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亚当·斯密在晚清中国的境遇考察与分析

2020-12-13张登德

关键词:斯密严复学说

张登德

(山东师范大学 历史文化学院,山东 济南 250014)

亚当•斯密(Adam Smith,1723-1790)是18世纪英国伟大的经济思想家,尤其以《国富论》闻名世界,但其为中国所知则是在19世纪中期之后。出于西学东渐和寻求国家富强之需要,有关斯密的知识渐次传入晚清中国。但至于究竟是谁,在何时,通过哪些方式将这位著名的英国思想家带进我们的文化世界之中,晚清知识界如何看待与评价斯密及其思想,目前学术界虽然有所探讨①戴金珊:《亚当•斯密与近代中国的经济思想》(《复旦学报》1990年第2期)、张登德:《亚当•斯密及其<国富论>在近代中国的传播和影响》(《理论学刊》2010年第9期)。,但在史料和视角上均有需要进一步研究之处。本文在前人成果之上,通过涉及斯密的百余种出版物来系统探讨斯密在晚清中国的境遇,尤其是当时中国知识界是如何传播和评价斯密及学说,以揭示斯密名字的背后所表征及对晚清中国思想世界的深远意义,借以探讨知识界的的英国观,同时对影响近代中国的其他西方思想家的研究提供一定的借鉴。

一、传播过程:斯密与晚清中国的相遇

中国与英国虽然相隔数千公里,不过13世纪两国即有接触和交往。生活在18世纪的斯密虽然没有到过中国,但是他通过阅读游记和法国重农学派的交谈对中国有所了解,并在《道德情操论》《国富论》中多次谈到中国。因清代乾隆朝缺乏中英文化交流的条件和媒介,当时中国没人知晓斯密。中国人的思想世界中这位西方哲人的出现,是在晚清尤其是在洋务运动、维新运动和清末新政时期。

1856年,英国传教士慕威廉编译的《大英国志》由上海墨海书馆出版。该书卷七在介绍英国历史上汉诺威王朝时期的“英之士人”时提到“天文士”“医士”“作中外史记者”“能绘画者”等,其中“著书述国政商贾贸易事者,曰亚丹•斯密(Adam Smith,1723-1790)”。②慕威廉编译:《大英国志》,上海墨海书馆咸丰六年(1856年)刻印。虽然语言不多,但是蕴含着不少信息。这是晚清中文读物中最早出现斯密的中英文名、生卒年及著述方向,也是斯密与晚清中国社会联系的开始。因墨海书馆中有不少中国人参与工作,如王韬、蒋敦复等曾为慕威廉润色文字,故他们通过《大英国志》应该对斯密有所知晓。①王韬在《西学原始考》(1890年)中有英国学校中“著书述国政及贸易事宜者,曰亚丹斯密”之语,与《大英国志》的叙述类似。

洋务运动时期为斯密传播的第一个阶段。为了“求强”“求富”,中国开始效法西方,创办企业、编练新式军队、兴办新式教育、派驻外使臣等。不少中国人在这场运动中初晓斯密及其学说。1874年,京师同文馆开设“富国策”也就是经济学课程,应该讲到斯密,惜未见文字记载。目前所见最早评论斯密的中国人是出使英国的使臣郭嵩焘和刘锡鸿。两人在英国伦敦与日本井上馨交谈时对斯密有所了解。1877年2月,郭嵩焘记载:“询其所读洋书,一种曰阿达格斯密斯[Adam Smith,亚当斯密],一种曰长斯觉尔密罗[John Stuart Mill,约翰穆勒]。所言经国事宜,多可听者。中国人才相距何止万里,为愧为愧!”②钱仲联主编:《郭嵩焘等使西纪程六种》,上海:三联书店,1998年,第84-85页。而副使刘锡鸿记载更详细:“正使叩以查考英之税课当看何书,并以书名《威罗士疴弗呢顺士》者为答。威罗士者,丰也;疴弗呢顺士者,国也,书言丰裕其国之道,故名。此书系挨登思蔑士所著,难于翻译,非习英文者不能翻译。”③刘锡鸿:《英轺私记》,长沙:岳麓书社,1986年,第119-120页。《威罗士疴弗呢顺士》是《国富论》在近代中国最早的中文译名;“阿达格斯密斯”、“挨登思蔑士”为晚清中国人笔下的斯密名称。

1880年,京师同文馆副教习汪凤藻将馆内教材——英国经济学家法思德的《政治经济学手册》(Manual of Political Economy)译成《富国策》并由同文馆出版。书中提到包括斯密在内的不少西方经济学家及其学说。④张登德:《<富国策>与西方经济学在近代中国的传播》,《山东师范大学学报》2008年第5期。例如,斯密以造针为例的分工理论及分工加速的“专一则能生巧”,“无更役之劳则时不废”,“各以私智创机器则事半”3个原因;造成工价贵贱的“托业有苦有不苦”、“学艺有难有不难”、“工作有常有不常”、“责任有重有不重”、“成败有可必有不可必”等5种因素;“量民力以均税”、“取民有常制”、“因时因便民”、“节费以恤民”等4种征税之法。这是国人首次了解斯密的工资、工价、税收等学说。

1885年,江南制造总局翻译馆出版了英国传教士傅兰雅译《佐治刍言》。该书第14章《论财用》内提到斯密著书《万国财用》,“言人家生财之法,必于家内随事撙节,免其浪费,铢积寸累,久之自能足食足用,成为小康之家。一家如是,一国如是,即极之万国亦无不如是。旨哉其言,诚能探源立论也。”⑤傅兰雅:《佐治刍言》,上海:上海书店出版社,2002年,第56页。认为生财之法是“随事撙节”。次年,艾约瑟编译的《西学略述》中指出斯密著书“以民勤工作为富国之本”,“富亦非多金银之谓”、“国家利在通商”。同年,艾约瑟编译的《富国养民策》中曾引用斯密的分工说、“论工价五则”、赋税等学说。

