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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共产党宣言》的言说策略

2020-12-13胡景敏

重庆邮电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 2020年5期

王 平,胡景敏

(河北师范大学,河北 石家庄 050024)

2020年是《共产党宣言》(以下简称《宣言》)中文全译100周年。列宁曾赞誉《宣言》“以天才的透彻而鲜明的语言描述了新的世界观”[1],换言之,《宣言》描摹社会演进轨迹的言语艺术与它所揭示的普遍真理同样不可磨灭。遗憾的是,与学界对“天才的透彻”蔚为大观的研究相比,从语言修辞、言语机制或文体学视角透析“鲜明的语言”的专论极少。笔者曾在拙文《〈共产党宣言〉的文学性确证》[2]76中,从文本生成、翻译史演进和多语种比照等层面对《宣言》的文学性进行了全面省察。此后,作为争取同盟、攻击异端的宣战檄文,《宣言》以怎样的语言形态和言说策略承担意识形态统摄和政治纲领化育功能,引起我们极大的兴趣。

一、修辞形态及功能

《宣言》的“前身”是《共产主义信条草案》(以下简称《草案》)和《共产主义原理》(以下简称《原理》),三者有着紧密的延承关系。从《草案》到《原理》是带有宗教教义特征文本的科学化过程,从《原理》到《宣言》则是科学文本的文艺化过程。作为政治宣告性文本,《宣言》在理论上求科学性,在表达上求文学性,其意旨是明显的,就是既要做出明白宣告,又要产生鼓动效能,通过足够的言说魅力产生广泛的传播力和恒久的影响力[2]78。《宣言》有很多鲜明的语言现象,其中最为突出的就是三类特殊修辞的运用。

一是反复和铺排。《宣言》中仅三重以上的反复或铺排就有29句之多。在一句话或一个句群中,有意把同一意义的不同方面或者意义相近的词语、句子甚至语段排列在一起,就构成反复和铺排。反复和铺排在形式上相似,均使文本格式整齐、回环起伏、气势贯通、充满韵律。在表意功能上,前者更强调某种关键意义,后者更突出结构性。在《宣言》中,二者实质上表达的都是阶级立场冲突下的一种情绪、一种价值评定。

代表反复修辞的句子,比如《宣言》在谈到封建的社会主义的窘迫境况的时候说:“这样就产生了封建的社会主义,半是挽歌,半是谤文,半是过去的回音,半是未来的恫吓。”[3]52封建的社会主义的典型代表是没落的法国和英国贵族。1830年7月,法国资产阶级革命爆发,代表土地贵族利益的波旁王朝被推翻,但他们恢复封建专制统治的“贼心”不死。1832年6月,英国工业资产阶级发动的议会改革运动取得成功,土地贵族和金融贵族的政治垄断被大大削弱。在这样的背景下,法国和英国贵族失去了与资产阶级进行政治斗争的权力基础,但他们仍然通过舆论斗争极力维护和争取过往的封建统治地位。他们一方面用“辛辣、俏皮、尖刻”的语言批判资产阶级,控告资产阶级的残暴统治将激发无产阶级炸毁现存社会制度,另一方面又打着无产阶级的旗号,喊着为被剥削的工人阶级争取利益的口号诅咒资产阶级的残暴统治。为了形象而简明地刻画封建的社会主义的矛盾丑态,《宣言》把“挽歌”“谤文”“过去的回音”和“未来的恫吓”这四个意义不同的词汇进行反复排列,共同构成了封建的社会主义那种苟延残喘、无所适从的尴尬处境,在表意功能上强势揭批了封建的社会主义的虚伪和无能。

代表铺排的句子,比如:“一切固定的僵化的关系以及与之相适应的素被尊崇的观念和见解都被消除了,一切新形成的关系等不到固定下来就陈旧了。一切等级的和固定的东西都烟消云散了,一切神圣的东西都被亵渎了。”[3]30-31这句由四个“一切”组成的铺排句子在《宣言》的第一部分“资产者和无产者”中出现,用于说明资产阶级“永远的不安定和变动”以及自我生存悖论。现代资产阶级最早源于中世纪的城关市民,在这个漫长的资产阶级发展进程中,不间断地伴随着生产方式和交换方式的变革。这是因为,如果生产工具、生产关系乃至全部社会关系不变,资产阶级就不能存续。于是,生产力不断提高,与此同时,生产关系不断被反抗,在这样的循环中,资产阶级总是不得不饮鸩止渴,自我催亡。这一存续与催亡的逻辑悖谬如何呈现?《宣言》选择了铺排修辞,它用四个“一切”将多重事态和现象组成了结构基本相同、语气基本一致的句群,把复杂的情势尽力简洁地铺陈在一起,充分暴露了资本主义生产关系难以调和的矛盾。

