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安大简看《诗经·权舆》之“於我乎”
2020-12-13汪梅枝
汪梅枝
(聊城大学 文学院,山东 聊城 252059)
安徽大学出土文献与中国古代文明研究协同创新中心于2015年入藏一批战国竹简,学界多简称为“安大简”。其中的“《诗经》简与《毛诗》等传世本相较,存在大量异文现象。这些异文有的是诗的章次不同,有的是字、词、句的差别”。①黄德宽:《新出战国竹简<诗经>异文二题》,《中原文化研究》2017年第5期,第5页。黄德宽先生在其另一篇文章中具体分析了楚简《诗经》异文的几种情况,并重点论述了这些异文的存在对《诗经》学、古文字学和文献学研究的重要价值。②黄德宽:《略论新出战国楚简<诗经>异文及其价值》,《安徽大学学报》2018年第3期,第71-77页,第72页。其中,黄先生在分析“由于字词的增减造成一部分异文”这一情况时举例《秦风•权舆》,传世本首章作“於我乎,夏屋渠渠,今也每食无余。于嗟乎,不承权舆。”而简本首章作“(始)也於我,(夏)屋(渠渠),今也(每)飤(食)亡(无)余(餘)。于差(嗟),不爯(称)权(舆)。”“於我乎”,简本作“始也於我”,多出“始也”二字;“於我乎”“于嗟乎”,简本少两“乎”字。黃先生进一步指出,“这类字词的增减,会影响诗的韵律和诗意的理解,如简本《权舆》‘始也’与‘今也’相呼应,诗意更加完整;‘始也於我’,四字为句,也更显得韵律和谐”。③黄德宽:《略论新出战国楚简<诗经>异文及其价值》,《安徽大学学报》2018年第3期,第71-77页,第72页。黄先生肯定了简本异文对传本的补正作用,此论述无疑是准确的。但文章并未对这些简本异文与传本的差异进行更深入的分析论述,限于篇幅,本文主要对“於我乎”与“始也於我”作进一步的阐述,以彻底明了简本中此异文的正确性。
一、“於”的词义演变及其在《诗经》中的用法
要准确深入解读“於我乎”与“始也於我”的区别,对“於”字的理解至关重要。鉴于已有多篇文章和多部工具书对“於”的词义系统进行过分析,结合本研究的需要此处仅择其要述之。
“於”后假借为叹词和介词,②也有学者认为“於”的叹词用法是由本义乌鸦引申而来,如《说文》:“孔子曰:‘乌,盱呼也。’取其助气,故以为乌呼。”孙诒让《名原》:“上为开口盱呼形。”笔者以为引申说较为牵强,此用法与本义(乌鸦)无必然联系。“於”作叹词一般表示赞美之情。如《诗经•大雅•文王》:“穆穆文王,於缉熙敬止。”孔颖达疏:“於为叹美之辞。”郝懿行《尔雅义疏》:“单言於者,则为叹美之辞。”刘淇《助字辨略》:“於,叹美辞。”“於”的叹词用法在古书中极为常见,仅就《诗经》考察,姚冠群指出,“‘於’字凡44见。其中32例是用作叹词。……另有12例则是用作介词”③姚冠群:《<诗经>“于”字的用法分析》,《西北师大学报》1983年第1期,第49页。。赵玉桢:“《诗经》 中,‘於’出现40多例, 其中用为叹词的30多例。……另有十几例是用作介词。”④赵玉桢:《论古汉语中的“于”和“於”》,《固原师专学报》1986年第3期,第99页。陈建初指出,“‘於’仅出现30多次,而用作叹词的有20多次”。⑤陈建初:《<诗经>“于”字用法辨析》,《湖南师大社会科学学报》1986年第3期,第88页。周崇谦:“於”共出现54次,用作叹词有15个,用作叹词语素10个。⑥周崇谦:《<诗经>中“于”“於”的读音和词性》,《张家口职业技术学院学报》1999年第3期,第21-22页。刘美娟:“《诗经》里的叹词‘於’共出现21次,主要出现在句首……作为叹词‘於乎’,《诗经》中出现10次,其中9次出现在句首。”⑦刘美娟:《<诗经>虚词“于”和“於”的用法初探》,《丽水师范专科学校学报》2001年第4期,第46页。由此可见,由于各家所据《诗经》版本不同,对“於”的理解不同,或者“于”“於”的混淆,以及统计的标准不同,因此数据有些许出入。但“於”作为叹词的用法在《诗经》中占据主流是毫无异议的。