1894年8月,美国传教士卜舫济在《万国公报》上发表《税敛要例》,介绍斯密的赋税学说,分别是“须照公纳税,富户比贫民理宜多征”,“纳税须有定时,亦有定数”,“征税之时,应乘民民便始行催令清缴”,“税吏经费不可越分”,认为“照此四理,虽属难行,惟各国宜使民欢乐,毋使民怨怼,故各国官员应以此四理为要务也。”这是继《富国策》《富国养民策》之后第三次见到斯密的赋税学说。同年,英国传教士李提摩太在《万国公报》发表《泰西新史揽要》。该文卷六《万国通商免税》《商船运货新规》和卷九《通商贸易章程》,谈到斯密著书经过及对英国政策的影响,并首次指出《国富论》的出版时间为1776年。

甲午战争前后,关注斯密的中国人逐渐增加。上海格致书院学生杨然青,称赞斯密“才优识广,见理极明,而于格致制造之功,养民治国之要,凡可以兴大利致富强者,无不拳拳致意,考察精详,思欲公天下,遂著一书”。⑥杨然青:《序富国探源论》,夏东元编《郑观应集》(上),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82年,第496页。评价斯密著述主旨为“民生之勤俭”,并以希腊、罗马、意大利为例,认为这些国家未能把握这一要图而导致富强未成。陈炽、严复等维新志士在甲午战败后出于寻求国家富强的考虑认识到斯密的重要性。陈炽在《重译富国策序》《续富国策》中高度赞扬斯密著述的影响。严复在《原强》《天演论》中称赞斯密之经济学对于国家富强的影响,并有翻译斯密著作之设想。康有为在戊戌变法时上皇帝奏折时提及斯密之“《富国策》,明生利分利之义,旧章尽废,而泰西民富百倍。”①康有为:《请以爵赏奖励新艺新法新书新器新学设立特许专卖折》(1898年6月26日),见《杰士上书汇录》卷二。变法失败后,严复与梁启超并没放弃对斯密的关注,两人在1899年分别称赞斯密对于经济学“开山立学”、是“资生学之鼻祖”。

清末新政时期为斯密传播的重要阶段,尤以1902年、1903年为要。1902年严复译《原富》出版,中国读者终于用自己的语言读到了斯密的完整作品。时人反应强烈,周作人、孙宝瑄在日记中记载读《原富》的感想。梁启超与严复讨论《原富》的翻译,并在《新民说》中根据《原富》评论中国的“生利分利”。顾燮光将《原富》录在《增版东西学书录》中并予以高度评价。梁启超在《生计学学说沿革小史》中将欧美经济学说史以斯密为界,划分为前后两个部分,强调斯密《原富》的作用,并首次列出《原富》英文书名。许多刊物如《绍兴白话报》《政艺通报》《鹭江报》《政法学报》,以严复的《亚当•斯密传》为依据刊载了斯密的相关传记。《国民丛书》社翻译了日本东京文学士著的《哲学十大家》,介绍了斯密等10位西方著名学者的生平和思想;王阑、周流编辑的《泰西学案》(名权社出版)中的“经济学案”第三位为斯密亚丹。1907年,日本的本多浅多牵制次郎的《西洋历史参考书》(山左博文社)第十章“学问之进步”将斯密列为“哲学者”予以简介。1908年,山西大学堂译书院出版了由张伯乐撰、宝乐安译的《世界名人传略》,介绍斯密的生卒年、中英文名,学习、工作经历,交友、著述情况。

在这一阶段中,国人开始有意识地利用斯密学说谈论中国社会经济问题。1903年浙江乡试试题、恩正并科会试、京师大学堂译学馆试题之中,皆出现了斯密学说。《申报》载“电传癸卯恩科浙江乡试二场题”:“今之策富强者,言练兵则侈谈英水军德陆军之制;言理财则首举斯密《原富》之篇。”②《申报》1903年10月6日。1903年癸卯恩正并科会试的“各国政治艺学策”的考题之一:“泰西最重游学,斯密氏为英大儒,所论游学之损,亦最挚切,应如何固其质性,限以年例,以期有益无损策”。③《清代科举硃卷》光绪癸卯(1903年)。《大公报》载“京师大学堂译学馆第一场试题”的“外史题”中有:“亚丹斯密亦云,火器日精,天下强弱之势不可猝反,凡此能详其所以然之故而著之于篇欤”。④《大公报》1903年8月25日。另孙怡让、宋恕、严复、刘师培、马君武、孙中山等人的著作中,《齐鲁公报》《东方杂志》《申报》以及留日中国学生创办的杂志刊文中皆谈到斯密或《原富》的内容。

根据笔者统计,晚清中文读物内涉及斯密及其学说的文献资料有100多种,这些材料囊括晚清的译著、报刊、书籍、文学作品、科举试卷、学校课艺、信件等纸媒。出版机构涉及上海墨海书馆、江南制造局翻译馆、总税务司署、京师同文馆、上海南洋译书院、商务印书馆等。报纸杂志国内以上海为主,如《申报》《万国公报》《时务报》《东方杂志》《政艺通报》;分散于天津的《大公报》,浙江的《绍兴白话报》(绍兴)、《萃新报》(金华),四川的《四川学报》(成都),山东的《齐鲁公报》(济南)、《芝罘报》(烟台)、福建的《鹭江报》(厦门)、湖北的《湖北商务报》等,国外以创办于日本横滨的《新民丛报》为主。信件讨论主要表现在严复在翻译《原富》前后与吴汝纶、张元济、梁启超等人的往来信函,涉及《原富》翻译进度及出版、稿酬、写序、译名等。日本途径主要表现在郭嵩焘、刘锡鸿首知斯密通过与井上馨的谈话,1902年吴汝纶从日本考察回国后在调查报告中介绍日本启蒙思想家福泽谕吉曾教育人要读斯密的著作。⑤王勇:《中日文化交流史大系•人物卷》,杭州:浙江人民出版社,1996年,第48页。清末留日中国学生通过翻译日本书籍传播斯密。通过这些资料的研究,我们能大致勾勒出斯密在晚清中国的境遇及呈现的特征。

