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消费社会的资源—环境代价
——“2019中国人文社会科学环境论坛”研讨综述

2020-12-14张玉林

关键词:消费生态

张玉林,郭 辉

(1. 南京大学 社会学院,江苏 南京 210046;2. 南京林业大学 马克思主义学院,江苏 南京 210037)

如果把1998年这一“消费元年”(1)参见:王宁.从苦行者社会到消费者社会[M].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9:242.从当年开始,为了“扩大内需”、促进经济增长,国家出台了包括个人消费信贷、启动“黄金周”等在内的一系列刺激消费的政策。看成中国进入消费社会的标志,那么,作为一种社会形态的消费社会在中国已经存在20多年,这一过程伴随着惊人的资源消耗和废弃物排放。根据对联合国环境规划署(UNEP)发布的全球物质流数据的分析,在1998—2017年间,中国的资源消耗量从112亿吨增加到352亿吨,占世界资源消耗总量的比重从21.6%增加到38.2%,其间于2008年成为全球最大的资源消耗国家(2)参见:UNEP.UN Environment International Resource Panel Global Material Flows Database,2018.其中金属矿产资源消耗量从不到5亿吨增至36亿吨(全球占比从9.7%增至39.5%)、化石能源消耗量从14亿吨增至47亿吨(全球占比从14.8%增至31.7%)。相关数据由参加本次研讨的陈劭锋先生于会后提供,特此致谢。。全球碳排放数据则显示,中国在2006年成为世界最大的碳排放国,人均碳排放量则于2013年(7.2吨)超过欧盟(3)参见:世界银行数据库。2018年,中国的碳排放量超过101亿吨,美国的碳排放量为54亿吨,欧盟碳排放量为35亿吨,印度碳放量为26亿吨,其他国家为135亿吨,中国的碳排放量占全球总排放量的27.4%,http:∥www.tanjiaoyi.com/article-26181-1.html.。

巨大的资源消耗量以及碳排放量固然包含着中国作为“世界工场”而为全球提供产品的部分,但不容否认,中国本身已经是一个“消费社会”,尽管在一些人看来还不够“成熟”。对于中国和全球的可持续发展而言,强调“中国是一个消费社会”的意义在于——需要学术界的警觉和研究指向的转变,但遗憾的是,在国内学术界,把消费社会与资源—环境问题置于同一个平台的系统讨论异常少见。有鉴于此,2019年度“中国人文社会科学环境论坛”(10月19—21日)的研讨主题定位于“消费社会的资源-环境代价”,希望通过多学科学者的深入交流,增进对该问题的认识和理解。

一、 消费社会:社会形态与消费异化

作为论坛的主要邀约人,张玉林(南京大学社会学院)在介绍选择这一议题的背景时强调,“消费社会”是一个严谨的社会学概念和比较成熟的社会学研究领域,它的基本特征是“需要依靠刺激消费来促进经济增长”以及大众层面的消费主义盛行。这种判断未必是所有学者的共识,研讨的一个重要环节即是围绕相关概念的辨析和中国所处的实际社会形态展开。

郇庆治(北京大学马克思主义学院)从环境政治学的角度分析了消费社会与消费主义、消费经济的关系。郇庆治认为,消费是相对于生产、分配和交换的一个经济过程,也是相对于投资或出口拉动的一种经济增长进路;政治经济学视野中的当代欧美资本主义经济是典型的消费经济,因为消费成为经济过程的核心,是经济增长的主要支撑,内嵌于资本主义制度并以服务资本主义为目的,因此需要从马克思主义政治经济学的角度研究消费经济,以更好地把握资本主义的“阶段性变化”。消费主义包括两个方面:一是政治意识形态;二是大众主流文化。前者强调有关物质消费的资本主义性质,后者侧重描述物质消费如何成为大众的普遍性价值观念和行为取向。在这两个层面,消费主义都是当代欧美国家及越来越多的发展中国家的主流意识形态和文化共识。至于消费社会,也存在两种理解:一是指经济活动以消费为主导的社会,或者政治意识形态和文化价值观崇尚消费主义的社会;二是指当代资本主义社会中经济与社会关系的“新构型”。就后一角度而言,资本主义的演化过程就是经济日益脱嵌于社会并反过来主导社会的过程,而在消费成为经济活动关键的当代资本主义社会,这种“脱嵌”呈现了消费对整个社会的决定性影响,并成为日益突出的新特点。

