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交错与回归:黄亚洲国外行吟诗歌中的“乡愁”书写

2020-12-14

百家评论 2020年3期
关键词:乡愁亚洲诗人

内容提要:异质文明间的对话在丰富写作主体的创作形式外,对其精神高度的拓展和情感深度的挖掘也会产生不同程度的影响,这在黄亚洲的国外行吟诗集中多有显现。“乡愁”是黄亚洲国外行吟诗歌中表达的情感之一,抒发了诗人在国外游历期间对故土的思念。然而所处空间的转换和中外文化碰撞的遭遇,让黄亚洲所书写的“乡愁”呈现出更为丰厚的意蕴,从对自我思念的抒发,到对他者之思的书写,再到对人类精神家园的召唤,都表现出了诗人宽厚的人文情怀和高远的人类精神理想。

“乡愁”是自古至今文人墨客常于诗文中表达的一种普遍情感。人们离开熟悉的家园,在陌生的环境中遭受身心的冷遇,随即产生孤独、寂寥之感,于是把故乡熟悉的人与物落在笔上,以寄相思。作为对世界、历史和生命感触颇深的诗人,黄亚洲游历他国,在对外国风土人情的观照中更容易生发出离愁别绪,他国外行吟的诗集《我的北美,我的南美》《我的北非,我的南非》《我的葡萄牙,我的西班牙》中便有不少抒写“乡愁”的诗歌。它们既丰富了黄亚洲诗歌的情感意蕴,又标记了诗人在域外经历文化冲击后形成的精神轨迹。从黄亚洲诗歌中流露的“乡愁”中,我们可以寻迹到诗人在时空转换中对自我及他者内心情感的窥视,以及他宽广人文胸怀下对人类精神家园的审思。

一、对自我思念的抒发

国外的自然景观和风土人情大都能给人新奇的感受,带来不同的审美体验,然而处于陌生语境和生存空间的交错转换之中也会让人陷入身心的短暂静默,在静默交织的独处中,人往往更容易展开与自我的对话。诗人在国外游历期间,时空转换带来的孤寂便无形中增加了促成其造访心灵的空间几率,在内与外的交谈中寻找记忆中的故乡,这里的“‘故乡’因此不仅只是一地理上的位置,它更代表了作家(及未必与作家‘同乡’的读者)所向往的生活意义源头,以及作品叙事力量的启动媒介,”①更是诗人对自我创作主体的肯定。因为在世界文化这座大熔炉里,大多数人会在激流中隐退个性,而诗人这个群体则因其独特的感受力和理解力,在文化的漩涡中反而更能标显出独特的生命个性和主体意识。