二、形象与阐释:对斯密著述或学说的介绍和应用

斯密学说传到晚清中国后,阅读者、传播者对其理解是不同的。其中对亚当•斯密姓名的称谓有“斯密斯”“斯美氏”“斯密亚丹”等10余种,同时冠以“英儒”、“西儒”、“英之士人”、“英学士”、“英博士”、“哲学者”等称呼;《国富论》有《威罗士疴弗呢顺士》、《邦国财用论》、《富国策》、《富国探原》、《万国财用》、《原富》等译法。斯密传记中有斯密对母亲的孝顺、性情温和、慷慨周济穷人等形象。当然,晚清中国知识界对斯密的关注主要表现在肯定其在西方经济学说史上的地位;赞扬其著述的作用;对斯密学说的接受和应用等。

(一)肯定斯密在西方经济学说史上的地位

对于斯密在西方经济学说史中的地位,外人早有评价。例如,马克思认为斯密是古典政治经济学体系的创立者,“在亚当•斯密那里,政治经济学已发展为某种整体,它所包含的范围在一定程度上已经形成。”19世纪上半期的一些资产阶级学者,如麦克库洛赫等人也尊称斯密为政治经济学之父。而最早出现在晚清中文读物则为1880年美国传教士丁韪良的《富国策•凡例》之中。他指出经济学“在泰西以英国为最,百年来名家迭出,如斯美氏、梨客多、弥尔氏。”①丁韪良:《富国策•凡例》,光绪六年(1880)京师同文馆聚珍版。其中“斯美氏”即亚当•斯密,丁韪良将其与大卫•李嘉图、约翰•穆勒并称为西方经济学“名家”。《富国策》中也有“富国策所论述者,乃生财、用财、货殖、交易之道。昔斯密氏首创是学”,肯定斯密“首创”经济学的贡献。此后,英国传教士傅兰雅在《佐治刍言》称“著理财之书者,始于英人阿荡司”,②傅兰雅:《佐治刍言》,上海:上海书店出版社,2002年,第56页。李提摩太在《泰西新史揽要》中称斯密为“讲求富国策之第一名流”。③李提摩太:《泰西新史揽要》,上海:上海书店出版社,2002年,第187页。这些评价代表了晚清中文读物中外人对斯密的认识。

除了外人将斯密看作“名家”“名流”“首创”者外,中国学者也肯定斯密在西方经济学说史上的贡献。1890年,上海格致书院院长王韬认为斯密是英国著述国政贸易的“专门名家”“著名之士”。④王韬:《西学原始考》,光绪十六年(1890)淞隐庐铅印本,第43-44页。1897年,严复在《天演论》中说“晚近欧洲富强之效,识者皆归功于计学”,而“计学者,首于亚丹斯密氏”,⑤严复:《天演论•恕败》,北京:科学出版社,1971年,第48页。将斯密看作经济学之“首”者。1899年8月,严复在给张元济的信中称斯密之书“不仅于理财法例及财富情状开山立学,且于银号圜法及农工商诸政、西国成案多所征引。且欧亚互通以来一切商务情形皆多考列,后事之师,端在于此。”⑥《严复集》,北京:中华书局,1986年,第533页。强调斯密对经济学“开山立学”和后人“多所征引”之贡献。此后,严复在《斯密亚丹传》中指出斯密“书出,各国传译,言计之家,偃尔宗之”,再次肯定斯密在西方经济思想史上的影响。所以尽管西方经济学著作众多,严复还是选择斯密的书加以翻译,以推动国家富强。

梁启超更是对斯密充满了赞誉。1899年,他在《文野三界之别》将斯密看作“善治国”、“造时势”之“英雄”,“资生学之鼻祖”,认为“非有亚丹斯密之徒”,“则英国不能行平税之政”。1902年,他在《新民丛报》发表《新民说》中说:“斯密破坏旧生计学,而新生计学乃兴;卢梭破坏旧政治学,而新政治学乃兴”,将斯密和卢梭并列,肯定两人在近代西方经济学和政治学发展史上的奠基作用。同年,他在《论学术势力之左右世界》文中指出:“泰西论者,每谓理财学之诞生日何日乎?即一千七百七十六日是也。何以故?盖以亚丹斯密氏之《原富》,出版于是年也。”⑦梁启超:《饮冰室合集》文集之十二,北京:中华书局,1989年,第113页。在《新民丛报》“绍介新著《原富》”时再次指出:“斯密亚丹为政术理财学之鼻祖,西人推崇之者也。至谓此书出版之日,即为此学出世之日。虽其言未免过当,要之使此学确然成一完全独立之学科者,实斯密氏之功也。此书印行后,迄今百有余年,其间学说之变迁,不下数十派,愈变愈精,愈出愈新。至今此书,几如夏鼎商彝,视为陈迹。然后起诸家之说,总不引申此书,是正此书之两途,虽谓不能出斯密氏之范围可也。然则欲治此学者,固万不可不读此书。”①《新民丛报》1902年第1期。次年,他在《生计学学说沿革小史》里说,借助德国经济学家罗士哲之言,认为斯密“立于生计学史之中心”,而“斯密以前诸家,皆为斯密学说之准备者耳;斯密以后诸家,皆为斯密学说之修补者耳。”②梁启超:《饮冰室合集》文集之十二,北京:中华书局,1989年,第17页。

除了严复、梁启超等人外,1901年赵维熙在《西学书目答问》中解释计学时指出:“计学,即理财学也,英人言之最精,专门名家者不一其人,故国以富饶,如斯密亚丹、如马罗达、如安德生、如威斯特等其尤著者也。”③熊月之:《晚清新学书目提要》,上海:上海书店出版社,2014年,第576页。马君武说18世纪经济学“完全成一新科学,实自亚当斯密始。”④马君武:《学术与群治之关系》(1903年),载莫世祥编 《马君武集》,武汉:华中师范大学出版社,2011年,第196页。《湖北学生界》载文指出“经济学之出生于欧西,能独立而为一家言者,自一千七百七十六年,斯密亚丹《原富》一书始”。⑤《普通经济学》,载《湖北学生界》1903年第1期。这些中外一致的论述,说明了斯密在西方经济学史上的地位以及人们对其主要形象的认同与提倡。