基于以上解说,郇庆治认为,“中国已经在多种意义上形成了消费经济,也已经进入消费社会,但是还难说消费主义已经成为主导性的政治意识形态”。他进而强调,中国学者应进一步拓展社会主义政治经济学关于消费问题的研究,像对待生产者、生产过程和生产结构一样,重视对消费者、消费行为和消费结构的理论分析。这一研究要注意探究消费与社会主义生态文明建设的关系,同时也要借鉴西方的生态马克思主义,归入这一领域的学者不仅深入批判了“异化消费”问题,还关注一种基于合理需求的新的消费架构,对于认识和解决中国的消费问题具有借鉴意义。

异化消费理论及其借鉴意义在包庆德(内蒙古大学哲学学院)关于本·阿格尔的研究报告中有详细呈现。作为最早将生态视域引入历史唯物主义的学者之一,本·阿格尔于1979年首次提出了“生态学马克思主义”这一生态哲学的重要范畴,后来主要围绕科技发展、消费主义盛行和第二次世界大战后资本主义阶级结构的变化,阐述了异化消费产生的时代背景。本·阿格尔的异化消费理论核心论点被归纳为3个方面:异化消费是当代资本主义最主要、最具时代特征的异化现象,也是全球性生态危机的深层根源;异化消费既严重扭曲人的本性,又深度破坏生态环境,在长远及整体维度上影响人的自由和全面发展;克服异化消费的根本出路是建立一种积极稳态的经济社会模式,实行绿色、适度的消费。

包庆德认为,本·阿格尔的理论既为发展马克思主义找到了新的现实基点,又为全面把握资本主义的演化趋势、深度批判资本主义对生态环境的破坏开辟了新的视域。首先,异化消费是当代西方社会主要的异化形式,对需要和消费的操纵是当代资本主义实施社会控制的新手段。其次,生态学马克思主义的消费批判是同技术批判联系在一起的,异化消费使消费背离了真实需要,而技术的非理性运用既是生态危机的深层成因,又是加剧生态危机的异己性力量。最后,本·阿格尔针对“虚假需要”和异化消费的批判,对于中国防范已经存在的极端物质主义、拜金主义和享乐主义具有重要的警示意义。

与政治学、哲学的视角不同,从事消费社会学研究的两位学者分别报告了各自的独到发现。通过对一系列具体现象的解说,张敦福(上海大学社会学院)认为,中国已经从作为世界工厂的生产者社会迅速崛起为消费社会。在工业化和生产者社会时期,中国是赶超型国家,倡导苦行者精神;而在消费社会崛起的过程中,从上到下、从城市到乡村,都开始追求享乐,国家也开始倡导“美好生活”。但是就总的消费状况而言,尽管消费量越来越充足,但消费的品质与发达国家相比仍然存在明显差距,“美好生活”的分配也很不公平。

与张敦福的思考路径和观点形成呼应,林晓珊(浙江师范大学法政学院)借用丹尼尔·贝尔的“中轴原理”,以消费为轴心概括了他所理解的社会结构演变和三种社会形态:物质匮乏的前消费社会,物质极大丰盛的消费社会以及以“趋于共享、重视社会”为特征的后消费社会。立足于社会系统分析的方法,他关注个体、社会、文化、政治和环境等诸多要素,并提醒大家注意——消费社会不仅为消费者个体带来了福祉,也带来了消费主义的蔓延、生态环境的破坏和社会不平等的扩大,引起了民众的不满。

消费社会中的匮乏与不平等问题是林晓珊讨论的重点。他强调,由于收入差距和结构失衡,中国整体上的居民“消费升级”并没有缩小阶层之间的消费差距,消费升级的普惠性被削弱,不断增长的实物消费加剧了阶层分化,并显示出两极化、结构化和扩散化的趋势,而逐步扩大的消费不平等,最终可能以政治问题的形式爆发。但是他也同时注意到消费领域出现的一些新变化,如日本的“低欲望社会”和中国的“佛系青年”概念的流行,并由此做出了乐观性的展望:“对消费社会的不满和消费政策的愈演愈烈,是否可以推动从消费社会向后消费社会的转型”?不过,鉴于他所说的“消费政策的愈演愈烈”(如一些地方政府近期开始鼓励“夜间经济”),也有学者对这样的预期表示怀疑。退一步看,尚属小众的“佛系青年”的消费行为本身是否真的减少了消费,也还有待确认。

二、 大量消费及其资源—环境代价

中国社会的消费现状及其伴随的问题是本次论坛的主要研讨内容,相关报告既涉及宏观的消费结构变化、资源消耗和生态足迹,也涵盖了住房、食物、汽车等主要的消费领域以及作为消费、消耗和排放之最终归宿的“垃圾问题”。

