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君的背影
2020-12-14张向前
张向前
雁门关明月楼旌旗猎猎,庄严厚重。在它的对面,立有一堵赫红色的雕塑墙,上面刻有众多的名人雕像。他们与这座雄关都有或多或少或深或浅的关系。数度出雁门关北伐匈奴的西汉名将霍去病甲冑满身,英气逼人。其右上侧是一位怀抱琵琶,身着貂服的女子。她就是汉元帝时出塞和亲的竟宁公主——王昭君。
昭君面容恬淡,眉宇间似有一丝忧戚。她正专心致致地弹着手中的琵琶,顾自思叹,如叙如诉,婉转低沉。琵琶声声传情,两千多年来,有谁能懂?有谁真正能懂。
毛延寿的阴暗,匈奴王的求婚,皇帝的许诺,这三个看似不相关联的因素竟然共同促成了一件顺理成章的事情。是偶然,还是必然?是天意,还是巧合?
出塞和亲,昭君不是第一个,在她之前有细君公主、解忧公主。当然也不是最后一个,隋唐还有义成、咸安、太和等公主。终汉一朝,匈奴南下骚扰中原,大汉王朝主要用两招化解:要么是战争平定驱逐,要么和亲缓解。到了汉元帝时期,匈奴已被汉武帝时的卫青、霍去病等将领打得落花流水,没有多少气候了,和亲成为矛盾缓和民族融通的主要政策。就是在这样的大背景下,公元前33年,匈奴首领呼韩邪单于第三入朝长安,提出愿与汉室通婚结亲。在此之前的两次求婚,都被汉元帝以公主年幼等为借口推掉了。这次,汉元帝倒是蛮爽快地应允了——或许是呼韩邪单于的执着真诚,或许是为了边境的安宁。他决定在后宫挑选女子,赐予呼韩邪单于为妻。
这个决定改变了昭君的宿命。假如不被皇帝临幸生子而享受尊位,她或许被遣散,或许青灯孤寂一生。一个偶然的机会来了,改变了一个看似必然的结果。不管是被选,还是自荐,昭君浮出了水面——宫深似海不见天日的水面。她走进了皇帝的视线,走进了人们的视野,走进了历史的视界。
当王昭君站在大家面前时,艳惊四座。只见她柔媚温婉,仪态万方,顾盼生姿,楚楚动人,一副先天的绝世美人。呼韩邪单于惊喜了,汉元帝惊呆了,毛延寿惊惧了——他内心有一种掩饰不住的恐慌。因为没有收到好处贿赂,阴险的他用画笔丑化了昭君,使她得不到皇帝召见临幸而永藏深宫。如今真相大白于天下,汉元帝羡慕后悔的同时,有一种控制不住的恼怒,把毛延寿送上了断头台还气愤不休。有诗曰:曾闻汉主斩画师,何由画师定妍媸。宫中多少如花女,不嫁单于君不知。诗意不乏戏谑调侃的味道,更多的却是对宫中女子深锁后庭苦捱度日的悲悯同情。
昭君是什么心情?是喜,终于逃出了深宫大院;是忧,前路漫漫,塞外茫茫?似乎没有人在意。毛延寿没有在意,汉元帝没有在意,呼韩邪没有在意,他们都太在意自己的心情。但历史在意了:在出塞和亲这幕大戏里,不管是声名赫赫的汉元帝,还是北方匈奴的首领呼韩邪单于,他们均是戏中的配角。昭君出塞三个月后,这位曾经后悔的皇帝便恹恹崩逝于病榻之上。呼韩邪还好,与昭君一起生活了两年多时间。至于一个小小的画师毛延寿,他只是一个不起眼的注脚。他完成短暂龌龊的使命后,历史就抛弃了他,并让其遗臭万年。站在舞台中间的主角是她——王昭君。也许无人能懂,也许寸心自知。但历史选择了她,让她把这幕大戏演到了最后。
王昭君要走了,盛大的队伍从长安街经过,受到民众的夹道欢送。风光总是短暂的。出了长安城,便是遥遥无期的北行旅途。我在地图上搜寻,北向单于庭,那真是一条不短的路——从中国的西安抵达内蒙古大草原的深处。在交通如此发达的今天,尚有如此慨叹,可当时只有坐毡车,骑马,或者两条腿步行。是征途,也是险途;是长途,也是漫途;说是畏途也毫不为过。我的目光掠过永济,昭君在这里看见了黄河,母亲河的壮美让她受到了感染震撼。再往东北行,到了中华民族的发祥地之一的夏县,折向北行逾临汾,经灵石,过太原……
说起来都如此繁杂,经历起来确是加倍的艰辛劳苦。一路晓行夜宿,鞍马劳顿,这位身心从未受过这样颠沛跋涉的楚地女子,终于在雁门关(时称勾注塞)下的代州城病倒了。