二是反问和设问。《宣言》中共有19句,包括多重反问和设问,常能形成一经发问便要质询或回应到底的语言气势。

反问修辞比如:“而你们的教育不也是由社会决定的吗?不也是由你们进行教育时所处的那种社会关系决定的吗?不也是由社会通过学校等等进行的直接的或间接的干涉决定的吗?”[3]46《宣言》在此表明,教育具有无可辩驳的社会属性、阶级属性和意识形态属性,教育思想作为一种观念上的上层建筑,必然地和所处社会占主导地位的政治、经济、法律、道德相一致,奴隶社会如此,封建社会如此,资本主义社会同样如此,资产阶级对此不理解、不承认是荒唐的。而无产阶级是特例吗?当然不是,因为社会对教育的影响始终客观存在,只不过这种影响的性质是有差别的。共产党人要做的就是改变这种影响的性质,使教育摆脱剥削属性的工具化教育,让无产者获得公平的受教育权。

设问修辞比如:“共产党人同全体无产者的关系是怎样的呢?共产党人不是同其他工人政党相对立的特殊政党。他们没有任何同整个无产阶级的利益不同的利益。他们不提出任何特殊的原则,用以塑造无产阶级的运动。”[3]41论证资产者和无产者的关系以后,《宣言》随即展开无产者和共产党人关系的论证。稍加注意就会发现,这两种关系的推演逻辑具有明显不同,前者铺垫在前,先勾勒资产者产生的历史脉络,再引出与无产者的关系。到了后者,开篇直接亮明问题并给出答案,再行具体阐发。这种叙事布局,从表意上和语势上都耐人寻味。为了划清无产者与资产者的界限,先把资产者的面纱一层一层剥开,渐次显露其真实面目,这样便具有了强大的说服力。由此过渡到无产者和共产党人关系的论证时,则在第一时间建构“朋友圈层”,不给包括资产者、无产者在内的他者留出任何猜疑余地,孰是孰非、孰友孰敌一目了然。

作为实用性质的文本,简洁是《宣言》的不懈追求,除非迫不得已,否则在短促陈述即可讲明问题的情况下是断然不会增加笔墨的。那么,《宣言》中反问和设问这类长句的普遍使用是基于何种迫不得已呢?我们当然可以说是为了增强文学性从而增强可读性,但更为重要的或者说更为根本的原因另有两个:一为对话功能需要,面向对立阶级。当资产者诋毁共产党人用社会教育代替家庭教育是要消灭人们最亲密关系的时候,共产党人用连续反问回击,构造了一种强力的对话关系;二为讲话功能需要,面向无产阶级。《宣言》是面向历史、面向现在、面向未来的时空全景叙述,它要把几乎无限多的错杂命题向全世界无产者讲清楚。于是,在命题转换的时候,设问就成了最佳选择。“共产党人同全体无产者的关系是怎样的呢?共产党人不是……他们没有……他们不提出……用以……”这组设问把共产党人同无产者的关系亮在明处,就是要凸显讲话者抛出的命题并极力阐明共产党人在该命题中的非特殊性。一句话,无疑而问、自问自答是一种增强对话功能和讲话功能的语言安排。

三是反讽比喻和战争比喻,有19句。《宣言》用喻堪称奇绝,“幽灵”和“锁链”,“稻草人”和“掘墓人”,“蛛丝花衣”和“阉割文献”,“温情脉脉的面纱”和“毒辣的皮鞭枪弹”,“乞食袋做的旗帜”和“带有封建纹章的屁股”等,无不令人惊叹。这些比喻要么带有强烈的反讽性质,即反讽比喻,要么带有激烈的战争性质,为便于叙述,在此称其为战争比喻。反讽比喻和战争比喻的妙用为《宣言》奠定了浓重的革命浪漫主义叙事色彩。

