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或近或远的小屋

2020-12-14李思蒙

理论与创新 2020年19期
关键词:酸菜石子姑姑

李思蒙

故乡的回忆是姑姑家的小院。院子并不算太大,南屋北屋并一间储物的仓房,连带着菜园与红砖铺就的小路,算是北大荒农村的一个缩影。我的童年是在泥土与砖石的环绕中度过的。

农人们的清晨总是忙碌的。六七月,四五点时天空已然大亮,一派澄澈无尘的湛蓝 。姑姑同姑父穿着劳动服在院子中几亩菜畦里辛勤下铲,生锈的钩尺带起了沾着露水的黑壤,如同调皮的孩子高高跃起,又落回了地面。深藏于地下的虫儿们被吵醒了美眠,只得摇晃着身体向姑姑示威,它们懒怠地晃一晃肥壮的腰肢,又蜷缩回了自己的洞中。新鲜的空气与露水便趁着此时也钻了进去——好一场热情的聚会。

他们干活的速度总是疾如闪电,不多时一条条垄沟已然铲好,大捧棕黑色的种子被抛起,在空中划出一道不那么完美的弧线后又迅速落下。姑姑宽厚而粗糙的手掌拂过它们,生命的温度也沿此传递给了大地。现在它们只是黝黑的菜种,但在几个月后的深秋,它们又会是地中翠嫩欲滴的白菜,纯黑到艳绿,不仅是坚持劳作的人们对一口秋菜的期盼、是酱缸中酸鲜可口的腌菜,更是四季色彩的转换,是自然的一次轮回。

小时候尚且不懂复杂的农谚,只知道八月是玉米和土豆成熟的季节了。姑姑心疼我胳膊腿皆纤细得好似芦柴杆一般,从不给我布置什么辛苦的工作。只让我在玉米被劈下来后将它们成捆从过道运输到北屋前的的空地,那时天真得很,一点小事也被我当成了天大的荣誉,心里自封了个运输大队长洋洋得意。

姑姑知道我爱吃烧玉米,每次都要先丢两穗到灶中烧好了给我,新鲜的苞谷粒连着叶子烧得焦黑一片。下午两点半,中央八台《金粉世家》还在重播,灶膛里的火苗贪心地舔舐着锅底,电视中慢慢也演到白秀珠告别金燕西,金公馆烧成火海。

从那时起,我对繁华落幕的认知即是一切都在火中化为了灰烬。

除了盯着灶膛烧玉米外,收获的季节里最让人期待的就是挖土豆。大人们力气都大,拎着把长钩的农具挖得飞快;我力气小,只能拿着一柄小铲子自娱自乐。小心地将土块都铲到一旁,再下去时铲尖怼上硬邦邦的不明物体,我兴奋极了,忙站起来大声宣告我挖到了地球的最深处,然而姑姑来看了,却发现那只是一枚体型比较硕大的土豆。我不气馁,因为晚上吃着炖得黏糊的土豆豆角也算是品尝着自己的劳动果实——尽管我只是将它们从泥土中“请”了出来。但是我又觉得大人都是无趣的,若那不是土豆,或许也就是我挖到了地心呢?

我与土的不解之缘,砖缝间每一粒被我刨出来的小石子也可作证。傍晚五六点,去柴禾堆边掰下几根枝条,慢慢掘开石子边板结的泥土,动作极尽轻缓将它移出。上小学二年级的我不知道还有考古学这个学科,却已是在懵懂中挖出人生中第一个值得珍藏的宝藏。我将挖出来的石子当成金粒,献宝一样捧到姑姑面前请她欣赏,却将她吓了好大一跳,我的“文物”和“工具铲”皆被她收走。她瞪大了眼睛给我讲起某个小孩被挖出来的石子崩瞎了眼,从此再也看不见东西,我虽不明白如何的力道能把石子掘到迸溅出来,却也暗自咋舌,从此以后再也没有碰过树枝。

挖完了石子,就去洗洗手吧。北屋房前有两三口水缸,盛夏日头最毒时,我便偷偷掀开盖子,一点点探下胳膊,感受着凉意顺着毛孔渗进去,沁人心脾。反复数次,微凉的战栗感渐渐浇熄了心头闷热的躁郁之火。夏天便是这样,单纯而无需修饰。我始终认为夏季是最美好的季节,夏天来时,一切苦难便结束了。黑龙江的夏季太过短暂,越是灿烂的事物好像也越快腐烂。匆匆来过,匆匆离开,留给人们的是追忆与哀伤。