因本文主要针对“於我乎”和“始也於我”进行研究,所以,笔者仅统计“於”在《诗经》中居于句首的情况,至于它和“于”的关系我们暂且不论。本文的语料来源于叶绍钧编《十三经索引》,由此笔者统计出“於”在《诗经》中居于句首的共34例,按照《十三经索引》的顺序,兹笔录如下(为使文义明了,笔者在《十三经索引》的基础上追加了上下文):
(1)鸿飞遵渚,公归无所,於女信处。(《豳风•九罭》)
(2)鸿飞遵陆,公归不复,於女信宿。(《豳风•九罭》)
(3)於乎小子,告尔旧止。(《大雅•荡之什•抑》)
(4)於乎不显,文王之德之纯。(《周颂•清庙之什•维天之命》)
(5)於乎有哀,国步斯频。(《大雅•荡之什•桑柔》)
(6)於乎前王不忘!(《周颂•清庙之什•烈文》)
(7)今也日蹙国百里,於乎哀哉!(《大雅•荡之什•召旻》)
(8)於乎皇王,继序思不忘!(《周颂•闵予小子之什•闵予小子》)
(9)於乎皇考,永世克孝!(《周颂•闵予小子之什•闵予小子》)
(10)於乎悠哉,朕未有艾。(《周颂•闵予小子之什•访落》)
(11)於我乎,夏屋渠渠,今也每食无余。(《秦风•权舆》)
(12)心之忧矣,於我归息。(《曹风•蜉蝣》)
(13)心之忧矣,於我归处。(《曹风•蜉蝣》)
(14)心之忧矣,於我归说。(《曹风•蜉蝣》)
(15)王在灵沼,於牣鱼跃。(《大雅•文王之什•灵台》)
(16)文王在天,於昭于天。(《大雅•文王之什•文王》)
(17)於是季孙行父请命于周,而史克作是颂。(《鲁颂•駉•序》)
(18)於皇来牟,将受厥明。(《周颂•臣工之什•臣工》)
(19)於皇武王,无竞维烈。(《周颂•臣工之什•武》)
(20)於皇时周,陟其高山,嶞山乔岳,允犹翕河。(《周颂•闵予小子之什•般》)
(21)所谓伊人,於焉逍遥。(《小雅•鸿雁之什•白驹》)
(22)所谓伊人,於焉嘉客。(《小雅•鸿雁之什•白驹》)
(23)於万斯年,受天之祜。(《大雅•文王之什•下武》)
(24)於万斯年,不遐有佐。(《大雅•文王之什•下武》)
(25)於粲洒埽,陈馈八簋。(《小雅•鹿鸣之什•伐木》)
(26)於赫汤孙,穆穆厥声。(《商颂•那》)
(27)虡业维枞,贲鼓维镛。於论鼓钟,於乐辟廱。(《大雅•文王之什•灵台》)
(28)於缉熙,单厥心,肆其靖之。(《周颂•清庙之什•昊天有成命》)
(29)穆穆文王,於缉熙敬止。(《大雅•文王之什•文王》)
(30)维天之命,於穆不已。(《周颂•清庙之什•维天之命》)
(31)於穆清庙,肃雍显相。(《周颂•清庙之什•清庙》)
(32)於荐广牡,相予肆祀。(《周颂•臣工之什•雝》)
(33)时周之命,於绎思。(《周颂•闵予小子之什•赉》)
(34)於铄王师,遵养时晦。(《周颂•闵予小子之什•酌》)
在这34例中,除去我们要重点分析的“於我乎”外,其中有5例中“於”是用作介詞的,即第(1)(2)(17)(21)(22)例,并且以“於+代詞”的介宾短语形式出现,即“於女(汝)”“於是”“於焉”。第(12)(13)(14)例中“於”的用法在学界多有分歧,有的认为是介词,通“与”,①朱熹《诗经集传》诗卷第七:“然其朝生暮死,不能久存,故我心忧之,而欲其于我归处耳。”(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年,第58页)马瑞辰《毛诗传笺通释》卷十五:“於之言与也。凡相於者,犹相与也。如《孟子》‘麒麟之於走兽’之类,於即与也。夏浮游之於我归处,以言我将与浮游同归也。”