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昌言》《中论》中的汉末风俗批评与审美思想
2020-12-13宋亚莉
宋亚莉
(青岛大学 文学院,山东 青岛 266071)
仲长统(179-220)与徐干(170-217)为东汉建安时期名士,二人品德高尚,备受世人推崇。《后汉书》将仲长统与王充、王符合传,评“统性俶傥,敢直言,不矜小节,默语无常,时人或谓之狂生。每州郡命召,辄称疾不就。”①[汉]班固:《后汉书》卷四十九《王充王符仲长统列传》,北京:中华书局,1965年,第1644页。至唐,韩愈《后汉三贤赞》仍盛赞此三人。曹丕《又与吴质书》中评徐干:“观古今文人,类不护细行,鲜能以名节自立。而伟长独怀文抱质,恬淡寡欲,有箕山之志,可谓彬彬君子者矣。”②[清]严可均辑:《全三国文》卷七,北京:商务印书馆,1999年,第66页。同时期王昶的《戒子书》,则以徐干为子孙后代的榜样:“北海徐伟长,不治名高,不求苟得,澹然自守,惟道是务。……吾敬之重之,愿儿子师之。”③[清]严可均辑:《全三国文》卷十六,第373页。二人皆有著作传世,仲长统著《昌言》,《三国志》评:“统每论说古今世俗行事,发愤叹息,辄以为论,名曰昌言,凡二十四篇”。④[晋]陈寿:《三国志》卷二十一《魏书•王卫二刘傅传》,北京:中华书局,1982年,第462页。清刘熙载评仲长统之文乃“东京之矫矫者”,又评“徐干《中论》说道理俱正而实。”⑤[清]刘熙载:《艺概》卷一《文概》,北京:中华书局,2009年,第87页。《昌言》《中论》对世俗士风、审美等多有讨论,是时代文士反思与觉醒之作。
一
汉末乱世,社会动荡,人心不安,民间奇风异俗、巫术图谶流行,普通百姓趋之若鹜,丧失本性而不知;士风日下,士人结党营私,不修道艺,欺世盗名之徒蛊惑人心。《昌言》与《中论》中对世风士风的批评,展示了作为社会精英的士人对民俗百姓的关注,体现了儒家观风俗以知厚薄的民本思想。《昌言》载:
今嫁娶之会,捶杖以督之戏谑,酒醴以趣之情欲,宣淫佚于广众之中,显阴私于族亲之间,污风诡俗,生淫长奸,莫此之甚,不可不断者也。⑥[汉]仲长统撰,孙启治校注:《昌言校注•阙题》,北京:中华书局,2012年,第331页。
下世其本,而为奸邪之阶,于是淫厉乱神之礼兴焉,侜张变怪之言起焉,丹书厌胜之物作焉,故常俗忌讳可笑事,时世之所遂往,而通人所深疾也。①[汉]仲长统撰,孙启治校注:《昌言校注•阙题五》,第349页,第353页,第353页。
侜张,欺诳、诳骗之意,侜张变怪之言,指巫祝迷惑民众的言论。丹书,指方士以咒语巫术等镇鬼时使用的朱文符书;厌胜,厌而胜之,指方士以诅咒制胜邪恶之物的法术,《后汉书•清河孝王庆传》载:“因巫言欲作蛊道祝诅,以菟为厌胜之术”,可知其与巫蛊同类。仲长统抨击污风诡俗,生淫长奸的嫁娶之会,极力批判世俗中的沉迷淫厉乱神、丹书厌胜之物的不良风气,“简郊社,慢祖祢,逆时令,背大顺,而反求福佑于不祥之物,取信诚于愚惑之人,不亦误乎?”②[汉]仲长统撰,孙启治校注:《昌言校注•阙题五》,第349页,第353页,第353页。仲长统认为应从统治上层对不良世风进行纠正,“今有严禁于下,而上不去,非教化之法也。诸厌胜之物,非礼之祭,皆所宜急除者也。”③[汉]仲长统撰,孙启治校注:《昌言校注•阙题五》,第349页,第353页,第353页。
较之《昌言》,《中论》中没有激烈地指责世风世俗,而是将这种批评隐藏在对其他问题的讨论之中,《艺纪篇》引孔子语,提倡以乐引导民俗:“安上治民莫善于礼,移风易俗莫善于乐。”④[魏]徐干撰,孙启治解诂:《中论解诂•艺纪》,北京:中华书局,2014年,第126页,第190页,第388页。《考伪篇》谈逐名者的虚伪学说,致使民风不淳:“毒天下之民,莫不离本趋末,事以伪成,纷纷扰扰,驰鹜不已。其流于世也,至于父盗子名,兄窃弟誉,骨肉相诒,朋友相诈,此大乱之道也。”⑤[魏]徐干撰,孙启治解诂:《中论解诂•艺纪》,北京:中华书局,2014年,第126页,第190页,第388页。《佚篇》谈百姓备受奴役,哀穷失所:“夫奴婢虽贱,俱含五常,本帝王良民,而使编户小民为己役,哀穷失所,犹无告诉,岂不枉哉!”⑥[魏]徐干撰,孙启治解诂:《中论解诂•艺纪》,北京:中华书局,2014年,第126页,第190页,第388页。多次言当时世风日下,民不安本、备受奴役的情状。批评之后,士人提出了借鉴历史、尊重人事的解决之道:
二主数子之所以震威四海、布德生民、建功立业、流名百世者,唯人事之尽耳,无天道之学焉。……人事为本,天道为末,不其然与?
