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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克思的社会历史线性演化逻辑及其语境

2020-12-14宫敬才谷菁菁

关键词:俄国恩格斯线性

宫敬才,谷菁菁

(河北大学 政法学院哲学系,保定 071002)

一、问题的提出及说明

马克思在《资本论》第1卷《第一版序言》中提出了如下命题:“工业较发达的国家向工业较不发达的国家所显示的,只是后者未来的景象。”命题中具有政治经济学内容,既包括社会历史转型的经济性内容,也包括经济发展道路内容。直接指称对象中的政治经济学内容——英、德两国经济发育程度比较和二者之间社会历史意义的内在联系——更明显。

现在需要研究的问题是,这一命题中存在经济哲学内容吗?如果对问题作出否定性回答,结果将会与马克思原生态思想实际冲突,只有对问题作出肯定性回答,才能得到符合马克思原生态思想实际的答案。如何才能得到这一答案?有效途径是回到马克思文献中,分析马克思论述这一问题时各不相同的语境。

在马克思文献中,这一命题出现于四种语境中:原生态语境、一般性理论语境、东方特定社会历史情势语境和俄国特定社会历史情势语境。四种语境的主题思想,是一个内在于马克思政治经济学又具有经济哲学内容的社会历史线性演化逻辑。这一逻辑是一般性意义的历史唯物主义,不同语境中的内容是对这种历史唯物主义的验证和具体化。验证和具体化过程中产生了极具挑战性的理论问题,不解决这些问题,就无法消除马克思社会历史线性演化逻辑中有可能存在的理论瑕疵。

二、原生态语境

马克思上述命题直接出现于如下语境中:“我要在本书研究的,是资本主义生产方式以及和它相适应的生产关系和交换关系。到现在为止,这种生产方式的典型地点是英国。因此,我在理论阐述上主要用英国作为例证。但是,如果德国读者看到英国工农业工人所处的境况而伪善地耸耸肩膀,或者以德国的情况远不是那样坏而乐观地自我安慰,那我就要大声地对他说:这正是说的阁下的事情!”“问题本身并不在于资本主义生产的自然规律所引起的社会对抗的发展程度的高低。问题在于这些规律本身,在于这些以铁的必然性发生作用并且正在实现的趋势。工业较发达的国家向工业较不发达的国家所显示的,只是后者未来的景象。”“撇开这点不说。在资本主义生产已经在我们那里完全确立的地方,例如在真正的工厂里,由于没有起抗衡作用的工厂法,情况比英国要坏得多。在其他一切方面,我们也同西欧大陆所有其他国家一样,不仅苦于资本主义生产的发展,而且苦于资本主义生产的不发展。”(1)《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5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8-9页。

马克思提出命题的时间是1867年。命题涉及的空间是英国、德国和西欧其他国家,时间是社会经济历史的发育程度,即前资本主义时期、资本主义早期和资本主义成熟期。提出和论述命题的阶级立场不言而喻,是工人阶级或说是劳动者立场。既然马克思以英国为典型和例证说明资本主义生产方式,为什么又对德国人甚至西欧其他国家的人喊话说,“这正是说的阁下的事情”?这与马克思对问题的理解有直接关系。《资本论》中列举的事实,对事实的分析和基于分析而来的理论概括,除具有政治经济学意义外,更具有经济哲学内容。

像自然时间一样,经济史观中的时间也有过去、现在和未来之分。马克思论述涉及经济史观意义的时间是前资本主义时期、资本主义的昨天和今天(1867年)。三个时间段之间具有社会历史演化意义的普遍性和必然性,实质是社会历史线性演化逻辑。普遍者涉及社会历史性空间即英国、德国和西欧其他国家;必然者涉及社会历史性时间,指称内容为英国的昨天是德国和西欧其他国家的今天,英国的今天是德国和西欧其他国家的明天。英国与德国和西欧其他国家之间除空间意义的并存关系外,更具有社会历史线性演化逻辑意义的前后相继关系。在这种关系中,英国发展在先,德国和西欧其他国家跟随其后。社会历史线性演化逻辑意义的时间具有两重关系性质,此地和彼地的社会历史性空间关系;昨天、今天和明天的社会历史性时间关系。关系性质由特定社会经济的历史性内容决定。

马克思命题及其展开性分析表明,社会历史线性演化逻辑意义的资本主义社会也有不同的历史时期。不同历史时期中,对工人阶级的态度、做法,甚至态度和做法的法律表现各不相同。英国资本主义社会的昨天即德国和西欧其他国家资本主义社会的今天,是资本主义生产的“粗野时期、躁动时期”(2)《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8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321页。。在这样的历史时期中,资本家贪婪无度,行为漫无节制甚至任意妄为,结果是工人阶级生存状况悲惨无比。马克思《资本论》第一卷中运用的由英国官方公布的具体事实已充分证明这一点。英国资本主义社会的今天即德国和西欧其他国家资本主义社会的明天怎么样?马克思说:“在英国,变革过程已经十分明显。它达到一定程度后,一定会波及大陆……现在的统治阶级,撇开其较高尚的动机不说,他们的切身利益也迫使他们除掉一切可以由法律控制的、妨害工人阶级发展的障碍。因此,我在本卷中还用了很大的篇幅来叙述英国工厂立法的历史、内容和结果。一个国家应该而且可以向其他国家学习。一个社会即使探索到了本身运动的自然规律——本书的最终目的就是揭示现代社会的经济运动规律——,它还是既不能跳过也不能用法令取消自然的发展阶段。但是它能缩短和减轻分娩的痛苦。”(3)《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5卷,第9-10页。英国经济演化和法律变革的历史表明,资本主义社会不是一成不变的,基于内在需要,加上工人阶级的斗争,它也会由“粗野时期、躁动时期”的残酷无比变为较为温和人道的成熟时期,仅从英国为保护工人阶级权益而进行的立法过程就可以看出这一点。马克思告诉我们,英国例证具有经济规律性质。这样的经济规律是硬性约束,后继国家既没有可能“跳过”这一经济规律发挥作用的社会历史时期,也没有可能用人为办法躲避这一时期。

既然英国例证具有经济规律性质,结论会自然而然地出现在我们面前,英国的今天就是德国和西欧其他国家的明天。国与国之间或许有差别,但本质有共同之处,因为它们“既不能跳过也不能用法令取消自然的发展阶段”。相对于英国是“自然的发展阶段”,但相对于西欧其他国家,除具有“自然的发展阶段”含义外还具有空间扩张含义。

马克思从资本主义社会历史发展事实中提炼出的社会历史线性演化逻辑被后来的恩格斯证实。他在1892年为青年时期的作品《英国工人阶级状况》所写的德文版序言中说,“随着大工业的发展,据说德国的许多情况也改变了”,“玩弄这些狡猾手腕和花招在大市场上已经不合算了,那里时间就是金钱,那里商业道德必然发展到一定的水平,其所以如此,并不是出于伦理的狂热,而纯粹是为了不白费时间和辛劳。”(4)《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366页。恩格斯论述的重点是德国,这里同样表现出资本主义经济发展的阶段性质。早期资本主义的德国经济以坑蒙诓骗为能事,诚如马克思恩格斯在1845—1846年写作的《德意志意识形态》中指出的,“小工商业者的骗术只是在浅陋的竞争条件下,在……德国人和犹太人中以及一般地走街串巷的小商贩中才盛行”(5)《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60年版,第427页。。与此形成显明对比的是,1892年的德国资本主义经济以诚信为本,诚信是最大竞争力。基于此,恩格斯提出了直到现在仍被学术界无视其客观存在更没有领悟其巨大理论价值的诚信经济规律论,“现代政治经济学的规律之一(虽然通行的教科书里没有明确提出)就是:资本主义生产越发展,它就越不能采用作为它早期阶段的特征的那些小的哄骗和欺诈手段”(6)《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第366页。。

诚信是商业伦理原则,怎么能说是“现代政治经济学的规律”呢?恩格斯列举三个方面的事实证明,诚信确为资本主义成熟时期的经济规律。

第一,“大工业从表面看来也变得讲道德了。工厂主靠对工人进行琐细偷窃的办法来互相竞争已经不合算了。”“所有这些都同自由贸易和无限制竞争的精神直接矛盾,但却使大资本家同条件较差的同行的竞争更具优势。”(7)《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第367页。有法度的自由竞争是一种强制性的外在约束力量,它迫使不想通过残酷剥削手段压榨工人阶级而自取灭亡的资本家,逐步改善工人阶级的生活条件和工作条件,使他们的生存状况得到改善,不再生活于“曼彻斯特资本主义”阴森恐怖的境况中。从1844年到1892年是近半个世纪的时间,资本主义经济生活从外在表现到实际内容已发生了明显变化。变化前后的区别是“粗野时期、躁动时期”和成熟时期之间的区别,这种区别正好表现出德国资本主义经济发展的阶段性质。

第二,“企业规模越大,雇用的工人越多,每次同工人发生冲突时所遭受的损失和经营方面的困难也就越多。因此,工厂主们,尤其是那些最大的工厂主,就渐渐产生了一种新的想法。他们学会了避免不必要的纷争,默认工联的存在和力量,最后甚至发现罢工——发生得适时的罢工——也是实现他们自己的目的的有效手段。于是,过去带头同工人阶级作斗争的最大的工厂主们,现在却首先起来呼吁和平与和谐了。”(8)《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第367页。恩格斯论述的对象是工人阶级政治生活条件的改善。工人有了组织工会和罢工的权利,资本家“默认”这种权利,这本身就是一大进步。更为重要者,工人阶级有了自己的政治性组织,这样的组织有助于工人阶级维护和争取自己的经济权益。经济权益和政治权益的有机统一,证明工人阶级生存状况的改善是客观事实。这样的事实是一种能力,也是一种力量,它约束甚至迫使资本家和官府约束起码是收敛自己的残酷本性,对工人阶级的态度不能总是要钱不要命,无视工人阶级的苦难与死活。

