亨利·朗费罗的“红”与“衰”
2020-12-12徐艳萍
徐艳萍
(西安电子科技大学外国语学院,陕西西安 710126)
美国19 世纪伟大的浪漫主义诗人亨利·朗费罗(Henry Longfellow,1807—1882)在当今中国几乎没有什么读者群,虽然他的《人生礼赞》曾被钱锺书先生认为是第一首被译成中文的英语诗歌(现证明弥尔顿的《哀失明》更早),国内对他的研究不多:两篇博士论文,三篇硕士论文,期刊论文一百余篇(中国知网,以朗费罗为篇名,截至2017 年5 月)。期刊论文基本上是对他某首代表作的赏析,或探讨他某首诗的翻译,不乏主题、内容上的重复。河南信阳师范学院的柳士军一直致力于对朗费罗的研究,他撰写了三十余篇有关朗费罗其人及作品的论文,2015年完成了关于朗费罗的博士论文《世界文学领域的朗费罗诗歌研究》。
在国外,这个生前(19 世纪)被推向圣坛的美国文学的开拓者之一,20 世纪以来备受冷遇,这仅从MLA International Bibliography 就可看出端倪,笔者选定了1884—2012 年为期限,搜索关于爱伦·坡、霍桑和朗费罗的研究文献,结果让笔者震惊。爱伦·坡的文献为3271 项,其中期刊论文2288 篇,学位论文240 篇,书籍222 部等;霍桑的文献有2974项,其中期刊论文1956 篇,学位论文502 篇,书籍199 部等;朗费罗的仅357 项,其中期刊论文271篇,学位论文13 篇,书籍36 本等。中科院1977—2016 年三人的文献检索结果:爱伦·坡4769 项,其中期刊论文2418 篇,学位论文569 篇,图书1243本等;霍桑2957 项,其中期刊论文1398 篇,学位论文570 篇,图书819 本等;朗费罗1057 项,其中期刊论文491 篇,学位论文182 篇,图书237 本等。冷热一目了然,无须赘言。
劳伦斯·比尔在《亨利·沃兹沃斯·朗费罗诗选》的序言中写道:不了解朗费罗的作品,就不可能完全认知美国19 世纪的文学[2]。本文探讨朗费罗起伏的声誉及缘由。
一 曾经的殊荣
美国诗人亨利·朗费罗是他那个时代拥有最多读者群的诗人,美国人的偶像。他大白胡子的照片常常与林肯和华盛顿的头像一同出现在学校教室的墙上,他和善的面孔传递着父爱的亲切和慈祥。他是美国的公众人物,他75 岁的生日举国欢庆。到1882 年他去世,他收到的读者来信超过两万多封,这还不包括一万三千封索要亲笔签名的和上千封问候他生日的。这些现存于哈佛大学霍顿图书馆的信函装满了73 个大箱子,排列起来长达36 英尺。当然,还不是他所有的读者都有勇气给他写信。这表明了朗费罗当时在美国大众读者心中的地位。
哈里森·奥蒂斯夫人曾告诉朗费罗,她的德国女仆完全被他的《夜吟》(Voices of the Night)迷住了,再也不愿读别的作品了。许多读者是眼含泪花读他的诗行,这样的读者不仅有哈里森·奥蒂斯的女仆,还有美国总统亚伯拉罕·林肯。一位霍尔登女士在6 月24 日的信中这样写道:“当您收到一个陌生人的来信时,您可能不会奇怪,多少天来,一直有一种力量驱使我给您写信,就像一个女儿要写信给自己的父亲,您的确不知道我是谁,但是我的儿子都已长大成人,有选举权了,他从孩童的时候就知道您,我指的不是您的面孔、身形,而是您的思想和灵魂,是上帝赋予您的高尚品质。它们从您的诗歌中喷涌而出,滋润了我们和众人的心田。”[3]
