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雀山汉墓竹简《孙子兵法》佚文《吴问》考论
2020-12-14黄朴民
黄朴民
(中国人民大学 国学院,北京 100872)
毫无疑问,1972年山东临沂银雀山西汉古墓出土的兵书竹简之学术价值是不容低估的。仅仅就竹简本《孙子兵法》的发现而言,它对于破解历史上两孙子之谜、判断《孙子兵法》成书的大致时代、厘定《孙子兵法》“十三篇”的篇章次序、对勘《孙子兵法》传世本的文字内容、释读《孙子兵法》的某些疑难章句、阐明《孙子兵法》的相关军事原则、深化有关孙子所处时代社会变革性质的认识、梳理《孙子兵法》与“古司马兵法”之间的渊源关系,都具有重大的文献学术价值。至于《孙膑兵法》的重见天日,《六韬》佚文、《尉缭子》佚文以及众多佚名古书的大量面世,更是为兵学文化的进一步深化研究注入了强大的活力。
一、银雀山汉墓竹简《孙子兵法》佚文的类型与特色
临沂银雀山汉墓竹简《孙子兵法》佚文,根据竹简整理小组的考定,比较明确的共有5篇,分别为《吴问》、《见吴王》、《黄帝伐赤帝》、《四变》与《地形二》。通过对其内容的考察,我们认为从性质上,它可以分为三个类型:
一是有关孙子本人生平事迹的记载。如《吴问》记叙孙子与阖闾讨论、预测晋国政治发展大势,深刻揭示了孙武的政治见解和进步倾向。所谓苛政丧民,宽政得众,表明孙子不但是卓越的军事家,同时也是很有头脑的政治家。《见吴王》追叙孙子与阖闾之间的君臣际会,重现孙子吴宫教战的戏剧性一幕,内容较司马迁《史记》所叙更为翔实、逻辑上更为合理。它们在某种程度上可以补充《史记》本传叙述单薄之缺憾。另外,值得引起特别注意的是,在《见吴王》中,孙子和吴王见面之后,首先讨论的是关于战争问题的看法。针对吴王标榜自己“好兵”的行为,孙子毫不隐晦地表达了他自己对于战争的认识:“兵,利也,非好也。兵,□〔也〕,非戏也。”(1)银雀山汉墓竹简整理小组:《银雀山汉墓竹简》,壹,北京:文物出版社,1985年版,第34、31、32页。这和传世本《孙子》十三篇中所体现的慎战观念是相一致的。
二是对《孙子兵法》本文中有关原则或提法的补充性阐释与说明。如《四变》即为对《孙子兵法·九变篇》中“途有所不由,地有所不争,城有所不攻,军有所不击”之缘由的具体解释。如它说明“城之所不攻者”:“曰:计吾力足以拔之,拔之而不及利于前,得之而后弗能守。若力〔不〕足,城必不取。及于前,利得而城自降,利不得而不为害于后。若此者,城唯(虽)可攻,弗攻也。”(2)银雀山汉墓竹简整理小组:《银雀山汉墓竹简》,壹,北京:文物出版社,1985年版,第34、31、32页。将“城有所不攻”的道理,说明得一清二楚、丝丝入扣,有助于极大地深化人们对《孙子兵法》原文的认识。《黄帝伐赤帝》则显然是就《孙子兵法·行军篇》中“黄帝之所以胜四帝”一语做出明确的说明,叙述历史事迹,从中阐明战争制胜的基本条件,“休民,孰(熟)谷,赦罪”(3)银雀山汉墓竹简整理小组:《银雀山汉墓竹简》,壹,北京:文物出版社,1985年版,第34、31、32页。。
三是不见于存世本《孙子兵法》的兵学论述。如《地形二》,这有很大的可能是孙子的后学或仰慕者,模仿《孙子兵法·地形篇》的体例与范式,就军事地形学问题抒发自己的见解。据现存残文来看,主要是讲行军中的地形,即妥善“处军”过程中所需要重点关注的阴阳向背问题。
二、《吴问》篇对《孙子兵法》成书年代考辨的意义