第三,“霍乱、伤寒、天花以及其他流行病的一再发生,使英国资产者懂得了,如果他想使自己以及自己的家人不致成为这些流行病的牺牲品,就必须立即着手改善自己城市的卫生状况。因此,这本书里所描写的那些最令人触目惊心的恶劣现象,现在或者已经被消除,或者已经不那么明显。”(9)《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第368页。像被污染的空气一样,流行病也是天生平等派。在它眼中,没有高官显贵和平民百姓之分,也没有资本家和工人阶级之别。在以普遍交往为基础的社会中,没有人能避开流行病或被污染的空气袭扰。这样的客观情势是命令,资本家必须与官方一道提供改善生活环境的公共产品,否则,自己和家人的性命或有不保。恩格斯的论述告诉我们,这样的事情确实发生了。是资本家和官府突然良心发现?当然不是,客观的经济发展规律迫使资本家和官府不得不如此行为。

恩格斯明确提出和证明的诚信经济规律论是针对资本主义经济发展的成熟期而言的。这从一个侧面证明,马克思在原生态语境中提出的命题“工业较发达的国家向工业较不发达的国家所显示的,只是后者未来的景象”,确实符合资本主义经济发展的历史实际。

这里应当引起我们关注的是恩格斯提出的诚信经济规律论。这个高度浓缩经济伦理学和经济哲学于一身的伟大思想,直到现在还没有获得在学术语境中表示存在的机会。当如此频繁、普遍和恶劣的商业丑闻被公布于世时,如每年“3·15”所披露的大量事实,人们往往借机大发伦理道德性议论和感慨,但如此做时人们根本没有意识到,这于事无补,因为诚信首先是经济规律,其次才是伦理道德原则。当不诚信者获暴利而机会成本微乎其微时,诚信的人也会变得不诚信。这样的情势一旦形成,不诚信“竞赛”就会开始,消费者遭殃却毫无办法。按照恩格斯诚信经济规律论的思路理解问题,结果会截然相反。不诚信就毁灭,用经济学术语说是破产。久而久之,诚信就会成为习惯,诚信伦理原则就会真正地确立起来。

三、一般性理论语境

如上引述和分析表明,马克思命题具有相对明确的指称对象:英国与德国和西欧其他国家社会经济发展程度之间的关系。这种关系涉及的社会历史性时间是资本主义“粗野时期、躁动时期”向成熟时期的过渡。但是,这个原生态语境只不过是例证,让这个例证成为一家之言且独树一帜的理论是其中隐含的一般性理论因素。第一,社会经济发展具有阶段性质,这种性质已为人类社会经济演化历史的客观事实所证明。第二,经济发展先行一步的国家对后发国家具有“波及”效应。这样的“波及”效应以两种形式表现出来,自然而然和强制。原生态语境中例证的演化过程是自然而然如德国和西欧其他国家,这与强制有本质区别。第三,“波及”表现出来的是地理学意义的空间扩张过程,这一过程不存在固定界限。第四,经济发展阶段的前后相继具有线性演化特点,这种特点不以个人、民族和国家的意志为转移。第五,社会历史性经济发展阶段前后相继和不断演化的目标是马克思(包括恩格斯)终生奋斗所追求的共产主义社会。

马克思文献中存在上述一般性理论因素吗?当然存在。我们以《德意志意识形态》、《共产党宣言》、《哲学的贫困》和《资本论》为例证就能说明问题。

其一,前资本主义社会与资本主义社会之间有本质区别,前者向后者过渡具有社会历史必然性,《共产党宣言》用强劲有力的理论逻辑为我们揭示出这一必然性。“资产阶级赖以形成的生产资料和交换手段,是在封建社会里造成的。在这些生产资料和交换手段发展的一定阶段上,封建社会的生产和交换在其中进行的关系,封建的农业和工场手工业组织,一句话,封建的所有制关系,就不再适应已经发展的生产力了。这种关系已经在阻碍生产而不是促进生产了。它变成了束缚生产的桎梏。它必须被炸毁,它已经被炸毁了。”根本性经济变化“必然产生的结果就是政治的集中。各自独立的、几乎只有同盟关系的、各有不同利益、不同法律、不同政府、不同关税的各个地区,现在已经结合为一个拥有统一的政府、统一的法律、统一的民族阶级利益和统一的关税的统一的民族。”(10)《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2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36页。上述内容展示的是西欧不同民族国家的形成过程。这一过程伴随经济和政治两个方面的质变,封建主义经济变为资本主义经济,封建主义政治变为资本主义政治。经济和政治变化导致整个社会生活的根本性变化。“资产阶级在它已经取得了统治的地方把一切封建的、宗法的和田园诗般的关系都破坏了。它无情地斩断了把人们束缚于天然尊长的形形色色的封建羁绊,它使人和人之间除了赤裸裸的利害关系,除了冷酷无情的‘现金交易’,就再也没有任何别的联系了。”(11)《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2卷,第33-34页。政治和社会变化的源头是经济变化,资本主义经济在民族国家范围内进行两个方面的扩张。在经济生活领域,它永远不满足于现状,把不利于自己发展的非资本主义经济因素统统消灭掉。它不顾一切地向政治和社会生活领域扩张,使这两大领域适应自己发展的客观需要,为自己的发展服务。西欧近代社会历史发展的客观事实已经证明了这一点。

其二,资本主义经济进行地理学意义的空间扩张具有社会历史必然性。《德意志意识形态》对此的揭示如下:“随着美洲和通往东印度的航线的发现,交往扩大了,工场手工业和整个生产运动有了巨大的发展。从那里输入的新产品,特别是进入流通的大量金银完全改变了阶级之间的相互关系,并且沉重地打击了封建土地所有制和劳动者;冒险者的远征,殖民地的开拓,首先是当时市场已经可能扩大为而且日益扩大为世界市场,——所有这一切产生了历史发展的一个新阶段。”(12)《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第562页。这样的空间扩张具有资本主义经济发展的早期特征,待到资本主义经济大工业时期,空间扩张对世界社会历史性质的影响要巨大得多,深刻得多。大工业“首次开创了世界历史,因为它使每个文明国家以及这些国家中的每一个人的需要的满足都依赖于整个世界,因为它消灭了各国以往自然形成的闭关自守的状态。”与此同时,“大工业发达的国家也影响着那些或多或少是非工业性质的国家,因为那些国家由于世界交往而被卷入普遍竞争的斗争中。”(13)《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第566、567页。

在《共产党宣言》中,马克思恩格斯对资本主义经济空间扩张的论述更有气势:“资产阶级,由于一切生产工具的迅速改进,由于交通的极其便利,把一切民族甚至最野蛮的民族都卷到文明中来了。它的商品的低廉价格,是它用来摧毁一切万里长城、征服野蛮人最顽强的仇外心理的重炮。它迫使一切民族——如果它们不想灭亡的话——采用资产阶级的生产方式;它迫使它们在自己那里推行所谓的文明,即变成资产者。一句话,它按照自己的面貌为自己创造出一个世界。”(14)《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2卷,第35-36页。后来的社会历史演化表明,客观事实确实如此。资本主义经济空间扩张没有止境,没有限度,用现在流行的话说是全球化。资本主义经济空间扩张结果性的具体表现是什么?请看马克思恩格斯的论述:“资产阶级使农村屈服于城市的统治……正像它使农村从属于城市一样,它使未开化和半开化的国家从属于文明的国家,使农民的民族从属于资产阶级的民族,使东方从属于西方。”(15)《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2卷,第36页。

资本主义经济空间扩张的表现让我们明白了四点内容。第一,资本主义经济空间扩张的社会历史性质是使非资本主义经济转变为资本主义经济,非资本主义经济不仅指称封建主义经济,此外还有其他社会历史性质的经济,如尚未发育到封建主义经济程度的美洲印第安人经济和非洲黑人经济。第二,资本主义经济空间扩张的阶级性质是资产阶级按照自己的需求获得一切,统治一切,改造一切,主宰一切。第三,资本主义经济空间扩张具有社会历史时间性质,它把还没有演化到资本主义社会历史阶段的经济体强制地纳入资本主义经济洪流之中,使社会历史的时间之流按照自己的需要行进。第四,资本主义经济空间扩张带有明显和具体的目标:“文明的国家”向未开化和半开化国家扩张;“城市”向“农村”扩张;“资产阶级的民族”向“农民的民族”扩张;“西方”向“东方”扩张。扩张具有两种性质,自然而然和强制。强制指称的内容是侵略、征服或其他卑劣手段。马克思在《资本论》第一卷《所谓原始积累》一章中实证性地描述了这些手段(16)《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5卷,第860-864页。。

其三,资本主义社会并不像资本家所期望和资产阶级学者所宣扬的那样具有永恒性质,由于其不可避免又无法解决的内在矛盾,必然结局是过渡到共产主义社会。在《共产党宣言》中,这一主题思想以高度浓缩的形式出现在我们面前:“资产阶级的生产关系和交换关系,资产阶级的所有制关系,这个曾经仿佛用法术创造了如此庞大的生产资料和交换手段的现代资产阶级社会,现在像一个魔法师一样不能再支配自己用法术呼唤出来的魔鬼了。”因此,“资产阶级的灭亡和无产阶级的胜利是同样不可避免的。”(17)《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2卷,第37、43页。这个强劲有力的社会历史线性演化逻辑极富鼓动性,支撑逻辑的经验性事实也司空见惯,但要充分地展开并详加论证,还要等到19世纪50年代以后才能变为现实。但是,资本主义社会必然灭亡和共产主义社会必然到来的社会历史线性演化逻辑毕竟用一般性理论语言表述出来了。