黄亚洲在国外游历时,他深厚的传统文化修养和独树一帜的抒情方式在与外国文化的碰撞中便展现出了独特的民族文化特征。如诗人在目睹开普敦黑人区依然贫苦的生存实况后,他在诗歌中便寄予了对南非贫民区黑人的悲悯之情,“但是,我依旧要为他们与他们的娃儿流泪,我的泪水是铁做的,锈迹斑斑”(《紧邻开普敦机场的黑人区》);当陶醉于温哥华雪后的素净与多彩时,他又在诗中感叹自己骨子里与温哥华这片土地文化间的裂痕,“但是,我还不来这里,我不是角鹿和红狐,我骨头的缝隙里,还有残存的铁……我的锈迹斑斑的身上,还不能长出叶子”(《温哥华的感觉》)。面对异国他乡的景与物,诗人惯用“铁”、“铁锈”来形容面对异质文明时自己精神中的固有成分,以之比拟深植于思想中的民族文化。如此有意分割自我与国外行旅中遇到的景与物,表明诗人的主体意识是稳固并且强烈的,所以在国外游历的过程中,越是遇到与国内不相同的风景、习俗和文化观念,便越能激发黄亚洲的家国之情和民族文化意识,在既有的思想参照体系中对客体进行观照,并在审美的差异性中生发出独特的情感,即对故乡的思念。因而像“乌鸦”、“国旗”这类日常生活中司空见惯的事物,到了异国他乡就被赋予一种独特的精神昭示。“乌鸦”声名的优劣从古至今变幻未定,在国内外都有极其复杂的寓意,当代更多偏向冠之以“不祥”的恶名,然而在黄亚洲的诗歌中,它们却成了时间的使者,乡愁的代名词。到美国后,诗人总是被乌鸦从睡梦中叫醒,乌鸦飞离树丛的影子,在诗人看来便是“生活的口子”,这个口子撕裂的是现实与梦境,也是昨日所在的故乡和今日所处的美国。众所周知,乌鸦的叫声并无美感可言,可是诗人却觉得这哇哇声赋有了婴儿般的纯真,成为他乡的一种陪伴,并且“总要暗示我,身在美国,也得怀念故乡”(《在乌鸦的叫声里生活》)。此外,在快节奏的美国社会生活中,黄亚洲恍惚中会觉得自己像一个闲人,因此,他把草地上的乌鸦幻化为国外环境中的时间伴侣,共同消耗旅途时光,“我把在中国多余的时间掰了一些来,洒在草丛中,供乌鸦啄食”(《看见乌鸦在运动场上》)。当然,久居文化包容性极强的美国也会让他暂时忘记身在何处,产生心理地域的混乱,只是静静地感受时间的流逝,看“一群乌鸦落在草坪上,衔来日子,又叼走日子”。然而当他看到星条旗时,身处他乡的孤寂之感又会隐隐袭来,“又一群乌鸦落在草坪上,乌鸦衔来故乡,又叼走故乡”(《感觉不到美国的存在》)。黄亚洲诗中的“乌鸦”显然脱胎于传统诗词中衰败荒凉的意蕴,但是随着地理空间的位移带给诗人心理感知的变错,“乌鸦”的涵义在传统文化的悲凉底色下,投射出诗人身处异邦的情感影像,它扇动的翅膀流淌着消逝的时间,飞行的痕迹藏匿着乡愁的影子。

“乡愁与过去、母亲、童年、自然这些名词可以互换,又总是与朦胧、暧昧、惆怅这些形容词相联系,又苦又甜,是一种甜蜜的忧伤,”②它们潜伏在诗人一次心绪的出神,亦或影随诗人眼中一次美的聚焦,以或隐或显的方式呈现在黄亚洲的诗中,甚至是一次理发的经历。在《在美国理发》中,诗人因在美国理发偶遇华裔理发师而乡情萌动,“他的技艺出自中国广东,因此我脑瓜子上的庄稼地,吹拂的,依旧是故乡的热风”,冲洗头发时摩挲在“双鬓的肥皂泡”,诗人亦联想为“是我浙江青蟹吐出的白沫”。在黄色面孔和“能接受的乡音”的刺激下,黄亚洲走入了华胞相遇下“乡愁”情绪得以慰藉的释放中。当然,“在陌生的现实的混乱局面中,内在回忆的诗歌产生出另一个非真实的但却是独立存在的美的世界,”③诗人也会纵情忘我,沉醉其间,任由心绪的飞舞,在《我同细雨一样喜欢这个小镇》一诗中表现尤为突出。雨夜的小镇在“偶尔的狗吠”的衬托下显得愈加静谧,以至让身处异邦的诗人以一种忘我的姿态,像一颗“水珠”,自由酣畅地滑行其间。而“零星的渔火”似的“街灯”、“卵石”铺砌的“巷道”,以及斜密的细雨,更让诗人仿佛回到了所生所长的江南水乡,沉浸在湿润的水汽背后,那些由“阳光纺织”的,只有“香草和鹿鸣”一样的美好旧忆中。雨水对小镇的“探望”和小镇对雨水的“喜欢”,如此温馨的情愫,像极了母亲与子女之间心照不宣的牵挂。然而,诗人并非在情景中做到了真正的“忘我”,他把所处之地加拿大放置到深夜的“沉睡”状态,想借此淡忘身处异乡的事实,如此便能全然投身于内心极力向往的故乡回忆。可是,有意的搁置本身就暴露了诗人内心的清醒。诗中“加拿大今天睡在一条小巷里”和“加拿大翻个身,又睡着了”既标识出诗人此时此刻的地理坐标,又反射出诗人不时跳脱沉醉心境的心理暗示,呈现出现实与梦境的纠葛。正是诗人意识中陶醉与清醒的交叠带动其思乡情绪的波澜,让诗歌中表现出的“乡愁”由隐渐明,最终诗人在驻望窗户玻璃上雨珠的滑落中,涌动起对远方亲人的思念,化为脸颊上“悄悄爬动”的“远方的亲情”。国外文化体验本身就会对诗人的敏感精神实质带来冲击,尤其在这样一个安静的小镇的雨夜,似是而非的场景必然带来诗人对故土和亲人的热切思念,而诗人自身的诗性修养又让其精神维度能在虚与实中自由转换,形成空间的变错,从而累叠诗人的“乡愁”表达,增强了诗歌的抒情性。