(二)谈论斯密著述的影响

斯密一生著述多,但为中国人所知者甚少。对于斯密的著述,中国人较早提及者为严复。他在《原富•译事例言》中指出:“斯密生平著作,传者仅十余种,《原富》最善,《德性论》次之。”1908年,山西大学堂译书院出版的《世界名人传略》中有斯密“著作除《原富》《德性论》二书外,尚有各种国语原始论、天文学史、古代物理学,及格拉斯哥各种讲义。”⑥张伯乐撰、宝乐安译:《世界名人传略》,山西大学堂译书院,1908年,第35页。但在晚清中国传播较多的还是《国富论》。

其一,译作中的评价

我们通过《富国策》知晓斯密的分工、赋税学说,通过《西学略述》中知晓斯密著书中“民勤”是“富国之本”、“国家利在通商”等,通过《富国养民策》知道斯密“著有《富国探源》书”,“能使人洞晓贸易应无遏禁,工作应无定限之一应利益。书出至今足百载,独惜人之不钦佩其良法,违忤其智谋而行,若等差谬者何其多也。”《泰西新史揽要》卷六《万国通商免税》中说斯密“特创一书,名曰《富国策》,家弦户诵,名震一时。甚至他国文字与英有异者,亦复遍加翻译。其创议策中,有警句云:民间通用之物,公家忽设一法,使之腾贵,谓特以保本国之业,此真愚之又愚者也,保一业实害万民也。此书既出,于是昔之人但知加税之法之善也,今之人又知免税之法之善。彼此辩论,各执一理。英相譬特细读数过,拍案叫绝,谓此书真暗室之灯、迷津之筏,于是读居深念,竟欲查照此策,尽改旧例。⑦李提摩太:《泰西新史揽要》,上海:上海书店出版社,2002年,第94页,第99页,第147-148页。《商船运货新规》中说《富国策》“论各种富国之事,皆明白晓畅,说理圆透”,⑧李提摩太:《泰西新史揽要》,上海:上海书店出版社,2002年,第94页,第99页,第147-148页。《通商贸易章程中》提到“《富国策》一书,镂版通行,立通商之根本,新策既行,旧章尽废,诸英人所创之新机至是始大用之而大效矣。”⑨李提摩太:《泰西新史揽要》,上海:上海书店出版社,2002年,第94页,第99页,第147-148页。除了肯定该书的重要性外,1899年李提摩太、蔡尔康在编译的《大同学》中指出斯密之书虽然“苦心孤诣,推究入微”,不过“书中多讲积财之法,并未究安民之学”,所以“抱道而忧时者,多未能心悦诚服。”⑩钱钟书主编:《万国公报文选》,北京:三联书店,1998年,第617页。这些译作既肯定斯密著述对国家富强的贡献,也指出其缺点。

清末新政时期,严复译著《原富》将斯密作品首次全面传入中国。虽然严复在翻译时将原文“繁赘”“琐节”之处“删削”或“概括要义译之”,但译作中对斯密贡献的内容并没忽视。此后,他在《社会通诠》中提到斯密“《原富》书出,风行全洲。其中于国家官府干涉工商民生之事,反覆诰诫。此风乃以渐戢。”1908年,山西大学堂译书院出版《世界名人传略》,谈到《原富》“是书议论创辟,词意简明,且揭破当时之税法,有习为固然,而实不合于理者。此类甚多,故初版时,颇为世界所欢迎。然一般常识之民,固执旧见,而以为此等新说,大足为害。又法国革命之变,适起于是时,英人益以变法为戒,凡稍涉新理之说,无不反对矣。”①张伯乐撰、宝乐安译:《世界名人传略》,山西大学堂译书院,1908年,第35-36页。这些译作客观地评价了斯密著述对世界的影响,也为中国人认识斯密及其著述提供了借鉴。

其二,中国人笔下主要关注其与国家富强之关系

较早对斯密著述进行评价者为郭嵩焘、刘锡鸿,称此书“多言经国事宜”,“丰裕其国之道”,不懂英文者难以翻译。杨然青认为斯密著《富国探源》“备述国家兴衰强弱之理,古今上下之情,洞烛数千年。下笔万言,深入显出,刊行于世。”“各国之君见此书者,莫不恍然大悟,心领神会,以为确论。于是遵其法而推行之,乃得旧弊销除,政治日新。”呼吁大国小国“均当奉为圭臬”。②夏东元:《郑观应集》上,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82年,第496页。中日甲午战争以后,康有为、梁启超、严复、陈炽等维新志士对战争失败进行了深刻反思并提出富强之策,掀起维新运动。1896年,陈炽重译《富国策》并在《时务报》发表,指出斯密《富国策》一书,“西国通人,珍之如拱璧”,“推原英国富强之本,托始于是书”,“欧美各国,以富强为本,权利为归,其得力实在《富国策》一书,阐明其理,而以格致各学辅之,遂以纵横四海”,得出“《富国策》,洵天下其文”的感叹。③张登德编:《中国近代思想家文库•陈炽卷》,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5年,第319页,第224页。同年,他在《续富国策》序言中对斯密的著作备加赞扬,认为斯密“著《富国策》,极论通商之理,谓商务裒多益寡,非通不兴。英国举国昭若发蒙,尽涤烦苛,以归简便,而近今八十载,商务之盛,遂冠全球。……其国势之胜,人民之富,商力之雄,天下无与为比。识者推原事始,归功于《富国策》—书。”④张登德编:《中国近代思想家文库•陈炽卷》,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5年,第319页,第224页。陈炽看出英国之富强,与斯密一书关系极大,因此续该书而撰成《续富国策》,希望中国踵英国之后富甲寰宇。