故审我已善,而不复恃乎天道,上也。疑我未善;引天道以自济者,其次也;不求诸己,而求诸天者,下愚之主也。⑦[汉]仲长统撰,孙启治校注:《昌言校注•阙题九》,第388、398页。
仲长统提出了“人事为本,天道为末”的思想,认为“不求诸己,而求诸天者”是最为愚蠢的,贤明之君能够建功立业、流名百世,在于“唯人事之尽耳,无天道之学”,故而应去除污风诡俗,使民安其本。
《昌论》《中论》写出了士阶层道义沦丧、屈从富贵、沉沦世俗的可悲,对士阶层求名逐利的交游之风给予批判,认为士人间的交往应该建立在真性情上。《昌言》论及了三俗、三奸、三可贱:
天下士有三俗:选士而论族姓阀阅,一俗;交游趋富贵之门,二俗;畏服不接于贵尊,三俗;天下之士有三可贱:慕名而不知实,一可贱;不敢正是非于富贵,二可贱;向盛背衰,三可贱。天下学士有三奸焉:实不知,详不言,一也;窃他人之记,以成己说,二也;受无名者,移知者,三也。⑧[汉]仲长统撰,孙启治校注:《昌言校注•佚文》,第423、424页。
“三俗”直指门第之见、士人攀爬富贵、妄自菲薄等问题,“三可贱”则对士人慕名而不求实、不正视是非富贵、趋炎附势的肤浅之风给予极端的鄙视,“三奸”批判不懂装懂、剽窃他人成果和自我吹嘘三种虚伪学风。《中论》尤其关注汉末士阶层追名逐利、趋炎附势的交游之风:
桓灵之世,其甚者也。自公卿大夫、州牧郡守,王事不恤,宾客为务,冠盖填门,儒服塞道,饥不暇餐,倦不获已,殷殷沄沄,俾夜作昼;下及小司、列城墨绶,莫不相商以得人,自矜以下士;星言夙驾,送往迎来,亭传常满,吏卒传问,炬火夜行,昏寺不闭;把臂捩腕,扣天矢誓,推托恩好;不较轻重,文书委于官曹,系囚积于囹圄,而不遑省也。⑨[魏]徐干撰,孙启治解诂:《中论解诂•谴交》,第231、232页。
徐干谈到,桓灵之际,士人不务修本立道,官吏不安心治民,却奔忙于交友结好,送往迎来,士风日下。沉痛的现实反思中,二人都看到了世道之衰与统治者阶层关系密切,进而将矛头直指统治阶层:
灵帝登自解犊,以继孝桓。中常侍曹节、侯览等造为维纲,帝终不寤,宠之日隆,唯其所言,无求不得。凡贪淫放纵、僣凌横恣、挠乱内外、螫噬民化,隆自顺、桓之时,盛极孝灵之世,前后五十馀年,天下亦何缘得不破坏邪?①[汉]仲长统撰,孙启治校注:《昌言校注•阙题四》,第341-342页。
汉灵帝宠信宦官而不自悟,帝国纲常法纪遭到破坏,前后五十多年之间,“贪淫放纵,僣凌横恣”,国家混乱,民不聊生,统治者是帝国颓败破亡之祸首。同样,徐干在《中论》中指出统治阶层要为不良士风负责:
世之衰矣,上无明天子,下无贤诸侯,君不识是非,臣不辨黑白。取士不由于乡党,考行不本于阀阅。多助者为贤才,寡助者为不肖,序爵听无证之论,班禄采方国之谣。民见其如此者,知富贵可以从众为也,知名誉可以虚哗获也。乃离其父兄,去其邑里,不修道艺,不治德行……既获者贤已而遂往,羡慕者并驱而追之,悠悠皆是,孰能不然者乎?②[魏]徐干撰,孙启治解诂:《中论解诂•谴交》,第231页。
较之仲长统,徐干的批评颇为委婉,只是叙述了世道衰败根源在于上无明天子,下无贤诸侯,并未明确指出桓灵二帝,然随后紧接着论及桓灵之际社会情状,则暗示了君臣是非黑白不明的乱世,实则是桓灵之际无疑。仲长统、徐干的批评,无论是针对世风之衰,还是士人学术肤浅、道德不正,王朝统治的昏庸,其目的实在于彰显与固守士人的道义,重建良好合理的社会秩序。