此外,海外行旅的经历为诗人打开了一个新的创作空间,“这个空间正是‘万物像奔向离自己最近最真实的实在那里那样’朝它奔去之处,即最大的圆圈和不停变化的那个空间,它是诗歌的空间,”④这在一定程度上也延展了黄亚洲的审美维度,使他对“乡愁”的书写有了更为广阔的视角。黄亚洲在《在美国夜观北斗》中想到了“张三丰”,想到了“腊八粥”,他凝望的不再是悬在美国夜空的北斗星,而是由之升腾起的乡愁,因而他在干燥的空气中不断往自己身上泼水,想留住“湿漉漉的江南”。尽管身上的水汽蒸发,百年的大树设立种种视线阻挡,然而在北斗七星指引下锁定的情感坐标为他指明了寻觅的方向,因而即使在与美国比对下,祖国暴露出许多相形见绌的缺点,空气中的“雾霾”、“扭开自来水就闻到漂白粉的城市”、“说话大嗓门走路闯红灯的亲友”,诗人依然难以抵挡内心的召唤,“我是多么想回家啊”更为直白地道出了他浓烈的思乡之情。同样,脱离祖国疆域的旅程,也让黄亚洲有了个体与故土整体平望对视的机遇,从大洋彼岸一览无余地重新审视自己的国家和民族。在国外对中国的书写中本身就隐含着诗人对祖国的思念,他可以用国外观察者的身份更为坦然地面对这份离愁别绪。然而令诗人意外的是,他遥海打量看到的不仅是日思夜想的祖国大地,同时也是民族文化深入骨髓的自己,因为那个“小腿肚子上,暴凸着长江与黄河”的名叫“中国”的“蹲着的人”(《太平洋东海岸》),竟与身处国外的自己姿式相同。从这种平等的对视中,黄亚洲揭示了个体与国家和民族之间紧密的文化联系。个体被赋予的民族文化烙印不会因为与祖国的分离而终止,相反,个体身上都具有民族文化的印迹,都会以具有民族特质的方式生活和思考。同样,个体内心隐含的乡愁情绪也不仅仅因为离别才产生,它与民族文化一样,早已突破了时间和地理位置的局限,始终融注在每个人的生命中,因而无论身处何地,只要想起家乡,想到故土,心间思念泛起的“浪花”就会“让两个蹲者含泪相望”。