陈劭峰(中国科学院科技战略咨询研究院)报告了中国的消费结构变化及其环境效应。他首先通过I=P*C*T这一概念模型说明,消费的环境影响(I)是人口(P)、消费水平(C)和消费的生态效率(T)共同作用的结果,并归纳了消费影响资源—环境的5种效应,即规模效应、结构效应、技术效应、选择效应和管理效应(或政策—制度效应)。他特别注意到结构效应也即消费的物品或服务的类别对于环境的影响。围绕消费结构的国际比较分析,他的以下几点结论令人印象深刻:第一,中国的消费结构多元化指数(在各种产品和服务上的消费分散程度)与发达国家相比仍相对较低,主要是食品消费支出依然占有较高份额,但大部分食物的人均消费量已明显高于世界平均水平,其中肉、蛋、奶和水果等的消费量快速增加;第二,在可预见的未来,中国城乡居民的食物、衣着、家庭设备及日用品的消费占比将会进一步下降,而医疗、交通和通讯工具、教育、文化娱乐支出的比重将稳步上升;第三,中国整体的消费结构转型还将经历一个较长的过程,随着消费水平的进一步提高,消费的生态足迹可能进一步增加——2016年即占到全球生态足迹的25.3%,已经高出中国人口占世界人口的份额(18.5%)许多。

谢高地(中国科学院地理科学与资源研究所)更详尽地分析了生态足迹的扩张状况。他概括了人类社会在资源消耗方面呈现的总体特征:无法摆脱对自然资源的依赖;利用自然资源的图谱不断拓宽、消耗量不断增加;对自然资源的利用越来越多地转向以不可再生资源为主。他回顾了全球和中国的生态足迹变化:全球于1970年、中国于1971年进入生态超载状态;而到了2010年,全球生态足迹是生态承载力的1.5倍,中国的生态足迹则是其自身承载力的2.4倍,高达29亿公顷(高于美国的22亿公顷),尽管其人均生态足迹仍低于全球平均水平。

谢高地的分析还显示,城市化对消费和生态足迹的扩大有着重要驱动,人口在空间上的高度聚集加速了大都市=生态赤字区的形成和蔓延,也凸显了生产—消费的经济学合理性与生态学合理性的冲突。值得警醒的是,无论是全球还是中国,面对生态超载的应对策略主要是“对能源消费形成的碳足迹视而不见,风险在全球自动分摊;生物质资源消费的生态足迹则主要通过贸易搬运来解决”。而作为资源消耗大国的中国,跨国搬运的能力极强,净进口的生物质生态承载力在2009年为4 000万公顷,2015年达到1亿1 300万公顷。他最后强调:“生态赤字、生态债务的不断加剧是人类社会共同面临的现实风险,对中国来讲尤其突出。‘美丽中国’的建设需要致力于生态足迹和生态承载力的均衡,将生态足迹维持在理性水平,同时要承认野生动物与人类分享生态承载力的权利,给野生动物留出生存空间”。

在谢高地的报告中,食物消费和居住消费(家庭能源消费、日用品及耐用品购买消费)分别占到消费生态足迹的40%和40%,交通和其他消费占到消费生态足迹的20%。这三大领域的问题在本次论坛均有专门探讨。张玉林主要聚焦于住房消费和食物消费问题。在最近的20多年,住房是中国最大的单一消费品,购房支出占居民总支出的比重在2013—2018年间已达22%左右,与教育、医疗支出并列为压在中低收入居民身上的“三座大山”。他指出,这种局面源自多种主体的“合谋”,地方政府将房地产业当做拉动地方经济增长的龙头产业和“造城运动”的推土机,开发商和炒房者将“商品房”当做牟利工具,从而形成了建房与炒房的相互拉动。官方数据表明,截至2018年的20年间,全国城镇建造的房屋总面积达546亿平方米,其中住房329亿平方米——这足够11亿人居住,而多个年份的新建住房面积超过全世界新建住房面积的一半,由此形成了大约6 500万套的空置房和21.4%的空置率,并造就了不少“鬼城”。关于住房消费的资源环境效应,他用一组宏观数据予以呈现:房地产业的钢材消耗量占到全国总消耗的1/4~1/3,水泥用量占到全国用量的34%~49%,建筑业的碳排放量占到全国碳排放总量的40%,建筑垃圾的总量则在高峰年份多达24亿吨。

关于食物消费问题,张玉林重点考察了中国的“食物消费革命”及其全球生态影响。数据显示,中国人均摄取的热量、蛋白质和脂肪在2006—2008年已接近或超过日韩两国,在2014—2016年超过经合组织成员国的平均水平;肉、蛋、奶和水产品的人均年消费量已突破100公斤(是1990年的2.8倍)。消费量增加所代表的营养水平提高固然是巨大福祉,但也包含着多重代价和不可持续性,如严重的农业面源污染、本土性作物和畜禽品种的大量消失、淡水和近海渔业资源的濒临枯竭、大量浪费造成的垃圾问题以及过度消费造成的肥胖问题。他特别强调,单靠中国自身的土地资源已无法支撑过度、大量的食物消费,而从国外进口的农产品、食品总量在2017年已经超过1.4亿吨,相当于进口了10亿多亩的外国的耕地。他由此追问:大量进口固然符合“自由贸易”和“比较优势”的逻辑,但是否也会造成对外部世界的生态冲击?“在南美和东南亚的森林砍伐与我们的‘美好生活’之间,有无必要建立清晰而直接的联系”?