既说了水缸,不提腌菜缸与酱缸便显得太过厚此薄彼。

东北人对酸菜的热爱早已如同烙印一般刻进了骨子里,一筷头酸香带鲜的脆嫩腌菜,风卷残云般扒拉一大口甘甜米饭,再就着金黄的菜汤灌入腹中,升腾起来的温暖将严寒都化在其中了。姑姑腌的酸菜曾是我对冬天的无限期待,每每回到家里时总会有一盆看上去朴实无华的酸菜汆白肉在桌上等着我讲述漫长的旅途。我一贯不爱吃五花肉,只捡着丝丝缕缕的酸菜下筷。饭后若是吃腻了鸡鸭鱼肉也不必担心,洗盘带着墨绿尖刺的黄瓜,握在手中轻轻一撅便拦腰断成了两截,探到酱碗中蘸上自制的黄豆大酱,“咔嚓”咬下去,唇舌留香。

近年来这些美味却并不常见,城市化的进程越来越快,田野中大片红瓦灰墙的小屋已然是被鳞次栉比的钢筋水泥构筑而成的森林取代了,酱缸也完成了从生活必需品到民俗博物馆玻璃柜中展品的蜕变。一些东西已经改变了,一些东西却永远留在了心间。

南屋前的几颗果树也是如此,爷爷从城市回来时栽下了几株杏树和沙果树。枝干确然粗壮,叶子也确然鲜绿,但是结的果并不是很得人喜欢。我也只是偶尔会跑到树下点数结了多少枚果子了,对着还未变成深红的果子望梅止渴。爷爷并不在意果子是否好吃,他年轻时左手写得一手好字,到老了更是十分具有浪漫情怀,隔三差五便要赶大集去买一堆仿制的明清古董和民国袁大头,有时还要自己摆摊卖些树脂扳指和镯子。奶奶想让他多多留在家中陪陪自己也不肯,老太太无法,只能由着他日日当个摊主。后来奶奶的雪花膏用尽了,还要央着爷爷给她买一罐友谊牌的来,每日嬉笑拌嘴是老两口的生活乐趣。爷爷最疼我这个唯一的小孙女,过完年我回家时总要偷塞给我二百块零钱,老爷子心细,十块一张的仔细捋好了放在红包里。他不知道城市里的物价如何,又不能像我三四岁嘴馋时裹着衣服也要给我下楼买一份麦当劳汉堡,贴心地放在怀里生怕凉了,只能是塞些零钱给我,叮嘱我别亏待了自己。

我总也以为他身体健康,必然是要长命百岁,于是最后一次见他时也只是再同他贴了下脸就急吼吼坐车回了家。

再见时却是一方新坟。至此,我生命中最温暖的的存在已是在火中寻到了天堂的永宁了罢。在他走后,奶奶的眼睛中彻底失去了光彩,她开始糊涂,开始耍起脾气。我读不懂她泪中的爱欲与哀矜,七十余年的相濡以沫最后也是阴阳两隔。我还在院子里站着,那个拉着我的手去买棒棒糖、那个会自己打板凳、那个会在院子里养仓鼠的人已经早就躺进了他生命中离得最近的一场火中了。

往事不可求,故人不可寻,徒然一腔悲愤。

再后来呢?连友谊牌雪花膏都变得难买了起来,我曾经将市中心的多家美妆店走了个遍,才在最后找到了一家还卖这个牌子的店铺。

爷爷走后,小院中开始冷清了起来,奶奶的身体状况时好时坏,姑姑姑父为了方便照顾她搬进了楼中。姑姑每天在自己家与奶奶家中反复奔波,忙到鬓角的白发时常都来不及去染黑,她身上有着传统观念中勞动女性的所有优点:勤劳、坚韧、勇敢、无私。她养大了表姐,又带大了我这个侄女,后来则是她调皮的外孙。从北大荒到北大仓这段腾飞发展的历史,又何尝不是姑姑的腰杆从直到弯的过程。悠长的夏夜里,南屋仓房昏黄的煤油灯下,她手把手教我写生字和数字。我的第一位启蒙老师用她初中毕业的文化水平教会了我文学的浪漫幻想,为我推开了新世界的窗。

现在,我已是带着三代人的期望走到了更加宽广的远方。而我童年消夏的小院或近、或远,仍然萦绕在梦境里,不曾离开,不曾遗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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