(北京:中华书局,1989年,第436页)闻一多《闻一多诗经讲义》:“‘於我’:即‘与我’。‘归处’:‘回去住’之意;‘处’:住处。‘息’:睡觉。‘说’:同税;税驾,车停也。故‘处’‘息’‘税’意皆‘停下来与我一起回家住罢!’”(天津:天津古籍出版社,2005年,第56页)程俊英《诗经译注》:“於,即与。”(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5年,第258页)姚小欧《诗经译注》:“通‘与’。”(北京:当代世界出版社,2009年,第235页)关鹏飞《探源诗经》:“於:与。”(北京:中央广播电视大学出版社,2013年,第276页)袁行霈、徐建委、程苏东撰《诗经国风新注》:“於:即‘与’。”并引上述马瑞辰《毛诗传笺通释》语以证。(北京:中华书局,2018年,第454页)有的认为是疑问代词,通“何”,①杨任之《诗经探源》:“於,古乌字,何也。”(青岛:青岛出版社,2001年,第78页)徐中玉主编,南山选注《上古诗韵双葩:诗经与楚辞》:“於我归处:我将存身在何处?”(广州:广东人民出版社,2004年版,第208页)黄鸿秋《诗经精解》:“於,通‘乌’,何,哪里。”(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0年,第188页)笔者以为,以上观点应该是误解了郑笺。郑玄理解的“何”是“於我”之中的“我”,而从郑笺看,其中的“於”是介词,引进表示处所的代词“我(何)”。《十三经注疏•毛诗正义》卷七——三《曹风•蜉蝣》:“笺云:‘归,依归。君当於何依归乎?言有危亡之难,将无所就往。’”(北京:中华书局,1980年,第384页)后人又多赞同郑说,如俞樾《群经平议•毛诗二》:“《经》云:‘於我归处。’《笺》云:‘於何依归?’盖即以‘我’为‘何’,我、何古音相近。疑此篇‘於我归处’‘於我归息’‘於我归说’三‘我’字《韩诗》并作‘何’,郑《笺》用《韩》义耳。”陈子展《诗经直解》将“於我归处”“於我归息”“於我归说”分别译为“可怜归依何处”“可怜何处归息”“可怜何处归歇”,很明显陈先生是将“我”对译为“何”,但不知“可怜”一词是否来自“于”字?袁梅《诗经译注》:“我——何的借字。何处。按:我、何古音相通,并可互借。见《墉风•鹑之奔奔》‘我以为兄’,《韩诗》作‘何以为兄’。”(青岛:青岛出版社,1985年,第297页)”雒江生编著《诗经通诂》卷十四:“疑此篇‘於我归处’‘於我归息’‘於我归说’三‘我’字《韩诗》并作‘何’,郑《笺》用《韩》义耳。”(西安:三秦出版社,1998年,第369页)赵帆声《诗经异读》:“《墉风•鹑之奔奔》:‘人之无良,我以为兄。’《韩诗外传》引作‘何以为兄’。‘何’作‘我’是我字与何古字通用,其所以然者,盖我、何二字于古音皆歌部,迭韵。前者系疑母字,后者属匣母字,疑、匣旁纽。”(郑州:河南大学出版社,2002年,第88页)李山《讲给大家的<诗经>》:“‘我’是‘何’的异写。”(北京:东方出版社,2019年,第287页)有的认为同疑问代词“安”,②周崇谦:《<诗经>中“于”“於”的读音和词性》,《张家口职业技术学院学报》1999年第3期,第22页;刘美娟:《<诗经>虚词“于”和“於”的用法初探》,《丽水师范专科学校学报》2001年第4期,第46页。有的认为是助词,③袁梅《诗经译注》:“於——助词,无实义。或解为‘去’‘往’之意。”(青岛:青岛出版社,1985年,第297页)也有人认为此三处的“於”为叹词,④李山:《中国文学经典•诗经析读》,海口:南海出版公司,2003年,第193页。李山、华一欣:《对话<诗经>》,北京:中华书局,2013年,第179页。