二、对他者之思的抒写

在经济全球化背景下,人口的迁移早已随着时代的高速发展成为一种常见的社会现象,无论是主动移民,还是历史性地被迫迁入,西方的大部分国家都共存着不同肤色的居民,共同推动着世界文明前进的历史巨轮。然而在共性的社会生活之外,来自世界各地的民族必定在不同程度上留存着对自我民族的认同和归属的心理空间。黄亚洲的国外行吟诗歌中对这类人群“乡愁”的关注便是一种独特的书写,他透过文化交融的社会面相,在诗中记录了游历过程中所遇人群对自己故国和民族的特殊情感。《陈先生的信箱》便是具有代表性的佳作。居住在加拿大卡尔加里的华人陈先生凭借精湛的医术在当地颇有声望,可是诗中的他最关切的是门口的信箱。陈先生期盼来自父亲故乡的只言片语,因而无论雨雪,只要听到风的声响就会去查看,以至于把“每一阵风,都错认为鸟儿的翅膀”。尽管每次都是期待而至,落空而归,可是陈先生依然不会错过任何一阵风可能带来的消息,在风的召唤下,周而复始地握紧手中的钥匙走向门口的信箱。然而在诗人的叙述中,陈先生始终没有等到来信,却把自己平生的积蓄都馈赠给故国的慈善基金,留给自己的是一把打开信箱的“钥匙”。“乡愁是所有痛苦中‘最高尚的一种痛苦’”⑤他用一种崇高的方式寄托了自己对故土的眷恋与相思,把这种痛苦变为了高尚的思念,因而这把“钥匙”与“信箱”一样,在异国抚慰着陈先生心灵上满溢的乡愁。从诗歌的叙事结构来看,诗人正是捕捉到久居海外的陈先生内心深处与父辈脉承一体,融进血液的“思乡”情结,紧扣等信这一事件展开情感的铺陈。在通讯、互联网高速发达的当代,木心在《从前慢》中曾感叹到“从前的日子变得慢,车、马、邮件都慢”,因为信息的传递早已打破传统书信往来的时间局限和空间距离,遥寄音书俨然已经成为一个时代的记忆。然而诗人敏锐地窥探到“鱼传尺素”“雁寄鸿书”这种被人们逐渐淡忘的联络方式背后的独特抒情韵味,重构出“写信—收信—回信”的场景,将这份热忱的“乡愁”回置到“历史”的时空,在漫长的期盼与等待中,把陈先生对故土的思绪延展得绵长而又无奈。因而“信箱”这个意象,连通着陈先生的过去与现在,象征着他对故土的牵挂,无形中成为陈先生思念大洋彼岸亲人和故乡的寄情之物,贯穿了整首诗的情感。

此外,对故国的思念之情不是仅仅局限在像陈先生那样声名卓著的海外华人个体,生活在国外华人的群体情感往往更容易产生“乡愁”的回响。在《卡尔加里:中华文化社》中,黄亚洲描述了萦绕在海外华人群体的相思,他们或许分属于不同的职业,生活在不同的街区,然而都带着“祖先给予的种籽”,因“中华文化社”团聚在一起。诗人没有刻画这群人的面容,而是从内置精神和共属文化描绘出他们的群体气质。作为移居于此的华人,他们在东西方文化的碰撞中交融,“把彼此的经纬线,搓成树皮的网络”。但是,他们融注于血的民族内蕴却不会消解,加拿大成片的枫林中,即使用英语阅读“黄河的抑扬顿挫的节奏”依然会“飘出唐朝、汉朝、明朝的檀香”,这种固有的韵律来自他们共同的根系,深植于心。因此,在“有人念了一首感伤的诗后”,“黄皮肤脸上”便不由自主地滑下“红枫叶上的露珠”。诗人从一个旁观者的角度讲述海外华人在国外环境中的文化境遇,从集体无意识的角度揭示出他们掩藏于心的内在情感。异国的生活必然会令生活于此的华人改变生活习惯,言语方式,甚至在文化的融合中形成新的思想观念和认知方式,但是他们的身体中早已植入华夏民族的基因密码,一旦触碰,便会在民族认同与历史文化传统激发出的精神共振中催醒对故国的相思之情。诗人正是通过对这一群体内在文化本质的诗意描写,从旁观者的理解与共情中展示了海外华人固有的文化乡愁。《六个老男人走过我的晨窗》中诗人也描绘到,这六个人“与跑过他们身边的那些呼哧呼哧的年轻黑人和白人不同”,他们的“手上有梅兰芳”、“腰间有杨子荣”,“他们佝着背,让中国的版图,在美国长街上波浪前行”,“这就是中国男人。他们总是背负着故乡,二胡和鼓板,是他们心底的乌鸦,他们总是波浪形前进,在每一天”。这一连串的叙述,将中国的民族文化和艺术特色融注其中,诗中的六个老男人早已成为游走在美国街头的华人缩影,他们手持的民族乐器,精神中流淌的民族传奇,已经成为海外华人与祖国的精神所系,在诗人眼中,他们无须多言,也勿用辩解,因为他们游走的身躯所固有的东方色彩,便已成为了乡愁本身。