众所周知,关于《孙子》的成书年代和作者问题,自宋代以来,争论辩诘已延续了千余年之久。论争的焦点,是其书成于春秋抑或战国?其书的作者是孙武还是孙膑?抑或如宋代叶适所言,为某“山林处士”?在疑古思潮的影响下,不少学者不承认孙子拥有《孙子兵法》一书的著作权,也否定《孙子兵法》的主体内容形成于春秋后期。这些怀疑意见总括起来,大抵不外乎以下几种:
第一,论说历史上本无孙子其人,《孙子兵法》十三篇系战国时人所伪托。主张这一说法的人主要有南宋的叶适、陈振孙,清代的全祖望、姚际恒和现代学者钱穆、齐思和等。叶适指出:“凡谓穰苴、孙武者,皆辩士妄相标指,非事实。”论定《孙子兵法》乃是“春秋末战国初山林处士所为”(4)叶适:《习学记言序目》,卷四十六,《孙子》,北京:中华书局,1977年版,第675页。。陈振孙则云:“孙武事吴阖闾而不见于《左氏传》,未知其果何时人也。”(5)陈振孙:《直斋书录解题》,卷十二,《兵书类》,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年版,第359页。全祖望继承叶适等人衣钵,全氏言:“水心疑吴原未尝有此人,而其书其事皆纵横家之所伪为者,可以补《七略》之遗,破千古之惑。至若十三篇之言,自应出于知兵者之手。”(《鲒埼亭集》,卷二十九,《孙武子论》,《四部丛刊》本)姚际恒在其《有未足定其著书之人者》中亦唱同样的调子,说:“然则孙武者,其有耶?其无耶……其书自为耶?抑其后之徒为之耶?皆不可得而知也。”(《古今伪书考》,《丛书集成初编》本)到了现代,依旧有相当数量的学者步叶适之流的后尘,向孙武及其著述发出佶难怀疑之声。如钱穆说:“其人与书,盖皆出后人伪托。”(6)钱穆:《先秦诸子系年》,北京:商务印书馆,2005年版,第14页。又如齐思和云:“孙武者既未必真有其人……则其书为战国中后期之著作,似可确定。”(7)齐思和:《中国史探研》,北京:中华书局,1981年版,第225页。
他们的怀疑依据主要是两点:《左传》等史籍未载孙武的事迹,“孙武为大将,乃不为命卿,而左氏无传焉”(8)叶适:《习学记言序目》,卷四十六,《孙子》,北京:中华书局,1977年版,第675页。;《孙子兵法》所反映的是战国时代社会状况和战争特色,时代特征明显晚于春秋。由于这一派既怀疑《孙子兵法》其书,又怀疑孙武其人,态度最为坚决,故可以称作为彻底怀疑论者。
第二,历史上虽有孙武其人,但《孙子兵法》一书则断非其人所著。持这一观点的代表人物有北宋的梅尧臣,清代的姚鼐,现代的梁启超、黄云眉等人。梅尧臣曾作《孙子注》,认为此书非孙武自著,而是“战国相倾之说也”(见欧阳修《欧阳文忠公文集·居士集》,卷四十二,《孙子后序》,《四部丛刊》本)。姚鼐的意见也相同,认为“吴容有孙武者,而十三篇非所著”,认为“是书所言皆战国事耳”(《惜抱轩文集》,卷五,《读孙子》,《四部备要》本)。梁启超同意梅、姚等人的意见,指出“此书亦未必孙武所著。当是战国人依讬,书中所言战事规模及战术,虑皆非春秋时所能有也”(9)梁启超:《饮冰室合集·专集》,第18册,《考诸子略以外之现存子书》,北京:中华书局,2015年版,第9283页。。黄云眉也认为:“孙武之有无其人虽未暇定,而十三篇之非孙武书则固无可疑者。”(10)黄云眉:《古今伪书考补证》,济南:齐鲁书社,1980年版,第315页。
这派学者怀疑、否定《孙子兵法》为孙武所著的主要依据,不外乎一条即孙武是春秋时人,而《孙子兵法》“所言皆战国事耳”、“书中所言战事规模及战术,虑皆非春秋时所能有也”,因此书的作者不可能是孙武本人。由此可见,这一派在孙武其人其书问题上,实际上是采取了“存其人而疑其书”的态度。