更有人将其释读为“无”,没有的意思,⑤流沙河:《流沙河讲诗经》,成都:四川文艺出版社,2017年,第90页。还有的解释较为含混,词性不明。⑥金启华、朱一清、程自信等主编《诗经鉴赏辞典》:“於,表所在之地位,因此有‘在何处’‘将如何’的意思。”(合肥:安徽文艺出版社,1990年,第360页)屈万里《诗经诠释》:“於我,犹言我且也。”(上海:上海辞书出版社,2016年,第171页)此解释与他在《权舆》篇所释不符(详见下页注释④)。就以上的这些观点看,笔者更倾向于第一种解释,即“於”为介词,引出表示处所的代词“我(何)”,这也是多数学者的看法。去掉这8例,其余26例中的“於”或“於乎”基本上用作叹词,更重要的是,当“於”单独用作叹词时其后多跟带形容词,如“皇(美/伟大)”“穆(肃穆)”“缉熙(光明)”“铄(辉煌)”“昭(明)”“牣(满)”“粲(干净明亮)”“赫(显赫)”“乐(快乐)”“论(通‘伦’,有序)”,少数跟带动词或数词,如“荐(进献)”“万”。这26例中的8例是“於乎”双音节形式的叹词,即(3)——(10)例,此为叠韵连绵词,相当于“呜呼”,《诗经•大雅•抑》“於乎小子”,王先谦《诗三家义集疏》:“《鲁》《韩》‘於乎’作‘呜呼’。”⑦[清]王先谦撰,吴格点校:《诗三家义集疏》(全二册,下),北京:中华书局,1987年,第939页。就此8例看,“於乎”后也以跟带形容词为常见,如“不显”“悠”“有哀(哀)”,即使其后是名词,该名词也往往带有形容词性语素,如“皇王”“皇考”“小子”,还有一例“前王不忘”是单句的形式。总之,“於乎”作叹词其后也没有单独跟带代词的用法。另外,其他古籍中还有“於戏”的结合形式,同样为叹词,《礼记•大学》“於戏前王不忘”,孔颖达疏:“於戏,犹言呜呼矣。”朱熹章句:“於戏,音呜呼,叹辞。”《匡谬正俗》卷二:“乌呼,叹辞也。或嘉其美,或伤其悲,其语备在《诗》《书》,不可具载。但《古文尚书》悉为‘於戏’字,《今文尚书》悉为‘呜呼’字,而《诗》皆云‘於乎’字。中古以来,文籍皆为‘呜呼’字。文有古今之变,义无美恶之别。”《经传释词》卷四:“於,叹词也。一言则曰‘於’;下加一言则曰‘於乎’,或作‘於戏’,或作‘乌呼’,其义一也。”还有“於呼哀哉”的四言式,《礼记•礼运》“孔子曰:‘於呼哀哉’”,孔颖达疏:“於呼哀哉是伤叹之辞。”
由此,就《诗经》看,“於”居于句首时多为叹词,这也许是后世注释中多把“於我乎”之“於”注为叹词的原因。但正如上文所言,“於”作叹词时绝少跟带代词,且就我们统计的这些《诗经》语料看,作叹词的“於”基本上集中于“雅”和“颂”中,①陈建初的文章也有此论述,“‘于’作叹词,都出现在《风》诗中,‘於’都出现在《雅》《颂》中(主要是《颂》)。”(《<诗经>“于”字用法辨析》,《湖南师大社会科学学报》1986年第3期,第88页)。而“於我乎”出自《秦风》,所以,其中的“於”作叹词的说法需要重新讨论。
二、“於我乎”中“於”的词性及用法
在《秦风•权舆》中,毛传没有对“於”进行单独注解,说明此词用法常见,或者说,在“於我”结构中它的用法是无需单独着墨的,通过下文的分析可知,在“於我”结构中,“於”的通常用法是作介词,而非叹词;在郑笺和孔疏的注解中也没有单独注释“於”,但就二者的串讲看,“笺云:言君始于我,厚设礼食大具以食我,其意勤勤然”,孔疏:“言康公始者于我贤人乎!重设馔食礼物大具,其意勤勤然,于我甚厚也。”很明显,郑、孔二人均认为“於”是介词。陈子展《诗经直解》把“於我乎”译为:“对于我哟!”②陈子展:《诗经直解》,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1983年,第405页。庄穆《诗经百首今译》:“於我乎:对于我过去来说。”