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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本价值的唤起:侠文化的新话语方式

2020-12-14徐晨卢徐李子涵

文学教育 2020年11期

徐晨 卢徐 李子涵

内容摘要:日本武士小说和中国武侠小说都是在一定的国民精神文化土壤上——武士道精神和武侠精神——生长起来的小说类型。藤泽周平的武士小说一改常态,描写江户时代末期底层武士充满烟火气的生活,塑造非典型武士;他创作中的“转向”赋予了其作品独特的“疗伤作用”,其深层次的内涵则是对武士道文化的批判反思和对现代人内心渴望“真情”的观照。新生代武侠小说家徐皓峰作品中展现出了“反类型”特征。在他试图解构“侠”文化符号的野心之下,是对“侠”文化发展困境的反思。藤泽周平反常态的成功创作经验和徐皓峰的“反类型”尝试都对中国武侠小说这一类型文学在新时代的发展提供启示:实现文化超越,将“侠”精神解构为矛盾的人自身所作出的自由选择之行为。

关键词:藤泽周平 徐皓峰 武侠小说 反类型 新时代发展方向

日本时代小说大师藤泽周平以擅长塑造有生活感的中下层武士形象而同与他齐名的两位武士小说家(司马辽太郎、池波正太郎)的风格迥异。他对孕育了武士小说的日本武士道精神的批判与反思成就了作品的独特魅力,引起了“藤泽热”。作为新生代的武侠小说家,徐皓峰的武侠小说创作显示出了明显的“反类型”特征,而这背后蕴含着他对于中国武侠文化的一种批判反思的态度。本文首先分别分析藤泽周平作品的“非典型”性和徐皓峰作品的“反类型”特征,在具体分析后揭示出两者在对类型小说所依仗的文化——日本武士道精神和中国侠文化所作出的文化性批判和反思;其次,通过比较发现,二人的批判反思都导向了作品内涵对人主体性的确立,进而完成对类型小说的突破。最后,从藤泽周平的成功经验和徐皓峰的尝试中得到启示,立人方立“侠”的思路是新时代中国武侠小说阐发“侠”文化的新的话语方式。

一.藤泽周平作品的非典型性和疗伤功效

日本武士小说的主要题材有“捕物帐”、“剑豪”、“股旅”“市井”等。藤泽周平的武士小说是“市井”题材的代表作,描绘下层庶民、下级武士的生活和他们特有的人情,却从环境、情节、人物上,都一反传统武士小说的写法。

首先,采用微观聚焦的方法刻画背景。日本武士小说大都具有很强的历史感,视野宏大而文笔雄肆:司马辽太郎的《龙马风云录》以明治维新时期的脱藩武士坂本龙马为主角,以他从幼年到为革命捐軀的完整人生历程来展现了社会长江大河般的变迁。而藤泽周平的作品中总是聚焦于微小有限的生活环境:众多故事的发生地“海坂藩”不过是日本江户时代的一个小县城,人物经历的藩政派系斗争也不过县政府级别。他在历史的同一水平面上描写人情世故,用流水账的笔法记述武士的生活:房屋的大小和归属、邻居的构成、俸禄和官衔……这种避开宏大叙事、选取小环境作为背景的手法缩小了阅读的距离感,使读者更易产生多方面的共鸣。

其次,情节的生活化处理:复仇杀人少而日常生活多。“武士小说的功能是满足人的原始欲望——杀人……藤泽周平的武士小说写人情,杀人也只是快刀斩乱麻,一刀了事。”[1]藤泽周平对武士杀人场面着墨很少,重点是武士的日常生活。他笔下各有职分的底层武士们兢兢业业只为养家糊口,在迫不得已被委任时才会展露出秘传的剑术;决斗胜出也只是擦擦冷汗、道声侥幸,回家继续砍柴烧水。清兵卫立功之后别无他愿,只求给病妻更好的疗养条件;与右卫门虽有无外派独门刀法,但安贫乐道,情愿做个极其不显眼的普通管记;得到心极派真传的剑客半平,在土木工程队风吹日晒,却未想过利用绝技翻身[2]。藤泽周平对剑术招式的描写也非常现实主义,即使是所谓秘传的剑术,招数描写得也非常清晰,极富临场感。