第三,《孙子兵法》与《孙膑兵法》实为一书,其真正的作者是战国中期的孙膑,即使退一万步讲,其书也是导源于孙武,而完成于孙膑。持这一观点的有陈启天等现代学者以及日本学者斋藤拙堂、武内义雄等人,可见,关于孙武其人其书其伪性这场笔墨官司,已越出国界而打到海外去了。斋藤拙堂在《孙子辨》中称:“今之《孙子》一书,是孙膑所著……孙武与孙膑,毕竟同是一人,武其名,而膑是其绰号。”(11)〔日〕内藤虎次郎等:《先秦经籍考》,中册,江侠庵编译,上海:商务印书馆,1931年版,第374、375—376页。而武内义雄在《孙子十三篇之作者》一文中,虽然承认孙武、孙膑各有其人,各有著述,但却认为今本《孙子》十三篇从其内容看,“非孙武所著之书”,而“出于孙膑所作”(12)〔日〕内藤虎次郎等:《先秦经籍考》,中册,江侠庵编译,上海:商务印书馆,1931年版,第374、375—376页。。至于陈启天的观点,则是折衷性的,他指出:“古人为学,均有传授。孙膑既为孙武之后世之孙,则武之兵法授之于膑,膑即据之撰成十三篇,而署武之名以行世。”(13)陈启天:《孙子兵法校释》,上海:上海书店出版社,1944年版,第41页。尽管如此,在陈启天的眼里,《孙子兵法》的真正作者仍当为孙膑。
这一派的观点之所以提出,当缘于历史上《孙膑兵法》久已亡佚,而今本《孙子兵法》而又多呈战国时代特征,故很自然地将孙武与孙膑混为一谈,将两部不同时代的兵书视为一体。从这个意义上讲,这一派的意见可以命名为“张冠李戴”、“李代桃僵”。
除上述三种主要怀疑论调外,还有一些影响稍逊的否定观点。如清代人牟庭在其《校正孙子》中所谓孙武就是伍子胥,二者实为一人的说法。由于其说过于离谱,迹近荒诞,因此很少有人信从。
总之,持否定意见的学者认为:孙武的事迹不见于《左传》等先秦典籍的记载,《孙子》书所反映的战争规模、运动作战方式、注重诡诈权变的特点以及专有名词(如主、将军等)的称谓、文体的风格均带有鲜明的战国时代特征。因此,《孙子》十三篇不可能成于春秋末年,而只能是在战国时期甚至更晚。
而汉简《孙子兵法》佚文的发现,则为解决《孙子兵法》作者与成书年代问题提供了比较确凿的证据。154号竹简上书“吴王问孙子曰……”,258号汉简上书“齐威王问用兵孙子曰……”,这充分证实孙武仕于吴,孙膑仕于齐,历史上各有其人,各有兵法传世,且与《史记》和《汉书》关于两个孙子的事迹和著作的记载相吻合。这不仅使失传千余年的孙膑著作得以重见天日,而且也使怀疑孙武其人的有无和《孙子》是否孙武所著的疑案得以澄清,真可谓是千年聚讼,一朝涣然冰释。
尤为重要的是,《吴问》中孙子关于晋国政冶走向的天才预测,非常有说服力地证实了《孙子兵法》一书应该是成书于春秋晚期。《吴问》篇的晋国政治发展趋势预测,是“六卿”政治格局的重新洗牌,在所难免,赵氏一族将在残酷的政治搏杀中笑到最后,成为终极胜利者。
吴王阖闾提出的问题是:“六将军分守晋国之地,孰先亡?孰固成?”
孙武根据自己对春秋大势的观察和对历史经验的分析研究,提出了预测判断:“范、中行是(氏)先亡。”
阖闾追问道:“其说可得闻乎?”
孙武从容回答说:“范、中行是(氏)制田,以八十步为畹,以百六十步为畛,而伍税之。其囗田陕(狭),置士多……主乔(骄)臣奢,冀功数战,故曰先〔亡〕。”
阖闾接着问道:“孰为之次?”范氏、中行氏败亡之后,厄运又该轮到哪家头上呢?孙武的回答是“智是(氏)为次”。智氏“公家富,置士多,主乔(骄)臣奢,冀功数战,故为范、中行是(氏)次。”
阖闾继续发问:“孰为之次?”即,智氏败亡之后,下一个倒霉的该是谁了?
