多层累文学结构构成理论和声音差异地理空间决定论，共同构成了刘师培在地理空间维度下探讨中国文学南北不同论的逻辑原理。其二，南音和北音的源头典范在涂山女之歌“候人兮猗”和有娀氏二女所作“燕燕往飞”。(16)许维遹：《吕氏春秋集释·音初篇》，北京：中华书局，2009年，第142页。大禹之妻涂山氏等待行功不归，不入家门的大禹而歌“候人兮猗”成为南音的源头典范。虽具体文本已不可考，但所留四字所具有的兮字结构确为南音典范文本楚辞的“远祖”。帝喾之妃有娀氏二女见燕遗二卵、北飞不归之后所作“燕燕往飞”之歌，则成为北音的源头典范。其三，从地理空间维度追溯了南音和北音的发源地域，而且做出了南北音二分法的划分，并进一步以地理空间为矩度区分了南北音内部的不同种类及其地理空间区域范围。刘师培认为，从地理空间维度来看，通过纵向的历史溯源，南音的发源地在淮汉之间，即淮河、汉江流域之间，北音的发源地在河渭之间，即在渭河流域和黄河流域之间。进而推之，南音区域在汉江流域、淮河流域及其以南的地区，北音区域在渭河流域、黄河流域及其以北的地区，大致以秦岭到淮河一线为界区分南北。在南北音二分的总体框架下，刘师培具体细分了南音和北音的不同种类：北方语言包括五种，其中两种具有南北融合特征，南方语言包括五种。提纲挈领，总而论之，在地理空间视域下的南北音二分还是总体特征和规律。其四，南音和北音由地理空间决定并具有随着地理空间的横向变化的规律特征。在地理空间维度下，南音和北音有不同的语言语音特征。“吴、楚之音，时伤清浅;燕、赵之音，多伤重浊”。(17)刘师培: 《南北学派不同论·南北文学不同论》，《刘申叔遗书》，第560上。吴、楚为南方地域，吴侬软语、荆楚方言在语言语音上的特征显得清、浅；燕赵为北方地域，语言语音显得重、浊。南方和北方在语言语音的音调、音色、响度、振幅和发音方法乃至语言词汇上都有显著的区别。同时，刘师培发现，在地理空间横向视野之下，随着地理空间横向广度的扩展变化，南北语言语音会随之呈现规律性的变化。“地愈北则音愈重，地愈南则音亦愈轻。”(18)刘师培: 《南北学派不同论·南北文学不同论》，《刘申叔遗书》，第560上。地理空间越向北，语言语音更重；地理空间越向南，语言语音更轻。发音的响度随着地理空间横向扩展而出现规律性的变化。当然，横向的地理空间维度变化是南北向度。而在纵向历史时间维度上，刘师培还发现，语言语音愈古愈浊、愈后愈清。在地理空间横向维度研究的总体框架下辅以历史时间纵向维度的探讨，更能见出刘师培地理空间视域下所提出的中国文学南北不同论的理论周延性。

斯达尔夫人在论述欧洲南北文学论时也从地理空间维度探讨了欧洲南北地域语言语音受地理空间、自然环境影响所具有的差异性。斯达尔夫人说道：

人们呼吸什么空气，对于发出的声音是很有影响的，在同一种语言里，土地和气候的多样性可以产生极不相同的发音方式，越接近海洋，字音就越温文尔雅，那里的气候温和，也许经常面对浩瀚无际的海洋，便倾向于沉思遐想，也就使发音格外柔和悠长，但越接近山区，音调越铿锵，简直可以说这些高山峻岭的居民是从那天然的讲坛上发出声音，好让全世界都听得一清二楚。(19)[法]斯达尔夫人:《论德国的文学与艺术》，丁世中译，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年，第36页。