与此同时,严复也对斯密之书作了高度评价。1896年,严复在《原强修订稿》中说:“东土之人,见西国今日之财利,其隐赈流溢如是,每疑之而不信;迨亲见而信矣,又莫测其所以然;及观其治生理财之多术,然后知其悉归功于亚丹斯密之一书,此泰西有识之公论也。”⑤《严复集》,北京:中华书局,1986年,第29页,第532页。次年,他在《天演论》中再次介绍斯密的主要观点:“有最大公例焉,曰:大利所存,必其两益。损人利己非也,损己利人亦非;损下益上非也,损上益下亦非。”强调该书致英国“商务大兴,国民俱富”,同时认为斯密开创之“计学”为欧洲国家富强之因。1899年8月,他在给张元济的信中说:“此书的系要务,留心时务、讲求经济者所不可不读。”⑥《严复集》,北京:中华书局,1986年,第29页,第532页。其后在《原富》“译事例言”中进一步指出翻译此书的原因:“计学以近代为精密,乃不佞独有取于是书,而以为先事者,盖温故知新之义,一也;其中所指斥当轴之迷谬,多吾国言财政者之所同然,所谓从其后而鞭之,二也;其书于欧亚二洲,始通之情势,英法诸国,旧日所用之典章,多所纂引,足资考镜,三也;标一公理,则必有事实为之证喻,不若他书,勃萃理窟,洁净精微,不便浅学,四也。”⑦严复译:《原富》,北京:北京时代华文书局,2014年,第20页,第26页,第101页,第60页。他在《斯密亚丹传》中指出:“时英宰相弼德,于其学尤服膺,欲采其言,尽变英之财政。适与拿破仑相抗,兵连军兴,重未暇及也。然而弛爱尔兰入口之禁,与法人更定条约,平其酒榷,不相龁,则皆斯密氏之画云。”⑧严复译:《原富》,北京:北京时代华文书局,2014年,第20页,第26页,第101页,第60页。在《原富》按语中说:“洎斯密氏书出,英人首弛海禁,号曰无遮通商(亦名自由商法),而国中之诸辜榷垄断之为,不期自废,荡然维新,平均为竞。”⑨严复译:《原富》,北京:北京时代华文书局,2014年,第20页,第26页,第101页,第60页。“至弼德为相,其经国通商诸大政,皆遵用此书成算。自护商之法既除,英之国财,如川方至矣。”⑩严复译:《原富》,北京:北京时代华文书局,2014年,第20页,第26页,第101页,第60页。这些评述,反映了严复对斯密学说的理解,以及希望借助斯密理论以发展中国的设想。

《原富》的出版使梁启超对斯密的认识更进一步。1902年2月,他在《新民丛报》评述10位对形成西欧近代文明有贡献的学者,其中第六位是亚当•斯密,评价斯密“此书之出,不徒学问界为之变动而已,其及于人群之交际,及于国家之政治者,不一而足。而一八四六年以后,英国决行自由贸易政策(free trade),尽免关锐,以致今日商务之繁盛者,斯密氏《原富》之论为之地。近世所谓人群主义(socialism),专务保护劳力者,使同享乐利,其方策渐为自今以后之第一大问题,亦自斯密氏发其端,而其徒马尔沙士大倡之,亚丹•斯密之关系于世界何如也!”①梁启超:《饮冰室合集》文集之十二,北京:中华书局,1989年,第113页,第50页。认为该书对于“学问界之变动”、“人群之交际”、“国家之政治”等方面影响巨大,尤其是英国贸易繁荣归功于此书。次年,他在《生计学学说沿革小史》再次评价斯密之影响:“吾著生计学史至斯密时代,使吾生一种异感,吾乃始惊学问左右世界之力如此其宏大,吾乃始惊二百年来欧美各国以富力霸天下,举环球九万里为白种人一大‘玛杰’,而推其波助其涸者,乃在一沙吵之学士。”②梁启超:《饮冰室合集》文集之十二,北京:中华书局,1989年,第113页,第50页。再次震惊于斯密著述对于西方社会产生的巨大作用。1905年,他在《杂答某报》时评价斯密学说对欧洲社会冲击之大,认为斯密书中“攻击政府干涉主义,而以自由竞争为揭橥”的观点,“此论既出,披靡一世”,“其骤变之影响,既已剧矣”,同时称赞斯密与瓦特对于工业革命之贡献,“斯密与瓦特之二杰,相提携以蹴踏旧社会,如双龙扰海,而工业革命之时代以届。”③赵靖、易梦虹:《中国近代经济思想资料选辑》,北京:中华书局,1982年,第273页。

除了陈炽、严复、梁启超较为集中关注斯密著述外,吴汝纶在1898年8月给严复的信中说:“斯密氏元书,理趣甚奥赜,思如芭蕉,智如泉涌,盖非一览所能得其深处。”④《严复集》,北京:中华书局,1986年,第1562页。于右任在陕西宏道大学堂求学答卷中根据严复所说“大利所存,必其两益”,认为“斯密亚丹创此旨,作书数十卷。生计学出版之日,即政治界革命之时,而经济主义遂飞跃于地球。数百年来,蠲保富之法,平进出之税,皆斯密氏此宗旨所振动。”⑤《于右任在宏道大学堂答卷》,见《政协稿件》第9卷人物专辑第一篇“于右任”。孙宝瑄在日记中写道:“美国十三州之联合而共认中央之权也,实感动于弥尔敦、佛朗克所发之杂志。英国自由贸易之盛行也,因亚丹斯密《经济学理》之编入蒙学书。甚矣,书籍、报纸足为社会运动之机关。”⑥孙宝瑄:《忘山庐日记》上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4年,第805页。《湖北学生界》载文指出《原富》“距今不过百二十寒暑也,而其学之左右世界之力,已足使欧西诸国各臻一道以致富强。”⑦王璟芳:《普通经济学•序论》,《湖北学生界》1903年第1期。可见,中国人通过阅读传教士译作或《原富》等,也看到了斯密著述对于经济发展和国家富强的意义。

