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鸟和池鱼
2020-12-14张惠雯
“天真好啊,”回来的路上,她说,“你看见那一大片云了吗?看见了没有?像不像一只大鸟?”
我朝她看的地方看过去,惊讶于她的描述多么准确。那块云的确像一只大鸟,一只正在飞翔的鸟。它的翅膀展开,身体舒展,长长的脖颈向前伸着,絮絮的云就像它被风吹乱的柔软的羽毛。
我发现她把车窗打开了一条缝,她的额头和眼睛露在外面,下半部的脸贴在车窗玻璃上。干瘦、像孩子般失去女性性征的她看起来像极了一只鸟,一只白头、红身子的鸟。我想,如果我把她想象成一只飞鸟,一只我养护过的鸟,那么她想要飞走、随时可能飞走的念头或许不会那样折磨我。
“我们去公园吧。”她这时说。
我感到惊讶,但立即听从了。她愿意出去走走,对我来说这就是让人振奋的消息。
她说的“公园”其实只是一个有一点儿绿化的群众活动广场。广场中央有个很小很小的水池,水池中间竖着一块冒充假山的石头,这块石头上非常可笑地刻着三个字:鱼之乐。原因是池子里养着几条鱼。这些鱼总是反复被人弄死,或者自己在污秽的环境中死去,所以总是会有几天,池子是空的,接着又来了一批鱼,几条注定死去的、孤独的鱼。
她喜欢提起“公园”,总会說起她年轻的时候,这里是工会大院儿。那时候流行跳交谊舞,她经常在工会大院里跳舞,就是在跳舞场上遇到了我父亲。我父亲那时候刚刚当兵转业回来,是跳舞场上最高最帅的男人,每个女人都想和他跳舞。
我把车开到“公园”,心想,有一辆车能随时带她到她想去的地方也挺好的。如果她想去郊区呢?想去乡下呢?我可以带她去农家乐,让她呼吸更新鲜的空气,我应该强迫她出去,想更多可以调剂我们俩生活的计划……
公园里闲逛的人很少,因为今天不是周末,时间也不是下班后。只有几个老人,在池塘边坐着。有一个抽完了烟,就顺手把烟头丢进水里。她昂首挺胸地从那几个颓丧、邋遢的老人面前走过,和她在家里时有气无力的样子判若两人。我惊讶地看着她,心想,她大概正在心里重温跳舞场的往事。她看起来像在寻找着什么地方,不时停一下,然后又目标明确地走起来。我走到池塘边去。今天这里竟然有几条鱼,有一些沉在水底,就像死了一样,有两条木然地在漂浮着烟头和塑料袋的池子里游动。
“不要往池子里扔烟头,那边不是有垃圾桶吗?”我突然心烦起来,对刚才那个丢烟头的老人说。
他看了我一眼,我瞪视着他。他有点儿胆怯了,站起来走了。
“池子里还有鱼啊?”她像个孩子一样大惊小怪地喊叫,她的嗓音也是那种女孩子一般的尖声尖气。大概有什么东西在她意识里苏醒过来,强烈地刺激着她,让她的脸颊也变红了。她忘了她是谁,孩子气地把两手一拍。
显然,看到鱼对她来说是惊喜,而我宁可池子永远是空的。
(作者张惠雯,选自《江南》2020年第2期,有删改)
赏析
文章中的“飞鸟和池鱼”并不仅仅指作者回来路上发现的“飞鸟”和“公园”中池子里的鱼,还分别象征着自由和束缚,二者形成了鲜明的对比。“飞鸟”可以在天空中自由地飞翔,“池鱼”却只能束缚在“公园”中的池塘里,还要忍受像烟头之类的秽物。“我宁可池子永远是空的”一语破的,道出了作者对自由的渴望,表达了“我”希望“她”不再是自己“养护过的鸟”,不再是“公园”中的池鱼,能够拥有属于“她”真正的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