其四,共产主义社会的内在灵魂。共产主义社会的具体内容是什么?在不同文献和语境中,马克思(包括恩格斯)从不同角度和层面回答这一问题。例如,消灭私有制和建立公有制,在共产主义社会初级阶段是工人阶级专政或无产阶级专政,等等。但是,或许人们重视不够的是共产主义社会的灵魂性内容,即个人自由全面的发展。在《德意志意识形态》中,我们见到的是如下论述:“在共产主义社会里,任何人都没有特殊的活动范围,而是都可以在任何部门内发展,社会调节着整个生产,因而使我有可能随自己的兴趣今天干这事,明天干那事,上午打猎,下午捕鱼,傍晚从事畜牧,晚饭后从事批判,这样就不会使我老是一个猎人、渔夫、牧人或批判者。”(18)《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第537页。在《共产党宣言》中,我们见到了有关共产主义灵魂性内容的最经典表述:“代替那存在着阶级和阶级对立的资产阶级旧社会的,将是这样一个联合体,在那里,每个人的自由发展是一切人的自由发展的条件。”(19)《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2卷,第53页。两处论述表明,共产主义之所以为共产主义的本质性特征是个人的自由全面发展。发展的前提是生存,由于共产主义社会中生产力高度发达,消灭了阶级和剥削,生存便不会成问题。自由全面发展何谓?自由相对于约束而言,约束主要表现于四个方面:自然必然性约束、社会制度性约束、人际关系性约束和个人心智性约束。相对于资本主义社会四个方面的约束而言,共产主义社会中的个人已从这些约束中解放出来,自由的获得是自然而然的结果,获得自由后的结果是全面发展。

其五,向共产主义社会过渡需要特定的前提条件即生产力的高度发展。马克思始终坚定不移地认为,首先,没有生产力的发展,就会有“极端贫穷的普遍化”,争夺生活必需品的斗争会死灰复燃。其次,只有生产力的发展,个人与个人和民族与民族之间的普遍交往才能建立起来。最后,只有生产力的发展,地域性个人才能为世界历史性个人所代替(20)《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第538页。。三个理由中包含了极其丰富又极为重要的内容。生产力的高度发展之所以是实践性共产主义绝对必需的前提,是因为不如此就不能解决如下四个矛盾:第一,物质财富的充分涌流与因贫困普遍化而导致的争夺生活必需品斗争之间的矛盾;第二,因普遍交往而来的全面相互依赖关系与“地域性迷信”之间的矛盾;第三,民族的世界历史性存在与地域性存在之间的矛盾;第四,世界历史性个人与地域性个人之间的矛盾。这四个矛盾不解决,共产主义就不会具有实践性,而要解决这四个矛盾,生产力高度发展是绝对必需的前提。这里有一点必须强调指出,在马克思语境中,生产力高度发展在先,共产主义性质的社会变革在后,相反的理解与马克思原生态思想不一致。

其六,为共产主义社会到来准备物质性前提条件的社会历史形式是什么?《德意志意识形态》、《共产党宣言》都告诉我们,只能是资本主义社会。后来,马克思在《资本论(1863—1865年手稿)》中,用生产方式三段论形式更为具体地回答了这一问题:“资本关系本身的出现,是以一定的历史阶段和社会生产形式为前提的。在过去的生产方式中,必然发展起那些超出旧生产关系并迫使它们转化为资本关系的交往手段、生产资料和需要。但是,它们只需要发展到使劳动在形式上从属于资本的程度。然而,在这种已经改变了的关系的基础上,会发展起一种发生了特殊变化的生产方式,这种生产方式一方面创造出新的物质生产力,另一方面,它只有在这种新的物质生产力的基础上才能得到发展,从而在实际上给自己创造出新的现实的条件。由此就会出现完全的经济革命,这种革命一方面为资本对劳动的统治创造并完成其现实条件,为之提供相应的形式,另一方面,在这个由革命发展起来的与工人相对立的劳动生产力、生产条件与交往关系中,这个革命又为一个新生产方式,即扬弃资本主义生产方式这个对立形式的新生产方式创造出现实条件,这样,就为一种新形成的社会生活过程,从而为新的社会形态创造出物质基础。”(21)《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8卷,第546-547页。这个强劲有力的生产方式三段论以资本主义生产方式为核心,为支点。前资本主义生产方式向资本主义生产方式过渡具有必然性,资本主义生产方式向共产主义生产方式过渡也具有必然性。必然性的原因在资本主义生产方式内部,实际是为这种必然性转变为现实准备前提条件的。

相对于资产阶级而言,生产力的发展是一把双刃剑,贪婪的欲望得以满足,发财致富的目的能够达到,但这一阶级没有想到的是,生产力的发展还是自己灭亡的前提条件,是共产主义社会到来的物质前提。在这一社会历史线性逻辑演化过程中,有惊心动魄和连绵不断的阶级斗争,有让资产阶级心惊肉跳的经济危机和因经济危机而来的社会危机。斗争与危机的相互交替和彼此影响,恰好构成资产阶级逐步走向灭亡的生命历程。资产阶级不愿意也不敢承认这样的逻辑,不承认与不存在是两码事,事实胜于雄辩。

综上所述,马克思一般性理论语境中的社会历史线性演化逻辑思路清晰,前资本主义社会向资本主义社会演化,资本主义社会向共产主义社会演化。社会历史线性演化逻辑以经济为先导,为基础,但经济会向其他社会生活领域扩张,典型者是向政治生活、社会生活和整个文化领域扩张。任何扩张都一样,时间性质和空间性质同时并存,相互交织和相互推进,使资本主义社会消灭前资本主义社会的“洪流”凯歌行进,无法阻挡。“洪流”中被冲击者是前资本主义社会因素,如旧生产方式中的农民和非西方国家的种族或民族,“洪流”中的主角、主导者和得益者,则是人格化的资本即资产阶级。让资产阶级没有想到的是,物极必反。资产阶级的凯歌行进过程是经济、社会双重意义的肆意妄为过程。这一过程必然造成两种危机的出现。经济危机周期性爆发使经济秩序难以维持;社会危机不断出现和累积,资产阶级自己造就的掘墓人——无产阶级会因无法生存下去而进行革命。社会历史线性演化逻辑的必然结果是共产主义社会的到来。

四、东方特定社会历史情势语境

马克思亲自参加1848年欧洲革命后不得不重新流亡,1849年8月26日到达伦敦,除短暂外出旅行外直到逝世再也没有离开过英国。对马克思来说,这里是研究政治经济学的好地方。如此说的根据有二,英国是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典型;这里有关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文献资料最为系统和丰富。但是,为了养家糊口,除政治经济学研究外,马克思不得不为美国《纽约每日论坛报》工作,是该报驻欧洲的通讯员。在十年多一点的时间(1851年8月至1862年2月)里,马克思写了大量有关欧洲重大事件的通讯和评论,有人统计说,这样的文章总数有近500篇(22)〔意〕马塞罗·默斯托主编:《马克思的〈大纲〉——〈政治经济学批判大纲〉150年》,闫月梅等译,闫月梅校,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1年版,第14、30、203页。。需要说明的是,为了给马克思腾出时间研究政治经济学,文章总数的约三分之一由恩格斯写作而由马克思署名发表,军事方面文章的情况更是如此。在为数众多的文章中,有不少论述的对象是东方国家,如中国、印度、波斯和阿富汗,还有半东方国家如俄国和土耳其。此时的东方国家是欧洲特定社会历史情势和重大事件中的东方国家,这是由当时特定世界历史情势决定的。在这些文章中,《资本论》提出的政治经济学命题——“工业较发达的国家向工业较不发达的国家所显示的,只是后者未来的景象”——中包含的社会历史线性演化逻辑以特殊形式表现出来,因为与西欧国家相比,东方国家的历史、地理、文化和语言,尤其是面临的社会历史情势特点明显。作为社会历史线性演化逻辑特殊表现形式的思想是马克思思想整体的有机组成部分,我们有责任把它梳理和再现出来。

马克思对东方国家如中国和印度的社会历史和现状、与资本主义国家的关系以及这种关系发展前景等的看法,以对东方国家社会经济结构的认知为前提。在讲到19世纪50年代中英贸易关系时马克思指出:“妨碍对华出口贸易迅速扩大的主要因素,是那个依靠小农业与家庭工业相结合而存在的中国社会经济结构。”(23)《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2卷,第672页。马克思未曾到过中国,不懂中文,也没有专门研究过中国的历史及其现状。上述看法从何而来?英国官员米切尔的实地观察记录为我们回答了问题:“在收获完毕以后,农家所有的人手,不分老少,都一齐去梳棉、纺纱和织布;他们就用这种家庭自织的料子,一种粗重而结实、经得起两三年粗穿的布料,来缝制自己的衣服;而将余下来的拿到附近城镇去卖……每一个富裕的农家都有织布机,世界各国也许只有中国有这个特点。”因此,中国农民“不单单是一个农民,他既是庄稼汉又是工业生产者”(24)转引自:《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2卷,第675页。。在讲到印度的情况时,马克思基于二手资料而来的观点又出现在我们面前,“从遥远的古代直到19世纪最初十年,无论印度过去在政治上变化多么大,它的社会状况却始终没有改变。”“从远古的时候起,在印度便产生了一种特殊的社会制度,即所谓村社制度,这种制度使每一个这样的小结合体都成为独立的组织,过着自己独特的生活。”(25)《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2卷,第680、681页。马克思论述中的“小结合体”指称何谓?《资本论》为我们作出了具体说明。“那些目前还部分地保存着的原始的规模小的印度公社,就是建立在土地共同占有、农业和手工业直接结合以及固定分工的基础之上的,这种分工在组成新公社时成为现成的计划和略图。”“因此,生产本身与整个印度社会以商品交换为中介的分工毫无关系。”(26)《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5卷,第413页。基于如上认知,马克思的结论是:“亚洲各国不断瓦解、不断重建和经常改朝换代,与此截然相反,亚洲的社会却没有变化。这种社会的基本经济要素的结构,不为政治领域中的风暴所触动。”(27)《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5卷,第415页。