最后也是最突出的一点在于人物形象的非典型性。藤泽笔下的武士重情淡名,并非典型的恪守武士道的武士。忠诚在传统的武士行事准则中是至高无上的,而藤泽周平却让真情的价值超越了忠诚:清兵卫几番推脱为藩讨贼的委任回家照顾病妻;勉强同意应战还是因为家老给出了帮妻子找名医诊治的条件。在清兵卫看来,护妻比履职更重要,情比忠更重要。武士们对于“名”极为重视,但藤泽笔下每一个武士不仅没有声名,甚至还背有“臭名”[3]:马屁精甚内、爱忘事的万六、叫花子助八……每一个戏谑的绰号都暗示着他们性格的不完满。总之,藤泽的作品中人性好恶齐驱、生命悲喜交掺,实非镀上武士道精神的标准化武士。

藤泽周平的作品不仅打破了固有的武士小说模式,更添加了独特的“疗伤”功效[4]。以小人物为时代代言人,凝视日常生活,读者能从中找到自己的影子,回忆自己的“创伤”经历。藤泽对于生活细节描写得细致真实:清兵卫下班到家后把葱放在泥地上、把豆腐沉在水桶里,然后问候病妻、摘刀、绑束袖……情态传神,动作有序;他们的生活中充满市井俗人都有的麻烦:妻子不堪家穷,儿媳妇嫌公公吃闲饭……也有许多为生活苦苦挣扎的情景:蒙冤受辱、革职减税、失去爱人……藤泽的小说,映射出每个人的遭遇,具有现实意义。而这些充满温情的武士形象能给予读者情感的慰藉,伴随着主人公不懈努力直到成功疗伤的过程,也是读者主动纾解消极情绪,做出积极改变的过程。

《黄昏清卫兵》的书腰上有一行话:“身为武士,头号劲敌并非无双的剑法,而是权力的眷顾。”① 这就是藤泽周平的态度:真情远比声誉重要。面对人生,这些武士并不比读者更高明,生活也时常窘迫不顺,但他们总有那么一个睿智勇敢的闪光瞬间,这也是引发不同时代不同地区读者共鸣之处。

二.藤泽周平武士世界的深层内涵:情重于名的批判反思

藤泽笔下的主人公出现与传统武士道精神“背离”的一面,根源于他对日本武士道精神的反思,他理想的武士是重真情的人而非重令名的符号化武士。

1.传统武士道的塑造:重名轻命的耻感文化

以刀剑为象征的武士道是日本这片土地上固有的文化花朵[5],在漫长的历史中形成了以义、勇、仁、礼、诚、名誉等为核心的价值体系。这些价值观的确塑造了坚忍不拔、忠诚英勇的日本武士,但对名誉与忠义部分的过分强调却使得武士群体极易走向极端,出现“重名轻命”的独特文化现象。

日本武士道文化中有关名誉的认识是以耻感文化为依托而产生的。“令名——人的名声……对它的清白的任何侵犯理所当然地都会感到是耻辱。”[6]人们被教导拥有强烈的羞耻感,进一步衍生出与之紧密联系的名誉感,这似乎已经成为与生俱来的、本能一般的道德“自觉”。“对别人的善意所做出的反应与受到侮辱与怨恨所做的反应,为什么不属于同一种品德呢?”[7]如此,自感受辱的武士便会走上了冒险的道路,或复仇中伤者,或复仇不得而选择“切腹自尽”,体面有尊严地死去。对天皇的忠义受耻感文化的影响,也成为“重名轻命”的文化体系的一部分。武士道认为国家先于个人而存在,个体因为国家或其统治者的存在才有意义,理所应当为之付出一切,“把生命看作是臣事主君的手段,而其理想则放在名誉上面。”[8]对名誉的极度重视和对君主的盲目愚忠,共同在耻感文化的支撑下,深刻影响了一代代武士群体;而藤泽周平对传统武士道文化的这一面无疑是持批判态度的。