1868 年,在阔别了26 年之后,朗费罗第四次来到欧洲大陆,所到之处,他都受到极高的礼遇。他拜访了老朋友丁尼生和狄更斯,剑桥大学和牛津大学分别授予他荣誉博士学位,女王在温莎城堡亲自款待了他。当朗费罗谦虚地表示对自己在英伦的知名度感到吃惊时,女王说:“哦,我向您保证,朗费罗先生,您早已众所周知,我的佣人们都读您的作品”[4]。
朗费罗是美国第一个赢得世界声誉的诗人,也是第一个靠诗作取得巨大商业利润的诗人。他的不少诗篇在美国家喻户晓,他拥有“民众诗人”的美誉;他的许多诗作简洁直白,音韵优美自然,读来犹如童谣般亲切上口,孩子们也爱读,他被冠以“儿童诗人”的称号;在寒冷冬夜的炉边吟诵他的诗歌,颇有被鼓舞、慰藉的感觉,他因此也有了“炉边诗人”的雅号(这也可能与他的一部名为《在炉边》的诗集有关联)。朗费罗有生之年享受的荣誉是别的诗人难以企及的,他被视为美国文化的标志和符号,他对美国文化和社会的各个方面都产生了影响。
朗费罗当时的声誉达到极致,从诗人去世到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各种官方的或非官方的纪念活动使公众可以看到从他波特兰童年时的家到缅因州的历史协会期间大量翔实的资料和纪念品,他的雪茄包装纸、他的斯塔福德郡的盘子、他的铜扣子、他的一张1940 年的纪念邮票等等其他消费品,似乎朗费罗不仅被供奉于伦敦威斯敏斯特教堂而且被供奉于美国文化的各个领域,这一现象对于美国其他任何一个作家都是无法奢望的。
1884 年3 月,由四百多人组成的朗费罗纪念委员会(威尔士王子担任名誉主席),朗费罗的两个女儿和美国公使詹姆斯·罗素·洛厄尔在场,朗费罗的铜像在英国威斯敏斯特教堂揭幕,与英国杰出文人诸如查尔斯·狄更斯、塞缪尔·约翰逊、罗伯特·勃朗宁为伴,朗费罗成为第一个拥有此殊荣的美国人。事实上,时至今日,他仍是唯一一位享有此殊荣的美国人,奥登是外来移民,艾略特已放弃美国国籍。1885 年,一百多名海登协会会员高唱着他的《向更高处攀登》Excelsior(第一首被广泛模仿和恶搞的诗,从某种意义上说明大家都知道朗费罗的原创),在市政厅揭幕了他的半身雕像复制品。三年后,这个雕像被移至波特兰的一个闹市区,那里后被命名为朗费罗广场。
(一)朗费罗“起”与“红”的代表作品
朗费罗青少年时期就爱好文学,立志在文坛上有所建树,为此放弃了父亲渴望他学习、从事的法律专业,在父亲的认可和资助下,多次自费到欧洲访学。
1839 年,他薄薄的诗集《夜吟》(包含8 首他大学时期曾发表过的诗和9 首新诗)的出版取得了巨大的成功。当时反蓄奴的文化战士与民主诗人惠蒂尔在读到其中的《人生礼赞》后评论道:“我们不知道作者是谁,但他或者她绝不是等闲之辈,这九节单纯的诗比雪莱、济慈和华兹华斯等人所有的梦想加在一起都值得多。这首诗呼吸、充沛着我们今天的时代精神———它是一个有为的世纪精神蒸汽机。”[5]朗费罗被视为这个国家终于诞生的重量级的美国诗人,《波士顿评论季刊》(The Boston Quarterly Review)说这部诗集具有真的诗意的感觉,《纽约人》(The New-Yorker)则认为朗费罗是“我们这个时代少有的能将诗歌的美妙作用发挥到极致”[6],《威利斯海盗》(Willis’s Corsair)把这部诗集定位为美国经典文学作品里的佳作。诗集《夜吟》引来好评如潮(埃德加·爱伦·坡例外,他自此开始向朗费罗开战),《南方文学先驱》(The Southern Literary Messenger)把朗费罗视为美国最优秀的诗人之一。