请看此例:“德国的社会主义者给自己的那几条干瘪的‘永恒真理’披上一件用思辨的蛛丝织成的、绣满华丽辞藻的花朵和浸透甜情蜜意的甘露的外衣,这件光彩夺目的外衣只是使他们的货物在这些顾客中间增加销路罢了。”[3]58“德国的社会主义者”把他们鼓吹的理论自诩为“德国的社会主义科学”或“真正的社会主义”。所谓“真正的社会主义”,实际是“阉割”了的法国的社会主义和共产主义文献,“阉割”掉的最本质的东西则是阶级斗争理论。他们搬运来法国的社会主义和共产主义文献以后,植入所谓的“代表人的本质的利益”而“不代表无产者的利益”的说辞,从而实现去阶级立论,把维护小市民的利益泛化成维护人的利益,达到保存小资产阶级从而保存德国现存制度的目的。对此,《宣言》给予毫不节制的嘲讽,攻击他们不过是靠着思辨式的诡辩,用以装潢歪曲了的社会主义理论,极尽伪装蒙骗之能事罢了。

战争比喻比如人们广为熟知的“让统治阶级在共产主义革命面前发抖吧。无产者在这个革命中失去的只是锁链。他们获得的将是整个世界”[3]65。《宣言》在开篇之处便为读者展示了一幅大战一触即发的紧张画面:旧欧洲的一切势力为了对共产主义的幽灵进行围剿,都联合起来了。在结尾之处则变被动为主动,号召全世界无产者联合起来,用暴力让统治阶级“发抖”,让无产阶级解除“锁链”、赢得世界,从而把阶级对立关系推向了无限生动的战争场景。这样短促有力、掷地有声的比喻,本身就像革命利器一样投向敌人,把暴力革命推翻统治阶级的路径选择用科学性、文学性和战斗性浑然一体的修辞生动地呈现出来,令人热血沸腾,正义感和力量感油然而生。可以说,《宣言》通篇都笼罩着浓重的斗争气氛,它用战斗比喻打响理论战、舆论战、阶级对立战和意识形态战,成为《宣言》极为鲜明的修辞格调。

“文学是语言艺术”是文论界的共识,语言研究有修辞和“超语言学”二径,前者致力于语言形态分析,后者着眼于语言的社会功能分析。对上述修辞做出数字统计和表意阐发,目的是想钻进文本,以量性结合的方式对《宣言》的语言风貌进行显明的呈示,并从功能角度对语言运用进行纵深开掘。我们看到,《宣言》大量反复和铺排、反问和设问、反讽比喻和战争比喻等特殊修辞的运用,都是放置于阶级关系特别是对立阶级关系中完成其表意功能的。反复和铺排使得文本韵律饱满、气脉通达,对阶级立场冲突下的情绪和价值进行了充分表达。反问和设问是反唇相讥和话题牵引的策略性选择,使得立论更加笃定坚韧、牢不可破。反讽比喻和战争比喻则使得《宣言》如同一部政治散文诗,用充满斗争性和诗性魅力的语言,清晰地解构了对立阶级,并有力地把无产者推向历史主导者的伟大时空。通过特殊修辞,《宣言》给对立阶级以足够的强词夺理的话语空间,并以此为基础强力揭示他们被社会淘汰的不可更改的历史命数。虽然颐指气使,但终将跌入罪恶的渊薮,这是共产党人给他们的最沉重的打击。可以说,《宣言》用这些纷繁的修辞形态完美地施展了话语的压制功能,这正是后面要讨论的问题。

二、全景敞视性文体

《宣言》的言说是充分示现的,它追想阶级斗争的历史,把过去的事情描绘得历历在目。它分析现在,把资产阶级的种种责难和落后的社会主义思想批驳得体无完肤。它预感未来,把共产主义的前程演绎得正大光明。这种叙事方式让人联想到福柯的全景敞视主义:一种通过使权力运作变得更轻便、迅速、有效来改善权力运作的功能机制,一种为了实现某种社会而进行巧妙强制的设计[4]219-255。这种设计源于边沁的全景敞视建筑。全景敞视建筑常用作监狱或学校,前者的基本构造是四周布局一个环形建筑,中心是一座瞭望塔。瞭望塔有一圈大窗户,对着环形建筑,可以实时、全局性地监督环形建筑里的人[4]244。后者多是带有讲台的矩形或扇面形教室结构[4]167。把《宣言》的话语秩序也即文本体式做全景敞视性理解是令人激动的,这可以从共时性和历时性两个维度加以阐释。