二
仲长统无心仕途,向往优游偃仰的自如生活,《后汉书》载:“(统)常以为凡游帝王者,欲以立身扬名耳,而名不常存,人生易灭,优游偃仰,可以自娱。”③[汉]班固:《后汉书》卷四十九《王充王符仲长统列传》,第1644页。《昌言》中描述了这种自由、美好的生活:
使居有良田广宅,背山临流,沟池环匝,竹木周布,场圃筑前,果园树后。舟车足以代步涉之艰,使令足以息四体之役。养亲有兼珍之膳,妻孥无苦身之劳。良朋萃止,则陈酒肴以娱之;嘉时吉日,则亨羔豚以奉之。蹰躇畦苑,游戏平林,濯清水,追凉风,钓游鲤,弋高鸿。讽于舞雩之下,咏归高堂之上……与达者数子论道讲书,俯仰二仪,错综人物。弹《南风》之雅操,发清商之妙曲。消摇一世之上,睥睨天地之间。不受当时之责,永保性命之期。④[汉]仲长统撰,孙启治校注:《昌言校注•附篇一》,第401页,第401页。
在陶渊明的《桃花源记》之前,仲长统已经为士人营造了一个的理想审美世界,这里融合天地自然之美,背山临水,有竹有圃,物质条件富足,人与自然和谐为一,同志者论道讲书,弹琴赏乐,讽咏吟唱,生活悠闲而高雅。《论语•先进》载:“莫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仲长统向往的文士情致与审美意境,与《论语•先进》有异曲同工之妙,“如是,则可以陵霄汉、出宇宙之外矣。岂羡夫入帝王之门哉!”⑤[汉]仲长统撰,孙启治校注:《昌言校注•附篇一》,第401页,第401页。其与自然天地合一的审美思想出乎儒家而入乎老庄。
《中论》中塑造了理想社会中的“大贤”,大贤初看很普通,“不与时争是非,不与俗辩曲直,不矜名,不辞谤,不求誉,其味至淡,其观至拙”,其超越常人之处在于“心统乎群理而不缪,智周乎万物而不过,变故暴至而不惑,真伪丛萃而不迷”,故而理想社会中如果有此贤能者管理:
邦家治以和,社稷安以固,兆民受其庆,群生赖其泽,八极之内同为一,斯诚非流俗之所豫知也。⑥[魏]徐干撰,孙启治解诂:《中论解诂•审大臣》,第312页。
徐干推崇的是道家的无为之治,理想的管理人物“大贤”大智若愚,守拙抱朴,却能引导和睦稳固的和谐社会。大贤之外,《中论》多次谈到理想君子:
夫容貌者,人之符表也。符表正故情性治,情性治故仁义存,仁义存故盛德著,盛德著故可以为法象,斯谓之君子矣。⑦[魏]徐干撰,孙启治解诂:《中论解诂•法象》,第21页。
徐干首先强调外在容仪的重要性,认为容仪是人的符表,符表经由性情、仁义而与君子的盛德密切相关,理想的君子内外兼修、文质并重、慎独律己。容仪之外,《中论》亦重言辞:
君子敬孤独而慎幽微,虽在隐蔽,鬼神不得见其隙也。……君子口无戏谑之言,言必有防。身无戏谑之行,行必有检。故虽妻妾不可得而黩也,虽朋友不可得而狎也。是以不愠怒而德行行于闺门,不谏谕而风声化乎乡党。①[魏]徐干撰,孙启治解诂:《中论解诂•法象》,第25页、26页。
君子当慎独、言语当谨慎、行为须检点,与妻妾善、与朋友信,这样才能以言行感化世俗,然最重要的是志:“故君子不恤年之将衰,而忧志之有倦。”②[魏]徐干撰,孙启治解诂:《中论解诂•修本》,第43页。徐干对大贤、理想君子的人物品鉴与审美,与汉末流行的人伦品鉴相一致。汉末汝南许劭等人以“月旦评”闻名于世:“初,劭与靖俱有高名,好共核论乡党人物,每月辄更其品题,故汝南俗有“月旦评”焉。”③[汉]班固:《后汉书》卷六八《许劭传》,第2230页。当时人物品鉴专家除许劭、许靖外,还有郭泰,其人物品鉴重视容貌气度、言辞、才性、情志,开启后代魏晋人物品评之先,徐干对人物的品鉴,与此颇相契合。