与刘师培相仿，斯达尔夫人认为，由于地理空间不同会形成语言语音差异，进而导致文学特征的差异。具体而言，在斯达尔夫人看来，地理空间不同引起的空气、土地、气候的多样性会影响人的发音方式，形成不同的语言类型。从整个欧洲地理大势的维度看，斯达尔夫人潜在地将欧洲南北区域分为南方近海型和北方近山型。以阿尔卑斯山为界的南方区域毗邻地中海，有着温和怡人的地中海型气候，相对而言，阿尔卑斯山以北的北方区域多山，属于近山型，存在著名的德国黑森林和斯堪的纳维亚半岛山脉等。欧洲南北不同的地理空间位置、空间特征和气候特征影响并形成了欧洲南北语言语音的差异性特征。南方近海，气候温和，语言语音温文尔雅，发音柔和悠长，北方近山，语言语音更为铿锵有力。语言语音不仅是日常语言的基础，而且也是文学语言的基质。和刘师培将中国南北地理空间区域分为山国和泽国形成吊诡的一致性，斯达尔夫人的近山型和近海型的划分也具有相似的理论切分结构。不过，在相似的理论切分结构之下，斯达尔夫人论述了一些不同的精辟观点，并以此丰富了它的欧洲南北文学论。在斯达尔夫人看来，地理空间决定的欧洲南北语言的不同特征使得南北语言适用于不同的场合。南方语言欢快，适用于社交公众场合，北方语言较为死板，适用于个人的哲理思辨。意大利语和西班牙语悦耳动听，抑扬顿挫如同曼妙轻歌，和法语一样特别适合于交谈、议会辩论之类的公众场合。而北方语言德语则相对来说较为死板，在社交和公共场合不太适用。但是德语具有很强的诗歌节奏感，而且在北方语言中，德语的诗歌节奏感甚至强于英语。因此，斯达尔夫人认为，地理空间决定的欧洲南北语言的不同特征还使得欧洲南北语言适用于不同的文类体裁。欧洲南方语言特别是法语适合散文文类，北方语言如德语则适合诗歌文类。作为南方文学代表的法国文学由于受到封建贵族宫廷礼教的影响，使得以散文为文类典范的法国文学具有人为的特征；而作为北方文学代表的德国文学则喜爱自然，将自然融入到文学创作中去，自由地抒发激情、情感，从而使得以诗歌为文类典范的德国文学是自然的。由此，我们才能理解斯达尔夫人言简意赅的概括中深刻的理论内涵。而如果还要更进一步理解其中的理论思想，则需要深入斯达尔夫人欧洲南北文学论和刘师培中国南北文学不同论比较研究的第三个层面。

三、吊诡的倒转性

一种头脑是在孤独中发展起来的，而另一种思想则是在社交的相互砥砺中造就，两者的对照是再鲜明也不过了。一方面是外来的感受，另一方面是灵魂的沉思默想;一方面是行动，另一方面是理论。两者所产生的结果就截然相反了。两个民族的文学艺术，哲理宗教，都证明了这种区别的存在;莱茵河这垛永恒的屏障划分出了两个精神上的范围，两者如同这两片土地一样，是互为异域的。(20)[法]斯达尔夫人:《论德国的文学与艺术》，丁世中译，第5页。

斯达尔夫人所详加阐述的欧洲南方文学与北方文学的划分，事实上将西方文学历史上两大不同文学思潮——北方的浪漫主义文学和南方的古典主义文学——从地理空间维度划分开来。其实，与刘师培一样，斯达尔夫人论述地理空间对南北文学的不同影响，都以地理空间形成的自然条件、气候风物对人的影响为中介。人作为文学创作的主体，顺理成章地成为地理空间影响南北文学和文学风格差异的重要中间环节。在斯达尔夫人看来，由地理空间造成的欧洲北方地区和南方地区自然气候条件和环境风物存在重大差异。南方地中海型气候气候宜人，适宜于人的生存，使得生活其间的人逐渐地耽乐少思，乐于交际。罗马帝国后期遗忘了古希腊哲学的爱智精神，遗忘了古罗马自身的尚武风尚，逐渐趋于淫乐确是明证。相较于南方，欧洲北方气候显得恶劣，而且越往北，北大西洋气候逐渐过渡为极地气候，同时北方天穹越来越低，这就使得北方人经受着自然的痛苦、自然的压抑，使得北方人压抑着内心涌动的、喷薄欲出的激情，因而民族性格、气质逐渐变得忧郁，喜欢孤独沉思，更富于哲学气质。同时，自然环境的恶劣使得北方民族的勇武精神得到传承和保留。斯达尔夫人的论述揭橥了地理空间维度对民族性情的影响，这让我们明白了北方日耳曼民族最终灭亡西罗马帝国的历史必然性。然而更为重要的是，斯达尔夫人认为，由于地理空间而异质的自然条件、气候风物所造成的南北人民性情气质的差异，最终影响和形成了欧洲南北文学的区别特征。自然造就的北方人的忧郁使得北方人的心灵痛苦而敏感，面对生活的苦恼孤独地沉思着死亡等问题，内心充满着激情并将这些融入到文学创作中。北方作家与自然保留着更为亲密的联系，斯达尔夫人以德国人为例对此说道：

在德国诗歌里常常可以发现这种由人与自然界的相互感应所产生的奇迹。德国诗人了解大自然，不仅是作为诗人，而且是作为大自然的弟兄;甚至可以说，空气、水、花草树木，总之，一切创世之初的原始美，都同德国诗人有着亲如家人的密切关系。……人身上也有种种感觉和神秘的力量，与白昼、黑夜、暴风雨相通达;正是我们自身同宇宙奇迹之间的这种秘密结合，赋予诗歌以真正的气概。诗人善于重建物质世界与精神世界的统一;诗人的想象成为联结两者的纽带。(21)[法]斯达尔夫人:《论德国的文学与艺术》，丁世中译，第73页。