三年后(1942),朗费罗的第二部诗集《歌谣及其他》(Ballads and Other Poems)出版,这部诗集包含两首经典佳作《金星号遇难》(The Wreck of the Hesperus)和《乡村铁匠》(The Village Blacksmith),这些佳作证明他第一部诗集的成功不是一时的诗情四射。朗费罗的《歌谣及其他》唤起了全国各大报纸和杂志更大更多的赞誉。
为了证明自己并不局限于短诗的框架下,朗费罗投入了长篇叙事诗的创作。在后来的几十年,他凭借他的《伊凡吉琳》(Evangeline)、《海华沙之歌》(The Song of Hiawatha)和《路边客栈的故事》(Tales of a Wayside Inn)等,奠定了自己在文坛的地位,比他之前和他之后的美国作家都著名得多,他的读者群遍布各个社会阶层、各个时代,甚至各个大洲。
拥有美国所有诗歌中最著名开头(这是座太古的森林。低语的松树和轻吟的铁杉/生满胡须般的青苔,绿装在晨光中影影绰绰,/他们伫立着,那低沉的声响仿佛古代督伊德教士发出悲哀的预言;/他们伫立着,宛如头发花白、银髯飘飘的琴师/邻接的大洋以阴郁的腔调从岩洞深处/ 应和森林的哀嚎。/这是座太古的森林。[7])的《伊凡吉琳》发表后,霍桑写信给朗费罗:“我极其愉悦地读完了《伊凡吉琳》。我认为,它一定是你最成功的一部诗作”[8]。事实证明霍桑的预言是对的,这部作品引起了巨大的轰动。朗费罗其他的诗作对世界的影响无论从深度和持久度都没有逾越《伊凡吉琳》。《检察员》如是评论道:这是一个简单、真实、优美的故事,没有虚夸,是平心静气和高尚的隐忍将其激活。这首长篇叙事诗是美国第一部诗歌畅销书,它奠定了朗费罗的诗歌声誉,使他认为即使不教书依然会收入不减,他开始考虑退出教学生涯。1848 年,《伊凡吉琳》第六次印刷,朗费罗已成为美国最著名的诗人。《伊凡吉琳》在英国也广受欢迎,《弗雷泽的杂志》(Fraser’s Magazine)这样评论道:“这是一首真正的洋溢着美国本土美的美国诗歌,我们完全有理由认为它的出现就是美国本土的诗之泉首次迸发”[9]。《汉密尔顿文学月刊》(Hamilton Literary Monthly)报道很多大学生用伊凡吉琳的图片来装饰宿舍。
不仅如此,朗费罗这首驰名世界被译成多种语言、创销量纪录的《伊凡吉琳》还将阿卡迪亚人标注在了地图上。19 世纪下半叶加拿大和缅因州北部的阿卡迪亚人因为朗费罗的《伊凡吉琳》开始拥有了自己的民族身份,从那时起,《伊凡吉琳》就成了大众关注的焦点。直到今天,年轻一代的阿卡迪亚人依然对英语诗人朗费罗所塑造的神话人物怀有深厚的情怀。
同样,1855 年11 月10 日是《海华沙》的出版日,印刷的5000 本当日就卖出了4000 本,重新预定的就有3000 本。这对美国的诗歌书来说真是一个意外。该书在英国的销量同样惊人,到1855 年底又有11000 本投入印刷。《海华沙》的成功超出了朗费罗本人的想象,不可避免地招致了很多模仿和恶搞,朗费罗备受困扰,但他把这一现象视为作品受欢迎的见证。《海华沙》被证明是朗费罗商业上最成功的一部诗作,该诗作后来被拍成了电影。安格斯·弗莱彻说:“《海华沙》毫无疑问地可以当作一个自然语言的宝库来欣赏,这首诗全是关于语言。”[10]从某种程度上说,朗费罗在诗歌范畴内成功地将印第安语翻译成可读的英语,这是他的前辈所无法匹敌的。为了避免韵律的单调,他采用头韵、重复和四音步,从而创造了一个既不是印第安语也不是盎格鲁语的语境。