张力小(北京师范大学环境学院)集中关注的是“城市食物系统的动态演变及其环境影响”。古代城市的规模和人口数量主要取决于食物的供应能力,运输的困难和代价高昂往往使得绝大多数城市只能依靠其周围的“腹地”来供养(庞大帝国的首都除外)。但现代交通运输的发达形成了大量运输能力,使现代城市突破了食物供应的空间约束;冷链技术的进步则解除了食物供应的时间约束。这种形式的解放既使城市无止境地扩大,也重构了城市居民与食物的关系,使得两者逐渐“隔离”:随着食品工业的发达和在家庭之外消费的增加,人们不再熟悉食物的来源和生产、加工过程,也不再珍惜食物。购买和消费的越来越多,而且从主食转向副食、从植物源食物转向动物源食物、从碳水化合物转向高脂高蛋白食物。他以北京市为案例分析指出,城市食物系统的环境影响贯穿于生产、加工、运输、食用、废弃的全过程,促使生态足迹快速扩大,在1980—2015年间,碳足迹扩大了4.6倍、水足迹扩大了5.4倍。但遗憾的是,“普通人感受不到这种扩大,因为主要依靠从外地调入,产业链和运输链轻易地将资源环境压力转移到了外部”。

汽车是除了住房、食品之外的另一大消费品。自20世纪90年代中期汽车产业被确立为国家的支柱产业而重点发展之后,我国汽车生产、销售量快速增长,在2009年已跃居世界第一(分别为1 379万辆和1 365万辆),8年后进一步实现了倍增,民用汽车保有量则增加到近期的2.5亿辆。如果以每百户居民拥有20辆汽车为标准来衡量,那么中国在2015年整体上进入了“汽车社会”(4)当年全国居民家庭平均每百户拥有“家用汽车”22.7辆,其中,城镇为30辆、乡村为13.3辆,三年后分别增加到41辆和22辆。参见:《中国统计年鉴》2019年版。。作为国内研究汽车问题的少数学者之一,何玉宏(南京交通职业技术学院)主要从“生态包袱”的角度分析了汽车消费的环境影响。生态包袱是指提供单位产品或服务的全部物质消耗(MIPS),以此来衡量汽车实际的“生物学重量”则会发现,除了生产过程直接使用的金属、玻璃、塑料等组成材料之外,还包括材料提取过程中产生的土石、矿渣和生产过程中形成的废弃物,而仅仅制造一个车用催化净化器所消耗的物质就相当于一辆小汽车的自重。何玉宏强调,汽车这种消费品的生产比其他任何工业都要消耗更多的资源:包括世界铝产量的10%、钢产量的20%、锌产量的35%、铅产量的50%、橡胶产量的60%以及石油产量的1/3以上。至于汽车在被“消费”的过程中形成的土地占用和空气污染,虽是众所周知,却不过是代价的一部分。他还分析了推动汽车消费不断增长的社会文化因素,如全球化过程中的消费主义、享乐主义,炫耀—攀比心理和“轿车崇拜”,等等。他的结论是:汽车工业对促进经济发展有重要贡献,但也是“现代社会最大的噩梦”,现在已到了“需要从根本上重新考虑汽车的时候”。

消费社会的资源—环境代价最终表现为垃圾问题——当然这不只是“垃圾围城”中的垃圾。兼具物理学和哲学背景的田松(北京师范大学哲学学院)是国内最早关注该问题的学者之一,他从文明的层面反思了垃圾与工业文明和资本主义的关系。在他看来,工业文明与资本主义是一体的,消费社会是资本主义的内在逻辑结果,不断恶化的垃圾问题是其必然伴生且无法解决的。他从物理学的角度界定了何谓“垃圾”:一个热力学系统在运行一个周期之后不能再进入这个系统的那部分物质就是垃圾。而工业文明中的所有产品的前端都来自于森林、矿藏、天然水体,在作为商品的生产和消费过程中构成污染,退役后变成固态、气态或液态的垃圾以及第四种形态的垃圾“耗散热”,全球变暖只是垃圾问题的一种表现形态,“一切东西来源于自然、归于垃圾”。