汉末士人身处扰扰之尘世,却多寄情志于自然,有理想之审美世界。和仲长统、徐干类似,刘桢在《遂志赋》叙述了自己的理想生活:“我独西行。去峻溪之鸿洞,观日月于朝阳。释丛棘之馀刺,践槚林之柔芳。皦玉粲以曜目,荣日华以舒光。信此山之多灵,何神分之煌煌。聊且游观,周历高岑。仰攀高枝,侧身遗阴。磷磷䃹䃹,以广其心。”④[清]严可均辑:《全后汉文》卷六五,北京:商务印书馆,1999年,第664页。一人独行,融入天地自然之中,游鸿洞,观朝阳,登灵山而览天地之大。建安文士中最热衷名利的吴质,在《答东阿王书》中描述了远离政治的理想生活:“若质之志,实在所天,思投印释黻,朝夕侍坐,钻仲父之遗训,览老氏之要言,对清酤而不酌,抑嘉肴而不享,使西施出帷,嫫母侍侧,斯盛德之所蹈,明哲之所保也。”⑤[清]严可均辑:《全三国文》卷三十魏三十,第309页。放弃功名利禄之心,醉心于书籍研读,清酒佳肴,美女在侧。我们无法确定作为曹丕谋士的吴质,写给曹植信中的这些话是否出于本心,但其至少可以佐证,即使是最热衷名利的建安文士,内心也藏有一个远离现实的理想世界。仲长统、徐干等士人构建的理想世界、君子形象,展示了汉末士人徘徊于理想与现实之间的心路历程,是士人在乱世中冀求平安精神家园之努力。
值得注意的是,“美育”的概念,在《中论》中得以提出:
先王之欲人之为君子也,故立保氏掌教六艺:一曰五礼,二曰六乐,三曰五射,四曰五御,五曰六书,六曰九数。教六仪:一曰祭祀之容,二曰宾客之容,三曰朝廷之容,四曰丧纪之容,五曰军旅之容,六曰车马之容。大胥掌学士之版,春入学,舍采,合万舞,秋班学,合声,讽诵讲习,不解于时。故《诗》曰:“菁菁者莪,在彼中阿。既见君子,乐且有仪。”美育群材,其犹人之于艺乎?⑥[魏]徐干撰,孙启治解诂:《中论解诂•艺纪》,第115页,第115页。
此中的“美育”是“六艺”之教。所谓美育群材,其目的是以艺术审美的六艺、六仪教育群材,使之成为文质彬彬的君子。六艺包括礼、乐、射、御、书、数;而六仪则指祭祀之容、宾客之容、朝廷之容、丧纪之容、军旅之容、车马之容。通过六艺、六仪的培养,君子成长为内外兼修的君子。在徐干看来,“艺”以“德”为本,二者都是君子修养的重要组成部分,“君子者,表里称而本末度者也。故言貌称乎心志,艺能度乎德行,美在其中,而畅于四支,纯粹内实,光辉外著。”⑦[魏]徐干撰,孙启治解诂:《中论解诂•艺纪》,第115页,第115页。艺能修炼德行,美育能使君子达到美在其中,而展现于躯体,纯粹内实,光辉外著、文质相得的境界。
美育能够净化人的心灵,安顿人的情感,培养高贵的伦理道德修养。徐干倡导通过六艺、六仪的教育与陶冶培养君子内外兼修的气质,这不仅在汉末动荡多扰、人心不古的社会中具有净化心灵,安顿情感的现实意义,也为后代美育研究提供了精神滋养。近代以王国维和蔡元培为代表美育观认为,美育能够在审美愉悦中趋近一种理想的道德境界,美育以道德的人格培育服务于社会秩序,这就从古典美育汲取了有益的精神滋养和品格支撑。科学越昌明,物质越发达的社会,美育尤其重要。美育代代相传,古今相通,温润了情感,安顿了灵魂,也是徐干美育历久弥新的意义之所在。