由以上的引述可知,马克思对亚洲的看法很明确。亚洲社会经济结构的特点是小农业与家庭手工业牢不可破的结合。由于这一特点,任由政治风浪冲击,亚洲社会生活的客观基础不变,自古如此,没有例外。

这样的特点及由此而来的结论,与马克思基于西欧社会经济历史发展实际抽象出来的社会历史线性演化逻辑不协调。面对这样的不协调,马克思肯定陷入了深深的沉思,他自己提出的如下问题足以证明这一点,“问题在于,如果亚洲的社会状态没有一个根本的革命,人类能不能实现自己的使命?”(28)《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2卷,第683页。人类的“使命”是硬性约束,具有如此特点的亚洲社会结构需要一场变革,应当有一场变革,这场变革的实质是一场“社会革命”,只有一场“社会革命”,才能与完成人类使命的客观需要相一致。

这场“社会革命”的原动力在哪里?马克思找到和指出的原动力具有外力论性质。在讲到中国社会经济结构的变动情况时马克思说:“英国的大炮破坏了皇帝的权威,迫使天朝帝国与地上的世界接触。与外界完全隔绝曾是保存旧中国的首要条件,而当这种隔绝状态通过英国而为暴力所打破的时候,接踵而来的必然是解体的过程,正如小心保存在密闭棺材里的木乃伊一接触新鲜空气便必然要解体一样。”(29)《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2卷,第609页。在讲到印度社会经济结构变化的情况时马克思又说:“内战、外侮、革命、征服、饥荒——尽管所有这一切接连不断地对印度斯坦造成的影响显得异常复杂、剧烈和具有破坏性,它们却只不过触动它的表面。英国则摧毁了印度社会的整个结构,而且至今还没有任何重新改建的迹象。”“这些细小刻板的社会机体大部分已被破坏,并且正在归于消失,这与其说是由于不列颠收税官和不列颠士兵的粗暴干涉,还不如说是由于英国蒸汽机和英国自由贸易的作用……结果,就在亚洲造成了一场前所未闻的最大的、老实说也是唯一的一次社会革命。”(30)《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2卷,第679、682页。读罢马克思的论述不用思索便能得出结论,亚洲各国自身没有能力从非资本主义社会向资本主义社会过渡,以往的历史只有社会动荡和改朝换代但没有真正意义的社会革命。英国人在中国是用大炮和鸦片,在印度则是用蒸汽机和自由贸易,从根本上摧毁了中国和印度的社会经济结构。这种根本性变化的社会历史性质被马克思称为“社会革命”。这是资本主义经济向非资本主义经济空间扩张的结果。对于资本主义国家而言,这种结果的出现是“凯歌行进”过程,对于被空间扩张的非资本主义国家如中国和印度而言,则是灾难!

马克思如何看待资本主义经济向非资本主义经济空间扩张造成的灾难?社会历史线性演化逻辑的刚性特点又一次表现出来。他在讲到印度被英国征服的情况时说:“印度本来就逃不掉被征服的命运,而它过去的全部历史,如果还算得上是什么历史的话,就是一次又一次被征服的历史。”“因此,问题并不在于英国人是否有权征服印度,而在于我们是否宁愿让印度被土耳其人、波斯人或俄国人征服而不愿让它被不列颠人征服。”(31)《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2卷,第685-686页。马克思论述涉及未被马克思主义研究者顾及的话题。不列颠文明真的高于印度文明?仅仅因为不列颠文明高于印度文明就有权利征服印度?马克思在这个特定语境中的表层逻辑相对简单,不列颠人有自由贸易和蒸汽机,印度人没有,所以不列颠文明高于印度文明。但是,从精神文明层面看问题,结论会与此截然相反。当印度人创立了伟大的宗教和写出启人心智的哲理性诗篇时,不列颠人作为“金发碧眼的野兽”(尼采语)仍在阴暗潮湿的北欧原始森林游荡,而人之所以为人的精神世界还几乎是一片空白呢。尤为重要者,侵略和征服也有好坏之分?谁赋予英国征服者这样的权利?以下是马克思对问题的回答。

他认为,英国之所以具有征服印度的优先权,是因为它负有的人类社会历史使命具有特殊性。“英国在印度要完成双重的使命:一个是破坏的使命,即消灭旧的亚洲式的社会;另一个是重建的使命,即在亚洲为西方式的社会奠定物质基础。”马克思告诉我们,英国人在印度重建中能够带来六个方面的内容。第一,政治统一;第二,现代化的军队;第三,自由报刊;第四,土地私有制;第五,管理国家的知识精英;第六,电报、铁路和轮船等通讯与交通工具(32)《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2卷,第686-687页。。六个方面的内容同时也是判断标准,有了它们,资本主义经济向非资本主义经济空间扩张的过程便是“大功告成”,否则,这个过程还要持续下去。与西欧社会历史线性逻辑演化过程不同的是,亚洲社会历史线性逻辑演化过程要靠外部力量,这种外部力量使用的手段是强制,要靠英国人这种“杀人又强奸妇女的文明贩子们”(恩格斯语)来完成(33)《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2卷,第626页。,而西欧社会历史线性演化逻辑则是自生自发过程。这个对比具有强烈刺激性,它客观地存在于马克思的论述中。

马克思语境中的东方社会历史线性演化逻辑进展到此似乎已经结束,资本主义经济向非资本主义经济空间扩张过程已被阐释清楚。如此理解问题既与马克思的观点相冲突,也没有把马克思的观点与带有帝国主义倾向的资产阶级观点区别开来。马克思的观点还有一部分内容是我们绝对不能忽略的。他心里很清楚:“英国资产阶级将被迫在印度实行的一切,既不会使人民群众得到解放,也不会根本改善他们的社会状况,因为这两者不仅仅决定于生产力的发展,而且还决定于生产力是否归人民所有。”(34)《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2卷,第689页。从这一角度看问题,英国资产阶级只是“充当了历史的不自觉的工具”(35)《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2卷,第683页。,因为资产阶级还负有没有自觉意识到也根本不情愿的“为新世界创造物质基础的使命:一方面要造成以全人类互相依赖为基础的普遍交往,以及进行这种交往的工具;另一方面要发展人的生产力,把物质生产变成对自然力的科学支配。资产阶级的工业和商业正为新世界创造这些物质条件,正像地质变革创造了地球表层一样。只有在伟大的社会革命支配了资产阶级时代的成果,支配了世界市场和现代生产力,并且使这一切都服从于最先进的民族的共同监督的时候,人类的进步才会不再像可怕的异教神怪那样,只有用被杀害者的头颅做酒杯才能喝下甜美的酒浆。”(36)《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2卷,第691页。这或许就是马克思所理解的人类使命。

通过比较可以看出,外力论的社会历史线性演化逻辑与自生自发论的社会历史线性演化逻辑之间区别很大,最明显的区别是不同国家和民族处于不同的地位,实际获得的结果也很不相同。马克思确实意识到了这个问题的客观存在,所以他在观察和评论诸如印度被征服和中国被侵略的问题时,精神世界就复杂得多。这种精神世界有三个层面:情感、道义和社会历史线性演化逻辑。三者之间的关系是情感和道义有所表露,但最终还得服从社会历史线性逻辑演化的刚性需要。

情感。马克思写有《鸦片贸易史》一文。他在讲到英国通过东印度公司向中国输出鸦片毒害中国人民的情况时说:“一个人口几乎占人类三分之一的大帝国,不顾时势,安于现状,人为地隔绝于世并因此竭力以天朝尽善尽美的幻想自欺。这样一个帝国注定最后要在一场殊死的决斗中被打垮:在这场决斗中,陈腐世界的代表是激于道义,而最现代的社会的代表却是为了获得贱买贵卖的特权——这真是任何诗人想也不敢想的一种奇异的对联式悲歌。”(37)《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2卷,第632页。马克思对中国的情感很复杂,哀其不幸,怒其不争,痛恨其与世隔绝和不思进取的处世态度,指出中国必然被打垮的趋势,但说这是难以想象的“悲歌”。

道义。1856年,英国人以蓄意编造的理由发动了第二次侵略中国的鸦片战争。针对英国人的所谓“理由”马克思怒斥道:“广州城的无辜居民和安居乐业的商人惨遭屠杀,他们的住宅被炮火夷为平地,人权横遭侵犯,这一切都是在‘中国人的挑衅行为危及英国人的生命和财产’这种站不住脚的借口下发生的!英国政府和英国人民——至少那些愿意弄清这个问题的人们——都知道这些非难是多么虚伪和空洞……英国人控告中国人一桩,中国人至少可以控告英国人九十九桩。”(38)《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2卷,第620-621页。马克思在道义上站在中国人民一边并声援中国人民,揭露和怒斥英国人的侵略行径。中华民族在那个风雨飘摇、四面楚歌的危难屈辱年代,一位西方人仗义执言地为中国人民声辩,实在是雪中送炭,难能可贵。