③庄穆:《诗经百首今译》,呼和浩特:内蒙人民出版社,1985年,第293页。很明显陈、庄两位先生是将“於”视为介词的。但通过梳理近35年来其他对“於我乎”的解释可知,大部分注解均将“於”注为叹词,④程俊英《诗经译注》:“於,同乌,叹词。”(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5年,第235页)金启华、朱一清、程自信等主编:《诗经鉴赏辞典》,合肥:安徽文艺出版社,1990年,第328页。华锋、边家珍、乘舟编《诗经诠译》:“同‘乌’,叹词。”(郑州:大象出版社,1997年,第219页)王延梅《诗经今注今译》:“於:同‘乌’,犹‘乌乎’‘呜呼’,叹词。”(石家庄:河北人民出版社,2000年,第293-294页)周振甫《诗经译注》:“於:叹词。”(南京:江苏教育出版社,2006年,第176页)元江《<风>类诗新解》:“於:叹词。是骇叹、慨叹、欢呼之词。此处是慨叹。”(长沙:湖南人民出版社,2006年,第305页)姚小欧《诗经译注》:“於:叹词,后写作‘呜’。”(北京:当代世界出版社,2009年,第215页)关鹏飞《探源诗经》:“於:同‘乌’,叹词。”(北京:中央广播电视大学出版社,2013年,第210页)屈万里《诗经诠释》:“‘於我乎’之於字,疑与《曹•蜉蝣》‘於我’之於,《豳•九罭》‘於女’之於,以及《小雅•白驹》‘於焉’之於,并当读如乌,为叹词。”(上海:上海辞书出版社,2016年,第156页)杨合鸣编著《诗经汇校汇注汇评》:“於,叹词。”(武汉:崇文书局,2016年,第252页)还有将其中的“於”和“乎”看作是叹词“呜呼”的拆分形式,⑤李山《诗经析读》:“於我乎:即於乎我,於乎为叹词。”(海南:南海出版公司,2003年,第173页)程志、杨晓红、吕俭平《<诗经•国风>诗性解读》:“於我乎:即‘於乎我’,‘於乎’同‘呜呼’,表感叹。”(济南:齐鲁书社,2009年,第132页)袁行霈、徐建委、程苏东撰《诗经国风新注》:“於我乎:感叹词。颜师古《匡谬正俗》云:‘乌呼,叹词。古文《尚书》悉为“於戏”字,今文《尚书》悉为“乌呼”字,而《诗》皆云“於乎”。’程俊英、蒋见元《注析》谓‘古短言曰於,长言曰乌乎,皆取其助气之意。’”(北京:中华书局,2018年,第454页)笔者以为将“我”嵌入“於乎”之间这样的用法既于诗歌押韵无济(因为不管是“於我乎”还是“於乎我”都是“我”作韵脚),也于表达强烈的感叹情感无功,“於乎(呜呼)”连用比“於……乎(呜……呼)”应该更能表达浓郁的感叹之情。还有的认为“於”犹“与”,为动词,对待、待承之义。①袁梅《诗经译注》:“於——与。见《战国策•齐策》:‘今赵之与秦也,犹齐之於鲁也。’於,犹与。在本诗中,於,可引申为待承之意。”(青岛:青岛出版社,1985年,第270页)董治安《诗经词典》:“犹与。引申为对待、待承。”(济南:山东教育出版社,1989年,第280页)笔者以为此解释过于意译,且“与”不是动词而是介词。
把“於”看作是叹词,从语法结构上看是不合乎常规的,其一原因上文已提,即叹词“於”之后常常跟带形容词或具有形容词语素的名词,而绝少跟带代词;其二,我们需要结合语料分析“於我”这一结构形式所表达的语法意义。笔者同样以《十三经索引》为语料依据,发现其中“於我”位于句首的句子共11例,按照《十三经索引》的顺序,兹笔录如下(为使文义明了,在《十三经索引》的基础上也同样追加了上下文):
(1)父子言之,於我心有戚戚焉。(《孟子•梁惠王上》)
(2)於我乎,夏屋渠渠,今也每食无余。(《诗经•秦风•权舆》)
(3)知武子曰:许之盟而还师以敝楚人,吾三分四军,与诸侯之锐以逆来者,於我未病,楚不能矣,犹愈於战。(《左传•襄公九年》)
(4)不义而富且贵,於我如浮云。(《论语•述而》)