虽然《昌言》《中论》中都有对风俗、世风的批评,有士人的审美思想,但《昌言》的批评更为激烈,《中论》的审美思想更为突出。这与创作个体的性格、经历等密切相关,仲长统曾避地上党,“每州郡命召,辄称疾不就”,后被荀彧推荐进入曹氏政权为官,举为尚书郎,后参与曹操军事,荀彧因反对曹操进爵国公丢掉性命,仲长统也被连累降职。时隐时仕、时升时降的人生经历,强烈的使命感和责任感,再加上愤世嫉俗、耿直、狷介的狂生性格,使其《昌论》极具批判精神。与仲长统相比,徐干的性格相对平和。徐干被称为雅达君子,“先业以清亮臧否为家,世济其美,不陨其德。至君之身十世矣。”①[魏]徐干撰,孙启治解诂:《中论解诂•序跋》,第393页。其个人修养、志趣、襟抱与现实之世风日下、人心不古产生的碰撞,使其作品风格温雅蕴藉,较少直指现实,更多借古讽今。
三
《昌言》与《中论》中的风俗批评和审美思想,和当时的不少作品如应劭的《风俗通义》、王充的《论衡》等一起展示了汉末士人思想发展的历程。其批评与审美思想的产生,与汉末动荡的社会现实,士人与皇权的疏离,士人觉醒的自我意识,士人的理性精神,汉末的贵生思想等密切相关。动荡的社会变革加速了思想的推陈出新。士人认识到儒家价值观念与社会现实的悖离,开始了对自我生命、价值、欲望的追寻,强烈的个体意识和独立精神得以展现。孔融的高妙严正和自我标榜,杨修的恃才傲物,建安诸子的功业之心,充分披露了士人个体意识的觉醒。《昌言》中直抒胸臆:“人爱我,我爱之;人憎我,我憎之。”②[汉]仲长统撰,孙启治校注:《昌言校注•佚文》,第423页。爱我者我爱之,憎我者我憎之,摒弃传统的大爱,悖离传统儒家的仁恕与博爱精神,旗帜鲜明地强调自我情感,是魏晋时期“我与我周旋久,宁作我”的先声。仲长统和徐干构建的理想世界与自然相融,理想人物风姿卓绝,说明士人已经逐步向外发现了自然,向内发现了自我。
伴随着自我意识的觉醒,士人的理性精神也得以凸显。以仲长统和徐干为代表的士人,开始质疑传统儒家的诸多问题。他们批评世俗沉迷鬼神祭祀,谴责士人过度交游而无心治学,希望以美育培养君子,徐干《中论》的修本篇、审大臣篇、慎所从篇,由历史反思现实,力求以理性重建儒家的人文观。其中《昌言》《中论》中对不可谏、不愚忠、不愚孝的思考,更体现了这种反思精神。《昌言》载:
人主有常不可谏者五焉:一曰废后黜正,二曰不节情欲,三曰专爱一人,四曰宠幸佞谄,五曰骄贵外戚。废后黜正,覆其国家者也。不节情欲,伐其性命者也。专爱一人,绝其继嗣者也。宠幸佞谄,壅蔽忠正者也。骄贵外戚,淆乱政治者也。③[汉]仲长统撰,孙启治校注:《昌言校注•阙题七》,第380页。
仲长统认为,此五种君主早已病入膏肓,危如累卵,“人臣破首分形,所不能救止也”,既然无药可治,实不必舍弃性命而直谏。同样,徐干在《中论》中指出,如果君主不修仁义,肆意妄为,儒士当随机应变,巧智以自保,不可做“蹈善而少智之举”,对殷之三仁进行反思:“殷有三仁,微子介于石,不终日,箕子内难而能正其志;比干谏而剖心。君子以微子为上,箕子次之,比干为下。故《春秋》大夫见杀,皆讥其不能以智自免也。”④[魏]徐干撰,孙启治解诂:《中论解诂•智行》,第157页。他批评三仁不能够以智自保其身,展示了士人的理性思考。