朗费罗的《路边客栈的故事》不同于乔叟的《坎特伯雷故事集》和薄伽丘的《十日谈》,朗费罗故事中的人物缘于对文学的浓厚兴趣而聚在一起讲故事,一个国家的文学往往成了一个讨论的话题。其中22 章的《国王奥拉夫传奇》的韵律之美是19 世纪美国其他诗歌无法企及的,诗行中所弥漫的令人心旷神怡的海风气息使作品栩栩如生。《路边客栈的故事》最能反映朗费罗所涉猎诗歌范围的广度,体现他塑造诸多背景复杂人物的能力和高超手法,“同时体现了朗费罗对英语韵律学精湛的把握,展示了他深厚的文学功力及多才多艺”[11]。
(二)“红”的缘由
1.欧洲文学与美国本土文学的过渡人物
朗费罗一生共四次自费造访欧洲。第一次是1826 年至1829 年,为了适应鲍登学院给他提供的文学教职,他自费到法国、西班牙、意大利和德国等国访学。朗费罗1828 年在写给父亲的信中说:“我对这些现代语言的掌握(朗费罗精通6 种语言)打开了这些语言的文学宝库,以前它们对我都是尘封着的。”[12]朗费罗的求学经历和阅历、他对文学涉猎的广度和对西方语言的熟稔程度是他同时代的其他人无法匹敌的。他不仅谙熟欧洲文学,他也精读美国文学。在系统地将欧洲文学介绍给美国大众方面,他可谓开路先锋。他主持编写出法、西、意、德等多国文字的课本,从而对本民族文化的建立起到了积极有益的促进作用。他既是一个优秀的翻译家(他翻译了但丁的《神曲》),又是一个卓越的诗人。有人这样说:朗费罗应感谢欧洲给了他文学滋养,而欧洲同样应该感谢朗费罗把欧洲文学介绍给了美国。
朗费罗是第一位将欧洲的古典诗歌形式娴熟地运用于表达新情感新主题的美国诗人[13]。亨利·詹姆斯很欣赏朗费罗将欧洲文化和美国本土文化有机地结合起来,并痴迷于他融洽结合的秘诀。
2.直白、通俗的文风
朗费罗作为诗人之所以在当时拥有大量的读者群,是因为他坚持自己的创作原则,崇尚简朴的艺术,不追求任何虚幻激进甚至极端的创作内容与形式。乔治·森茨伯里称赞朗费罗“坚定地抒写让大家感知的东西,化抽象为通俗,而不是像有些诗人把熟悉的东西写得让人不可捉摸”[14]。
朗费罗的诗歌纯朴、务实。他以直白的词汇和妇孺熟悉的传统歌谣体赞美自信、拼搏、乐观等永恒的价值观。“在朗费罗手中,诗歌不是给世界定条条框框的,诗歌成了一种最直接的交谈方式,通过它,他告知我们如何生活,别的特质都可退到后面。”[15]正如约翰·加德纳所言:艺术主要而且首要应具备一种精神,即赋予生命以力量。在他有生之年,他的作品及他作品里象征性的角色,诸如,海华沙(Hiawatha)、保罗·列维尔(Paul Revere)、普里西拉·奥登(Priscilla Alde)和迈尔斯·斯坦狄什(Miles Standish)等不仅吸引了大学教授,也同样吸引了普通大众。当朗费罗1868 年第四次造访欧洲时,狄更斯发现,无论朗费罗走到哪里,工人阶层和上层社会对他的作品都同样熟悉。
3.乐观向上的豪迈
