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乘列车北上,把青春唱完

2020-12-14韩伊萌

艺术评鉴 2020年20期

韩伊萌

摘要:本文从影片中的“篝火夜歌”入手分析影片,比较《我们的田野》与《牧马人》为代表的谢晋反思电影,探索谢飞《我们的田野》的特性和“二谢”的反思电影共性。进一步从“篝火夜歌”中的“土地与歌”角度看中国当代不同代际的三位导演——谢晋、谢飞、姜文在改革开放后创作中的“变奏”,同时结合背后的文化基因、时代烙印,从而在“文革”青春表达上理解谢飞反思电影《我们的田野》。

关键词:谢飞  《我们的田野》  反思电影

中图分类号:J905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8-3359(2020)20-0161-03

1983年,中国“第四代”导演谢飞首次独立执导的长篇作品《我们的田野》问世。电影采用倒述的叙述方式,以陈希南的回忆,穿插起五个知识分子的青春故事,深情回望他们在北大荒劳动改造的知青岁月,也反映了一代人美好理想与残酷现实之间的巨大冲突和梦想破灭,以及青年人在新时期理想信念的复归。而就在《我们的田野》上映的前一年,为后人称为“谢晋‘反思三部曲”的《牧马人》一经发行,便取得了很好地观影效果。这两部同时期的反思电影,有着关于回望与重返的相似结构,前者是知识青年自感被时代和国家抛弃,历经理想幻灭,最后努力承担起时代使命;后者是资本主义的弃儿,遇见了共产党“母亲”,在草原重生成劳动者,并选择留下与守望的故事。与谢晋的《牧马人》(1982)相比,谢飞的《我们的田野》(1983)体现出80年代反思电影的特质,也在“文革”青春表达等多方面有其独特之处。

一、《我们的田野》:作为策略的童年记忆

影片最难忘的莫过于华彩段落“篝火夜歌”:深夜,样板戏比赛结束,归途中卡车侧翻,这群青年迷失荒原,便生篝火唱起过去的歌谣。他们感叹“这火真美”,透过火花的目光交流和眉目传情升华着他们的爱和友谊。这火,一方面是燃情岁月的青春之火和理想心火;但结合影片中的火灾和野火,另一方面它也是葬送青春的夺命之火,是留下永恒创伤的牺牲之火,隐喻着文化大革命。这场荒原暗夜中的围坐篝火正寓意着“文革”时期的历史暗夜和时代困境,以及身处其中的“我们”一代青年的存在、联结方式。这一寓言式的青春经历承载着导演的共和国情结和强烈的社会责任感。

那夜回荡荒野的歌曲便是《我们的田野》,这是一代人中小学时的共同记忆——关乎青春、美好、自然、希望的旋律便与火花一同飞舞在夜幕之中。导演谢飞曾提及他对童年的迷恋:“我觉得这对我们这一代人是必然的……在我们受教育时期,整个国家热气腾腾,社会风气很淳朴,听党的话,人要正直,真善美等价值观念的根扎得很深”。这首在现实与回忆故事线中屡屡回响的童年歌曲,也伴随着希南乘上北上的列车,回到北大荒。

可见,《我们的田野》以童年记忆缝合理想与现实的落差,治愈“文革”的伤痛,填补信仰的裂隙,或许我们可以说,童年记忆是这部反思电影的阐释策略,只是它生得自然,诗情漫溢。

二、比较《牧马人》和《我们的田野》

(一)两部电影都以个人情感缝合个体与时代的裂隙

当我们重提谢晋的反思电影,其成功之处就在于将时代政治和人道主义高度融合,表现出电影人物的复杂情感,特别是面对时代政治所产生的家国情怀。在《牧马人》中,谢晋用爱情叙事来弥合政治创伤。影片强调在政治介入下撕裂的传统关系(爱情、邻里、父子)的修复,这正是谢晋在光影时空反思和解决历史政治问题的方式。

反观谢飞《我们的田野》,谢飞用个人情感来缝合个体与时代的方式与谢晋相似。影片中对希南的人生选择产生重要影响的人物之一是老连长。他说“北大荒的地,总得有人开吧,开出来的地,总不能让它再荒了吧,我离不开它,离不开这些田地,也离不开燕子和他爷爷”,全片很多地方都用个人情感的介入缝合了个人意识和时代使命的巨大裂隙。对土地的感情必不可少地掺杂着很多个人感情,正如《牧马人》的许灵均说道:“感情是信念的基础。这是有我汗水浸过的土地,这里有我患难与共的亲友……有生命的根”。