2.“真情”的反思和批判:人的主体性的明确

藤泽周平给予武士群体以关注和深刻思考,从最普通渺小的个体视角表现了自己对武士道的反思。他塑造了一批来自偏远小城海坂藩,担任底层职务的武士形象,不以宏大的政治题材为背景,而是聚焦于武士的日常生活,重视私人情感。与传统的忠于主、忠于名主题相背离,藤泽笔下的武士最忠于情。《蝉时雨》中的牧文四郎违背家老的命令,冒死护送心爱的初恋[9];《黄昏清兵卫》的主人公数年如一日的照顾病妻;《污名剑双燕》中的康之助宁愿背负懦夫的骂名也要帮助昔日好友逃命。他看到在传统道德束缚下,武士的生存空间被挤压,沦为国家统治的机器,失去自我。因此,他笔下的人物或许有着相貌丑陋、嗜酒成性等缺点,却是有血有肉的鲜活个体,拥有充沛的感情,顺应自己的“心”而活。

藤泽周平借此表达了对传统武士道重名、愚忠的反感与批判:武士首先是一个独立的个体——人,然后才是武士,他不应压抑自己的情感与欲望,去迎合社会对他的规定,而是要对自我内心进行关照。同样的,小说中没有对武力、战争的大肆宣扬,没有对刀光剑影、血雨腥风的刻意描画,这正是对传统武士道文化指导下的、狂热的流行的战争的反感。[10]日本经历了两次世界大战,他们在战争期间表现出的好战尚武,在藤泽小说中一扫而空,转而被人与人之间的温情取代,将人摆在主体地位,进而营造出一个平静、节制、淡然的理想意境,构造出隐忍、理性、纯洁的精神世界。

3.武士道文化批判的超越性意义

為了生存而拼命挣扎不只是江户时代武士的经历,更是每一个当代人的成长缩影。这使得藤泽周平的作品能够给予读者极大的共鸣与人文精神上的观照,他不为表现黑暗现实,也不竭力歌颂文明信仰,而是用似乎最不近人情的武士群体,去表现人情。

上个世纪的日本经历过战争摧残,也经历过经济腾飞,相应而来的是青年工作族巨大的生存压力与个人情怀的缺失。传统的日本观念轻物质、重精神,在战争中他们“叫喊着精神必将战胜物质”[11],然而面对现实的生活压力与西方文化思潮的影响,青年一代陷入了精神与物质、新旧文化的矛盾纠葛中:物质欲望无法满足,个人的精神意志又已尽数融于国家意志,哪里去寻觅自己的真情所在?正如电影《赛德克巴莱》中呈现的台湾原住民面临日本文化侵略时,选择了日本身份后的两难境地。他们只是时代洪流里的渺小存在,被生活琐碎缠绕,也有着满腹惆怅难以诉说。藤泽周平也遭受过生活的打击:失业、病重、妻子早逝……重重人生坎坷将其小说磨炼成了最真实平和的风格。正是这样温润的武士小说,使日本青年能同小说中平凡的喜怒哀乐产生共鸣,又能被其中的人情所治愈;既能找到自己的影子,又能抚慰自己的伤痕。生活中缺失的温情,在小说世界里一一寻回。正如文艺评论家冈庭升所言,作品中的批判可以排遣读者的愤懑,而文中的反思引导读者内省,对个性的张扬激发读者奋进,让压抑中的都市人多一份自信,重拾自我。[12]

藤泽周平在以自己独特文学审美虚构出的武侠世界中,表达的不仅是对武士阶层的精神与生活状况的描绘与反思,更深层次的是,其内容可以抽象为在整个充满无形规则、无边权力束缚的世界中,对人类群体如何抵抗周遭黑洞般的磨难坎坷,如何面对虚无欲望、追求的反思。也许只有生活的平淡真实和精神的充实丰盈,才不会让自己被经济时代充满权欲与物欲的浪潮裹挟一空。