社会历史线性演化逻辑。在《不列颠在印度的统治》一文中,马克思针对印度人的遭遇和有可能的历史命运,发表了基于社会历史线性演化逻辑而来的相对系统的看法。我们可以明显地感受到,在社会历史线性演化逻辑面前,他对亚洲人民的情感和道义担当都退居次要地位,必须服从于社会历史线性演化逻辑的硬性要求。马克思为自己的做法列出的理由如下:首先,印度农村公社是专制制度的基础,其中的人是迷信的驯服工具和传统规则的奴隶,无任何首创精神。其次,印度人是不开化的利己主义者,看到自己生活于其中的帝国崩溃和各种暴行肆虐无动于衷。再次,在性情上,印度人野性、盲目和放纵,苟且偷安。最后,印度人把生活于其中的社会状态变成自然命运,屈服于外在环境,典型表现是竟向动物叩拜(39)《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2卷,第682-683页。。四个理由是马克思眼中印度人的缺陷,当存在这些缺陷的印度人遭遇以英国人为代表的西方文明挑战时,被征服,被西方文明彻底改造,成为在劫难逃的命运。

在以上论述中,马克思让情感和道义服从于社会历史线性演化逻辑的想法还以潜在形式存在,在如下论述中,这种想法则是以直白形式表达出来:“的确,英国在印度斯坦造成社会革命完全是受极卑鄙的利益所驱使,而且谋取这些利益的方式也很愚蠢。但是问题不在这里。问题在于,如果亚洲的社会状态没有一个根本的革命,人类能不能实现自己的使命?如果不能,那么,英国不管犯下多少罪行,它造成这个革命毕竟是充当了历史的不自觉的工具。”“总之,无论一个古老世界崩溃的情景对我们个人的感情来说是怎样难过,但是从历史观点来看,我们有权同歌德一起高唱:‘我们何必因这痛苦而伤心,既然它带给我们更多欢乐?难道不是有千千万万生灵曾经被帖木儿的统治吞没?’”(40)《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2卷,第683、683-684页。以直白形式表达出来的让情感服从于社会历史线性演化逻辑的想法是客观事实。面对这样的客观事实,印度人怎么想呢?中国人怎么想呢?或许马克思表达想法时并没有意识到要听一听印度人和中国人的想法。这个刚性强劲的社会历史线性演化逻辑背后是世界历史演化过程,在这一过程中,以英国人为代表的西方人是发动者,主宰者,定调者,是哲学理念的提供者。

马克思对亚洲社会及其未来命运的看法已如上述。为了使自己的看法与《资本论》中原生态语境的社会历史线性演化逻辑保持一致,也为了与《德意志意识形态》、《共产党宣言》等文献中一般性理论语境中的社会历史线性演化逻辑保持一致,马克思在说明亚洲社会状况及其前景问题时附加了诸多新理论因素。第一,社会经济结构特殊论;第二,亚洲社会变革需要外力推动论;第三,特种文明优越论;第四,优等文明双重历史使命论;第五,侵略有理论;第六,情感和道义服从社会历史线性演化逻辑论。如何看待和评价这六个极富挑战性又极具复杂性的理论因素?或许我们这些被马克思评价过的东方人的子孙也会陷入马克思当时遇到的思想困境:情感与理智不协调,相冲突。

五、俄国特定社会历史情势语境

到目前为止,我们已经论及了马克思社会历史线性演化逻辑的三种语境:资本主义工业较不发达国家向资本主义工业较发达国家过渡的原生态语境、前资本主义社会向资本主义社会过渡和资本主义社会向共产主义社会过渡的一般性理论语境,以及东方国家由前资本主义社会向资本主义社会过渡的特定社会历史情势语境。马克思论述社会历史线性演化逻辑的语境还有一个,即俄国特定社会历史情势中的线性演化逻辑语境。这种语境更为特殊,它涉及的是前资本主义社会向共产主义社会过渡的可能性问题。

人们基于对马克思相关文献的特定解读,对问题作出了肯定性回答,由此衍生出解读者倾向明显的马克思东方社会理论。这一理论试图告诉人们,俄国社会历史具有特殊性,面临的国际情势也具有特殊性,所以马克思认为,俄国可以不经历资本主义社会的苦难,直接过渡到共产主义社会。这就是马克思在俄国社会历史线性演化逻辑问题上“跨越资本主义制度的卡夫丁峡谷”理论。

有关这一理论的研究成果丰富到汗牛充栋的程度。这是马克思的观点吗?这样的观点、这样的理论和这样的回答与马克思一般性理论语境中的社会历史线性演化逻辑是什么关系?与原生态语境中不发达资本主义社会向发达资本主义社会过渡的社会历史线性演化逻辑是什么关系?没有人提出这样的问题,也没有人回答这样的问题。不提出和不回答问题不等于问题不存在。不管我们多么无视它们的客观存在,不让它们在学术语境中表示存在,它们仍然会以挑战性姿态在那里客观地存在着,逼迫我们作出回答。基于马克思文献,梳理马克思极为复杂的理论表述,对上述问题作出符合马克思原生态思想实际的回答,是我们义不容辞的责任。

马克思与俄国社会历史、现状及未来前景问题结缘有三个契机。

第一,《资本论》第一卷出版后,马克思开始整理加工第二、三卷的内容。在涉及地租和土地制度历史问题时,他接触到了俄国土地关系的历史资料。为了更好地研究和利用这些历史资料,马克思自学了俄语(1869)。在他逝世后,恩格斯吃惊地发现马克思的稿纸中有超过两立方米的材料全是有关俄国的统计数据。马克思用细小字体几乎写满了3000页纸。如此巨量的经过加工的统计数据表明,马克思在俄国社会历史、现状和前景问题上已经下了很大的功夫。

第二,1877年,俄国国内学术界针对俄国农业公社制度历史、现状及其前景问题的争论中涉及到马克思《资本论》中《所谓原始积累》一章的基本观点。争论中的资产阶级自由派认为,马克思的观点表明,俄国农业公社的命运是必然灭亡;民粹派的观点则认为,马克思的观点表明了俄国农业公社恰恰相反的历史命运。为了回应这种争论,马克思专门写作了《给〈俄国纪事〉杂志编辑部的信》,借以澄清自己的立场,“假如俄国想要遵照西欧各国的先例成为一个资本主义国家——它最近几年已经在这方面费了很大的精力——,它不先把很大一部分农民变成无产者就达不到这个目的;而它一旦倒进资本主义制度的怀抱,它就会和尘世间的其他民族一样地受那些铁面无情的规律的支配。事情就是这样。但是这对我的批评家来说是太少了。他一定要把我关于西欧资本主义起源的历史概述彻底变成一般发展道路的历史哲学理论,一切民族,不管它们所处的历史环境如何,都注定要走这条道路,——以便最后都达到在保证社会劳动生产力极高度发展的同时又保证每个生产者个人最全面的发展的这样一种经济形态。但是我要请他原谅。(他这样做,会给我过多的荣誉,同时也会给我过多的侮辱。)”(41)《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3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466页。从马克思的论述中可以概括出如下内容:其一,《资本论》中关于西欧资本主义历史起源的概述不是关于一般性社会经济发展道路的历史哲学理论,如此理解者的所谓“理解”是误解。其二,按照经济自由主义者的意愿,俄国要模仿西欧资本主义发展的道路,必然结果是经历已经在西欧发生过的资本主义苦难。其三,把特殊语境中的理论性概述变为一般性理论,貌似给概述者“过多的荣誉”,实际是给了概述者“过多的侮辱”。其四,提出上述观点的根据在于,“极为相似的事变发生在不同的历史环境中就引起了完全不同的结果”。对俄国农业公社的命运问题要作具体分析,这是不能随意改变的方法论原则。

第三,1881年2月16日,俄国劳动解放社创始人之一查苏利奇写信请求马克思谈谈对俄国农业公社命运的看法:“如果你能说明你对我国农村公社可能的命运以及关于世界各国由于历史的必然性都应经过资本主义生产各阶段的理论的看法,那么,这将使我们获得极大的帮助。”(42)转引自:《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3卷,第703页。这封求教信情真意切,但涉及的理论因素却较为复杂。持俄国农业公社必然灭亡论观点的有两类人,一类是经济自由主义者,一类是自称为马克思学生的人。写信求教者查苏利奇具有民粹主义思想背景,其观点与上述两种观点尖锐对立。面对这样的求教信,马克思不能不作出回答,要作出回答,就必须表明自己在俄国农业公社历史、现状及前景问题上的基本立场。这样的立场是一种社会历史线性演化逻辑,这种逻辑与《资本论》中的基本观点和《德意志意识形态》、《共产党宣言》等文献中一般性社会历史线性演化逻辑的关系是难点之一,也是焦点之一。马克思确实写了复信且一共写了四稿,但其中的理论观点到底何谓?这绝对不是一个简单因而能轻易作出回答的问题。

复信一共写四稿的事实表明,马克思对自己所要回答的问题一时陷入困惑之中。其一,如果马克思能够胸有成竹地回答问题,复信写一稿足矣,犯不着非写四稿不可。其二,比较第一稿与第四稿就可发现,马克思对自己观点的表述有一个从具体到抽象的演化过程。尤为重要者,到第四稿中不再出现“跨越资本主义制度的卡夫丁峡谷”提法。其三,统计数据也能说明问题。第一稿由46自然段构成,第四稿则仅有7自然段,大量理论分析被舍弃掉。其四,在同一稿中出现重复论述的情况,前三稿中这样的例证可以找到六处。其五,马克思在复信终稿开头便说:“承蒙您向我提出问题,但很遗憾,我却不能给您一个适合于发表的简短说明。”(43)《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3卷,第589页。这句话中有两点需要关注。“很遗憾”的提法不仅仅是客套,它表明马克思由于确实拿不出自己认为满意的理论性回答而表示惭愧。“不能”提供“适合于发表”的“说明”则表明,马克思对自己信中的观点拿不准。