孙武的回答是:“韩、巍(魏)为次。”“韩、巍(魏)制田,以百步为畹,以二百步为畛,而伍税〔之〕,其囗田陕(狭),其置士多,伍税之,公家富。公家富,置士多,主乔(骄)臣奢,冀功数战,故为智是(氏)次。”
而赵氏家族,则将成为晋国内权力角逐中的胜利者:“赵毋失其故法,晋国归焉”,“赵是(氏)制田,以百廿步为畹,以二百卌步为畛,公无税焉。公家贫,其置士少,主佥臣收,以御富民,故曰固国。晋国归焉。”
吴王阖闾听了孙子的分析,连连称赞、叫好不绝:“善!王者之道,囗囗厚爱其民者也!”(14)银雀山汉墓竹简整理小组:《银雀山汉墓竹简》,壹,第30页。
其实从非常有限的传世文献中,我们可以发现,这种厚爱民众的价值观念,在孙子那里是根深蒂固的。如《史记·伍子胥列传》有云:“阖庐立三年,乃兴师与伍胥、伯嚭伐楚,拔舒,遂禽故吴反二将军。因欲至郢,将军孙武曰:‘民劳,未可,且待之。’乃归。”(15)司马迁:《史记》,卷六十六,《伍子胥列传》,北京:中华书局,1959年版,第2175页。地下新出土文献与传世文献可就孙子的政治观点进行对勘互证。
可见,在《吴问》篇中,孙子准确地预测到晋国大致的政治演变格局与趋势,即六卿专权局面无法长期维系,一定会按照政治发展变化的内在逻辑打破权力角逐中的相对平衡,逐步决出胜负的。而按孙子自己的认知,六卿出局的顺序,就应该先是范氏、中行氏,接着是智氏,再就是韩氏、魏氏,最后由赵氏取得晋国政权,完成类似田氏取代姜齐的历史性一幕。
从预测的历史进程绝大部分具有准确性质的层面加以考察,《吴问》的史实可靠性毋庸置疑,这场君臣对话当实有其事,时间当在范氏、中行氏尚未败亡之前,下限不可能早于攻灭智氏的公元前453年晋阳之战。但是,孙子的预测中,又未能预见到“三家分晋”的结果,而错误地判断韩氏、魏氏将步智氏的后尘,会被赵氏所翦灭,这显然是个严重的缺漏。由此可见,《吴问》篇在晋国政治生态演变趋势的预测上,是猜中了开头,但未能够猜中结尾。不过,正是这种误判的存在,恰好证实《吴问》作为史料的原始性与确切性,而绝非后人所伪托。因为如果是后人所比附依托,则应该是避免犯与“三家分晋”基本史实相扞格的常识性乖误,方枘圆凿,留下破绽,而一定是环环相扣,自圆其说。
显而易见,《吴问》的发现对我们认定《孙子兵法》一书的成书年代的确大有裨益,既然作为“外篇”的《吴问》其成文时代尚且可以判断为在春秋后期的晋国“六卿专权”期间,那么,作为《孙子兵法》核心主体“内篇”之“十三篇”,其成文的年代,亦应该是与此同时甚至于更早。
三、《吴问》篇与春秋中后期争霸背景下的晋吴战略同盟
汉简《孙子兵法》佚文的又一个重要价值,在于它蕴涵有大量的历史文化信息,反映出鲜明的时代文化精神,通过对它的解读,有助于我们更好地了解先秦时期列国政治格局的演变,认识当时大国间战略互动关系的特征,值得深沉玩味、细细斟酌。
《孙子兵法》中有一个很特殊的现象,即凡是孙子所认为的最重要的兵学原则,往往在“十三篇”中出现两次。如为了强调认识论上的科学性、重要性,他一再主张“知彼知己”,一见于《谋攻篇》,“知彼知己,胜乃不殆”;再见于《地形篇》:“知彼知己,胜乃不殆;知天知地,胜乃不穷”(此为《十一家注》本的文字,《武经》本中“胜乃不穷”作“胜乃可全”)。再如,他立足于“慎战”,反对好大喜功,穷兵黩武,于是乎“合于利而动,不合于利而止”的主张,也两次被提出,一见于《九地篇》,再见于《火攻篇》,可谓苦口婆心,谆谆善诱。这不是简单的重复,不是错简,也不是什么衍文,而是一种强调,是对一个核心命题浓墨重彩的渲染,孙子实有其深意存焉!