传统儒家认为孝在于顺,孝的核心是“无违”,仲长统在肯定此观点的基础上,提出“可违”也是孝道:
父母怨咎人不以正,已审其不然,可违而不报也。父母欲与人以官位爵禄,而才实不可,可违而不从也。父母欲为奢泰侈靡,以适心快意,可违而不许也。父母不好学问,疾子孙之为之,可违而学也。父母不好善士,恶子孙交之,可违而友也。士友有患,故待己而济,父母不欲其行,可违而往也。故不可违而违,非孝也;可违而不违,亦非孝也;好不违,非孝也;好违,亦非孝也。其得义而已也。①[汉]仲长统撰,孙启治校注:《昌言校注•阙题八》,第386页。
仲长统的这种批判,和此时期孔融对“孝”的质疑与挑战类似,孔融言:“父之于子,当有何亲?论其本意,实为情欲发耳。子之于母,亦复奚为?譬如寄物缶中,出则离矣。”②[汉]仲长统撰,孙启治校注:《昌言校注•损益篇》,第297页。言论虽大不敬,却是士人力图矫正虚伪世俗,追求真实道德情感的体现。传统儒家文化中对君主之忠建立在对父母之孝的前提下,对孝的质疑,实则是此时期君权衰落的表现。
最后,贵生意识与审美思想有所关联。安逸愉悦的现实生活是审美的前提,而审美又丰盈了现实生活。仲长统认为君子要追求安逸的生活。“求士之舍荣乐而居穷苦,弃放逸而赴束缚,夫谁肯为之者邪?”君子物质充足,才名实相副:“彼君子居位为士民之长,固宜重肉累帛,朱轮四马。今反谓薄屋者为高,藿食者为清,既失天地之性,又开虚伪之名,使小智居大位,庶绩不咸熙,未必不由此也。得拘洁而失才能,非立功之实也。以廉举而以贪去,非士君子之志也。”③[汉]班固:《后汉书》卷七十《孔融列传》,第2278页。君子在其位则应有与其身份相符合的待遇,不需要故作清高而恶衣恶食,士之优等者应该富裕,仲长统鼓励高薪养廉,使士吏得到应有的待遇。徐干则认为,有德有能之士当贵爵禄,《中论》载:“功大者禄厚,德元者爵尊。功小者其禄薄,德近者其爵卑。是故观其爵则别其人之德也,见其禄则知其人之功也,不待问之。古之君子贵爵禄者盖以此也。”④[魏]徐干撰,孙启治解诂:《中论解诂•爵禄》,第166页,第172页。君子行正道、追求爵禄是应该的,功小者其禄薄,德近者其爵卑,爵位荣禄是评价君子德行功劳的标准。徐干认为君子对富贵有所诟病,是王道衰败的表现,“文武之教衰,黜陟之道废,诸侯僭恣,大夫世位,爵人不以德,禄人不以功……于是则以富贵相诟病矣。”⑤[魏]徐干撰,孙启治解诂:《中论解诂•爵禄》,第166页,第172页。这颇受汉末贵生思想影响,马融曾言:“生贵于天下也。今以曲俗咫尺之羞,灭无赀之躯,殆非老、庄所谓也。”⑥[汉]班固:《后汉书》卷六十上《马融列传》,第1953页。也是强调贵生。
《昌言》和《中论》传达了以仲长统、徐干为代表的东汉末年文士的思考,他们不再唯王命是从,唯儒家经典是从。他们在反思,以书生的高傲疏离王权、质疑王权,批判世风、士风;他们不迷信鬼神,倡导“人事为本、天道为末”;他们推崇个体精神,倡导贵生,追求现实的安逸生活和理想生活,构建了理想世界、理想人物,倡导美育。《昌言》和《中论》是汉末文士觉醒与反思之作,其中的风俗批评和审美思想,展示了乱世之中士人徘徊于理想与现实间的思想历程,也反映了诸多士人冀求建立合理政治秩序、希冀平安精神家园的理性思考,开启了魏晋批评与审美之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