此外,国外游历中接触到的人物对故土的情感也会穿越历史,击触到诗人的内心,让他在诗中诠释了乡愁是一种跨越时间、民族和社会阶层的人类的共同情感。《金门大桥,海员塑像》一诗中,诗人从对海员塑像与桥之间关系的误读到对塑像本身意义的理解,身心受到了由外至内的触动,他由雕塑本身所纪念的数以万计从澳洲、非洲和其他地方来的年轻人对海峡外面家乡的思念为情感基点,推展到所有在异国他乡漂泊的小人物的共同心理特征,“从此,只与这个海峡打交道,故乡成为眼泪”,最终,诗人自己也融为情感中的一部分,“此刻也在这一头与那一头之间,寻找桥梁”,与之产生精神上的共鸣。《印第安博物馆,原始的嚎唱》一诗中,诗人的洞察力没有停留在现代文明美饰下的原始文化表演,“手皮鼓的爆炸”带给诗人“激越与绝望”的生命体验,让其陷入历史的沉思。在现代文明与原始文化的冲突下,印第安人连“拥抱自己的森林,以及森林上空的云彩和风暴”的权力都被剥夺。在这场必然的悲剧中,失去一切的印第安人只能让民族的记忆以现代社会的方式残活在博物馆中,“把一切都托付给一声撕心裂肺的‘啊’”。显然,善于抒写心灵史诗的黄亚洲从这单音节而多旋律的原始嚎唱中触碰到了印第安人的血泪记忆,“他的‘啊’的反反复复,让我听懂了一切”,因而在他内心充满悲悯的理解与共情中,始终“有一种哭的冲动”。或许美国的土地上依然生活着印第安人的后代,然而印第安文化在现代文明社会中的消解和遗忘,使其自身的民族文化身份意识日趋淡薄,因而“啊”的嚎唱,在反复的旋律中激荡着的是孤独的民族文化传承者对印第安族群的乡愁的回响,在某种程度上具有了守望和召唤其民族记忆的悲怆意味。

三、对精神家园的召唤

诗歌在抒发诗人内在丰富情感的同时,也承载着其深厚的人文情怀和高尚的精神理想。吕进在评价黄亚洲的诗歌风格时曾说,“作为现代中国诗人,黄亚洲的‘心事’是深刻的。诗人寻求的是——具有相对固有体制的独立性;相对于庙堂意识的自由性;相对于流行风气的批判性;相对于功利心态的超脱性。”⑥批判性和超然感是黄亚洲诗歌的鲜明风格,而深刻的“心事”也一直融润在他的写作中,尤其作为对历史与传统、文化与时代、世界与自我都有深切感悟和独特理解的诗人,国外游历的写作中同样会折射出他自觉的担当意识和高远的社会理想,因而他的域外行吟诗歌中有不少作品在整体上都表露出了对人类精神的关注。

这种“深刻性”首先表现在黄亚洲对自我乡愁的关注。作为诗人域外行吟作品中个人情感的自然流露,“乡愁”本质上反射出的是他与异质文化碰撞后对精神实质的窥探与坚守,亦是在多种文化冲击中对自我精神家园的回归,因而《在美国走路》中,房子稀拉,花木繁茂,适合走路的美国似乎没有消除黄亚洲身处国外的隔阂,反而堵截了诗人的精神出路,走路也要“用义勇军战士的步子走,用生产建设兵团战士的步子走,用中国人民解放军战士的步子走”,这些独特的步伐凸显着诗人的文化主体意识,所以即使“美国依旧送我青草的气味”,可是依然稀释不了诗人内心成型的民族情感,反而激发了他内在的身份认同意识,在“纯净的空气”中,他感受到的是“乌鸦黑得发亮”,因为诗人深知,“别无他法,我只能这么走路,我的血液里都是乌鸦的叫声”。这种对自我精神归属的清醒认识,在《华人超市》中也有体现,诗人将厚重的家国情愫浓缩到一枚枚贴着中国商标的物品上,它们已经变成故国在异乡的显著符号,所以睹物思人,倍感幸福而热泪盈眶,“我经常发现某一个省、某一个县,我的湿润的泪腺里,顿时五味俱呈”。总体而言,国外行旅的诗歌中不时隐露出的中国标记,既满载着诗人对故土的牵挂,也隐含着他在收视返听的文化激荡里融生出的精神余波,描绘着诗人的心理图示。可以说,在异质文化圈的包裹中,黄亚洲对中国元素、故乡风物的本能书写,无形中构成了他对自我精神坐标的定格与回望,让他在异国行旅中对家国文化和民族精神有了更为深刻的理解。这在某种层面上,也标示出黄亚洲在身陷中外文化冲击下实现的自我精神的突围,因而国外空间下的“乡愁”书写,既是诗人在文化交融中主体意识显露的情感宣泄,也象征其既在精神经历国外文化激荡后的清醒与回归。