三.徐皓峰的“反类型”尝试:侠文化困境的隐喻

武侠小说是“一种讲述以武行侠的小说类型”[13],既有武的技艺参悟,又有侠的内涵展示。中国武侠小说之所以能有别具一格的风味,离不开侠文化的丰富内涵和在历史长河中演变而来的多种文化模式。[14]从《史记·游侠列传》为“侠”立言,之后的唐宋豪侠小说、清代侠义公案小说到二十世纪的武侠小说都是以阐释侠文化为内核而发展着的。现代武侠小说以梁羽生为标志,有民国旧派武侠和“新武侠”之分;新武侠之中又以金庸、古龙最负盛名。但在“后金庸”时代,武侠小说的发展似乎一直在围绕着经典转圈,无甚新意和突破。

武侠小说发展至今有早已一套成熟的话语体系,包括特有的想象空间“江湖”、善恶对立的基本叙事模式以及侠的传统形象塑造。徐皓峰的小说创作对这些固有类型因素做出的改变,正反映出他在意识到困境后试图在文化批判反思基础上重构“侠文化”的尝试。

1.叙事空间的真实化取向:从“江湖”到“生活”

精彩的武斗场面是武侠小说最直接的吸引力,而这种赋予主角的本领必须要在一个特定的叙事空间内才能施展开来——“江湖”。而徐皓峰的武侠小说则多以民国时期为背景,依托于真实存在的武人群体。“江湖”被民国初期国术兴起的真实历史背景取代,武林各派豪杰也被还原成活生生的武人,随之而来的是浓厚的历史生活实感。

这种真实感首先体现在对“武”的刻画描摹上。徐皓峰的现实取向决定了他走的是技击派的路子——重拳理、据实战,一动一转皆有根据;加之他独特的武学渊源——其二姥爷李仲轩是形意拳大师唐维禄的弟子,多年浸淫武术文化的身世经历使得他无论在武学根底还是文化底蕴上,都远出大多武侠小说作家。《师父》中,耿良辰打败拳师们的过程并不多废笔墨:“一拳师出手,顿时肋下中掌,未及呻吟,瘫死过去”;耿良辰练功所用的拆桩,松松垮垮使人无法全力击打,其中却蕴含深理:“越执著,越会为人所夺”,这是咏春交手口诀,更是人事规律。简化对战过程,整体叙事节奏硬朗轻快,之后又将拳理法门道出,一张一弛,余韵无穷。名目繁巧的招式套路和机变百出的交手固然精彩,但能在平实拙朴中见深意,做到于一招一式中体现中国文化精神,不能不也谓之高妙。

其次,脱离了想象的叙事空间,以真实生活为背景。传统武侠小说是依托于“江湖”这一虚构的理想化空间而生长的,因为只有在弱化现实矛盾性的前提下,那些类型化的固定叙事基本模式——善恶二元对立的矛盾、以力量作为解决矛盾的唯一手段等——才能正常运作。而在现实中,武技更多的只是作为一种特长存在;而且由于武人群体内部存在着一套价值文化体系,如踢馆文化、立派规矩等,反而会招致普通人接触不到的纠纷矛盾。武人们即使于武技上颇有大成,但仍苦于谋生:耿良辰连踢七八家拳馆,还是要靠街角的小租书摊度日;陈识一身功夫想要开山立派,却因“地方规矩”多方掣肘。武人不能“以武犯禁”,有着和俗人一样的生存压力,甚至受到更多规矩管束。段誉、虚竹在可以雁门关前以“游鱼之滑”“飞鸟之捷”生擒辽王;两把匕首却像“钥匙插进锁里”一样轻易插入耿良辰腹部,取了他性命,也打破了一直以来武侠小说作构建的“英雄梦”。