虽然自然给北方人带来痛苦和忧郁气质，却使得北方文学家喜爱自然，从自然界的神秘力量中吸取创作灵感，热衷于表达人与自然交互感应的神秘体验，通过想象力，将地理空间的自然万物融汇于诗人的精神创造中。进而，斯达尔夫人从当时颇为盛行的天才论的角度论述了北方文学的独特性质。斯达尔夫人认为，由地理空间所带来的北方人的忧郁气质是天才灵感的来源：“忧郁是才气真正的灵感源泉。”(22)[法]斯达尔夫人：《论文学》，徐继曾译，第301页。而灵感的获得则需要将整个宇宙自然看成心灵激情的象征：“就应该把整个寰宇看作心灵激情的象征。”(23)[法]斯达尔夫人:《论德国的文学与艺术》，丁世中译，第43页。灵感必须秉持忧郁的气质，从宇宙自然万物中获得，只有将宇宙自然万物看成心灵激情的象征，才能获得灵感并进而引发诗人自身的创作激情，抒发出被压抑而喷薄欲出的感情。这一类诗人，斯达尔夫人将其称为天才，其诗作则是惊为天人的诗才体现。

诗人只是把心灵深处被囚禁的感情解放出来;诗的天才是一种内在的禀赋，它同人们作出英雄牺牲的禀赋属于同一种性质:写一首壮丽的颂歌无异于做一场英雄主义的梦。如果才能是可靠的，那么它就会象激发出动人的话语一样，经常导致壮丽的行为。因为两者的出发点相同，即我们从内心感觉到了美的意识。(24)[法]斯达尔夫人:《论德国的文学与艺术》，丁世中译，第42页。

在斯达尔夫人看来，天才诗人因为自身激情的创作动机将内心被压抑的情感抒发出来，这和英雄主义的自我牺牲精神是同一性质，如果说赞美英雄主义的颂歌富于壮丽特征，那么天才诗人自身的激情创作抒发和解放内心被压抑的情感同样具有壮丽特征。两者的相同性在更深层面在于美的意识的内在觉醒。天才诗人的创作激情和英雄主义的震撼皆是美的意识的觉醒刺激，同时又创造出壮丽之美。由此，斯达尔夫人完成了地理空间视域下北方文学作家特别是诗人的创作动力理论，完成了由地理空间形成的忧郁气质催生天才诗人美的诗作的生成脉络的理论勾勒：忧郁—自然激情象征—灵感—天才—激情—感情—美。事实上，斯达尔夫人在地理空间视域下所勾勒的正是北方的浪漫主义文学特别是浪漫抒情诗的创作动力脉络。而正如前面所提及的，由地理空间的差异所造成的自然条件、气候风物的差异，使得欧洲南方民族性情更为欢乐，不喜孤独地沉思默想，偏爱社交。一方面，法兰西封建帝国宫廷繁文缛节长期盛行、影响深远广泛，自上而下，不仅对人们的日常交际礼仪、日常行为产生严苛的影响，而且对当时的文学艺术产生了深远的影响，只有符合封建宫廷礼制要求的古典主义创作才能得到支持在社会中流行开来。外来的影响和评价制约着文学家的创作，遵循自身内心灵魂沉思默想的内在激情自由抒发的北方文学家倘若在南方则步履维艰。另一方面，喜爱交际的风气使得上流社会，当然也包括思想文化界，盛行沙龙聚会。不同的沙龙，性质不同，有倡导古典主义迎合宫廷贵族需要的，有倡导浪漫主义的，也有倡导新兴资产阶级启蒙思想的。斯达尔夫人的沙龙久负盛名，其主要以倡导浪漫主义和启蒙思想为主。当然，在古典主义根深蒂固的法国，这是较为新锐和稀少的，古典主义的余威还浸淫着法兰西的土地。诚如斯达尔夫人所言，互为异域的两片土地造就了欧洲南北文学不同的生成机理和风格特征。

在文学思想发展的后期，斯达尔夫人索性直接将北方文学称为浪漫诗，将南方文学称为古典诗。浪漫诗是北方浪漫主义文学的典范，而古典诗则是南方古典主义文学的典范。北方浪漫主义文学与南方古典主义文学的差异不仅有地理空间所带来的民族气质的影响， 而且还是地理空间异域所造成的社会和文化乃至宗教的差异性使然。斯达尔夫人关于古典诗和浪漫诗的区分正深刻地揭示了这一点。斯达尔夫人说道：

“浪漫”这个词是新近传入德国的，是指以行吟诗人的歌唱为源头的诗，也就是骑士制度和基督教所产生的诗。如果不承认分享文学王国领地的有多神教与基督教，有北方与南方，有古代与中世纪，有骑士制度与希腊罗马体制，那么就永远不可能从哲学观点来评判古代趣味与现代趣味。