从作为监狱或学校的全景敞视建筑直观的物理形态和功能看,共时性首先被看到,即犯人或学生同一时间在各自房间或座位上的行为处于一目了然地被观测和被评判中。《宣言》广泛使用了这种共时性全景敞视方案以完成言说。

《宣言》有大量篇幅可类比为监狱类型的全景敞视言说方案,最为典型的有两处。一是驳斥资产阶级为共产党人精心酝酿的“消灭个人劳动所得财产”“消灭个性”“消灭家庭”“取消祖国、取消民族”和“废除宗教、道德、自由、正义”等五种责难。很显然,这五种责难都不是小命题,都不是只言片语就可以交代清楚的。《宣言》的回应充满气势但又不疾不徐。对于“消灭个人劳动所得财产”的责难,《宣言》指出,这种财产不外乎是资产阶级出现以前的小资产阶级、小农的财产或者现代的资产阶级的财产,它们理应被消灭。消灭的“个性”也不过是资产者的“个性”。而资产阶级的家庭建立在资本的基础上,建立在私人发财的基础上,同样应当消灭。责备共产党人要取消祖国和民族则属无稽之谈,因为“工人没有祖国”,无产阶级也没有赢得政权从而成为民族的领导阶级。在资产阶级的说辞里,宗教、道德、自由、正义等应当属于永恒的真理,但《宣言》明确指出这些社会意识及其内涵不可能是恒定不变的。

二是揭露“反动的社会主义”“保守的或资产阶级的社会主义”和“批判的空想的社会主义和共产主义”等三类伪社会主义思想。攻破任何一种已经上升到主义层面的理论都绝非易事。况且“反动的社会主义”本身就又包括着“封建的社会主义”“小资产阶级的社会主义”和“德国的或‘真正的’社会主义”三种细分类型。因此,实际上要对遍布世界的五类伪社会主义思想进行爬梳,讲清楚各自的历史发展轨迹,甄别并揭批其非社会主义本质。可以想见,处在由密谋到公开的历史转折时期的共产党人,作为尚未赢得普遍认同的理论阐发者,向全世界批驳一系列带有相当程度迷惑性的各色理论,是一项多么富有挑战性的工作。

上述监狱类型的全景敞视言说方案里,由于驳斥或揭露的对象十分庞杂,于是共产党人自立于演说中心,把误导视听的责难或伪社会主义思想做切瓜式摆布,逐个品评,一一消化,秩序井然地完成了对立阶级的解构。

在表述共产党人与其他阶级政党的关系,或者共产党人对待他们的政治态度时,则可类比为学校类型的全景敞视言说方案。这个时候,共产党人从建筑中心移步教室前方,居高临下、登高而呼,就像审视学生的长处、性格、卫生、进步表现一样审视这些阶级政党,并根据审视结果对他们的“座次”进行动态排序,不断地完成由客体到主体的“传唤”,从而无限地壮大自己的阶级力量,完成革命阶级的建构。共产党人深知,推翻资产阶级不是一朝一夕之功,需要从长计议,只要符合工人阶级的目的和利益,哪怕是前进一小步,也要最大限度地争取各方力量的支持,特殊情况下,甚至可以包括资产阶级本身。例如,在法国,共产党人可以联合“社会主义民主党”,对抗“保守的和激进的资产阶级”。在瑞士,共产党人又可以支持“激进派”里的部分“民主社会主义者”。在波兰,共产党人可以支持发动土地革命的“克拉科夫起义”政党。特别是在德国,共产党人还可以联合愿意采取革命行动的资产阶级,去对抗“专制君主制、封建土地所有制和小资产阶级”。质言之,共产党人“支持一切反对现存的社会制度和政治制度的革命运动”,“努力争取全世界民主政党之间的团结和协调”[3]64-65。与此同时,共产党人对各个阶级政党一直持审慎态度,诸如对法国的“社会主义民主党”的“空谈和幻想”习惯持批判态度,对瑞士“激进派”内部成分进行区别看待,对德国资产阶级则从没有放弃敌对姿态,短暂的联合仅仅是为了肃清革命障碍,以便最终发动反对资产阶级的斗争。我们看到,作为无产阶级运动的利益和方向的代言人,共产党人始终处在绝对优势的言说位置。

无限度地解构与建构的交错言说之间,对立阶级的形象不断被弱化,无产阶级的形象不断被强化,形成了绝对化的阶级势力对峙,不得不说,这种言说策略是深不可测的。不过,关于全景敞视主义的探讨到此还没有结束。全景敞视建筑下的不断监视和观察就构成了历时性全景敞视。《宣言》许多章节的勾连,都使用了历时性全景敞视方案。