(二)兩部电影都体现出主旋律的召唤

《我们的田野》的结尾是孩子们演唱《我们的田野》,朗诵:“哪条道路啊,能领我走上最壮丽的人生……让我一千次选择,是你,还是你,祖国!革命”!影片借用新一代孩童的演绎致敬“知青”一代的劳动青春,确认和强调了老去的青年群体的价值。手术后阿弟拄着双拐回到北大荒,电影借阿弟来信的画外音,道出“我们的事业和理想……就像咱们北大荒的田野一样,一场大火之后,不论留下多么厚的灰烬,从黑色焦土中滋生出来的新芽,只会更青、更美、更茁壮”。这当然是一代知青的生命宣言,也是谢飞所呼吁的解决方式和价值选择。一代人带着时代的烙印,但又在个体身上克服了时代,以特别的“重返”方式——乘坐代表现代化进程的列车回到北大荒,投入东北农业现代化建设。而“1983年,文艺界逐步走出了新时期‘伤痕文学低沉、伤感的格调,很多作品已经从单纯地揭露问题、展览创伤,转化为歌颂新时代,鼓舞人们振兴中华,献身‘四化的主题”。

不难看出,《我们的田野》与当时中国社会的主流意识形态倾向的价值取向相同。这在谢晋改编张贤亮《灵与肉》过程中也有充分体现。谢晋对小说精神的理解是“……我们是可以从那些惨痛的经历中提炼出美的元素……这是作者构思《灵与肉》的基调,也正是看到了这一点,我们对选择这一题材,充满信心”。在《牧马人》的拍摄总结中,谢晋写道:“只要按党中央六中全会决议的精神……高瞻远瞩来看待《牧马人》所描写的年代,向前看,作出具体的分析,这样的题材不是不可以写,关键在于怎么写”。

不论谢晋还是谢飞,对于经历过政治运动的人来说,“文革”是他们青年时期最大的困惑,也是他们自觉或不自觉用尽一生去探索的命题。谢晋在文革时,受到批判两百多次,母亲因受牵连从而自杀;谢飞1965年大学毕业留校当老师,文革开始后前往干校,也备受苦难。从这两部反思电影创作中,我们也能感受到,价值取向和主题表达的谨慎与昔日的恐惧不无关联。

(三)两部电影各有关于人与自然的视觉表达

两部电影在画面构图和空镜设计上都强调人与土地的相融。《我们的田野》中最出彩的就是对白桦林的展示,初见白桦林是抵达北大荒之时,先是一个大全景,接着镜头拉近成为全景,希南一行人穿梭在白桦林中,欢歌笑语不断,笔直挺拔的白桦树就是他们青春蓬勃的象征。一棵四根相连的白桦林引得他们一阵惊奇,自然之景也暗示着人物命运——同行的五人终有人会告别。片中吴凝玉要离开北大荒时,依靠在白桦树上,近景出现的还有白桦树上的划痕,这也是吴凝玉内心痛苦和青春伤痛的象征。

而《牧马人》中,远景和全景的镜头更多,影片常在许灵均对草原充满眷恋和爱意的独白中穿插进他牧马飞驰的场景,大全景的草原风光正体现着“我好像融化在草原中了”的画外音独白。但笔者觉得,原小说《灵与肉》中饱含情感的策马飞驰并没有得到完整的视觉化,“认为自己已经融化在旷野的风中,到处都有他,而他却又失去了自己的独特性。他的消沉、他的悲怆,他对命运的委屈情绪也随着消失……”这些复杂细腻的情思或许在特写、近景、全景的交叉和转换中会得到更好的展现,而大段的全景、大全景让人感到有些刻意地书写了劳动者皈依土地、投身祖国的情怀,更显精心工整的镜头设计在电影的首尾。影片开篇是草原风光,《敕勒川之歌》悠然响起,牧马人许灵均站立一旁,俨然如守望者。片尾回到草原的第一个镜头就用大全景表现人景的交融,影片的最后一幕亦是一家三口融化在黄昏草原中。

相比之下,谢飞在《我们的田野》中运用移镜头和空镜头来表现自然的美,更显熟练和轻巧。一方面构建着自然与人的关系,另一方面将北大荒的广阔无边和青春的激情飞扬相结合,皆表达出导演对知青一代青春价值的缅怀与赞美。