人们有时把“古典”当作完美的同义字。我在这里取另一含义，即把古典诗看成古代的诗歌，而把浪漫诗看成某种意义上发源于骑士传统的诗歌。这种划分同世界分成两个时代也是有关的:一个是基督教确立之前的时代，另一个是基督教确立之后。(25)[法]斯达尔夫人:《论德国的文学与艺术》，丁世中译，第47页。

虽然，斯达尔夫人的文学思想在后期有所发展，但依然是一以贯之的。在她看来，北方浪漫诗的渊源依旧是行吟诗人如莪相的歌唱，至于近源，斯达尔夫人则将其追溯到中世纪的骑士制度和基督教精神。在西方，浪漫(Roman)这个词的原意是传奇，源于中世纪的骑士传奇，它是骑士制度的产物。而基督教的上帝一神论虔诚的终极精神则为浪漫诗的反躬自省、沉思默会提供了思想内核,同时召唤浪漫天才诗人内心的灵感，为浪漫诗人提供灵魂的路径、指点心灵的迷津。德国浪漫主义的先驱施莱格尔兄弟主张在中世纪文学中吸取浪漫主义的营养直接使得浪漫主义与骑士制度和基督教精神紧密联系起来，因为中世纪是基督教统治思想文化的时代，同时中世纪的封建社会也盛行骑士制度。北方浪漫主义文学的典范浪漫诗就在骑士制度和基督教一神论的影响下蔚为大观。而南方古典主义文学典范古典诗，以古希腊罗马文学为圭臬，遵从古典主义创作要求如三一律，强调符合封建主义道德的礼仪规范，要求情感适中、语言得体、题材合适。同时，古希腊时代和罗马时代早期盛行多神教，如奥尔弗斯多神教，希腊诸神传说和罗马诸神传说成了古希腊罗马文学的沃土。如果说北方浪漫主义文学的浪漫诗受基督教一神论的影响，南方古典主义文学的古典诗则受古希腊罗马多神教的影响。在斯达尔夫人看来，古希腊罗马时代是基督教确立之前的时代，属于古代，而中世纪及其以后的时代则属于基督教确立之后的时代，去斯达尔夫人所处时代不远，属于斯达尔夫人意义上的“现代”。当然，斯达尔夫人的“现代”也包含中世纪结束之后，斯达尔夫人自身所处的新兴资产阶级文艺复兴和启蒙运动的时代。以此为基准，南方古典主义文学典范的古典诗以古希腊罗马文学为宗，充斥着古代趣味；北方浪漫主义文学典范的浪漫诗则去斯达尔夫人所处时代不远，属于现代趣味。古典诗的古代趣味具有腐朽的封建主义文化意识形态的意义，浪漫诗的现代趣味则具有资产阶级上升阶段思想文化意识形态的意义，而这应该是斯达尔夫人所想揭橥的深层内涵。毕竟，按照马克斯·韦伯的观点，基督教在资产阶级兴起初期发生了转型，基督教逐渐变成了资产阶级上升的精神推动力量，不符合资本主义发展的基督教教义被调和转化，新教伦理和资本主义精神逐渐合谋。以德国为例，马丁·路德的基督教改革就成为新教改革的先驱和典范，肇始了西方近代社会资本主义和基督教的磨合过程。在此意义上，斯达尔夫人的现代趣味不仅具有相较于古典主义、以古希腊罗马古代文化体制为宗的现代意义，而且相较于南方文学古典主义的古典诗所极力维护的封建主义，北方文学浪漫主义的浪漫诗具有资本主义社会上升转型的现代趣味。斯达尔夫人的论述间接印证了这一点：“法兰西民族是拉丁民族中最有教养的，倾向于从希腊罗马人那里学来的古典诗。英格兰民族是日耳曼民族中最出色的，喜爱浪漫诗和骑士诗，并以珍藏的这一类杰作为自豪。”(26)[法]斯达尔夫人:《论德国的文学与艺术》，丁世中译，第47页。在她看来，古典诗的典范在法国，浪漫诗的典范首先是在英国，这符合当时欧洲资本主义发展的历史状况。英国的感伤主义是浪漫主义的先河，而英国的浪漫主义发展最为完备绝不是偶然的，它是和资本主义发展程度相匹配的文化现象。欧洲资本主义在当时的英国最先完备地发展起来，而德国的国家统一为资本主义发展扫清障碍在时间上则要靠后。伴随着资本主义上升阶段而产生的浪漫主义首先在英国更为典型和突出则顺理成章，而且斯达尔夫人也指出，浪漫一词是新近传入德国的。需要注意的是，当资本主义的发展处于上升阶段，浪漫主义是积极的，当资本主义的发展没能兑现资本主义启蒙运动所允诺的种种美好的人类社会愿景时，浪漫主义就呈现出哀伤、消极的一面。虽然，斯达尔夫人没有如同高尔基站在历史发展的后来阶段将浪漫主义划分为积极浪漫主义和消极浪漫主义两种类型，但是她从地理空间视域对欧洲南北文学浪漫诗与古典诗的相关论述就已经具有了深刻的理论洞察和理论内涵，或许隐而不彰，但这却是需要我们深入揭示的。