基于上述视角,田松认为,运用技术手段解决垃圾问题实际上是一种幻觉,因为物质不灭、能量守恒,垃圾转化为资源的过程必然伴随着能量消耗,所谓“垃圾是放错了地方的资源”属于误导,而热力学第二定律为垃圾的资源转化设定了一个上限。垃圾处理的实质是转移,从一种形态转为另外一种形态,从看得见的地方转移到看不见的地方,“看不见的地方”通常是城市的郊区和乡村以及亚洲、非洲和拉丁美洲的一些发展中国家,这些地方处于工业文明“食物链”的下游,而“下游”是不断扩散的,因此最终会酿成全球生态危机。他最后强调:人类只有一个地球,越来越多的垃圾会让人类无处可居;内在于工业文明的垃圾问题在工业文明内部无法解决,“唯一的解决之道就是文明的彻底转型”。

三、 降低代价的途径和行动主体

大量消费的资源—环境代价是人类社会的不可承受之重。减少消费、缓解压力是普遍共识。包庆德提出要全面倡导绿色消费、适度消费(量入为出、量力而行)和深度消费(物尽其用、变废为宝);谢高地建议要控制不当消费和过度消费,将生态足迹维持在合理水平;张力小提倡建立适度、绿色(素食为主)的“可持续食物消费系统”,在满足营养和健康需求的条件下尽力降低消费的负外部性;何玉宏则建议实行小汽车的“计划生育”,也即引导和调控私家车的生产、使用,并通过建立汽车共享制度减少汽车依赖。更为具体的探讨则由多位学者专文阐释。

鉴于学术研究是制定问题解决方案的基础和依据,作为“全球可持续消费行动和倡议网络”的参与者,张磊(中国人民大学环境学院)首先介绍了全球可持续消费研究的进展状况和面临的挑战。这一研究领域兴起于20世纪90年代中期,最初由经济学、商学主导,主要关注消费者的行为偏好;后来有社会学、政治学介入,开始主要针对消费的资源—环境代价以及如何实现可持续发展;最近10年左右则集中于系统转型和可持续体系的建构。研究形成的普遍共识是:要达到全球可持续的目的,包括生产端和消费端的整个生产、生活方式都必须实现系统转型。但是关于如何转型的研究也面临着挑战,关键问题是多数研究都局限于单一学科、在研究尺度和对象上缺乏宏观视野,无法形成整合性的研究框架,至于国内的研究还要面对有关消费状况的基础研究不足的尴尬,导致数据不清、状况不明。在她看来,今后的跨学科研究可以围绕“环境流”的框架而展开,因为这一从“物质流”概念演变来的概念更具有复合性,涵盖了伴随着物质流而流动的整个社会网络,包括人、信息、技术、观点、文化,等等,由此构建出可以影响政策的社会实践研究模型。她还强调,关于系统转型的研究要更加关注如何实现公平和公正,以协调可持续性与不平等的关系。

同样是关注系统的转变,张磊的同事李岩(中国人民大学环境学院)主要从“绿色发展”的视角探讨了生产和消费行为转化的机制问题。她首先批评了目前存在的认识误区和实践偏颇:认为绿色发展就是要发展新能源、环保产业,而忽略了化工、能源等许多传统产业仍然是国民经济发展所必要的支柱产业;地方政府特别喜欢提“产业转移”,但没有与产业升级同时并举,结果往往造成污染的转移。她认为,绿色发展意味着整个经济系统发展模式的变化,需要实现多元系统的共生和多重目标的协调,而准确地理解自然系统与社会经济系统的互动关系是关键。资源问题出现在从自然系统进入社会经济系统的“进口”,也即资源摄取超过了自然系统的再生能力;环境问题源自生产、流通、消费领域排放的各种废弃物超过了自然系统的自净能力,实际上是“出口”的问题。而针对进口和出口两端,她强调要通过制度设计去限制、引导生产行为和消费行为,其中,对生产者而言,关键是要让其环境的外部不经济性内部化,进而主动减少生产过程和产品对环境的消极影响;对消费者而言,要从绿色产品购买、使用和废弃3个环节予以引导,其中废弃物的处理方式具有重要影响,若要实现废弃物回归生产领域的资源再利用,消费者就必须进行分类。

垃圾处理问题是同样来自中国人民大学环境学院的宋国君教授的关注领域,他介绍了关于构建“城市生活垃圾市场化管理系统”的方案。这一方案以不影响后代的社会成本最小化为目标,兼顾效率和公平,采用全成本核算法和成本—效益分析,把可以识别的经济、环境、健康和社会影响都尽可能地用市场价格进行成本表达,进而以年度市场价格核算垃圾的收集、清运、处理、管理等全生命周期所需要的全部成本,包括政府的各种补贴和企业的应有收益。他的核心主张是:提高垃圾处理效率的关键是少用资源、减少垃圾产出量;在作为源头的垃圾收集环节实行强制性分类,终端控制环节实施排污许可证,中间的清运、转运和处置则采用市场化手段,通过对分类后的固体废物赋值让从业者有正常利润,以市场力量提升效率。他把这一设想概括为“两端强制、中间市场”,强调决策、执法与运营的分离,以确保效率和公平,并降低现行处理方式中存在着的大量显性和隐蔽的成本。