以资产阶级的兴衰荣枯为例。“现代资产阶级本身是一个长期发展过程的产物,是生产方式和交换方式的一系列变革的产物。”[3]29初期资本主义发展到现代大工业,大致经历了这样的图示:新航路的开辟→殖民贸易、世界市场的拓展→商业、航海业、陆路交通的发展→大工业的发展。在呈现这样的历史脉络时,共产党人不吝赞美。虽然语言是炽烈的,情感是激昂的,但《宣言》是理性的,它不会随意抹杀资产阶级的历史贡献,而是去客观评价他们“斩断形形色色的封建羁绊”的革命作用。“资产阶级在它的不到一百年的阶级统治中创造的生产力,比过去一切世代创造的全部生产力还要多,还要大。”[3]32这说明《宣言》给出的历史价值评价是足够积极的。不过,完成现代大工业进程依赖的殖民贸易是充满刀光血影的,它用“仇外心理的重炮”“炸毁”一切不推行“资产阶级文明”的民族。在它们的世界里,人与人之间的一切关系都是“赤裸裸的利害关系”和“纯粹的金钱关系”。生产的无节制拓展势必衍生“生产过剩的瘟疫”,这是资本主义生产力与所有制关系的不可调和的矛盾。而“瘟疫”的解除根本上要依靠代表先进生产关系发展要求的无产阶级,于是,资产阶级“首先生产的是它自身的掘墓人。资产阶级的灭亡和无产阶级的胜利是同样不可避免的”[3]40。“全世界无产者,联合起来”建立自己的政权也是顺历史大势之为。可以说,《宣言》讲述的历史是开放的历史,即使面对罪大恶极的敌人也不避讳对他们历史贡献的积极评定,不做狂飙式、非理性的谩骂,这种辩证的理性的历时性全景敞视方案,令人对讲述者——共产党人十分信服。

同样的,《宣言》阐释无产阶级的生成逻辑也运用了历时性全景敞视方案。无产阶级力量主要来自三类人群,他们在资本不断增殖发展的过程中相继产生。首先是现代工人,为了生存,他们向资产阶级出卖自己的劳动。由于资产阶级不断推广和改良机器,工人逐渐沦落成机器的附属品,从事单调的无差别的机械操作,劳动强度不断增大,产品价值不断下降,工资不断被压减。工人与资产阶级的对抗情绪不断上扬,工人之间不断寻求联合,结成反对资产者的同盟,这就形成了无产阶级当中最具革命要求、人数最多的一支力量。在资产阶级不断推广改良机器和追求资本无限增殖的过程中,还催生了另外两支无产阶级力量。先是小工业家、小商人、手工业者等构成的中间阶级,由于资本不足,生产工艺落后,在与资产阶级的竞争中逐渐失去生存的可能性,不得不渐渐转入无产阶级的阵营。资产阶级内部的竞争同样是残酷的,在无休止的利益追赶竞赛中,矛盾越发尖锐,斗争越发激烈,致使资产阶级中的一部分人,“特别是已经提高到能从理论上认识整个历史运动的一部分资产阶级思想家”[3]38,转到无产阶级阵营。如此,工人阶级、中间阶级和部分资产阶级共同构成的无产阶级力量不断壮大。这种历时性言说方案,能使《宣言》的潜在读者也即可能的无产阶级力量,身临其境般地推想甚至体验无产阶级发生、发展以至成熟的历史进程和规律,因而具有强大的解释力和感召力。

不仅如此,有学者还从生态观切入,对《宣言》体现的人、社会和自然三者的生态演进理路进行了阐发,认为“《宣言》以人、社会、自然为整体背景,在唯物史观的视野下探究了人与人、人与自然之间的关系以及这两者之间的关系,科学论证了资产阶级的所有制必然灭亡、共产主义必然实现的历史发展逻辑,廓清了人与人、人与自然双重和解的演化路径”[5]。这一分析框架,同样可以按照共时性全景敞视和历时性全景敞视方案加以解析,这是全景敞视主义在《宣言》话语秩序的理解中具有充足解释力的又一明证,此不赘述。