在19 世纪开拓时期的美国,被捧为神明的朗费罗依靠的是昂扬向上、勇敢自信的价值观和思想魅力来激发美国人创造美好生活的热情。正如朗费罗年轻时日记中所写,生活中有太多悲惨和不幸,他要借助文字的力量,教导人们如何看待生活中的逆境和挫折。他主张“为人生而艺术”,提出诗人的三项任务:娱悦,鼓舞,教导;使文学成为“导人向善的工具”[16]。
梅雷迪斯·瑞德上将讲述一位父亲由于朗费罗的《人生礼赞》而得到新生的真实故事:那是德法战争巴黎被围期间,一个受人尊敬的先生要见我,神情悲伤。他说他刚得知自己的儿子以毫无根据的指控在凡尔赛被德国当局逮捕了,很有可能被枪决。他说他无依无靠,如果找不到工作,他就崩溃了。他问能否推荐一本英语书好让他翻译成法语来度日,我答应他可以,他就离开了。几天之后,他又来见我,但这次,他神采奕奕,嗓音洪亮。他说他正在翻译朗费罗的《人生礼赞》,他说他的心灵得到了拯救,要开始新的人生,他把这一切归功于朗费罗。[17]《人生礼赞》所产生的影响使该诗超出了诗歌的影响范畴而进入了文化领域。它为世界上众多国家的人民所熟悉和传诵,一位在克里米亚作战的英国士兵临死前还在背诵《人生礼赞》。
朗费罗是个了不起的安抚者和鼓舞者,他的《向更高处攀登》《乡下铁匠》《山顶的日出》等诸多短诗激励了人们勇敢面对挫折。他在《雨天》里这样写道:“平静些吧,忧伤的心!/休要嗟怨;乌云后面依然是阳光灿烂;/ 你的命运是人类共同的命运,/人人的生活都会落入一些雨点,总有些日子又暗,又惨淡。”[18]朗费罗在诗歌《圣菲洛梅娜》中写道:“只要有高尚的行为做表率,/只要有崇高的思想来引导,/我们的心灵,在愉悦和好奇中/总能被净化、提升。”[19]
朗费罗的诗歌创作就是直接或间接地向我们灌输和传授一种昂扬、果敢的生活理念,正如亚伯拉罕·考利所评论的:“朗费罗的诗歌总是把陌生的读者一视同仁地当作朋友,他的诗歌首当其冲的是将愉悦传递给大家,给大家以希望,因为他知道大众需要希望,就像需要水和食物一样”[20]。
在《路边客栈的故事》里,每一个故事都有着明确的寓意,目的是教人慈善、温良和忠诚。他饱含人文精神的诗行里传递着19 世纪早期新英格兰的精神风貌——对未来充满希望,对好的事物满怀信心。
朗费罗弟弟的话给了我们答案,他说:“朗费罗的天性就是骨子里的真诚,他的生死观以及生死之外的思想是乐观、愉快的,满怀希望的。他不会去谈论许多神学观点,但是他坚信宇宙、万物至高无上的善。”[21]
4.表达朴素情感的诗人
朗费罗曾经这样赞誉好的作品和行为:向那些有善言和善举的人致敬/感谢你们用文字和行为的魅力将我们从尘埃中提升。
朗费罗的诗歌之所以打动读者不是因为其诗歌的深度或者思想的新奇,那些使他赢得并抓住读者心弦的简明诗歌不是表达了什么奇特的精神,而是质朴自然的感情,普普通通良好的意愿。在展示他自己纯洁和诚挚的同时,他也帮助读者认识到他们自己良好的一面。他诗行中蕴含的诚挚、深切的情感激发了读者的兴趣,正如朗费罗说:“我之所以能使大家感兴趣,不是因为诗中有什么深刻或新奇的思想……我从不祈求解决生活之谜……我也不以描述奇异的经历迷惑大家……而是因为我描写了一种淳朴的感情。”[22]
二 20 世纪惨遭冷遇
19 世纪声誉达到极致的朗费罗后来的境遇颇似他1825 年6 月29 日晚在博多因学院写给他妹妹安·朗费罗信中用的一句话:一切耀眼的东西都注定要暗淡。[23]