(5)我竭力耕田,共为子职而已矣;父母之不我爱,於我何哉?(《孟子•万章上》)
(6)右宰谷曰:“子鲜在,何益?多而能亡,於我何为?” (《左传•襄公二十六年》)
(7)我,家臣也,不敢知国,凡有季氏与无,於我孰利? (《左传•昭公二十五年》)
(8)朋友死,无所归。曰:“於我殡。”(《论语•乡党》)
(9)心之忧矣,於我归息。(《诗经•曹风•蜉蝣》)
(10)心之忧矣,於我归处。(《诗经•曹风•蜉蝣》)
(11)心之忧矣,於我归说。(《诗经•曹风•蜉蝣》)
这11例中的“於”,除《诗经》中的4例外,其他7例均为介词,或引进动作发出者,如第(8)例,可译为“由”;或引进动作的关涉对象,如(1)(3)(4)(5)(6)(7),可译为“对”“对于”。这些例子“於我”中的“我”均为“於”的宾语。另外,笔者还利用“北京大学中国语言学研究中心古代汉语语料库(以下简称‘CCL语料库’)”,检索到“於我”条目共计2545条,其中“於我”位于句首的共438条(除去上述11条),在这些条目中,笔者一一分析其中“於”的用法,发现其均为介词,除上述或引进动作发出者,或引进动作的关涉对象两种用法外,还可以引进时间和处所,如“何须待我佛顶神咒,摩登伽心淫火顿歇,得阿那含;於我法中(引进处所),成精进林,爱河干枯,令汝解脱。(唐《佛经•首楞严经》)”“朝食朝取,暮食暮取,於我劳勤(引进时间),今欲并取,以终一日。(《大藏经•第01卷》)”关于(9)(10)(11)三例中“於”的词性及用法虽在学术界有分歧,但笔者前文已提及,除少数人将其看作叹词外,大部分将其释为介词,或通“与”,引进动作的关涉对象(“我”为人称代词时),或引进处所(“我”通“何”时)。所以,把“於我乎”中的“於”看作叹词的说法将难以成立。
所以,从“於我”在句中的位置及普遍用法看,把“於”看作介词是合理的,引出动作涉及的对象“我”,可译为“对”“对于”,“乎”是句尾语气词,表示感叹,“於我乎”便可译为“对于我来说呀!”
就传世本《诗经•秦风•权舆》两章各自的前后意义来看,是有明显今昔对比的,第一章是“夏屋渠渠”和“每食无余”对比,第二章是“每食四簋”和“每食不饱”对比,这是体现在实际生活状况上的对比,若从时间词语看,只体现在每章的“今也”这一词语中,全诗并无与之对应的时间词语。所以,为了意思的顺畅,很多《诗经》的翻译都增加类似“过去”“从前”“想当初”这样的词语,从翻译上讲这当然无可厚非,但就诗歌意义上的表达及形式上的整齐对应来看,首先,以“於我乎”直接开头显得突兀;其次,全诗没有和“今也”相对的时间概念,我们只能从诗意上看到有过去和现在的对比,同时,两章诗的最后一句均作“不承权舆”,毛传:“权舆,始也。”在时间概念上,诗的前半部分同样缺少和“权舆”照应的时间词语;最后,从诗序和《毛诗正义》的各家注解看,均有提及“前后”或“始终”的概念,如《诗序》:“《权舆》,刺康公也。忘先君之旧臣,与贤者有始而无终。”就郑笺看,今昔的对比也是明显的,笺云:“言君始於我,厚设礼食大具以食我,其意勤勤然。……此言君今遇我薄,其食我才足耳。”同样,孔颖达疏证:“言康公始者於我贤人乎!重设馔食礼物大具,其意勤勤然,於我甚厚也。至於今日也,礼意疏薄,设馔校少,使我每食才足,无复盈余也。于嗟乎!此君之行,不能承继其始。以其行无终始,故于嗟叹之。”
综上,“於我乎!夏屋渠渠”中应该出现表示过去的时间词语,但传世本《诗经》未见,而此时安大简《诗经》的出现为我们的推测和分析提供了很好的证明。
三、从“始也”在句中的位置看“始也於我”的合理性
“於我乎”在安大简《诗经》中作“始也於我”,很明显,其中的“於”作介词,正如黄德宽先生的分析,无论是从诗意还是韵律上看,“始也於我”的表述形式比“於我乎”更为合理。通过上文的分析也知,“始也於我”中“於我”是合乎语法规则的。在此部分笔者要重点分析的是“始也”位于句首是否合乎汉语史的发展规律。