从严格意义上来说，浪漫主义和古典主义乃至现实主义都是西方文学思潮中的概念，移植于中国古代文学和中国古代文学理论的分析和研究需要做些许变通。诚然，中国古代文学领域没有“原教旨主义”意义上的浪漫主义、古典主义乃至现实主义，但是也具有和西方文学概念内涵相仿的文学风格、精神特征，因而可以名之为浪漫主义精神、古典主义精神和现实主义精神。以此，刘师培中国古代文学南北不同论就呈现出和斯达尔夫人欧洲文学南北论有趣的比较特征。要之，刘师培将中国古代文学分为南方文学和北方文学，事实上，南方文学具有浪漫主义精神特征，北方文学则具有古典现实主义精神特征。而正如上文所论及，在斯达尔夫人的欧洲文学南北论中，北方文学是浪漫主义文学、浪漫诗；而南方文学则是古典主义文学、古典诗。在地理空间视域下，刘师培中国文学南北不同论和斯达尔夫人欧洲南北文学论两者在南北地理空间区域的文学特性上具有吊诡的倒转性。同时，刘师培和斯达尔夫人在南北文学的理论倾向性上都偏爱北方文学，所不同的是前者倾向于中国北方的古典现实主义精神文学，后者倾向于欧洲北方的浪漫主义文学，其中蕴含着深刻的理论内涵和历史背景。

从地理空间差异出发，刘师培认为，北方山国土地较为贫瘠，交通不便，人民多崇尚实际，因而北方文学以记事、析理为主。南方泽国土地肥沃、交通便利，人民崇尚虚无，因而南方文学以言志、抒情为主。以现代学术视野来看，以记事、析理为主所体现的正是一种现实主义精神，以言志、抒情为主所体现的正是一种浪漫主义精神。记事和析理的现实主义精神强调文学的现实叙事性质，体现反映现实的维度。言志和抒情的浪漫主义精神强调文学的浪漫抒情性质，体现想象虚构的维度。

其实，中国古代南北文学精神特征的差异不仅受地理空间所造就的自然条件、气候风物的直接影响，还受到地理空间视域下南北诸子学差异的影响。对此，刘师培并未直接表明，但从其论述中可见端倪。

盖山国之民，修身力行，则近于儒，坚忍不拔……，此北方之学所由发源于山国之地也。楚国之土壤，北有江汉，南有潇湘，地为泽国。故老子之学，起于其间。从其说者，大抵遗弃尘世，藐视宇宙，以自然为主，以谦逊为宗。如(楚狂人)接舆、沮溺之避世，许行之并耕，宋玉、屈平之厌世。溯其起源，悉为老聃之支派。此南方之学所由发源于泽国也。由是言之，学术因地而殊，益可见矣。(27)刘师培:《南北学派不同论·南北诸子学不同论》，《刘申叔遗书》，第549页下。

刘师培所直接指出的是，北方山国和南方泽国的地理大势形成了南北人民不同的心性气质、行为风尚，进而他们形成和崇尚不同的诸子学术流派。北方山国人民性情气质坚忍不拔，崇尚修身力行，因而形成儒家学术，此为北方之学。南方泽国——楚国，江河湖泊星罗棋布，交通便利，土地肥沃，使得南方人民崇尚虚无有遗世超拔之志，因而形成尊奉老聃道家学说的风尚，卑弱虚无、道法自然、遗世独立、法天贵真。老庄道家学说为南方之学。由此，中国古代思想文化传统中两个最为重要的思想文化学术流派南北比肩而立，而南北的地理空间及其自然物候、人文气质的差异则是其重要区分因素。刘师培关于学术流派南北差异的论述中夹杂着南北文学区分的相关因素，比如上述引文中，刘师培在论述南方之学时将楚辞的代表作家屈原、宋玉的厌世风格作为南方之学影响下的产物。在此，已经隐约透露出地理空间维度下的南北之学的区分是造成南北文学差异化的重要因素的思想。一方面，南北文学的差异直接源于南北地理空间泽国、山国差异的影响；另一方面，南北文学的差异来自于地理空间对南北人民性情气质的影响所产生的不同诸子学派的影响。换言之，南北之学影响了南北文学风格和精神特征之形成。北方之学儒学影响并形成了中国古代文学记事、析理的特征，不仅形成了现实主义精神的特征，而且还具有古典主义精神的质素。儒家的巫史传统使得在儒家思想影响下的北方文学具有史述性质，强调叙事和反映现实。同时儒家思想要求文学符合中庸之道，为封建伦理道德服务，要求文学怨刺上政时“主文而谲谏”(28)郭绍虞主编：《中国历代文论选·毛诗序》，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1年，第30页。，怨而不怒，承担起风化天下的政教重任，严守“乐而不淫，哀而不伤”(29)刘宝楠撰，高流水点校：《论语正义》，北京：中华书局，1990年，第116页。、文质彬彬、尽善尽美的中和古典美学规范，因而北方之学影响下的北方文学和西方古典主义相仿，具有古典主义精神特征。因此，统而言之，北方文学具有古典现实主义精神特征。而南方文学在直接受到南方泽国自然、气候、风物、交通影响的同时，也受到泽国所形成的老庄道家学说的影响。老庄道学超尘脱俗、虚无因应、法天贵真、道法自然的学说，影响并形成了南方文学的浪漫主义精神特征，《庄子》，屈原、宋玉的《楚辞》，就是南方文学浪漫主义精神的典范体现。这一点可以从刘师培将南北之学与南北文学的并列论述见出：