“绿色消费”问题是姚山季(南京工业大学经济与管理学院)的报告内容,涉及国内的消费现状、政策体系构成和运行机制。据他介绍,在制度层面,绿色消费已经在法律法规中逐步体现,绿色产品的市场机制也在逐步建立;在实践领域,个体消费呈现出消费水平两极分化、消费方式从生存型向享受型过渡的趋势;在公共消费方面,国家发布了一些绿色采购清单,实行对节能产品的优先选择和强制购买,采购资金也不断增加,但最大的问题是企业提供绿色产品的动力和能力都明显不足。与此相关,他的同事陈红喜(南京工业大学经济与管理学院)介绍了“共享单车”的发展状况及存在的问题,这种出行工具堪称具有中国特色的绿色消费品,符合环境保护的理念,也解决了出行者“最后一公里”的问题,某大型品牌运营商还因此获得了有关国际组织授予的“地球卫士”奖和“气候创行者”称号。但是由于不当竞争、过度投放(5)据《科技日报》2018年8月21日报道,到2017年,全国已累计投放共享单车2 300万辆,按京、沪两地出台的3年强制报废标准,这些单车报废后将产生近30万吨废金属,“相当于5艘航空母舰结构钢的重量”。、管理不善和利用者的道德风险,在运行两年后就迎来了与初衷相反的乱局,最突出的问题是许多大中城市的郊外形成了“单车坟场”。陈红喜认为,如何防范“先入为主、赢者通吃”和“单车围城”的问题,是这一产业或消费品能否可持续的关键。

无论消费还是生产,能否实现绿色和可持续,取决于多样的行动主体,而行动主体不仅是政府,还有社会组织和每一个作为消费者的社会成员。环境公益组织“中国绿发会”(中国生物多样性保护与绿色发展基金会)秘书长周晋峰先生重点介绍了社会组织应该和能够发挥的作用,并分享了他所在的组织多年来开展的一系列活动,其中有多项行动令人印象深刻:倡导“绿色消费权利”,开展环境公益诉讼,推动企业履行环境责任,发起“减塑捡塑”行动,向教育部建议“中小学教科书不用塑料书皮”以及提倡气候友好型的饮食方式“良食”,等等。这些行动都引起了积极的政策反应和社会响应,但是他也提醒与会者:“‘绿色消费’只是改变了当前消费中的一些极端现象,是治标不治本的解决方案。根本的解决方案在于从作为基本世界观和方法论的生态文明着眼,全面改变现有的生产方式和消费方式”。

至于具体的消费者,陈凯(北京林业大学经济管理学院)关心的是绿色消费态度与行为的差异,即认同绿色消费的人不少,但付诸行动的人不多。基于消费者行为学的分析视角,他揭示了造成这一矛盾现象的原因并寻求解决方案。他认为,在排除调查方法的缺陷(6)缺陷表现在两个方面:一是研究者通常采用自我报告的方式获得有关消费态度的数据,但被测者会为了满足社会期望而隐瞒真实态度;二是态度和行为测量的匹配性不强,绿色消费态度通常是宽泛的,但落实到绿色出行、购买、节能等具体的消费行为上差异性较大。可能导致高估绿色态度之外,造成差距的根本原因是利己与利他的冲突,个人动机与社会利益难以协调,可增进社会利益,但增加了个人成本。其他影响因素还包括:绿色产品的信息匮乏、泛滥和“漂绿”,价格较高或功能属性不强,参照群体产生不良影响,对绿色行为的感知效率较低——如发现认真分类的垃圾最终被混装到一起,便觉得个人的努力没有意义。陈凯强调,心理学告诉我们“不能把人们想象得太高大上”,不能奢求每个消费者都是“深绿”,让大多数“浅绿”“非绿”的人也容易采纳绿色消费行为非常重要。他设想了促进绿色消费态度转变为行动的具体策略,包括加强内部群体沟通、建立绿色消费社区,通过群体良性活动,有效的激励、示范、彰显和监督机制来促进绿色消费行为,还有改善绿色产品的属性、提高消费者的产品功效感知度,等等。