一种文艺理论认为,文体是指一定的话语秩序所形成的文本体式,它折射出作家、批评家独特的精神结构、体验方式、思维方式和其他社会历史、文化精神[6]。这个概念包含三个层次,一是文体以语言学为核心,涉及语言样式、叙述方式、功能模式等;二是文体折射出的作家体验方式和思维方式具有独特性;三是文体与作家所处的社会历史文化语境有关,体现着宏大的文化场域[7]7。作为马克思主义政党的缔造者、无产阶级的精神领袖、国际共产主义运动的开创者,马克思、恩格斯笔下的《宣言》映射了怎样的社会历史体验、精神结构和思维方式?众所周知,资本主义生产关系的内在矛盾,只有在其生产方式高度发展的时空才会明确显露。马克思、恩格斯置身德国最富庶的莱茵地区,全面感知到资本主义生产关系存在的各种问题,并经过深入研究提出了解决之道。所以,当我们把《宣言》的文体作共时性和历时性的全景敞视分析时,便对马克思、恩格斯构筑共产主义纲领的话语秩序及其形成的文本体式有了新的体认视角。就社会历史体验而言,马克思、恩格斯是近代欧洲社会“变”和“乱”的历史境遇的遭际者;就精神结构而言,他们对生产方式、社会结构和政治体制的变革及其内在关联有着深彻的透视和省思;就思维方式而言,共产党人必将带领无产阶级推翻资产阶级统治,而《宣言》就是指引这场伟大斗争走向胜利的思想旗帜和行动纲领。

三、压制性语体

如果我们把修辞形态看作《宣言》的血和肉,那么,结构形态(话语秩序)或者说文体就是《宣言》的骨骼,言语形态或者说语体则是血肉和骨骼共同形成的《宣言》的整体气质和风貌。如前所述,《宣言》的修辞是精妙的,反复和铺排、反问和设问、反讽比喻和战争比喻多是放在阶级对立体系中完成其功能使命的,这些修辞形态施展的是话语的压制功能。而《宣言》的结构形态是全景敞视主义的,共产党人有时处在环形建筑的中心环视四围,有时处在高起的讲台上一览全局,有时又贯通社会历史长空,指点山河,推演阶级发展流变。有什么样的血肉和骨骼,就有什么样的气场,修辞形态和结构形态鲜明地告诉我们,共产党人和他者建构的是充分的对话关系,却不是对等关系。共产党人观察他者的视角再怎么变化也不是限制性的,而是全知全能的。一句话,《宣言》的言语形态即语体是压制性的。

为了进一步说明这个问题,我们以“幽灵”一词的内涵解读为例加以论证。《宣言》以“幽灵”开篇,但对“gespenst”作“幽灵”译是历经纠葛的。“怪物”“怪影”“精灵”和“巨影”也曾在《宣言》的翻译史上占有重要席位[8]。从“gespenst”的德文词义看,“怪物”“怪影”更贴近“鬼魂”“幽灵”这样的原义,而“精灵”和“巨影”明显地带有了美化的立场倾向。此外,另有学者也从褒贬义角度出发,提出将“gespenst”译作“朕兆”。因为,“朕兆”能使人联想到立于高山之巅喷薄欲出的朝阳,代表着一种美好的意向[9]。他认为,幽灵是鬼魂,一来不会成为现实,二来生命不会长久甚至根本没有生命可言,这是资产阶级对共产党人的诅咒。此解显然没错,但反其意而译之则不得不说是一厢情愿的考量了。从《宣言》文本来看,“幽灵”显然是马克思、恩格斯引用的旧欧洲势力的论调,而不是代表共产主义的自我称谓,否则,在极端思维下译作“英雄”似乎也不为过。而这也只是浮于表面的涵义,因为倘若马克思、恩格斯忌讳“幽灵”的污蔑义,他们完全可以避之不提,而大可不必在导言中多次连用。