(三)与中国结合之分析

《国富论》中曾谈到中国富有但停滞、不重视对外贸易、人口众多等,但在晚清中文读物中很少有人将斯密与中国联系起来谈论。直到1899年8月,严复在给张元济的信中说斯密“其书所驳斥者多中吾国自古以来言利理财家之病痛”,应是中国首次将斯密学说直接与中国国情联系起来分析。此后,严复在《原富》“译事例言”中指出斯密书“其中所指斥当轴之迷谬,多吾国言财政者之所同然,所谓从其后而鞭之”,这成为他下决心翻译此书之重要原因之一。他在《原富》按语中多次结合中国情况进行分析。例如,严复赞成斯密肯定谋利是人之本性的观点,并据此为逐利正当性辩护,驳斥传统的义利观。他指出:“斯密之言,其一事耳,尝谓天下有浅夫,有昏子,而无真小人。何则?小人之见,不出乎利”。⑧《严复集》,北京:中华书局,1986年,第859页,第1562页。吴汝纶在给严复的信中即称赞严复翻译《原富》“时时纠其违失,其言皆与时局痛下针砭,无空发之议,真济世之奇构”。⑨《严复集》,北京:中华书局,1986年,第859页,第1562页。顾燮光在《增版东西学书录》收录《原富》时认为该书“其言繁博精辟,多是为我国近状之药石”,“又时援我国近状以相称,可谓完善矣。”⑩顾燮光:《增版东西学书录》,光绪二十八年(1902)石印本。梁启超在《新民说》中多次引用《原富》内的劳动创造价值学说和分工理论,结合中国社会实际情况,分析中国的“生利与分利”,尤其对中国“分利者之种类而细论之”。孙宝瑄根据《原富》“论人功有生利有不生利”在日记中写出自己的感想:“斯密氏教人崇俭。俭之道,在损其支费,以益母财。益母财能生利者也,支费不能生利者也。”“我国生利之人少,不生利之人多,此所以日贫也。”①孙宝瑄:《忘山庐日记》上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4年,第354-355页。他赞成少消费以移作资本,并联系实际,认为中国直接从事生产的人手太少,是中国日趋贫穷的原因之一。1907年,《东方杂志》载文指出,儒家“大为人心风俗之害,至于今而不可救药者,则讳言利之说也是已”,相比“西儒惟深明此义,斯密亚丹及边沁之书尤能推阐详尽,故其国群进步之势一日千里,遂以有今日之富强。”②《论中国儒学之误点》,《东方杂志》1907年第4卷第6期。在作者看来,西方之富强与斯密等研究求利之道有着密切关系,而我国“儒者之视功利,如蛇蝎之不可手触”的空谈义理、耻言功利的思想,是导致“今日贫瘠衰弱之极”的重要原因。

还有人将斯密与中国的《周礼》《左传》,以及管子、王夫之相联系,来看待、认识斯密及其学说。1904年,孙诒让在《周礼政要序》指出:“《周礼》一经,政法之精详,与今泰东西诸国所以致富强者,若和符契。然则华盛顿、拿破仑、卢梭、斯密亚丹之论所经营而进观,今人所指为西政之最新者,吾二千年之旧政已发其端。”③孙诒让:《周礼政要》卷二,光绪三十年(1904)上海书局石印本。认为斯密等人“致富强”之“西政”与中国的《周礼》相似。1906年,宋恕认为《左传》中“生财有大道,生之者众,食之者寡,为之者疾,用之者舒,则财恒足”等语,“实已提挚海外最新理财学说之纲领”,而“今自命新学家之谈理财也,往往闻斯密亚丹《原富》之书名则新之,闻《学》、《庸》、《语》、《孟》之书目则旧之。不知《原富》之宗旨何尝与学、庸、语、孟之宗旨稍异。”④宋恕:《代批知县张大鹏革弊兴利条议》,载胡珠生编《宋恕集》上,北京:中华书局,1993年,第397页。认为《原富》之宗旨与《大学》《中庸》《论语》《孟子》的宗旨无异。梁启超认为管子为斯密学说之渊源。他在《管子传》中说:“自百余年前,英人有亚丹斯密者起,天下始翁然知此之为重。……然吾国有人焉于二千年前导其先河者,则管子也。”⑤梁启超:《管子传》,北京:中华书局,1936年,第46页。1906年11月,《东方杂志》刊载《王船山学说多与斯密暗合说》文,将斯密与王夫之相提并论并进行对比,认为王夫之之书中所言“有与斯密《原富》不谋而合者”,指出“生计自由之论”并非创于斯密,而“船山先生早剀切言之”。作者从“金银多而后为富”“任物自己则物价常趋于平”“通商互市之事”等方面分析王夫之学说与斯密学说之间的相似,并指出“船山固先斯密而言之”和“吾服斯密吾尤服船山”等语。最后作者将比较与中国国情联系,感叹“欧西有斯密,而生计界乃揭启新幕。我国有船山,而经济上仍日虑匮乏”,并分析原因:“斯密之书甫经出版,各国传译,言计之士翕然宗之,而英相弼德与罗士勃雷尤为服膺,其弛爱尔兰入口之禁,行无遮通商之法,皆本斯密《原富》之意。而我国士夫于船山之学说,读之者百无一焉,读之而解其理者千无一焉,读之而能措诸政事者万无一焉。国势之所以异于欧美者,其原因虽不一,而此或其一端也。⑥《王船山学说多与斯密暗合说》,《东方杂志》1906年第3卷10号。这种评价得到了《申报》的呼应,认为“本期除选录各报论说外,自撰稿有王船山学说与斯密氏暗合论,两两比较,读书得间,尤觉精彩夺目云。”⑦《申报》1906年11月19日第四版,“赠书鸣谢”。这种以传统儒学为本去融会西学的比附,是晚清“西学源于中学”的延续,当然以这种形式来探求两人的联结点,在一定程度上也有利于斯密学说的传播。

三、效果和影响:“生不逢时,曲高和寡”