三、“文革”青春表达中“土地与歌”的变奏

《牧马人》《我们的田野》都向观众讲述着土地与歌的故事,却有不同的效果。在《牧马人》中,那是《敕勒川之歌》,许灵均在乡村中学的“人生一课”便是这首草原之歌,多年以后,在“学習型”家庭中许灵均又将这首歌教给同为草原新人的妻子。《敕勒川之歌》曾在教化、改造过程中长入青年筋骨,成为爱国情结;亦在家庭感情、牧马日常中将家与国紧紧拴在一起,于是对土地的诗情化入生活的根基。从中可见,《敕勒川之歌》在主题叙事中承载一定功能。但是在《我们的田野》中,彻夜合唱源于相同童年底色的漫溢,青春人儿自发地理想与浪漫则更轻盈,哪怕影片有以童年记忆缝合“文革”创伤的表述策略,但这首歌让观众沉浸在青春诗情中,感受到生命的飞扬和亮丽的花火。

“青春夜歌”这诗意的段落在12年后又一次在银幕上同观众见面了,1995年姜文的《阳光灿烂的日子》也是讲述文革时期的青春故事,影片中的青春群体是留在北京城的孩子们,那过时的童年歌谣也被“禁歌”《莫斯科郊外的夜晚》所替代,在被赶出放映“毒草”的影院的日子里,一群孩子们坐上了屋顶。本属于青春的情欲和幻梦被压抑,他们只能在屋顶这一城市的飞地,以不合时宜的情歌来打发漫长的黑暗。当拼贴起几部电影中的青春群像,我们或许方能了解“文革”青少年的不同面貌以及他们不一样的“王国”。前者是积极热血、有理想和野心的中学生们,后者是精神荒芜、情欲暗涌的少年游荡者。唯青春的能量和热情,才能将荒原改造成欢笑回荡的乐园和温馨美好的家园,苍莽的北大荒是青年们播种梦想的热土;空荡的北京城是诸如军队大院儿的另一帮青春人儿的王国,他们在荒凉的精神世界中,挥霍着漫长的停滞时光,等待天亮,等待明天。

《我们的田野》和《阳光灿烂的日子》都塑造了文革时期的青春群体,不论是乐观昂扬的主流青春书写,还是“青春残酷物语般”的暴力表达与迷醉,都“不能不说是更多地联系着‘讲述故事的年代”。影片的“文革”青春表达,以及对改革开放之后精神空虚问题的思考也都与导演们个人的经历密切相关。出身革命家庭的谢飞,虽然没有作为知识青年“上山下乡”的直接经验,不过编剧之一潘渊亮曾有在北大荒的七年生活经历。谢飞1965年大学毕业后留校当老师,文革开始后便到干校去。姜文成长于北京的军队大院,对文革时期的北京有着更深刻的记忆,也对新时期北京天翻地覆的变化有着深切的感受。

不同的代际、经历也表现在电影结尾处回应改革开放后的精神空虚问题,谢飞针对的是“文革”后理想的失落,酒神式的生命强力远去了,于是导演让希南回到北大荒,让他始终是追求心中理想的时代青年,借此唤起人们对于理想的激情,回应彼时《中国青年》组织的全国范围内的青年大讨论——“人生的路为什么越走越窄”。而比谢飞小21岁的姜文关注的更多是巨大的生活变革和价值虚无的问题,《阳光灿烂的日子》结尾是青春人儿们在20多年后相聚,重返北京,画面不再接续着童年时代的黄绿色调和梦幻柔光,此时的黑白影调尽显现实世界的残酷平淡和成人的麻木沧桑。车内举杯倾听梦破碎的声音,车外童年时军队大院的疯子不再回应暗号,让一个人的不可靠叙事实是青春集体记忆的消亡。

四、结语

在反思电影的浪潮中,以童年记忆缝合时代创伤的创作策略为影片带来独特的反思和青春表达。并且《我们的田野》表现出彼时反思电影创作时的普遍策略,一是以个人情感缝合个体与时代的裂隙;二是意识形态表达的主流化;三是体现人与自然关系的视觉表达策略。正因20世纪50、60年代实现自我的成长与成熟,热血理想和进取精神成为了谢飞的人生底色,来自知识分子、导演和老师三重身份的责任感、使命感和人文关怀让他在《我们的田野》中直面曾经的苦难,肯定一代人的价值,回答彼时青年对人生之路的追问,并且召唤理想和信仰的回归。

参考文献:

[1]李镇.沉重的翅膀——<我们的田野>影片读解[J].当代电影,2006(02).

[2]孔小彬.接受与阐释——电影导演与新时期以来的中国文学[D].上海:上海师范大学,2015年.

[3]谢飞.“第四代”的证明[A].沉静之河——谢飞研究文集[C].中国电影出版社,2002年.

[4]张贤亮.灵与肉[M].天津:百花文艺出版社,198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