这一焦灼的翻译谜题背后蕴藏着何种玄机?答案需要进入历史语境寻找。首先,《宣言》问世的1840年代,共产主义“已经被欧洲的一切势力公认为一种势力”[3]26,曾经的政权死对头面对共产主义势力的兴起都纷纷联合起来进行绞杀。自古以来,欧洲神权与世俗权水火不容,但是共产主义成为潮流以后,教皇和沙皇却勾结在一起,攻击共产主义运动。无独有偶,“梅特涅”和“基佐”作为欧洲战胜国与战败国的两种不同势力的政治代表,也从针锋相对转而共同镇压共产主义。“法国的激进党人”和“德国的警察”本是“左”“右”势力的代表,但鼓吹革命与仇恨革命的两个派系在对抗共产主义时也采取了相同的立场和行动。因此,共产主义作为勃兴的政治势力,确实为旧欧洲的各派势力带来了恐惧,其“幽灵”的指称是一种客观存在。更为重要的是,共产主义者同盟由正义者同盟改组成立,这一事件发生在1847年6月,距离《宣言》发表不过半年多的时间而已。而正义者同盟是由无产阶级化的手工业工人组成的德国政治流亡者秘密组织,它存在的10年间一直处于密谋状态[3]94-106。正义者同盟的经历是坎坷的,在饱受挫败以后才意识到密谋性的斗争方式无济于事,于是转而求助共产主义。共产主义者同盟第一次代表大会期间,恩格斯为同盟起草了《草案》,并将其定为制订同盟纲领的基础。1847年11月29日至12月8日,共产主义者同盟召开第二次代表大会。会上,同盟内部在指导方针和策略原则上多有分歧和疑虑,马克思和恩格斯用长时间的辩论阐述了科学社会主义的理论主张,最终赢得拥护。大会认真讨论了恩格斯受托根据《草案》拟定的《原理》。紧接着,1847年12月9日至1848年1月底,马克思、恩格斯潜心完成《宣言》,其基本思想正是来源于《原理》。这些紧凑的历史事件均发生在正义者同盟向共产主义转向的时间节点上。由此,我们是否可以推定,《宣言》在和盘托出旧欧洲势力强加的“幽灵”形象时,也顺势完成了一种特意为之的慷慨自喻。而自喻的意旨是深邃的,即在他者赋予的“幽灵”形象与自我存在的“神秘形象”之间构造一种特别的张力关系,以便与过往的密谋形象划界,通过自我解构最终达成共产主义正义形象的逆袭式建构。也即“幽灵”既是向外的反讽,也是向内的反省。

这种特别的张力关系还可从巴赫金定义的“对话关系”中获得另一种解读路径。在巴赫金看来,一个声音什么也结束不了,什么也解决不了,两个声音甚至多声共语才是真实的世界,这是社会现实的多元性和矛盾性使然。“幽灵”自喻严肃地揭示了共产党人的现实危机处境:“为了对这个幽灵进行神圣的围剿,旧欧洲的一切势力,教皇和沙皇、梅特涅和基佐、法国的激进派和德国的警察,都联合起来了”,一时间,共产党成为群起而诋毁之、攻击之的众矢之的。“幽灵”自喻也义无反顾地宣示了:“现在是共产党人向全世界公开说明自己的观点、自己的意图并且拿党自己的宣言来反驳关于共产主义幽灵的神话的时候了。”[3]26共产党人已经不屑于像从前那样进行秘密革命,不屑于隐瞒自己的理论主张,而是要公开宣告,“用暴力推翻全部现存的社会制度”。“幽灵”是旧欧洲势力对共产主义的谩骂和诋毁,但在共产党人眼里,竭力维护现存剥削压迫制度的旧欧洲势力才是真正的魔鬼。“幽灵”自喻实际是一种带有暗辩色彩的反讽策略,用以讽刺旧欧洲势力的魔鬼本质。试想,当真正的魔鬼无法认识自我丑陋却贬损正义形象为魔鬼时,是多么可笑可憎。所以,把“幽灵”形象推向历史时空,便形成了强力抵牾的“双声语”[10]13。诋毁与反讽两种声音发生冲突性对话,在共产主义一边极力流露对旧欧洲势力的质疑和讥讽,巧妙地迫使资产阶级的语言服务完全相反的意向[10]266-267。利用这种坦荡的对话关系,共产党人毫无保留、豪不避讳地展示自己令旧欧洲势力忧心忡忡的神秘力量,旋即脱下神秘外衣,向拜物的资本主义魔鬼公开宣战。可以说,自从马克思、恩格斯不吝把“幽灵”带进《宣言》文本,并让“幽灵”引出阶级对立场景和矛盾话锋,就基本定下了《宣言》的言语形态。这种言语形态是高度开放和高度自信的,开放源于阶级分析的需要,自信源于对社会未来走向的深刻洞察。它敢于直面复杂局势,让舆论场充分示现,让多种声音充分交汇,以话语权主导者的姿态主导对话,并在深度对话中完成诸多混沌问题的解析,确立由共产党人领导无产阶级掀起暴力革命推翻现存制度的正义性和必然性。显然,这样的言说效果是一种声音难以完成的。