“一定的文化(当作观念形态的文化)是一定社会的政治和经济的反映,又给予伟大影响和作用于一定社会的政治和经济。”①毛泽东:《新民主主义论》,《毛泽东选集》第2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91年,第663-664页。“晚清五十年政治经济思想之中心,可一言以蔽之曰:求富强而已。晚清咸同以后,多数士大夫之思想皆以讲求富强为第一事也。”②赵丰田:《晚清五十年经济思想史》前篇,哈佛燕京学社,1939年。对于斯密在晚清中国的境遇这一文化现象,我们可以从西学东渐和寻求国家富强之需要进行考察分析。在与列强的多次较量和交往中,晚清中国有识之士逐渐认识到列强的强大不仅仅是坚船利炮,更重要的是西方的文化、思想及制度。龚书铎指出:“西学的接受,是中国人根据时局的变化和社会的需要所做的一种努力。值得注意的是,传播和吸收西学,包括翻译西方书籍在内,从一开始目的就很明确。这就是为了救国,为了中国的独立、民主和富强。”③龚书铎:《晚清西学略议》,《中国近代文化探索》,北京: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2011年,第263页。近代国人接触和学习西学的主要目的就是为了救亡图存,所以西方思想家能否进入国人视野,很大程度上看其能否解决晚清中国存在的问题。《国富论》对国家富强和世界发展关系重大,自然能够引起近代中国人的关注。

原因之一是西学东渐之需要。翻译外国书籍为晚清中国人了解西方的重要方式。梁启超说:“今日中国欲为自强第一策,当以译书为第一义矣。”“国家欲自强,以多译西书为本”。④梁启超:《读<日本书目志>书后》,《梁启超全集》,北京:北京出版社,1999年,第128页。国人通过传教士译介的《富国养民策》《佐治刍言》《泰西新史揽要》等译作,知道了斯密的节省、自由贸易、分工、征税等学说。因这些译著主要选自英美且主要是靠传教士完成,所以我们既要看到译著中宣扬的自由经济主义学说为列强的经济利益服务的目的,也要看到冲击中国传统的封建经济理念的进步性。

原因之二是寻求国家富强之需要。甲午战败促进中国人之觉醒,人们的危机意识和民族意识明显增强。陈炽为“救中国之贫弱”,使中国“他日富甲寰瀛,踵英而起”⑤张登德编:《中国近代思想家文库•陈炽卷》,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5年,第223-224页。,重译《富国策》,撰写《续富国策》。严复宣传达尔文学说,要“原强”,同时还要“原富”。他看到英国的发达,起因于资本主义工业化,而占支配地位的经济理论是以斯密为代表的古典经济学。于是他开始翻译《原富》,并加了近六万字的按语。《原富》的出版,受到爱好西学之维新人士的欢迎和好评。“自甲午之创,庚子之变,大江以南,六七行省之士,翘然于旧政治、旧学术、旧思想之非,人人争从事于新智识、新学术”。⑥杜士珍:《论德育与中国前途之关系》,《新世界学报》1903年第14号。吴汝纶在为《原富》作序中指出:“亚当氏是书欧美传习已久,吾国未之前闻。严子之译,不可以已也。”⑦吴汝纶:《原富序》,见严复译《原富》,北京:北京时代华文书局,2014年,第17页。盛宣怀给张元济的书信也说《原富》“此书风行最广”。当然,很多人可能只是赶风气,将之看做是趋新的符合和身份的象征,并非真正对经济学本身感兴趣。夏曾佑曾函告严复:“《原富》前日全书出版,昨已卖罄,然解者绝少,不过案头置一编以立懂于新学场也。”⑧《严复集》第2册,北京:中华书局,1986年,第1574页。严复在《与熊季廉书》中也坦言:“《原富》全书闻已于岁发售千余部,入市辄罄。购者未必能读其书,然必置案头,聊以立懂而已。”⑨《严复集》补编,福州:福建人民出版社,2004年,第237页。不过,这在一定程度上说明了《原富》受欢迎的程度。

严复译《原富》目的之一是借斯密的经济自由思想来抨击当局的迷谬,为中国富强献策。严复向国人描绘说,英国之富强,在于实行斯密的自由放任经济主张:“英国计政之所以变,而国势之所以日臻富强者,虽曰群策,斯密氏此书之功为多。”⑩《严复集》,北京:中华书局,1986年,第886页,第879页。“自此以还,民物各任自然,地产大出,百倍于前,国用日侈矣。”他呼吁给人民生产、经营以充分自由,废除国家一切束缚经济发展的禁制。“国家去一禁制,市廛增一鼓舞之神民气舒发,各自努力,才能“为利至众”。因此“凡可以听民自为者,其道莫善于无扰。”[11]《严复集》,北京:中华书局,1986年,第886页,第879页。这种说法对部分国人以极大的鼓舞。有人疾呼欧洲诸国百年来能够“国家雄富,为地球最”,很大程度上根据斯密所说“竞争为经济社会之基础”,所以“物产之所以发达于今日之世界也,我将以自由竞争一言以蔽之。”①黄群:《公利》,《新世界学报》1902年第2期。梁启超说:“百年以来,自由竞争(Free competition)一语,几为生计学家之金科玉律”,所以不管是国际通商、国内交易,还是生产、制造、贩卖种种营业,“上自政府,下及民间,凡一切生计政策,罔不出于自由。斯密氏所谓供求相济,任物自己,而二者常趋于平。此实自由竞争根本之理论也”。②梁启超:《饮冰室合集》文集之十四,北京:中华书局,1989年,第35页。不过,随着社会主义学说和李斯特贸易保护学说在中国的传播,斯密自由贸易学说受到了质疑和反对。梁启超在戊戌变法失败逃亡日本途中,曾借《佳人之奇遇》中红莲女士之口批判英国古典学派倡导的自由贸易主义,认为土耳其、印度、埃及之所以受英国压迫,完全是受了世界主义自由贸易理论的空论蛊惑的结果。③转引(日)狭间直树:《梁启超•明治日本•西方》,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1年,第222页。1902年10月,他在《干涉与放任》文中指出,由于近世资本主义社会实行斯密等人倡导的自由放任,导致“富者益富,贫者益贫”,因而有“社会主义出而代之”,故而“社会主义其必将磅礴于二十世纪”。④《新民丛报》1902年10月。1903年,由作新社编译并发行的《最新经济学》中提到与斯密学说相反的四种“非斯密派”学说之一是“共产主义派”,认为“此学派欲废除私有财产之制,而以天下财产,为各人之公有,而措各人于平等,与斯密派之以私有财产为本者,渊源互异。”⑤《社会主义思想在中国的传播》第二辑上册,中共中央党校科研办公室,1985年,第247页。同年,《湖北学生界》刊文讨论国内贸易和国际贸易时曾引用斯密的观点,并指明其存在的缺点。“亚丹斯密氏谓:内国商业必较外国贸易更宜着重。虽就以往之经验与当时之实况观之,实经济上圆满无漏之至论也。故当自由贸易之说炽行,经验学者,偏重外国贸易,几于风靡一世。而内地商业,毫不介意,反逊于昔日。按诸自由贸易论者完全分业之语,不免有缺点焉;彼徒汲汲焉奖励外国贸易者,所谓日见千里而不见其眉睫者也。”⑥《论中国商业不发达之原因》,《湖北学生界》1903年3月第3期。这种多元的评价促使国人进一步思考斯密学说在中国实行的可能性。