与心理学的解决路径相对,秦鹏(重庆大学法学院)从法学的视角论述了消费者转变为环境公民的必要性。他所定义的“环境公民”是指具有生态意识、享有环境权利并承担环境义务的公民,这超越了自由主义强调个体拥有权利、共和主义强调公民的责任和义务的二元对立,旨在实现个体自由与公共利益的连接、公民参与同国家治理的良性互动。他归纳了环境公民应该具有的4项义务:理性地表达诉求、履行监督、与政府互动的义务,节约资源的义务,妥善处置废弃物的义务,爱护动植物的义务。秦鹏强调,法律通常不能直接介入个人的消费,从消费者向环境公民的转换,不是让每个人都做环保主义者,而是要通过制度设计倡导节约、反对浪费,引导公民在日常生活中践行亲环境的行为,如节约用水、使用小排量汽车,等等。他还介绍了自己坚持垃圾分类并影响家庭成员的经验,呼吁参会者“从自身做起,从把喝不完的矿泉水拿走这样的小事做起,为社会树立环境公民的榜样”。

四、 已有的收获和今后的课题

“中国人文社会科学环境论坛”的宗旨是通过跨学科交流实现不同学科的相互借鉴、推动环境问题研究的精进,相互借鉴的目的应该说已经达到。多位学者的报告和大部分时段的讨论充满了洞见,既澄清了某些误区,也凸显了某些盲区。例如,郇庆治区分的消费主义的两个维度——政治意识形态和大众主流文化,田松对“垃圾问题”的实质的解读,陈劭锋所归纳的影响消费的生态环境效应包含的5种效应,陈凯对绿色消费的态度与行为差异的分析,都有助于更准确、深入、全面地理解相关问题。除此之外,围绕3个重要问题的讨论所具有的参考价值需要详细交代。

第一个问题是如何看待“消费”和“发展”。柯坚(武汉大学法学院)认为,“消费不是带有原罪性的东西。没有消费,经济就不能发展。经济发展推动社会进步、增加社会福利,经济不发展社会就会衰退,因此发展经济才是最大的公益”。他还从法学的角度提醒,要解决(过度)消费这一社会问题,法律提供的方案要基于普遍意义上的共同的社会常识,也即不能脱离绝大多数普通人的真实需要和感受。田松则认为,“现实存在的未必合理,学者的责任就在于反思那些既有的被认为是合理的东西。将发展经济视为‘最大的公益’,是立足于古典经济学关于自然资源和环境容量无限的假设,但是在人类世时代,这一假设已失去了现实根基,因而‘不发展就衰退’的结论也就失去了合理性。事实上,消费社会的狂欢带来的资源环境代价,正在毁灭我们的后代赖以生存的自然基础,给真正的最大的公益以致命打击”。

与柯坚的问题相呼应,黄爱宝(南京工业大学马克思主义学院)提出了许多人都抱有的疑问:“能不能不发展?发展是不是与绿色内在地对立”?田松对此回应说:“我们面临的真正问题不是怎么发展,而是怎么停下来”,他进而分享了对官方“发展”话语演变的理解:早期坚持“发展才是硬道理”,绿水青山不重要,只有金山银山重要;到了“科学发展观”阶段,既要绿水青山,又要金山银山,但这时候的发展已经不同于作为“硬道理”的发展,而且是对后者的一种约束;到“两山理论”提出之后,“宁要绿水青山、不要金山银山,绿水青山就是金山银山。这也就是说,绿水青山只要把它放着,它就有价值。其实这就是不发展”。而针对“发展能不能停下来”的进一步追问,他干脆地回答:“停不下来就完蛋!全球整个生物圈崩溃,人类跟着完蛋,这是必然的命运”!

这样的判断当然不会被所有的同仁所接受,也因而被有的学者批评为“煽情、不严谨”。但是,考虑到近年来全球气候变化加剧、物种灭绝加速的大趋势,如何在“临界点”到来之前实现文明的彻底转型,确实是必须直面的紧迫问题。

第二个问题是围绕环境公民的讨论。郭辉(南京林业大学马克思主义学院)指出,法学意义上的“环境公民”也是环境伦理学和环境政治学关注的对象,但是环境公民概念所包含的权利—义务关系是不一致、不对等的。权利更多地指向个人,而义务指向的则是广义的生命共同体,不仅包括人类,还包括动物、植物以及山川、河流,等等。“如果把这些义务都纳入法律框架,就会发现环境公民的权利明确但义务很难确定,而一旦义务的边界不能确定或确定了很难履行,就会损害法制的精神和法律的约束力”。他进而从公民概念的自由主义认识传统出发,表达了对秦鹏主张的环境公民义务可能侵犯公民的消费自由和权利的担忧。这种担忧也为柯坚所共有,柯坚强调:“消费是公民基本的权利和自由,应给予尊重。对于不合理的消费,国家可以通过经济政策、法律规范实现合理的控制和引导,而不应该直接限制公民个人的消费权利”。