同样的道理,孙子认为“知诸侯之谋”,了解敌方或第三方的战略意图,在此基础上下定决心,制定正确的对策,对于战胜攻取,达成己方既定的战略目标,也具有特殊而关键的意义,是战略运筹上的重中之重。因此,“不知诸侯之谋者,不能豫交;不知山林、险阻、沮泽之形者,不能行军;不用乡导者,不能得地利”也两度在书中出现,分别见于《军争篇》与《九地篇》。孙子理论构思上的匠心独运、曲尽其妙,于此可见一斑。
《吴问》篇记叙了吴王阖闾与孙子之间就有关晋国政局走向问题所作的详尽分析与精辟预测。吴王向孙子提出了“六将军分守晋国之地。孰先亡?孰固成”的询问,而孙子则根据自己对春秋大势的观察和对历史经验的分析研究,就晋国未来的政局变迁作出了高明切实的战略预测判断。可谓胸有成竹、运筹帷幄。
但是,在今天,我们可以进一步深究,为什么吴王所关心的对象是晋国,而不是楚国、秦国、宋国、郑国、鲁国、燕国、陈国、蔡国、越国,或孙子的故国——齐国呢?按理说,孙子自齐奔吴,作为齐人,对齐国的内情最为熟悉,阖闾当率先向孙子询问齐国的政情与战略动态才合乎逻辑,更何况当时还不曾开打柏举之战,争霸中原对吴国来讲,还是十分遥远的愿景,关心与自己遥不相及的晋国政治动态,与吴国又有何相干?这里面到底又有什么蹊跷?
不过,如果考察春秋时期的国际战略格局演变、大国关系的互动,我们便能认识到,吴王阖闾与孙子关心当时头号霸主晋国的政治生态,将了解与掌握晋国政局走向置于优先考虑的位置,乃是势所必然、理有固宜的做法。
春秋大国争霸的主线是晋楚相争。在这个过程中,远交近攻,从侧翼制衡与打击对手,是大国在争霸中原时最热衷于玩弄操控的一手,这方面晋国做得尤为老练,几乎达到了炉火纯青、出神入化的境界。这中间,联吴制楚是晋国军事外交上的重要一环。
晋楚争霸的标志性事件是两国军队主力的三次战略会战,即:公元前632年的城濮之战、公元前597年的邲之战、公元前575年的鄢陵之战。会战的结果,是晋国赢得城濮之战和鄢陵之战,楚国则胜了邲之战。这个格局意味着,在晋楚争霸中,晋国稍稍占有一定的上风,但却无法对楚国具有压倒性的优势。而楚国虽然略处被动,“三驾而楚不能与争”,但也不是不堪一击,而尚能够与晋国作长期的周旋。晋国的战略决策者为了打破这种僵持,一方面在中原主战场与楚国作正面的抗衡与周旋,另一方面则开辟第二战线,缔结盟国,鼓动它们从楚国背后捅刀子,使楚国腹背受敌、捉襟见肘、顾此失彼,左支右绌、疲于奔命。联吴制楚即为这方面的一大手笔。
显而易见,是晋国出于同楚国争霸争斗的需要,采纳楚亡臣申公巫臣联吴制楚的建议,主动与吴国缔结战略同盟,让吴国从侧面打击楚国,以牵制楚国势力的北上。吴王寿梦二年(前584),晋景公派遣申公巫臣出使吴国,随行的有一定数量的兵车和步卒,“以两之一卒适吴,舍偏两之一焉”。让他带着特殊的使命,一步步地实现晋国扶植吴国、借吴制楚的战略目标“与其射御,教吴乘车,教之战陈,教之叛楚”(《左传·成公七年》)。
日渐强大起来的吴国,正需要寻找大国作自己的后台,以增加自己在列国角逐中的筹码。现在中原头号霸主晋国放低身段,主动找上门来,自己何乐而不为,于是就欣然接受晋国的主张,坚决摆脱了对楚国的臣属关系,并积极动用武力,同楚国争夺长江、淮河流域,使楚国陷于两面作战而疲于奔命,逐渐成为楚国的强劲对手、心腹之患。“吴始伐楚、伐巢、伐徐……子重、子反于是乎一岁七奔命。蛮夷属于楚者,吴尽取之”(《左传·成公七年》)。