此外,国外景观审美的陌生感显然容易触发诗人对自然与个体生命的审思,让他用“朝圣”般的虔诚与敬畏,努力寻找人类精神本质上接近原始本真的途径。《路易斯湖,雪山》一诗中,“坐得像新娘一样安静”的雪山和“已在昨晚结冰”的“松树下的路易斯湖”的冷艳姿态,让诗人在视觉的震撼中感受到了自然的纯洁与平静,进而想把杂念和仇恨交付给代表着圣洁的雪山和晶莹的湖面,以便让自己“显得忠贞”,内心“像风一样轻盈”。与“思考高贵的事情”的自然界相比,喧哗繁闹的人类社会无疑是“一个纷乱的世界”,既充斥着个体的私欲,又频发着战争的动荡,人们亦在现代社会筑起的藩篱中与原始文明的纯粹与简单渐行渐远,因而诗人开始“琢磨一些高贵的事情”,最终在与雪山和结冰的路易斯湖的凝视中领悟到了让整个“纷乱世界”变得宁静的办法,即从心灵的濯洗中重塑人类原始精神的纯真,因而要把“天下最圣洁的仪式”,都“放到这里来举行”,因为“有雪山的地方,连风的朗诵,都是圣经”。此外,黄亚洲发达的感知系统和丰富的联想能力让他可以从对自然的感受中洞察到社会的隐疾和人性的弱点,《尼亚加拉大瀑布》一诗就揭示了现代社会中人们难以抵御金钱诱惑的现象。气势恢宏的尼亚加拉瀑布在诗人的眼中恰如“钱袋的豁口”,水流的倾泻亦如银子在奔流,“上百只鸥鸟”则像打工者,在“水汽里”劳作“穿梭”。这一切和发生在赌场中的钱财的流转如出一辙,来自世界各地的赌客相聚其间驱动金钱的游戏,声势浩大且来去匆匆。诗人洞穿了这场人类贪婪赌局背后钱财的虚妄,因此他即使冒着“目眩”、“脚下打滑”、“站立不住”的风险,也要走到“接近钱眼”的地方用呼喊的声音告诉鸥鸟,“所有的浮财,不过,就是水流!”在诗人的呼喊下,最终鸥鸟“散去了一些”。在这充满奇幻色彩的“人鸟对话”中,诗人在独自清醒的情况下选择用一种自我冒险的方式去唤醒在金钱的追逐中迷失自我的人群,不仅饱含着他对人性的期望,而且表现出他对理想精神世界的憧憬。在对自然的描写中,黄亚洲始终以一种谦恭的视角反观人类社会,并尝试重塑自然与社会之间的联系。可以看出,在他所向往的人类精神家园中,接近自然的纯粹才是本质,因而在《米拉之家》中,他对“以钢筋与混凝土的‘穴居人’自豪”的米拉夫妇因“离大自然太远”而进行批判,直言“米拉夫妇不明白人的本性,他们的心灵深处没有大自然”。推演到人类这一群体,在经济全球化带来的高物质享受和高品质生活中,人们愈加丰富的精神世界里属于自然的部分却在不断被割占,像高迪一样拥有返璞归真、重归自然理念的人沦为边缘,甚至不被认可,反而如“米拉夫妇”一样蜷缩在人类创造的相对封闭社会环境中的群体成为了社会的主流,而“对于人类的浮躁与进步,黑脸圣母只是一声叹息”,这是“圣母”的叹息,也是诗人的无奈。