对此,郇庆治和包庆德沿着生态马克思主义的思路强调:在消费社会中,受制于消费主义意识形态和鼓励消费的技术手段的不断刺激,作为消费者的普通民众的自主意识是受到控制的,成为被消费所“奴役”的对象,理论上或想象中的消费的权利和自由实质上并不存在。而在张玉林看来,在“消费社会”——它本身就意味着过度消费和大量消费——的视域中,鉴于大量消费已经让空间有限的星球不堪重负,任何人都不应该拥有过度消费、大量消费的权利或自由,“消费的权利和自由”需要予以相应的限制或让渡,否则文明的彻底转型将无从谈起。

第三个问题是关于城市(消费)的资源利用效率与生态的关系。有学者提出:“北京这样的大城市资源利用效率更高,因此是否更符合生态要求”?考虑到城市信仰和大城市崇拜(7)关于这一问题的详细论述参见:张玉林.当今中国的城市信仰与乡村治理[J].社会科学,2013(10):71-75.已经成为中国社会的普遍现象以及许多城市竞相标榜“生态城市”并获得了“环境保护模范城”之类的符号所具有的虚幻性和误导性,厘清关于这一问题的认识误区非常重要。谢高地的回答是:要区分经济合理性与生态合理性,“货币化的消费会让人误以为对自然资源的依赖减轻,但实际情况是消费更多、远程外部依赖更强,存在资源消耗超过再生能力的风险”。张力小则强调:不应将资源利用效率与“生态”画等号,城市的资源利用效率固然较高,但并不等于城市更生态;在有限的空间范围内,即使资源利用效率再高,也可能出现生态系统的恶化。如果说还需要补充,“杰文斯悖论”或许也是一个提醒:技术进步带来的资源利用效率提高,通常总是伴随着资源消耗总量的进一步增加。

当然,相对于问题本身的复杂性,很难说本次研讨已经达到系统、深入的境地。一方面,有许多重要问题未能涉及;另一方面,已涉及的议题也有不少是浅尝辄止。综合许多学者的建议和执笔人的思考,这里将需要进一步研究的问题列示如下,以资同行们参考:

——在充分吸收国外学术界的多种理论资源(尤其是生态马克思主义)和经验研究成果的基础上,更系统地开展对中国的消费状况的经验研究和理论提升。尽管消费社会的普遍特征是政府对消费的鼓励和消费者对消费的无止境追求,但今天的中国与被普遍视为“成熟”的欧美主要国家究竟有哪些异同?除了衣、食、住、行、用等要素构成的消费结构的差异,更具实质性的异同又有哪些?例如,广泛应用的电子支付方式、“淘宝”“拼多多”之类的营销平台以及“双11”之类的节日营造和消费狂欢,是否意味着中国式的“重商主义”已经把消费社会推到了更高境地?

——如何理解中国的刺激消费政策经常比一些欧美国家的类似政策更为激进和有力?这是否也属于生态学马克思主义所批判的新的“异化”?与之相关,如何理解刺激消费政策与“建设资源节约型、环境友好型社会”以及“生态文明建设”之间的内在矛盾?基于短期现实需要的消费政策,会在多大程度上消解“可持续”考量的长久理念或国家战略?

——“适度消费”的衡量标准是什么?对应于不同的消费品和消费领域,具体的指标又应该有哪些?流行的“绿色消费”果然绿色吗?如何缩小理念和理想的绿色与作为营销策略的“绿色”之间的距离?考虑到消费的资源—环境代价最终表现为数量累积后的规模效应,造成全球性的生态环境危机和物种灭绝,“绿色消费”方案是否也应该包含消费数量上的限制?

——在经验研究层面,需要对一些重要的消费领域和消费主体开展分门别类的系统研究,如住房消费和房地产业、汽车消费、食物消费,一些代表性的奢侈品消费以及公共消费和私人消费,等等,其中的一些领域的研究应具有更广阔的视野,如房地产业和住房消费,既要聚焦于其资源—环境代价,也要关注其广泛的社会、文化、心理影响和可能存在的“消解政治”的作用。

——关于中国消费的全球依赖性及其伴随的多重影响。在可预见的未来,中国将从国外进口更多的大宗产品和奢侈品,这可能形成经济学意义上的“双赢”,但是从生态学、地理学、政治学的角度来看,必然伴随着较大甚至巨大的生态环境效应和地缘政治效应,这些效应在国内和国外、在不同的区域也会表现不同。这样的研究不仅有助于更客观地理解并更有效地推进“构建人类命运共同体”的实践,也是中国的环境问题研究与国际学术界形成实质性对话的前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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