要而论之，中国之文学以域区分，昔周末之时，孔学兴于北，老学兴于南，至于南北朝，治经学者，南学简约，得其苦英，北学深芜，穷其枝叶。迄于宋代关洛之学亦与荆澳之学殊途。文章亦然，北人工记事析理之文，南人贵托兴缘情之作;南人之文多柔靡之音，北人之文饶刚劲之气。此固中国文学划分南北之征。(30)刘师培:《编辑乡土志序例》，《刘申叔遗书》，第1595页上。

从地理空间维度看，中国古代思想文化的两大传统儒学和道学的源头分别形成于北方和南方。以儒学为代表的北方之学和以老庄道学为代表的南方之学各自影响和形成了北方之学和南方之学不同的学术传统、学术方法和学术追求，进而具有不同的学术品格特征。特别是在汉代董仲舒将儒学独尊之后，儒学相较于道学居于中国古代学术的主导地位，但是，在儒学向全国扩展传播的过程中，在儒学模式更新换代的过程中，南方道学都能对传播到南方的儒学研究范式、学术方法、学术思想、学术品格产生深刻的影响。刘师培以南北朝经学和宋代理学为例进行了说明。南朝经学简约，厘清经学精要；北方经学繁芜复杂，扒索细枝末节。而宋代理学也具有类似的南北差异特征。北方理学关洛之学与南方理学荆澳之学殊途，荆澳之学以南方周敦颐为代表，关洛之学以北方张载为代表。在刘师培看来，周敦颐的理学受到道家思想的深刻影响，相较而言，张载则在崇尚礼乐的关中之地更多地在学术上秉承了儒家的礼乐传统。刘师培直言：“周子濂溪崛起湘粤……以自然为主，以无言垂教，以主静为归。虽缘饰中庸大易，然溯厥渊源咸为道家之绪论。”(31)刘师培：《中国理学不同论》，《刘申叔遗书》，第551页上。由此观之，北方之学儒学和南方之学道学不仅形成了南北之学的地域区分，而且形成了南北学术品格的差异。更为重要的是，刘师培明确地将南北之学和南北文学并列对举，隐含了前文所说的第二个层面，南北之学的划分影响和形成了南北文学的不同精神特征。受北方之学影响的北方文人更为擅长记事析理的风格，缘事而发，具有古典现实主义精神。受南方之学影响的南方文人更为擅长托兴缘情的风格，缘情而发，具有浪漫主义精神。受北方儒学的影响，北方文学更侧重于艺术的内容方面。儒家入世建功立业、忠君爱国、济世救民、仁者爱人的思想使得北方文学多清刚劲健之气。厚德载物、自强不息的儒家精神成为北方之文的内在精气神。受老庄道家思想影响，南方文学更侧重于艺术的形式方面。南方文学重形式的传统在历史上的特定时期发展到极端，走向了妍媸艳丽、靡靡之音的颓废境地。