作为具有如此学识和智慧的人,马克思为什么会陷入理论困惑之中?我们能够找到的答案是,俄国农业公社的历史、现状及命运问题,既具有存在形态意义的极度复杂性,又具有理论形态意义的极度复杂性。对这一问题的回答涉及马克思自己的理论所要面对的一系列问题。第一,如果对问题作出否定性回答,俄国农业公社可能的命运是必然灭亡,那么,就有可能陷入自己的观点与资产阶级经济自由主义观点难以区分的局面。第二,如果对问题作出肯定性回答,俄国农业公社可能的命运是不经历资本主义苦难而“跨越资本主义制度的卡夫丁峡谷”,那么,就有可能陷入自己的观点与俄国民粹主义者的观点难以区分的局面。第三,如果对问题作出肯定性回答,其内在的理论本质是生产关系先行论,那么,这样的观点与自己其他语境中的社会历史线性演化逻辑相冲突,因为其他语境中的基本观点坚定不移,生产力发展是绝对必需的前提。第四,如果对问题作出否定性回答,灭亡是俄国农业公社在劫难逃的命运,那么,评价中国和印度社会历史线性演化逻辑问题时遇到的困境又会出现,即情感与理智相冲突。与此同时,这会挫伤俄国革命者的革命积极性。第五,如果对问题作出肯定性回答,那么,俄国农业公社的现状会“提出抗议”,从1861年到1881年20年的时间内,俄国资本主义经济获得了长足发展,俄国农业公社已遭到致命性破坏,再恢复原状以便成为“社会新生的支点”实属不可能,至于理论上的可能性,那只不过是理论上的可能性,此外什么也不是。由这五个难以回答的问题就可以看出,俄国农业公社的前景问题是马克思晚年的真正困惑之一。

不管问题多么难以回答,该回答的问题还是要回答。马克思确实作出了回答。综合马克思复信四稿的内容可以看出,他回答问题的理论结构由三部分内容组成。其一,说明《资本论》第一卷中相关内容与俄国农业公社命运问题争论的关系;其二,从纯理论可能性上分析俄国农业公社有可能的发展前景;其三,“回到俄国现实中来”看待俄国农业公社的现状和命运。两种回答问题的方式得到的是几近正相反对的结论。

从1877年起,马克思就被迫卷进了有关俄国农业公社命运的争论中,其中的原因并不复杂,《资本论》中的《所谓原始积累》一章对西欧资本主义的起源作了基于历史事实的理论概述。争论双方都以马克思概述中的内容作为确立自己观点的理论根据。马克思要回答查苏利奇信中提出的问题,前提条件之一是说清楚《资本论》中相关内容与俄国农业公社前景问题争论之间的关系。复信第三稿对这种关系的说明最为明确,“我在分析资本主义生产的起源时说:‘因此,在资本主义制度的基础上,生产者和生产资料彻底分离了……全部过程的基础是对农民的剥夺。这种剥夺只是在英国才彻底完成了……但是,西欧的其他一切国家都正在经历着同样的运动。’”“可见,这一运动的‘历史必然性’明确地限制在西欧各国的范围内。造成这种限制的原因在第三十二章的下面这一段里已经指出:‘以自己的劳动为基础的私有制……被以剥削他人劳动即以雇佣劳动为基础的资本主义私有制所排挤。’”“因此,在这种西方的运动中,问题是把一种私有制形式变为另一种私有制形式。相反,在俄国农民中,则是要把他们的公有制变为私有制。人们承认还是否认这种转变的必然性,提出赞成或反对这种转变的理由,都和我对资本主义制度起源的分析毫无关系。”(44)《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3卷,第583页。争论的语气表明,马克思不愿意自己的观点被当作争论双方中一方的理论根据这种现象出现。既然这种现象出现了,就要把自己的立场以最直接明确的形式表达出来,“毫无关系”之说可资为证。说“毫无关系”就得拿出根据,马克思确实拿出了根据。其一,从地理角度看,一是在西欧,一是在东欧,这二者之间毕竟有区别。其二,《资本论》指涉的对象是从一种私有制转变为另一种私有制,有关俄国农业公社前景问题的争论焦点,则是从公有制转变为私有制或更高形态的公有制。这二者之间确实具有本质性区别。忽略二者之间的本质性区别而生搬硬套地运用《资本论》中的理论是不切合实际的。

回到查苏利奇信中求教的问题上来。俄国农业公社的前景到底如何呢?马克思首先运用一种特殊的方式回答问题。他假定了一种俄国农业公社纯而又纯的理论状态,即“理论上的可能性”,“从纯理论观点”上看等(45)《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3卷,第571、573页,还见第576、577、578、579-580页。。在这样的理论状态中,俄国农业公社可以“跨越资本主义制度的卡夫丁峡谷”,成为“俄国社会新生的支点”。

第一,与较古类型的公社相比,俄国农业公社具有三个特点,实际是优点。“首先,所有较早的原始公社都是建立在公社社员的血缘亲属关系上的;‘农业公社’割断了这种牢固然而狭窄的联系,就更能够扩大范围并经受得住同外界的接触。”“其次,在公社内,房屋及其附属物——园地,已经是农民的私有财产,可是远在引入农业以前,共有的房屋曾是早先各种公社的物质基础之一。”“最后,虽然耕地仍然是公有财产,但定期在农业公社各个社员之间进行分配,因此,每个农民自力经营分配给他的田地,并且把产品留为己有,然而在较古的公社中,生产是共同进行的,只有产品才拿来分配。这种原始类型的合作生产或集体生产显然是单个人的力量太小的结果,而不是生产资料社会化的结果。”(46)《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3卷,第573-574页。之所以说上述特点是优点,根据在于比较范围。与较古类型的公社相比,俄国农业公社的构成要素更能适应于未来共产主义社会的客观需要,如交往的普遍化和更高的个人生产能力。

第二,俄国农业公社固有的二重性有利于过渡到未来共产主义社会。这样说的理由在于:“显然,农业公社制度所固有的这种二重性能够赋予它强大的生命力。它摆脱了牢固然而狭窄的血缘亲属关系的束缚,并以土地公有制以及公有制所造成的各种社会联系为自己的稳固基础;同时,各个家庭单独占有房屋和园地、小地块耕种和私人占有产品,促进了那种与较原始的公社机体不相容的个性的发展。”(47)《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3卷,第586页。马克思的观点表述得很清楚,俄国农业公社中的公有制因素有利于形成共产主义社会所需要的社会联系,而其中的私有制因素则有利于形成未来共产主义社会所需要的个人个性的发展。

第三,俄国农业公社与资本主义制度同时并存,使它具有了过渡到未来共产主义社会的物质可能性。马克思在讲到这一点时信心满满,“设备、肥料、农艺上的各种方法等等集体劳动所必需的一切资料,到哪里去找呢?俄国‘农村公社’比同一类型的古代公社大大优越的地方正是在这里。在欧洲,只有俄国的‘农村公社’在全国范围内广泛地保存下来了。因此,它目前处在这样的历史环境中:它和资本主义生产的同时存在为它提供了集体劳动的一切条件。它有可能不通过资本主义制度的卡夫丁峡谷,而占有资本主义制度所创造的一切积极的成果。”(48)《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3卷,第578页。

三个方面的条件确实很诱人,由此得出俄国农业公社可以跨越“资本主义制度的卡夫丁峡谷”的结论显得有充分根据。人们据此而认定,马克思对查苏利奇信中的问题作出了肯定性回答,进而认定,马克思有一个所谓的东方社会理论。基于马克思文献理解问题就会发现,这样的“认定”离马克思原生态想法很远。人们在看到马克思以上论述时并没有注意到或是有意忽略了,得出能够跨越资本主义“卡夫丁峡谷”的结论只不过是就“理论上的可能性”而言,要使“理论上的可能性”变为现实,就必须具备一系列前提条件,马克思列出了这些前提条件,稍加梳理便是七个方面的内容。其一,俄国农业公社被置于正常条件之下;其二,消除对俄国农业公社的破坏性影响;其三,消除压在俄国农业公社身上的重负;其四,获得正常数量的土地;其五,俄国爆发革命;其六,国债等经济社会资源都用于发展俄国的农业公社(49)《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3卷,第571、590、578、582页。;其七,西欧爆发无产阶级革命且与俄国革命相呼应(50)《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2卷,第8页。。马克思写复信的1881年存在上述前提条件吗?实际情况是其中的一个前提条件也不具备,更遑论全部七个方面的前提条件。缺乏前提条件的“理论上的可能性”只能停留于理论假定层面,什么问题也说明不了。

认定马克思对查苏利奇信中问题作出肯定性回答的人们显然是犯了以偏盖全的错误,因为马克思还有另一种回答问题的方式,这就是“我们必须从纯理论回到俄国现实中来”(51)《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3卷,第576页。。基于这种回答问题方式而来的看法,俄国农业公社的前景暗淡起来,它几近灭亡,或者说它必然会灭亡。这样的前景表明,现在再谈论跨越“资本主义制度的卡夫丁峡谷”问题,已经没有现实意义。为了说明俄国农业公社前景不容乐观,马克思为我们陈述了三个方面的情况。