这种冷峻的视角和严肃的追问一直延展到诗人对当代社会的反思,尤其在行吟的过程中,他与不同民族和不同人种的历史相遇后产生的文化担忧,构成一种跨越地域和种族的精神批判。《波士顿街上的年轻人》中,今天的波士顿“只呈现当代的豪阔,隐藏了当年的枪响”,而这座汇聚世界名校的大学城中的当代年轻人“几乎都是正步走”,甚至有些“趾高气扬”。面对这样一座历史厚重的城市,诗人想到的是平静的“绿树”、“草坪”、“海滨”背后“腥风血雨的沙场”,看到的是在“正步走”的英国人“平举着钢铁的意志与带血的枪”下“捂着伤口四下逃窜”的印第安人历史影像,嗅到的是从十七世纪吹到现在,不是“只有鱼的血在流淌”的带有血腥味的海风。在诗人看来,这些充满野蛮行径的历史片段是拥有众多世界名校的波士顿不该遗忘的,更是穿梭于名校属于当代世界精英的年轻人不该遗忘的。统观黄亚洲的国外行吟诗歌,诗人正是在揭示“科技与力量”对历史的强硬书写和揭露武器强权对弱小族群驱逐和奴役的史实的反思中实现了对现实的批评。因而无论黄亚洲是坐在美洲美国的《美国航空航天博物馆》里仰望星空,体验上帝视角,把地球“视作一颗眼泪”,还是站在南非开普敦的《好望角》俯视大西洋与印度洋,看海面上分不清是“海带”还是“子弹”的,“涌动于浪花的那一群群黑色条状物”,他都会抽离出个体和时间的局限,在批判的维度用一种自然融洽的善美状态正视迎面而来的历史图景,在本真的书写中尝试还原人类最初的精神理想。诺瓦利斯曾说:“哲学原就是怀着一种乡愁的冲动到处去寻找家园”,从某种意义上而言,诗人黄亚洲亦是怀揣着“乡愁”在行吟的过程中探寻人类精神所向的生命诗学,因而他有意将现代社会人们的心理特征和生存状态放置到人类发展进程中纵横交错的时间轴上进行考察,从历史与现实的对比反思中凸显人类共属的家园的内在含义,用一种感世的情怀在揭示人类精神的本真,召唤人们向精神家园的回归。

结语

黄亚洲敏锐的感受力和细腻的诗性体验本就易于在异国他乡的游历过程中生发出丰富的情感,加之在时空交错带来的身体与心理的双重冲击下,“乡愁”这份独特的精神余音便成为他国外行吟诗歌中潜在而浓烈的情感。通过梳理黄亚洲国外诗集中的“乡愁”书写,我们不难发现,诗人从自我之念,到他者之思,再推演到人类精神的召唤,让个体生命的离愁别绪跻身到对群体意识及自然本真的多维思考,突破了个人情感的写作局限,让“乡愁”在民族文化与异质文明的对话与碰撞中呈现出了更为庞博的姿态,因而在对黄亚洲“乡愁”情感的把握中,我们更能全面理解诗人在国外行吟诗歌中投射出的宽厚的人文情怀和追求真善美的人类精神理想。

注释:

①王德威:《想象中国的方法——历史·小说·叙事》,三联书店1998 年版,第225 页。

②江弱水:《诗的八课堂》,商务印书馆2017 年版,第157 页。

③汉斯·罗比特·耀斯:《审美经验与文学解释学》,顾建光等译,译文出版社1997 年版,第383 页。

④莫里斯·布朗肖:《文学空间》,顾嘉琛译,商务印书馆2005 年版,第138 页。

⑤拉明·贾汉贝格鲁:《伯林谈话录》,杨祯钦译,译林出版社2002 年版,第84 页。

⑥吕进:《心事浩茫——序黄亚洲诗集〈舍她不得〉》,《时代文学》,2015 年8 月(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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