作者对世界的观察选择是一种意识形态的观察选择,作家行使的语言叙事行为是一种话语权力[7]45。马克思、恩格斯深知,“任何密谋活动对无产阶级的解放事业非但无益,而且有害;革命本身不是随心所欲地制造出来的,它在任何地方都是各种客观实际情况发展的必然结果,不以单个的政党和整个阶级的意志为转移”[11]。因此,《宣言》的言说框架是预设的,它早已想清楚谁来说、说给谁、怎么说这三个关键预设问题,这是策略问题,更是意识形态问题。马克思在1859年写给斐·拉萨尔的信中曾提到著名的“莎士比亚化”与“席勒式”问题,希望文学能够揭露社会动力和阶级冲突,而不是仅停留在主观化的演说。强调反映现实不要从抽象的公式概念出发,而要实现思想性与生动性的完美融合。恩格斯在写给敏·考茨基的信中也曾指出:“倾向应当从场面和情节中自然而然地流露出来,而无须特别把它指点出来;同时我认为,作家不必把他所描写的社会冲突的历史的未来的解决办法硬塞给读者。”[12]这里的观念似可印证《宣言》的行文内蕴。一是文学应该承担阶级分析功能,应该书写社会运动规律,那么,承担阶级分析功能、描摹社会发展轨迹的文本追求文学化也便顺理成章,其目的是增强说理的生动性,避免公式化、概念化;二是某种价值倾向不能通过说教传递给读者,不能把干巴巴的理论或观点强加给读者,而应该坦诚地把它放在开阔的历史和现实场域中,进行不徐不疾、条分缕析的阐发,让价值观润物无声、水到渠成式地流进读者内心深处;三是文本的最高目的在于传达某种意识形态,传达意识形态需要遵循某种机制,需要注意策略选择。即使某一个切入视角也不是一个简单的技巧问题,而是话语秩序问题、观念立场问题,从而就是意识形态“传唤”机制问题。如此说来,预设某种言说框架就更不是随意为之的问题。是自说自话,还是让每一个角色都从自身体验和自我意识中发声?是绝对化、极端化立论,还是尊重多样化、异质性,允许他者展现不同程度的话语合理性和有效性?是单向书写,还是全景书写?是一元书写,还是多元书写?如果选择一元书写能不能避免空洞乏味,能不能使得意识形态被理解、被接受?如果选择多元书写,怎么布局各种要素,怎么控制各要素的呈现节奏,怎么使得各要素最终服务于一种意识形态?这些问题处理方式的差异,将导致意识形态达成效果的巨大差异。显然,《宣言》拒绝一种声音,同时又能掌控所有杂音,他者声音和自我声音的高低变奏、交错交锋完全按预设展开。

在《宣言》构造的言语世界里,共产党人总是能够把诸多角色秩序安排得有条不紊,直接观察他者心灵,深入揣度可能的声音,请“君”发难,再予有力的抨击和分解,置其于无力言说的尴尬境地。这种叙述是极具张力的,它给人一种即使明知结果,也要对过程一探究竟的跟随感。这是一种生动地启蒙、唤醒和批判的过程。他极力形成听者在场且始终在听的氛围,与其构成看似协商、共论、同谋的机制,实则在不知不觉中牵引其立场,把潜在无产者“传唤”[13]为主体,同时把对立阶级置于不可辩驳的境地,实现意识形态统摄。也就是说,《宣言》是多声共语的,它不是枯燥乏味的摆结论、喊口号,也不是一种张扬跋扈的狂飙或者一面之词的苦情,而是把话语权力变成一种民主的、节制的、自律的权力运用。但《宣言》的言说本质却是封闭的、完成的,不论制造多少对话,最终声音都将归一。热闹的争论是真实的假象,它迟早汇合于一个人——共产党人的思想和声音中,在广阔的视域里实现话语的论定性和权威性。《宣言》推出的共产党人是这样的:“在实践方面,共产党人是各国工人政党中最坚决的、始终起推动作用的部分;在理论方面,他们胜过其余无产阶级群众的地方在于他们了解无产阶级运动的条件、进程和一般结果”[3]41,他们将获得整个世界。《宣言》开放而强势的话语完成了一个又一个的时代鸣响,历经社会历史文化风雨的侵刷和浸润,不断印证它的压制性语体凝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