在刘师培的中国文学南北不同论中，北方文学的古典现实主义精神和南方文学的浪漫主义精神有着各自的思想源和传承脉络。在刘师培看来，儒家的“六艺”就体现着南北文学不同的文体和风格特征。其中《尚书》和《春秋》记动、记言，《礼记》和《乐记》是记事之文，《周易》则是析理之文。儒家“六艺”中的“五艺”是北方之文的典型代表，在文体上以叙事析理型文体为主，在风格上谨严简直、例严词约、平易不诬、索远钩深、精义曲隐，继承了巫史传统史家叙事的谨严和春秋笔法的微言大义，具有史述性质，配合《易经》的析理精深，形成了北方文学的独特风貌。而“六艺”中的《诗经》，则成为南北文学区判文本的雏形和文化表征。《诗经》所包蕴的南北文学的内在张力和差异，源于周朝的采诗制度。周王朝从全国各地所采集的诗歌必然呈现出不同的风格特征。南北区判则是其主要的差异特征。概而言之，《诗经》中的《雅》《颂》为北方之文，包括治世之诗、哀世之诗、悲哀之诗，他们在文体上符合北方文学记事析理、记史言事的特征，在风格上讽咏揄扬、雅近典谟、悲哀刚劲，是典范的北方文学。而《诗经》中的《周南》《召南》，采自汉江流域，靠近南方荆楚之地，是典范的南方文学，具有感物兴怀、譬物连类等不同于北方文学的抒情特征。而且刘师培指出，作为南方文学典型代表的屈原、宋玉的《楚辞》就起源于《周南》《召南》：“至于哀窈窕而思贤才，咏汉广而思游女，屈、宋之作，于此起源。”(32)刘师培: 《南北学派不同论·南北文学不同论》，《刘申叔遗书》，第560页下。“二南”是否确为屈原、宋玉《楚辞》起源尚有争论，但是刘师培此论中所想要揭示的是南北文学不同论格局下的南北文学不同的风格传承脉络，这构成了刘师培中国古代文学南北不同论的重要内容和重要论述环节。“为雅为南”“以雅以南”，(33)刘师培: 《南北学派不同论·南北文学不同论》，《刘申叔遗书》，第560页下。构成了南北文学雅、南区分大格局的铁证。在此格局下厘清历史脉络传承就顺理成章。紧接着，刘师培对就南北文学在中国古代历史上不同的历史时期的分化传承、融合统一进行了细致的论述。值得注意的是，正如上文所提及的，刘师培对南北文学传承的厘清融入了地理空间视域下中国诸子学南北区分之大势，北方文学主要受儒家思想的影响，南方文学受老庄道家思想的影响。在他看来，屈原、宋玉的《楚辞》一方面继承了《诗经》中南方之文“二南”的比兴手法，另一方面继承了南方道家特别是《庄子》《列子》之文的特点，从而，屈原运用比兴手法，以香草美人来抒情喻志。而屈原超尘脱俗、荒唐谲怪的文风则和《庄子》《列子》相同。西汉时期的政论文、策论文是北方之文的代表，而骚体赋、汉大赋则多来源于南方之文。东汉文人大都出生在北方，崇尚儒术，多行北方之文，赋体抑或政论、策论等都具有北方之文记事析理的特征。魏晋时期则呈现出文体由北方之文向南方之文过渡的特征。建安文学为北方文学的典范，东晋文学则使得南方文学盛行开来。随着南北朝对峙局面的形成，南方之文和北方之文差异化特征凸显。江左南方之文清绮靡丽，河朔北方之文清刚劲直。至隋初，南北之文的差异性特征还甚为明显，随着隋唐大一统盛世的到来，南北文学出现了“折中南北文体”的融合局面。但是，随着封建社会由鼎盛急转直下，至中唐复又出现南北文学突出的差异化特征。中唐诗分南北是南方文学和北方文学异质的典范体现。北方之诗以诗圣杜甫、韩孟诗派的韩愈、孟郊、卢仝，边塞诗派的高适，苦吟诗派贾岛等为代表，风格上更为谨严、粗狂、雄奇、险峻。北方之诗受儒家思想影响较大。儒家忠君爱国、济世救民、建功立业等思想在北方之诗特别是杜甫、边塞诗人诗作中，有突出体现。而南方之诗则以诗仙李白、温庭筠、李商隐，储光羲、孟浩然为代表，其中温庭筠、李商隐继承了《离骚》楚辞的传统，储光羲和孟浩然则受到南方道家思想的影响。宋代南北文学典型代表是苏东坡和辛弃疾。元以后诗文存在更为复杂的交叉影响的情况，惟曲——北曲元杂剧、散曲和南曲南戏的南北特征较为突出。