笔者使用“CCL语料库”,检索到“始也”条目共计1900条,去除其居于句尾或单独成句的情况,“始也”居于句首的计13条,前面加“其”“方其”“当其”“盖其”“故其”“而其”“然其”且居于句首的计41条:
(1)始也,吾以治国为易,今也难。(《国语•晋语四》)
(2)始也吾以为其人也,而今非也。(《庄子•内篇•养生主》)
(3)始也吾以南面而君天下,执民之纪而忧其死,吾自以为至通矣。(《庄子•内篇•德充符》)
(4)始也我以女为圣人邪,今然君子也。(《庄子•外篇•天地》)
(5)始也燕累臣以求挚(质),臣为是未欲来,亦未可为王为也。(《纵横家书》)
(6)始也谓此南方,故今也谓此南方。(《墨子•经说下第四十三》)
(7)始也不可让也。(《墨子•经说下第四十三》)
(8)始也振鳞,终乎垂翼。(《唐代墓志汇编续集》)
(9)始也革职永不叙用,继也特赏内阁中书以终。(《清代野记》)
(10)始也抑吾之纵而鞭吾之口,终也释吾之缚而脱吾之鞿。(宋•苏轼《东坡志林》)
(11)始也过为之备,而使仲苟守,故少与之兵。(宋•李璧《中兴战功》)
(12)始也,龟文只有五五八五五三七五五六之数,分布于龟背。(宋•赵彦卫《云麓漫钞》)
(13)始也闻王之德誉而倾慕焉,中也觌王之矩范而起敬焉,终也感王之礼意而眷恋焉。(明•严从简《异域周咨录》)
(1)其始也,翼上德让,而敬百姓。其中也,恭俭信宽,帅归于宁,其终也,广厚其心,以固和之。(《国语•周语下》)
(2)其始也,大足以滥觞,及至江之津也,不方舟,不避风,不可渡也,非唯下流众川之多乎?(刘向《说苑》)
(3)夫为阳,妻为阴,阴阳无所独行,其始也不得专起,其终也不得分功,有所兼之义。(《春秋繁露》)
(4)其始也,翼上德让,而敬百姓。其中也,恭俭信宽,帅归于宁。其终也,广厚其心,以固龢之。(《国语》)
(5)故其始也,有余而往,不足随之,不足而往,有余从之,知迎知随,气可与期。(《黄帝内经素问》)
(6)呜呼!其始也有道德仁义,其终也则忠孝友悌。(《唐代墓志汇编续集》)
(7)其始也,操得一霎,旋旋到一食时;或有走作,亦无如之何。(《朱子语类》)
(8)其始也,自谓百事能;其终也,一事不能!(《朱子语类》)
(9)譬如淘米:其糠与沙,其始也固淘去之矣。再三淘之,恐有未尽去之沙粃耳。(《朱子语类》)
(10)其始也不能一一常在十字上立地,须有偏过四旁时。(《朱子语类》)
(11)于是圣人因之而画卦,其始也只是画一奇以象阳,画一偶以象阴而已。(《朱子语类》)
(12)其始也为求仙而去,其终也一无所成,以仆思之,何着庭帏株守,尽其子职,成一有死有生之神仙乎?(《绣云阁》)
(13)其始也,骨肉不能相保,盖出于不幸,因之礼义日以废,恩爱日以薄,其习久而遂以大坏,至于父子之间,自相贼害。(《新五代史》)
(14)其始也,搢绅之论,莫不交口诵咏,谓太平之期可矫足而待也。(《二十五史•宋史》)
(15)其始也,朝廷取天下之士,网罗捃摭,务无余逸。(《二十五史•宋史》)
(16)乐昌有伪徭,多居九峰司诸山,其始也苦于诛求,以其田产质客户,而窜身徭中,规免旦夕,久之性情相习,遂为真徭。(清•屈大均《广东新语》)
(17)嘉鱼李世卿,三至白沙,其始也居七越月,继也一岁,又继则居二岁矣。(清•屈大均《广东新语》)
(18)其始也,根之所生,如千百垂丝。(清•屈大均《广东新语》)
(19)盖尝论俺答之三款矣:其始也可拒,其继也可疑,其终也可信。(明•严从简《异域周咨录》)
(20)其始也,乍合乍离,忽前忽却,将进旋退,欲即复止,若远若近,时散时整。(清•王韬《淞隐漫录》)