巫臣通使吴国,还给吴国带来了中原地区先进的军事文化和战术,促成吴国军事实力迅速地得到增强。原来吴国地处南方水网地带,军事上以水战为主,陆战只有少量的步兵,基本上无战车兵团。巫臣给吴国带去兵车,并“教吴乘车,教之战陈”,这样一来,吴国开始拥有自己的车战兵团,兵种配置更加齐全,协同作战能力迅速提升,能够适应各种复杂的战场情况,从而逐渐抵消了楚国在兵种和战法上的固有优势。
由此可见,吴国与晋国之间,具有一种十分牢固的战略同盟关系。这种战略同盟合作关系,自吴王寿梦开始到公元前512年吴王阖闾主政阶段,已长达70年有余。吴国要谋求进一步的发展,自然要优先洞察和把握主要同盟者的政治动向,这样,才能赢得战略上的主动,不至于在押宝上押错对象。这完全符合《孙子兵法·九地篇》所倡导的“不知诸侯之谋者,不能预交”之原则。所以,吴王与孙子才会这么关心晋国的政治生态变化,这叫做“未雨绸缪”“谋定而后动”,恰恰是孙子兵学“先计而后战”思想在军事外交决策方面的生动体现。换言之,孙子的“不知诸侯之谋者,不能预交”基本原则,通过《吴问》篇的内容而得到了形象化的诠释,而春秋时期晋、吴两国之间战略同盟关系的重要性与有效性,也凭借《吴问》篇的主旨乃从一个侧面获得了必要的佐证。汉简《孙子兵法》佚文的历史学意义与文献学价值于此可见一斑。
此外,我认为《吴问》篇还可以较为合理地解释孙子之所以离开齐国,跋山涉水投奔吴国的缘由。据《新唐书·宰相世系表》、《古今姓氏书辨正》等文献的记载,孙子当年奔吴的缘由,乃是为了躲避齐国的内乱,“以田、鲍四族谋为乱,奔吴,为将军”(16)欧阳修、宋祁:《新唐书》,卷七十三下,《宰相世系三下》,北京:中华书局,1975年版,第2945页。,这似乎不太合乎情理:田氏是齐国内部政治斗争的最终胜利者,最后代替姜齐,而成为齐国统治者,这就是史上著名的“田氏代齐”。作为田氏的支孽,孙子完全可以“大树底下可乘凉”,悠闲地坐享田氏胜利的成果,而完全不必跋山涉水,为“避祸”南逃吴国。因此,所谓的“避祸”奔吴之说,似乎从逻辑上讲不通。
但是,如果了解了晋楚争霸背景下,晋国扶植吴国制衡楚国的战略动机与手法,那么,孙子扮演的角色也就呼之欲出了:齐国从公元前632年城濮之战起,在春秋大部分时间里都追随晋国与楚国相斗,是晋国争霸大业中的小老弟。因此,晋国在全方位扶植吴国之时,也会要求自己最大最重要的盟国齐国尽自己的能力与资源去帮助、支持吴国。孙子熟悉兵法,深富韬略,乃是颇为合适的人选。我们可以推测,孙子之所以千里迢迢南奔吴国,很有可能是受齐国当局的指使或委派,是使命在身!类似于后来楚国人范蠡、文种去国远行抵达越国,辅佐越王勾践战胜吴国的情况。
综上所述,银雀山汉墓竹简《孙子兵法》佚文《吴问》篇的文献学价值之显著与历史学意义之重大,乃是毋庸置疑的。应该将其视为与《孙子兵法》十三篇一样重要的兵学文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