在朗费罗身后,他名噪一时的声望骤然下降,这个曾被祖辈们认为是美国标志性的人物却被淹没在埃德加·爱伦·坡、霍桑、惠特曼和艾米莉·狄金森的研究热潮中;这位曾在欧洲被热捧的诗人、这位英国女王曾经的座上客、这位最早在伦敦威斯敏斯特教堂“诗人角”拥有一席之地的美国文人、这位曾被剑桥大学授予博士学位的朗费罗,也被剑桥大学英语系图书馆鄙视了——沿着图书馆的书廊,找到美国文学诸多书架,在书架的侧面以人物为索引的标志里,没有朗费罗(曾经是19 世纪最著名的美国诗人)的名字,他那个时代被库珀、爱默生、霍桑、梅尔维尔、爱伦·坡和惠特曼代表了。
2001 年当朗费罗物品的首要收藏家维克多·古洛塔把他收藏的诸多关于朗费罗的物品卖给哈佛大学霍顿图书馆时,他承认他“之所以在过去的15年间能获得这些东西主要是因为人们对朗费罗缺乏兴趣,所收集的物品价格低廉的缘故”[24]。
朗费罗从来都不缺乏攻击他的对手,当他的诗集《夜吟》好评如潮时,爱伦·坡就向他开战,认为对朗费罗的赞誉言过其实,时任一家报纸主编的爱伦·坡对朗费罗严厉的攻击使他的报纸销量节节攀升。朗费罗当时让普通读者们空前痴迷,这也招致许多评论家对朗费罗的“红”嫉妒而纷纷攻击他。玛格丽特·富勒读了朗费罗1845 诗集后这样写道:“我们必须承认我们在给朗费罗泼凉水,因为赠予他的荣誉太夸张了。当我们看到一个能力一般的人得到如此多的荣誉,我们就想攻击他,并从他头上取下应戴在更大头上的王冠。”[25]
有大量的文章讲述朗费罗诗歌创作艺术和思想意识形态的缺陷,他同时代的人批评他太喜欢模仿,太通俗了,对他的不满可以罗列很多很多,但主要还是他太成功了。
1.旁征博引
朗费罗的作品被后代的评论家认为是对欧洲文学简单、肤浅的模仿,不值一读。他的对手尖刻地认为他从来就没有触及诗歌,认为他只是借用诗歌的形式,套用别人的内容,特别是他的长篇诗歌被认为都是别人的作品。爱伦·坡甚至指出朗费罗《夜吟》里的诗行有的就是剽窃菲利普·锡德尼的。他认为根本不应该剽窃:“先挖掘你的内心,然后来写!”[26]海涅的传记作家阿道夫认为朗费罗的许多佳作都是对外国诗歌,特别是海涅、乌兰德、弗莱利格拉特和雨果诗歌的成功模仿。
评论家们竭力证明朗费罗的《伊凡吉琳》是借鉴歌德的《赫尔曼与多萝西娅》(Hermann and Dorothea),甚至是圣经里犹太人“巴比伦之囚”的故事,他们认为朗费罗以欧洲文学和诗歌的框架借助想象来虚构发生于北美早期的历史故事。诗歌中的女主人公伊凡吉琳被霍勒斯·康诺利(Horace Conolly)认为是“借鉴三个欧洲文学作品中的女主人公:沃斯的路易斯、泰格纳的英格堡和歌德的多萝西娅”[27]。
事实上,朗费罗描述的并不是阿卡迪亚人新斯科舍的真正的海滩,那里他从没去过,但有趣的是他在这首长诗中的描述却如此逼真,诗歌中叙述的辽阔区域除了费城他一个也没去过,这些地方的色调,他借助的是他在波士顿看过的约翰·班瓦德颇有英雄气概的《密西西比河》的透视画和鸟类学家奥杜邦的作品《美国鸟类大全》。当然朗费罗有理由说,荷马和维吉尔谁也没亲眼见过特洛伊。
事实上,朗费罗的《伊凡吉琳》除了汲取了他过去读过的德国和瑞典的相关作品外,还包含了早先英国和美国的田园诗歌,因此朗费罗的《伊凡吉琳》是美国大陆的故事情节结合变异的欧洲素材及温和的诗歌革命的三者混合体。朗费罗不是简单地追随欧洲文学的路子,他不仅变异了欧洲文学的文本,而且从视角、主题和表现手法上将它们融进了受英国作品滋养后而成长起来的美洲文学的特色中。如果说该诗在诗歌的韵律上不是原创的话,在思想内容上它绝对是了不起的原创。这也说明了为什么一个近乎完全虚构的人物伊凡吉琳,最后成为19 世纪末和20 世纪初,甚至直到今天的阿卡迪亚民族一个重要的神话人物。