(21)其始也,无余力以待之;其继也,又弗能姑置焉;更始之亡,所以决于樊崇之入见也。(清•王夫之《读通鉴论》)
(22)其始也天化之,天之道也;其后也人化之,人之道也。(清•王夫之《读通鉴论》)
(23)其始也,徼幸而无所恤,其继也,屡进而无所止。(清•王夫之《读通鉴论》)
(24)后世之学,其始也为桎梏,而其后愈为君子所不忍言,故自周衰而教移于下。(清•王夫之《读通鉴论》)
(25)其始也,愚民贪免赋免役之利,蹶起而受命;迨其后一着于籍,欲脱而不能。(清•王夫之《读通鉴论》)
(26)夫其所以至此,其始也有端,其积也有渐。(清•法式善《陶庐杂录》)
(27)其始也,欲求长生不死之术而不可得,徒使败亡之祸横及骨肉,可笑也。(宋•周密《齐东野语》)
(28)其始也,在乎阴阳五行,其终也归乎无极。(《道法会元》)
(29)当其始也,开边之志,聚财之情,如停水于脃土之堤而待决也。(清•王夫之《宋论》)
(30)当其始也,诡激立名以济其暗干之计,似亦奸雄之所为。(清•赵翼《廿二史札记》)
(31)盖其始也,以利禄劝儒术,而其究也,以儒术徇利禄,斯固不足言也。(清•章学诚《文史通义》)
(32)当其始也,但有见于当然,而为乎其所不得不为,浑然无定名也。(清•章学诚《文史通义》)
(33)而其始也,密室为场,空地为炉,外烬山木之上煮天一,坏父鼎母,养以既济,风火,而瓦砾化生。(宋•苏轼《东坡志林》)
(34)盖其始也,俗名验道神阡陌将军,又名为开路神。(明•刘元卿《贤弈编》)
(35)然其始也,一真人下侍者而已。(宋•蔡绦《铁围山丛谈》)
(36)方其始也,人犹异之,及其成也,群相习于其中,油油而不自觉矣。(清•叶梦珠《阅世编》)
(37)固皆成于乙辛,然其始也,由于伶官得入官帐,其次则叛家之婢使得近左右。(明•江南詹詹外史《情史》)
(38)当其始也,赵韩王教村童于山下,始与太祖交际。(宋•王明清《挥麈后录》)
(39)当其始也,大臣与宦寺犹相与为二也,朝纲立而士节未堕,则习尚犹端,而邪正不相为借。(清•王夫之《读通鉴论》)
(40)当其始也,被友所绐,方谓穷途无告,乃天卒相之,以医得钱,以文得名,神复助之以归,非公之德艺,有足以格乎天神者,曷由致此?(清•葛虚存《清代名人轶事》)
(41)方其始也,入其中而惶然,博观于其外而骇然以惊。(《朱子语类》)
不难发现,在这54条语料中,有12条文献来自先秦时期,其中7条是“始也”居句首的,有5条是“其始也”“故其始也”居句首,其他均为中古或近代文献。这说明,“始也”位于句首在先秦时代还是较为常见的句法形式,至中古及近代汉语中,逐渐以“其始也”“当其始也”“方其始也”等形式为常见,其中又以“其始也”的出现频率最高。
由此可见,安大简《诗经》作“始也於我”以“始也”居句首是合乎汉语史表达规律的。同时,“始也於我”和“夏屋渠渠”均为四字句,和谐对称,并且韵脚字“我”和“渠”分别为歌部和鱼部,合乎语音通转规律,另外两句“今也每食无余”“不承权舆”中的韵脚字“余”和“舆”均属鱼部,故全章句句押韵。若作为散文其整句表达形式应该为“始也於我夏屋渠渠”,正与“今也每食无余”形成明显的今昔对比,这也便与以上语料中“始也”居句首的其他句子表达形式类似,即“始也”起到引领整句的作用。
所以,我们有理由认为,安大简《诗经•权舆》“始也於我”的表述比毛诗“於我乎”更符合诗意前后的完整性,更合乎诗歌的韵律性,也更符合汉语语言表达的现实性,安大简《诗经》的发现和整理对《诗经》的流传和研究意义重大,“为古文字学、文献学、汉语史研究增添了宝贵的新材料。”①黄德宽:《安徽大学藏战国竹简概述》,《文物》2017年第6期,第58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