2.“侠”形象符号的解构:更具自我意识的人

韩非子最早提出“侠以武犯禁”②,而后司马迁又为侠作传:“其行虽不轨於正义,然其言必信,其行必果,已诺必诚,不爱其躯,赴士之阨困”[15],从中我们可以得出古游侠的两点特征:一是自由,游侠来去不受任何束缚,所以犯法禁、忘生死。二是行义,遇事果断分明,有所行且行事合宜。由此看来,侠是在法度失调或鞭长莫及之处调度中和的角色,是大众由对正义的呼唤而塑造出的一个理想型人格。纵观武侠小说的发展,从“报主”“尽孝”到行侠仗义、为国为民这些传统命题中我们也可以看出利他主义是侠的形象中不可缺少的性格标签。[16]而徐皓峰作品的写实取向决定了人物形象必然要去标签化,其所塑造的人物的复杂性来源于生活的真实和人自身的矛盾性。

现实生活错综复杂,矛盾不止是善恶正邪的对立,而强力有时于问题的解决毫无用处。于是建构在传统模式之上的价值体系也随之动摇:善恶正邪的界限模糊,以力取胜而不可得,主角身上的神性被人性取代,“侠”的形象被分解成多种矛盾的性格特质。“侠”文化的表达不再只是行侠仗义或建功立名,而更多的是在个人情感和价值诉求的实现中得到确立。《道士下山》中何安下下山后经历许多人事,学了许多功法,最终求的却是“找到活着的核心”,彭家人的太极拳、日本的明暗柳生、抗日战争的宏大背景……种种都是为书写何安下的个人成长历程而服务,写他如何从拳理、从武人的修养中超越自身精神困境、实现自我价值。此时,徐皓峰笔下的已不是被传统伦理道德堆砌起来的“侠”,而是更具自我意识的“人”;而“侠”文化则在这个“人”成长过程的各种自我矛盾抗争中、在各个自由选择中体现出来。

3.文化困境下的批判性反思

徐皓峰将撰李仲轩口述而成的武侠纪实文学作品取名为《逝去的武林》,其实他的作品无不在传达出一种“逝去”的危机感[17]:没有了江湖,没有了典型意义上的“侠”,武侠的精神内核该如何承载下去?民国时兴起“国术热”,但“好武之风,是政客们的游戏,习武人反而是陪着玩的”。[18]这是那个时代武林逝去的必然性,而如今武侠文化何尝不是面临困境呢?一方面,武侠小说受类型化特征束缚,出现扁平化的倾向;另一方面武侠小说中暴力合法化这一隐含前提难再受认可,社会法制的进步和人文精神的提升要求武侠文化有新的侧重点和表达方式。

徐皓峰有着要发掘、重构武侠文化传统真正精神遗产的野心,他把侧重点放在写“武”,以武立人,重构侠的底蕴。各门派习武传武皆有规矩,武人守着规矩便是武德;拳理法门中蕴含着生活理念和生命感悟的余音,塑造了习武者的特有思维方式。正如“触着即转”的太极拳力学和禅学中的“平常心”相通,“平常心即是触着即转之心,犹如弄潮而不湿衣、玩火而不伤手”[19]。太极拳化掉敌人的拳劲,禅理却能化掉整个世界。武功的关隘在于思想的体悟,通此理便通此能;于是习武便成了修身修性、学习做人和生活的哲理。武不再是飞檐走壁,侠也不再是浪迹天涯,以人为连接点,把侠文化和中国古老的哲理智慧联系起来,把江湖武林变成了实在的生活。

当徐皓峰把武侠的关注点从正义本位的“侠行”转移到人的修行时,“义非侠不立”的精神取向转为了“义非人不立”,侠追求的不是只有拔刀出鞘,除尽宵小奸佞,如何在纷乱的现实和自我的欲望中获得救赎成为了最终的考验。换言之,侠是在战胜自身困境中升华的。这样一来,徐皓峰的武侠小说就具备了文化反思和批判的价值意义——传统的道德礼法在新时代中如何找寻平衡点?他的小说也就变成了当代每一个个体的人的故事,在现实生活中挣扎着而又有着实现自我价值诉求的人的故事。