刘师培沿着中国古代史的纵向时间维度详细阐述了地理空间横向维度下南北文学分化传承的历史脉络，构成了其中国古代文学南北不同论的主要内容。相较而言，斯达尔夫人更侧重于欧洲南北文学区分框架下南北文学的国别差异比较。当然，在南北文学差异的历史缘起上，斯达尔夫人也有着一针见血的分析。欧洲北方文学源出中世纪的骑士传奇和基督教一神教思想，欧洲南方文学则源出古希腊罗马传统和多神教思想。但斯达尔夫人没有具体论述南北文学差异化特征在历代不同的文学家、不同的文学流派中的传承脉络，在历史时间维度分析上缺乏纵贯古今的特征，而在地理空间维度分析上则较多着墨。斯达尔夫人国别文学的分析不仅限于南北文学之间的差异化比较，如德国和法国，而且还具体分析了南北文学内部国别文学的差异化特征，如英国和德国，法国和西班牙、意大利。也就是说，地理空间维度的比较研究被贯彻在斯达尔夫人文学研究方法的始终，并成为主导的方法，这也就是为什么比较文学学科将斯达尔夫人对欧洲南北文学差异化特征的研究作为西方比较文学的开拓者。而刘师培在明确了中国南北文学区分的大格局之后，其主要的论述篇幅旨在揭橥南北文学的缘起和详细的传承脉络，沿着历史时间维度来详细阐述文体、风格、思想的缘起性影响、互文性影响和“遗传性”影响。刘师培和斯达尔夫人在研究方法上的这一差异或许应该归之于中西方思维的差异化特征。中国的思维更多地侧重于纵向的历时性的时间思维，西方的思维则更侧重于横向的共时性的空间思维。这一区分在更深层面的原因是基于文明类型的差异和语言的差异。钱穆先生将中国文明和西方文明区分为内陆农业文明和海洋商业文明。中国的内陆农业文明是一种农耕文明形态，在以自给自足的自然农业经济为基础的传统中国社会，农业生产和一年四季的时间变化联系十分紧密，因此古代中国的历法、农时(二十四节气)非常精密发达，与农作物的荣枯、种植丰收的时间节律密切吻合。而在语言学上，中国语言汉语意义的生成主要奠基在时间性语序的连续性之中。这两个方面是与西方文化有着显著差异的。西方的海洋商业文明是一种地缘、业缘商业文明，在地中海商业贸易的基础上，将古希腊文明和中东的希伯来文明结合起来，构成了西方古代社会的文化根基。“两希文明”的融合就建立在航海贸易、商业交往对狭隘地理空间局域性的破除，小国寡民、老死不相往来对于西方海洋商业文明传统是不可想象的。地理空间意识早已植根于西方文化源头之中。同时，西方的语言古希腊语、拉丁语、法语、德语、英语的意义生成奠基在语词空间性结构位置的分环勾连之中。由此所形成的中西方思维方式的差异，成为刘师培和斯达尔夫人南北文学区分理论在地理空间横向共时框架下历时与共时维度研究方法侧重的差异化特征。

综上，刘师培中国文学南北不同论和斯达尔夫人欧洲南北文学论具有吊诡的倒转性特征。在地理空间维度的大框架下，二者将中国文学和欧洲文学区分为南北文学，但是从文学精神和文学流派上来看，中国南北文学呈现为北方文学的古典现实主义精神和南方文学的浪漫主义精神，而欧洲南北文学则呈现出北方文学的浪漫主义和南方文学的古典主义。浪漫主义精神和浪漫主义，古典现实主义精神和古典主义具有风格特征上的相似性，但是，对此，中国古代与欧洲在地理空间分布上呈现出吊诡的倒转性。不同的是，前者的差异是从文学精神角度来区分的，后者的差异是从文学流派角度来区分的。刘师培并没有直接使用古典现实主义精神和浪漫主义精神的术语进行区分，这是笔者研读刘师培南北文学不同论所做出的区分命名。然而斯达尔夫人却具有敏锐的理论自觉意识，她深刻地意识到北方文学的浪漫主义与南方文学的古典主义分属不同文学流派的区别特征。在文学文化思想上，刘师培所论北方文学受到儒家思想的影响，南方文学受到道家思想的影响。斯达尔夫人所论北方文学受到一神教基督教的影响，南方文学受到多神教如奥尔弗斯多神教的影响。在文体风格上，刘师培所论北方文学多记事析理，南方多抒情言志。而斯达尔夫人所论北方文学以抒情的浪漫诗为主，南方文学以典雅的古典诗和散文为主。在理论逻辑上，刘师培和斯达尔夫人都注意到了地理空间差异所造就的自然条件、气候风物的差异对人种的内在精神气质、性情取向的影响，并以此构成南北文学区分内在的理论逻辑基础。欧洲南北地理空间所造成的自然、气候的差异，使得北方人日耳曼人更为忧郁、痛苦、孤独，南方拉丁人更为欢乐。中国南北地理空间所造成的北方山国与南方泽国的差异，使得北方人崇尚实际，刚健勇敢、坚韧不拔，南方人崇尚虚无，遗尘特立。有趣的是，在地理空间维度下南北文学区分格局中，刘师培和斯达尔夫人所透露出的理论倾向性都指向北方，在南北文学不同的论述中都偏爱北方文学，而不同的是刘师培所倾向的是具有古典现实主义精神的北方文学，而斯达尔夫人所挚爱的则是作为浪漫主义的北方文学。二者所倾向的文学类型、精神风格的差异正好相反。这就需要在风起云涌的历史时代背景中寻找二者理论倾向性的深层机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