或许是思念亲人,或许是留恋故土,她暂时在雁门关住了下来,养病的同时也让大家休整调养一下。病体稍好,她就来到雁门关城墙上,凭吊追思。雄关漫道如铁,向南是中原沃野,向北则是大漠荒原。脚下的雁门关是中原王朝北边门户,出了雄关就是匈奴的塞外。关山绵延之外的都城长安,是否有人惦记?风景迤逦的楚乡大地,是否有人挂牵?回望中原路渐远,雪涌边关马不前。昭君思绪万千,站在墙头半晌默然。看着天上的云彩悠悠飘过,想起亲人、家园、故土,她的眼泪禁不住流了下来。
“西风吹散旧时香,收起宫装换北装”。离开雁门关那天,昭君换上了裘装。她骑着一匹高大的骏马,身披艳丽夺目的貂裘,头戴长长的貂帽,向中原大地作最后一次回眸。毕竟要启程了,昭君忍不住伤感,大风起兮云飞扬,不知何日兮,再回故乡?她拿出精致的琵琶抱在怀里,深情地弹挑勾抚,声音缠绵悱恻感天动地,在雁门关上空绵延不绝。这时,一群南飞的大雁经过勾注山铁裹门,它们似乎也被美妙忧伤的琴声所吸引,纷纷收了翅膀,按落云头,分散在雁门关四周,望着美貌绝伦的昭君神情专注地拨弄琵琶……中国四大美女之“落雁”就此流传开来。
风烟俱净,天高山远。我站在雁门关前,追思2000多年前那场和亲离境的场面,竟然了无感觉。和亲亭里空空如也,公主洞里如也空空。高大坚固的地利门巍然屹立,门洞下倒还有一些深深浅浅的车辙印痕,似乎是岁月的印记,却找不到昭君残留的一丝讯息。我怅然若失,爬上城墙最高处俯瞰,修缮后的整个雁门关长城和军事设施呈现眼前,东西两翼延展,頭向北伸张,还真像一只栖居在勾注山塞的“大雁”。它在呼唤北去的昭君么?
汉元帝将昭君出塞这一纪年,由“建昭”改为“竟宁”,不知心境复杂的皇帝当时作何感想?昭君出塞到匈奴后,被封为“宁胡阏氏”(阏氏,音焉支,意思是王后),“竟宁”、“ 宁胡”,这两个词或许都有所指向,似乎都跟边塞安宁、民族融合有关。后来的事实也正如此,几十年时间里,汉匈两家一直保持着友好和睦的关系。她从雁门关内外经过的那些地方,因为和亲而出现了多年的“遥城晏闭,牛马布野,三世无犬吠之警,黎庶无干戈之役”的安定和平局面。不难想象,这其中有昭君为民族亲善所作的不懈努力。一直以来,昭君已经成为和亲公主里的代表人物,她的故事,也成为历史上流传不衰的民族团结佳话。但所有的这些,于昭君而言,能让她心中增加一分欢喜么?一起生活了两年多的呼韩邪单于死,于昭君而言,这似乎是一个转机——她上书请求返回故土。汉成帝没有像他的爷爷——汉宣帝那样温情,派人把年已七十,在西域生活50多年,经历四朝三嫁的解忧公主迎回长安。汉成帝的态度,和他祖上汉武帝对待细君公主的情形相似,很简单,也很无情,就三个字:“从胡俗”。昭君仅有的一线希望破灭,下嫁后单于,最后也没能踏上回归中原之路,淡居塞外终老一生。
即便如此结果,她在四大美女中也还算幸运的了。那个闭月的美女貂蝉在吕布死后,就没了讯息,最后竟然是不知所终。居首的沉鱼美女西施则是悬案一桩,在多种说法中,可能性最大的是被“沉湖”或“沉江”。与范蠡携手“五湖泛舟”只是民间美好的传说而已。羞花的美女杨玉环似乎没有疑义:六军不发无奈何,宛转蛾眉马前死。她被赐白绫一条,缢死在佛堂的梨树下,可怜哀哉。呼市城南,那座依山傍河的“青冢”依然芳草掩映,苍然兀立,时有游人凭吊留连。
当年,不知出塞的昭君是否心起微澜,她之所以犹抱琵琶马上弹,步步回头声声泪,是不是早就料到了最终的结局?长城横亘在勾注山上,蜿蜒曲折,无语静默,仿佛昭君当年的九曲回肠。徜徉在她曾经徜徉过的关隘,我倒是想听听那阙流传千古的《出塞曲》。
怀抱琵琶,身着红色艳丽裘装的昭君总给人一种柔美,这也是昭君最经典最动人的历史形象。可谁曾想过,昭君出塞离境时那个孤单决绝的背影?
《出塞曲》在耳边响起,有些雄浑,似乎也有些哀戚。
词客各抒胸臆懑,舞文弄墨总徒劳。
徒劳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