第一,国家正在加大力度地破坏农业公社。“正是从所谓农民解放的时候起,国家把俄国公社置于不正常的经济条件之下,并且从那时候起,国家借助集中在它手中的各种社会力量来不断地压迫公社。由于国家的财政搜刮而被削弱得一筹莫展的公社,成了商业、地产、高利贷随意剥削的任人摆布的对象。这种外来的压迫激发了公社内部原来已经产生的各种利益的冲突,并加速了公社的各种瓦解因素的发展。”(52)《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3卷,第576-577页。资本主义生产关系绝非像资产阶级经济学家如哈耶克所说的那样是自生自发过程,而是国家深度地参与其中,发挥巨大的推动作用。俄国的国家机器在俄国农业公社被挤压以至于被消灭的过程中发挥了同样性质的作用。这种作用的结果可想而知,俄国农业公社灭亡是必然结局。

第二,俄国已经产生和存在的资本主义经济因素正在推波助澜地加速俄国农业公社灭亡的进程,这是由资本主义经济发展的客观需要决定的。要发展资本主义经济就“必须创造一个由比较富裕的少数农民组成的农村中等阶级,并把大多数农民干脆都变为无产者”(53)《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3卷,第577页。。马克思的叙述让我们见到似曾相识的惊人一幕,他写复信时即1881年的俄国正在经历西欧国家尤其是英国已经经历过的资本原始积累过程。这一过程是“绞肉机”即资本与政治权力相结合肆虐的过程,已经脆弱不堪的俄国农业公社及这一公社的主体——农民怎么能经受得住这种资本主义进程的冲击呢?俄国农业公社的前景只有一个,那就是灭亡。作出这样的结论似乎显得绝对,后来的历史发展证明,马克思的预言不幸言中了。

第三,俄国农业公社作为根本性特点存在的“二重性”,内在地包含促使公社灭亡的因素,一旦具备适宜的社会历史条件,这种因素就会发挥作用。马克思三次关注和强调这一点,此处引证论述较为典型的一次。在复信第三稿马克思说:“除了外来的各种破坏性影响,公社内部就有使自己毁灭的因素。土地私有制已经通过房屋及农作园地的私有渗入公社内部,这就可能变为从那里准备对公有土地进攻的堡垒。这是已经发生的事情。”(54)《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3卷,第586页。貌似自在存在的私有制因素并不是完全处于自在状态,它有一种扩张自身并表示存在的强烈冲动。如果遇到适宜扩张和发展的社会历史环境,这种私有制因素会更加活跃和更加急迫地表现自己。最终结果如何?是俄国农业公社的灭亡。

如上思想梳理明证可鉴,针对查苏利奇信中提出的问题,马克思用两种方式作出回答,一种是纯理论方式,另一种是“回到俄国现实中来”的方式。两种方式得到了具有本质性区别的两种结论,两种结论与马克思一般性社会历史线性演化逻辑具有各不相同的关系。基于“回到俄国现实中来”的方式回答问题与一般性社会历史线性演化逻辑相符合,也与俄国农业公社的最终命运相一致。人们或是忽略了这种回答,或是情感上不愿意见到这种回答,在后来的相关研究中这种回答及其结果已没有表示存在的机会。纯理论方式回答问题的结论被大部分人接受,在国内是几乎已成定论的所谓“马克思东方社会理论”。在国外如此看问题者也不乏其人,例如著名的英国历史学家和马克思主义思想家霍布斯鲍姆就认为,“马克思倾向于赞同民粹派的观点”(55)〔英〕埃里克·霍布斯鲍姆:《如何改变世界——马克思和马克思主义的传奇》,吕增奎译,北京:中央编译出版社,2014年版,第151-152页。。

虽然马克思以纯理论方式回答问题得到的结果成了主流性理论,我们必须要指出的是,这不是马克思的过错,而是后继理解者的过错。过错表现于两个方面。其一,马克思原生态思想中有两种回答问题的方式,得到的理论结果也是两种,但后继理解者仅仅看到了一种而忽略了同样客观存在的另一种。其二,如此理解问题的人们既没有看到也没有指出马克思用纯理论方式回答问题及其结果中存在的缺陷。第一,马克思对生产力及其发展程度的制约作用问题关注不够,这与《德意志意识形态》对相关问题的论述适成显明对照。第二,虽然马克思说“要挽救俄国公社,就必须有俄国革命”(56)《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3卷,第582页。,但农民性质的革命与向共产主义社会过渡的无产阶级革命之间有本质区别,此革命非彼革命。马克思并没有指出这一点。第三,马克思对交往的普遍性问题估计不足,他以为俄国农业公社“与世隔绝”造成的孤立状态“这个障碍是很容易消除的”(57)《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3卷,第575页。。

看到并指出马克思纯理论方式回答问题及其结果中的理论缺陷,回归“回到俄国现实中来”回答问题的方式及其结果,就能避免与马克思一般性社会历史线性演化逻辑相冲突的瑕疵,否则,这一冲突无法避免。例如,马克思纯理论回答问题的方式及其结果能做到与下述论断协调一致吗?这个论断出现于1859年的《政治经济学批判》(第一分册)《序言》中:“无论哪一个社会形态,在它所能容纳的全部生产力发挥出来以前,是决不会灭亡的;而新的更高的生产关系,在它的物质存在条件在旧社会的胎胞里成熟以前,是决不会出现的。”(58)《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2卷,第592页。“回到俄国现实中来”回答问题的方式及其结果与马克思两个“决不会”论断相一致。这种一致表明,虽然马克思在回答查苏利奇信中的问题时表现出一定程度的困惑,但困惑过程中还是发现了问题的症结所在。找到问题的症结思路便会明确起来,国家的肆意破坏、资本主义因素的巨大冲击和俄国农业公社内部的私有制因素发酵三个方面的原因使然,俄国农业公社的灭亡是在劫难逃的历史命运。看到这种命运的必然到来或许情感上不舒服,但社会历史线性演化逻辑不以个人意志为转移。

六、需要进一步探讨的问题

论述至此,马克思社会历史线性演化逻辑不同语境中的经济哲学内容已被揭示出来。但是,因语境不同而造成的理论内容的复杂性和其中某些观点既具有冲击性又具有挑战性而使我们不能就此住笔,而是要在更高层面上提出和分析其中隐含的理论问题。

第一,社会历史线性演化逻辑的语境问题。

马克思在四个语境中发表对社会历史线性演化逻辑的看法。语境各不相同的原因不难找到,社会历史情势、学术背景、叙说对象和论说目的四个方面的情况各不相同,造成了语境的各不相同。人们习惯性地按历史唯物主义教科书理解马克思的社会历史线性演化逻辑,至于语境问题,则是在自觉意识层面没有表示存在的机会。习惯性做法导致了一系列理论后果的出现。首先,有那么多经济哲学内容被置于视野黑洞之中,最终变成了不存在。其次,在发表对中国被侵略和印度被征服问题的看法时,马克思说了那么多有可能伤及我们民族感情的话,如果不在微观和中观语境层面细加辨析,如果不在宏观语境层面紧紧抓住马克思社会历史线性演化逻辑中的阶段性内容,得出他是“侵略有理论”者的结论很容易,但这是对马克思的误解,因为他的观点与当时帝国主义者如约翰·穆勒和托克维尔等人的观点之间有本质区别(59)关于这两个人的帝国主义倾向和观点,请见〔美〕珍妮弗·皮茨:《转向帝国——英法帝国自由主义的兴起》(金毅、许鸿艳译,南京:江苏人民出版社,2012年出版)一书的相关部分。。最后,如果不关注语境问题,特别是不关注马克思不同语境之间核心思想的本质性联系,误解马克思相关论述是可以预料的结果。例如,不少人对马克思关于俄国能否“跨越资本主义制度的卡夫丁峡谷”论述作出了肯定性理解。问题在于,马克思还有更符合俄国社会历史实际因而更具说服力的“回到俄国现实中来”的论述。这种论述的必然性结论是对查苏利奇信中的问题作出否定性回答。更重要的问题在于,如果仅仅各取所需地理解马克思的相关论述,必然产生的结果是陷入二难择一的困境:要一般性理论语境中的社会历史线性演化逻辑还是要俄国例外论?二者择一才能得出一以贯之的结论。这里必须强调的是,从19世纪40年代中期提出社会历史线性演化逻辑以来,马克思从来没有在基本观点上发生过动摇,虽然在面对查苏利奇信中提出的问题时遇到了理论困难。由是观之,马克思社会历史线性演化逻辑的语境问题不是个小问题,无视其客观存在,不让它在学术语境中表示存在,既是不足取的态度,也会导致误解马克思原生态思想实际的结果。