当时中国知识界不少人赞成德国经济学家李斯特的保护贸易学说。李斯特认为各国要依自己的国情,发展符合自身利益的经济学说;自由经济不是每个国家都适用的万灵丹药。1901年至1902年,《译书汇编》《译林》《新世界学报》等杂志连载过李斯特的《理财学》中译本。这种与斯密自由贸易学说相对立的观点,引起了当时一些中国人的共鸣。刘鹗对于《译书汇编》中的《理财学》表示赞赏,认为“论理之精,译笔之洁,均甚佩服,惜未终而止矣。”⑦《刘鹗日记》,见郑逸梅、陈左高编《中国近代文学大系•书信日记集》,上海:上海书店出版社,2013年,第507页。孙宝瑄赞成李斯特的分析,认为“自由、保护,亦随时而变”。⑧孙宝瑄:《忘山庐日记》上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4年,第605页。梁启超改变了过去推崇自由贸易主义的观点,认为“斯密之言,治当时欧洲之良药,而非治今日中国之良药也”。⑨梁启超:《饮冰室合集》文集之十二,北京:中华书局,1989年,第34页。《商务官报》所载的《论各国经济竞争之大势》,《东方杂志》转载的《论中国工业之前途》、《论中国宜为工业国》等文也根据历史学派的经济观点,呼吁发展和保护民族工业。

有人客观地分析自由贸易或保护贸易两种学说。1903年,《湖北学生界》刊载《国际商业政策》文章,详细分析了自由主义和保护主义政策,认为斯密是“阐明自由贸易学说之大家”,这种“自由贸易之实行,益以促英国工业之进步,而立其富强之基础。”但是“彼如而如下所举当万不容己之时,亦以保护政策为当:一当国防上有关系之时;二当国内货物所课之税重于外国输入货物之时(当此之时则不得不课输入税,使外国货物与国内货物,同一负担,以保护国内之产业);当我之货物输入于外国而受其制限之时(当此之时,若设复仇之关税,使外国解其制限,则不得不课税)。”至于“保护贸易派”最著名者为德国的李斯特,“持一时保护之说,而尤为发达”,其“因时主义”为“德之宜斯特氏所主张”,其主要内容是“贸易政策必不可拘于一定不变之主义,以自误其一国之大计。在未开之时代,则以发达农业为最初第一手段,务与世界先进国行自由无制限之贸易。渐次取保护手段,奖励制造、渔业、航海及国际贸易等业,使一国之富强达于极点达于极点,而后乃归于自由主义。”①《国际商业政策》,《湖北学生界》1903年第4期。《湖北学生界》第6期续前《国际商业政策》文中进一步分析了自由贸易和保护贸易的优缺点。留日中国学生编出的《最新经济学》、《普通经济学教科书》等,主张自由贸易和保护贸易的灵活使用。“在1903年至1911年的八年中,我国所出的大约四十多种经济学原理书中,大都主张不能片面吸取一国一家之言,应该权衡斟酌,择善而用。”②戴金珊:《亚当•斯密与近代中国的经济思想》,《复旦学报》1990年第2期。这是晚清知识界接触多元的经济学说后作出的客观反应。

以上内容说明,斯密在晚清中国已经产生了相当影响,但也要看到斯密学说在中国的传播是有一定限度,整体社会影响不大。原因首先是斯密的经济自由主义思想不适合当时中国的国情。马克思说,理论在一个国家的实现程度,总是决定于理论满足这个国家需要的程度。斯密学说诞生于18世纪的英国,但未必适合中国。晚清中国屡遭外国侵略,激起中国人强烈的爱国意识。“收回利权”、“抵制外货”等群众运动,坚决主张国人自办工矿交通,不让外人插手。这与斯密的国际自由贸易理论不能相容。当时中国经济急需要政府的引导,需要政府保护民族工商业,与斯密倡导的“小政府”也相矛盾。所以王亚南说:“由于清末当时的现实社会经济文化等条件,和它的要求相距太远了。”③郭大力、王亚南译:《国民财富的性质和原因的研究》“改订译本序言”,北京:商务印书馆,1974年,尹伯成也指出:“《国富论》发表时,英国已经是资本主义制度了;100多年后的中国清朝末年,仍然是封建制度,危机四伏,没有通过发展自由市场经济来把国家经济和生产力搞上去的背景和土壤。”④尹伯成:《亚当•斯密经济思想在中国的价值》,《江海学刊》2016年第6期。所以斯密学说在20世纪初的影响只能局限在较小范围内,是“生不逢时,曲高和寡”。⑤俞政:《严译<原富>的社会反应》,见王晓秋主编《戊戌维新与近代中国的改革》,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0年,第653页。另外,20世纪初期的中国社会出现了经济自由主义、社会主义、保护贸易主义、民生主义等多元化的经济学说,知识界可以根据实际进行选择,作为解决中国问题的药方,加之当时还有革命和立宪的论争,使得知识界很多人难以投入较大精力去研究斯密学说,倒是同样为18世纪著名思想家的法国人卢梭及其《民约论》受到倾向革命的知识界的青睐。加之《原富》一书在当时印刷量较少,乡村士子难以获取,译笔又刻意模仿先秦文体而使理解困难,使得本来将四书五经摆在心中重要位置的读书人更加不愿关注斯密了。这也在一定程度上影响到斯密学说在中国的传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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