四.侠文化符号的解构启示:找寻自我的“人”

藤泽周平和徐皓峰在作品中表现出来的与同类型小说相较的特殊性,根源于两人都有着一种文化批判与反思态度。我们需要明确的是,这种文化批判与反思是必然的,无论是武士道精神還是根植于中国传统文化土壤的侠文化,在社会法制和人文精神进步的当今社会都需要找寻到新的话语方式,更好地融入普世价值中去。而围绕着现代价值观念与现代批判精神展开的对作品内涵的阐释,必然会呈现出“反类型”的特征,即对类型化文学作品中的固有因素的突破。藤泽周平笔下的“背离”于传统武士道精神的武士、徐皓峰脱离“江湖”的现实化叙事空间,这些异于常规之处正是他们作品独特魅力之处,而引导他们突破固有类型因素的文化批判态度显示出了一个共同的倾向——重视人的自我成长与诉求。抛却脸谱,撕去标签:武士不被“名”所束缚,以情使心;侠士在处处受限的现实中挣扎着找寻意义。这种人的主体性的明确,使得文本故事具有了超越性:武人的生存挣扎就是当代人的自我抗争,每一个重情武士的选择都是当代人填补内心缺失的期愿。强烈的共鸣和内心对情感抚慰的渴求使得当代人对这类作品有着强烈的需求,同时也达到了更好的文学接受。

这种倾向性对新时代我国武侠小说创作的发展方向无疑是有启示作用的。武侠小说是最具中国特色的文体之一,侠文化中的责任意识、道德观念更是传统文化中的精髓。然而塑造更具自我意识的非传统意义上的“侠”的形象,不仅是打破当前武侠小说创作困境的需要,更是“侠”文化在新的时代条件下变化发展的要求。侠精神可以被理解为对不公不平的抗争力量,但我们不能忽视的是众多武侠小说中隐含的逻辑是以正邪对立来实现暴力的合法化,而因此对侠精神的过度陶醉往往会成为社会不安定因素。再者,当前武侠小说的创作出现极端化的现象:如人物塑造、情节安排和道德评判等方面的猎奇和扁平处理,造成正面价值观的缺失、人文意蕴的淡化,也损害了这一类型小说所承载的文化内涵意义。

“诗只能从别的诗里产生,小说只能从别的小说产生”[20],即使是“反类型”也必然只是在继承合理内核后的创新表达。打破固有的侠的形象并不是对侠文化的颠覆,把“侠”这一文化符号拆解成作为矛盾集合体的人本身,是使个人的情感、价值诉求成为行动的内因,而不是如传统那般以“侠”的身份标签决定人物动作情节的发生。侠可以不是侠,侠可以不行侠,如此这般,在与当代社会主体审美趋向于去崇高化的态势接近的同时,人物形象的“反英雄”化和故事主题的“反侠义”化会使得武侠小说具有更广阔的人性和时代的隐喻价值。先立人,再立侠,侠文化本有的正面价值观:信、情、义……被人的在生存与找寻自我价值过程中的自由行为选择所承载,面对纷乱现实和自身欲望,这种价值的内涵被扩充同时也在新的历史文化语境中焕发出更大的生机。

注 释

①藤泽周平,《黄昏清兵卫》,译林出版社,2018年,装帧书腰

②《韩非子·五蠹》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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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鲁斯·本尼迪克特.菊花与刀[M].苏勇强,费解,译.西安:陕西人民出版社,2007:p3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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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徐皓峰,刀背藏身[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3-7

[19]徐皓峰,道士下山[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4-6

[20]叶舒宪:神话:原型批评[M]陕西师大出版社,1987年版,p151

(作者单位:安徽大学;徐晨为通讯作者;指导教师:王勇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