第二,社会历史线性演化逻辑的根据问题。

从马克思社会历史线性演化逻辑的出场时间看,四个语境的顺序如下:一般性理论语境、东方特定社会历史情势语境(主要针对中国和印度的社会历史情势)、原生态语境(主要针对英国和西欧其他国家的社会历史情势)和俄国特定社会情势语境(主要针对俄国农业公社的命运)。这种顺序容易给人造成印象,马克思社会历史线性演化逻辑是先有一般性理论假设,后有社会历史特别是社会经济历史的根据,一般性理论语境后的其他三个理论语境都可视之为对一般性理论假设的验证。列宁在《什么是“人民之友”以及他们如何攻击社会民主党人?》中的相关论述进一步加固了这种印象,“社会学中这种唯物主义思想本身已经是天才的思想。当然,这在那时暂且还只是一个假设”。“马克思在40年代提出这个假设后,就着手实际地(请注意这点)研究材料。他从各个社会经济形态中取出一个形态(即商品经济体系)加以研究,并根据大量材料(他花了不下25年的工夫来研究这些材料)对这个形态的活动规律和发展规律作了极其详尽的分析。”(60)《列宁选集》,第1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95年版,第7、9页。列宁把人们的习惯性印象变成了理论。由于研究资料的匮乏使列宁作出了不符合马克思思想发展实际的结论。我们不能苛求他,这是时代的局限。这个结论对后世产生了有害性影响。例如,马克思主义哲学原理和马克思主义哲学史教科书在讲到马克思哲学思想形成过程时,都不顾及社会历史线性演化逻辑提出时的根据问题,对马克思政治经济学研究与社会历史线性演化逻辑提出之间的关系问题,或是一笔带过,或是无视这一问题的客观存在。马克思提出社会历史线性演化逻辑时到底是有所根据还是仅凭“假设”?后来面世的材料证明,马克思提出社会历史线性演化逻辑时有根据,直接证据是他研究政治经济学的三大笔记即《巴黎笔记》、《布鲁塞尔笔记》和《曼彻斯特笔记》。笔记中的思想成果进入了《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神圣家族》、《德意志意识形态》和《哲学的贫困》和《共产党宣言》等文献中。微观证据可以《德意志意识形态》和《共产党宣言》为例证,其中对大工业革命性的经典论述后来被充实和扩展为《资本论》第一卷的第四篇即《相对剩余价值的生产》(61)见《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第565-567页,《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2卷,第32-36页。。马克思《政治经济学批判》(第1分册)《序言》,以最直接的形式告诉我们,社会历史线性演化逻辑的提出与政治经济学研究之间具有直接和本质的联系,政治经济学研究中涉及的社会经济发展的历史性事实就是根据。

第三,社会历史线性演化逻辑的验证问题。

马克思社会历史线性演化逻辑的分析中心是资本主义社会,根本性诉求是未来共产主义社会。把社会历史线性演化逻辑四种语境具体化,我们见到的是如下情况:一般性理论语境是前资本主义社会→资本主义社会→共产主义社会;东方特定社会历史情势语境是殖民地社会(印度)和半殖民地社会(中国)→资本主义社会→共产主义社会;命题的原生态语境是前资本主义社会→资本主义社会低级阶段→资本主义社会高级阶段→共产主义社会;俄国特定社会历史情势语境是原始社会遗存物(俄国农业公社)→资本主义社会(或不经历这一“卡夫丁峡谷”)→共产主义社会。四个语境表明,社会历史线性演化逻辑涉及到了这么复杂的社会历史状况。面对如此复杂的社会历史状况,马克思如何验证自己的社会历史线性演化逻辑?实际情况是,三种非一般性理论语境中的内容都是对一般性理论语境中社会历史线性演化逻辑的验证,在这一验证中,原始社会“遗存物”的情况(俄国农业公社)、封建社会的情况(中国)和资本主义社会的情况(英国和西欧其他国家)都顾及到了,只是奴隶制社会的情况未及顾涉。社会历史形态方面如此复杂的情况表明,马克思确实对社会历史线性演化逻辑进行了理论验证,并基本做到了言之成理和持之有故。关键问题在于实践验证,这是马克思无能为力的事情。后来的社会历史发展表明,实践同样在某种程度上验证了马克思社会历史线性演化逻辑是正确的。西欧国家很快发展到了资本主义社会的高级阶段,中国、印度和俄国都先后不一地进入了市场经济社会。资本主义市场经济与社会主义市场经济之间肯定有区别,但市场经济就是市场经济,所以有论者说,中国目前的社会是有“中国特色的资本主义”(62)见〔美〕戴维·罗特科普夫:《权利组织——大公司与政府间历史悠久的博弈及前景思考》,梁卿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14年版,第355页。。我们可以不同意且据理驳斥这种观点,但中国用市场经济体制配置资源且成就举世瞩目是不争的客观事实。未来的共产主义社会呢?由市场经济体制爆发出来的生产力的高速发展、交往普遍化导致的全面性依赖关系的形成和个人素质的不断提高,这些被马克思一再强调的前提性条件的日积月累,共产主义社会一定能到来。

第四,社会历史线性演化逻辑中的学科性内容问题。

马克思在展开和论证社会历史线性演化逻辑问题时涉及和运用了诸多学科性知识,例如,一般性理论语境主要是政治经济学研究的结果,这是政治经济学与哲学的内在联系问题;原生态语境中系统论述英国工厂法立法的历史,这是法学领域中的问题;东方特定社会历史情势语境中论及印度和中国问题时,马克思在情感上同情和道义上声援印度与中国,这是伦理学领域中的问题;俄国特定社会历史情势语境中论及俄国社会历史状况和前景问题时,详尽分析俄国农业公社涉及的各种问题并与其他历史时代和地域的原始公社进行比较,这是历史学领域中的问题,等等。我们在这里关注经济学和哲学这两个学科。人们普遍接受的看法是,发展经济学产生于第二次世界大战后。这种看法是用西方主流经济学的经济学帝国主义眼光看问题的结果。从经济学历史发展的客观实际出发就能发现,发展经济学的真正创立者是马克思,西方主流经济学的流行观点是数典忘祖。马克思在论证社会历史线性演化逻辑时涉及的发展经济学的核心观点如下:第一,经济发展是时代的核心任务;第二,欠发达国家模仿和追赶发达国家;第三,不管主观选择意愿如何,发展经济的唯一途径是资本主义经济体制(市场经济体制);第四,经济发展的动力是不被世界历史潮流淘汰。把这四个核心性观点放到发展经济学语境并用经济学语言加以表述,我们马上就能发现,发展经济学的真正创立者到底是谁。经济哲学性的内容更丰富,例证如下:其一是世界历史论,这种观点的核心内容是社会历史性的时间延续和空间扩张,二者中的主体是资本主义经济。后来,有专有名词表征这一内容即全球化。其二是生产力发展绝对必需论。这种观点主张,任何社会历史性变迁,包括向未来共产主义社会过渡,生产力发展并达到一定程度都是绝对必需的前提。马克思终生都在坚持这一观点,始终没有变化。其三,社会历史线性演化逻辑中的阶段不可超越论,此为马克思在各种语境中都在坚持的观点,就是在论述俄国农业公社前景问题时情况也是如此,因为马克思要求自己和其他人“必须从纯理论回到俄国现实中来”(63)《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3卷,第576页。,而“俄国现实”中的种种状况“必然会导致农村公社的灭亡”(64)《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3卷,第577页。。其四是后继国家要在世界历史大潮中占得一席之地,经历资本主义社会的痛苦过程是必然结局。它们所能做的是缩短这一痛苦的过程并减轻痛苦程度,但这样的痛苦过程无法“跨越”(65)见《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5卷,第9-10页。。其五,外力论。马克思在谈论非英国和西欧其他国家如中国和印度的社会历史发展问题时,始终坚持外力论的观点,即西方发达资本主义国家抱着卑鄙目的,利用各种手段,包括侵略和征服手段,促使非资本主义国家进入资本主义的社会历史时代。后来的社会历史发展证明,这种外力论的观点符合社会历史实际。其六,诚信经济规律论。这个被恩格斯以更明确形式表述出来的观点直到现在仍然没有进入人们的研究视野,但它的客观存在当是不争事实(66)对恩格斯诚信经济规律论的展开性论述,请见宫敬才:《诚信的经济规律性质》,《求是》,2002年第15期。。上述六个观点只是例证,这样的例证表明,马克思社会历史线性演化逻辑中确实具有极为丰富的经济哲学内容。

第五,社会历史线性演化逻辑的思想资源问题。

社会历史线性演化逻辑的一般性哲学基础是进步观念。有学者考据说,这种观念产生于16世纪(67)见〔英〕约翰·伯瑞:《进步的观念》,范祥涛译,上海:上海三联书店,2005年版,第4页。。进步观念先是以知识进步论形式大行其道(68)见〔法〕孔多塞:《人类精神进步史表纲要》,何兆武、何冰译,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98年版,第2-3页。,然后向各个具体知识领域渗透,政治经济学和社会历史学领域中出现的结果是进步论的经济史观。经济史观是哲学性内容,又是政治经济学理论的有机组成部分。这种经济史观(哲学)与政治经济学理论的结合始自亚当·斯密,持续到19世纪上半叶,后来只是新古典主义经济学运动的兴起及其渐成气候,继而成为经济学主流,才使得这种结合成为可有可无的内容。在这一历史时期内,各不相同的经济史观异彩纷呈,成为马克思提出和论证社会历史线性演化逻辑的思想资源。例如,亚当·斯密在18世纪中叶的学术演讲中说:“人类社会的四个时期是:畋猎、畜牧、农作和贸易。”(69)〔英〕坎南编:《亚当·斯密关于法律、警察、岁入及军备的演讲》,陈福生、陈振骅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62年版,第126页。到19世纪上半叶,李斯特在他那部开创政治经济学研究新范式的《政治经济学的国民体系》中,把经济史观表述得更为具体,“从经济方面看来,国家都必须经过如下发展阶段:原始未开化时期,畜牧时期,农业时期,农工业时期,农工商业时期”(70)〔德〕弗里德里希·李斯特:《政治经济学的国民体系》,陈万煦译,蔡受百校,北京:商务印书馆,1961年版,第155页。。与马克思社会历史线性演化逻辑相比,作为例证的亚当·斯密和李斯特的观点显得粗糙,缺乏论证,给人以势单力薄之感,但其中隐含的哲学性理念却十分重要。人类社会历史中的经济演化呈线性状态,总体趋势是不断进步和发展,这种进步和发展具有阶段性,后一阶段高于和好于前一个阶段,进步和发展没有止境。这些哲学性理论带有一般性质,它们启发和影响了马克思,帮助马克思提出自己的社会历史线性演化逻辑。这样的思想史梳理和例证表明,马克思在提出和论证社会历史线性演化逻辑时,确实利用了前人的思想资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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