朗费罗的《海华沙之歌》不仅借鉴本土文学,其主题还复制和反映了西方诸国文学的传统。朗费罗一直想创作一篇印第安人的史诗,苦于无法下手,直到他1854 年6 月初发现了迷人的芬兰民族史诗《卡莱瓦拉》(The Kalevala),他终于找到了创作的手法。朗费罗从《卡莱瓦拉》借鉴的不是用来改编的故事,而是有点原始感觉的诗歌韵律和以一个中心人物为基点,围绕这个中心人物讲述不同故事的编排原则。他同时从美洲印第安人的传奇故事中汲取素材。由于借鉴广泛饱受非议,该诗被讥讽为没有作者的诗歌。朗费罗对此如是解释道:即便在部落文化中,海华沙也是一个难以捉摸的多文化的复合体,在不同的文化中有着大家熟悉的不同的面具(Michabou,Chiabo,Manabozo,Tarenya-wagon,and Hiawatha)[28]。
《路边客栈的故事》经常被诋毁为打折了的乔叟,尽管这部作品更多的是借鉴于薄伽丘。这些故事中只有两个可以说是理念上的原创,朗费罗所撰写的故事源于从中世纪的萨迦到文艺复兴时期的传奇故事到殖民地时期的美国历史。他娴熟流畅地衔接了不同故事及其讲述者,使它们集结成为一个结构严密的鸿篇巨制。也许朗费罗认为重要的不是故事,而是如何来讲述故事。
爱默生对同时代的美国作家说,一定要坚持自己的特征,不要模仿。但是朗费罗的作品,往往博采众长,引经据典,套用范围之广、频次之高,有时读他的作品,感觉不是某一个作家写的。他的对手因此愤愤不平,认为他剽窃来的作品怎么成了极品佳作。惠特曼曾建议他的同行,“不要引用,也不要参考别的作家”[29]。但是对朗费罗来说,写诗就不可避免地要引用别的诗人。朗费罗最精明的一个评论家丹尼尔·艾伦认为朗费罗在文学创作上的借用不是一时偶然的行为,它已经成为他的一个性格特色,就像海绵的特点是吸水而不是防水一样。就连朗费罗的私人日志、悼念亡灵的挽歌,都含有意无意的借用。
爱默生认为诗人是阐述新事物的,朗费罗则把自己定义为对过去言语的整合者。他说“我的所有思想是和早先人们对事物看法、观点的共鸣”[30]。
如果像梅尔维尔此类作家声称的“宁可在新颖独创中失败,也不要模仿上的成功”[31]。那不仅是朗费罗,还有其他作家也一定感到不模仿很难。朗费罗创作于1855 年的《我失去的青春》的开头听起来与爱伦·坡1849 年创作的《安娜贝尔·李》的开场一样怀旧,如果说爱伦·坡的诗行更刺激的话,很多现代读者又是从弗拉基米尔·纳博科夫小说《洛丽塔》中熟知的。同时,朗费罗的《失去的青春》某些诗节颇似他1837 年译成英文的瑞士诗人马蒂森(Matthisson)的诗《童年》(Kinder jahre)[32]。更有讽刺意味的是,朗费罗《我失去的青春》每节中的叠句“少年的愿望是风的愿望,青春的遐想悠长悠长”(朗费罗改编自拉普兰民歌),后来又被诗人罗伯特·弗罗斯特用作他的第一部诗集的名字《少年的愿望》。事实上,历史上的乔叟和莎士比亚,哪个不是借用高手呢?
2.美国本土文学的兴起
汲取了英国文学和欧洲其他国家文学的丰富营养之后,美国国土上诞生了讴歌自己新大陆文化的文人。20 世纪,那些以美国为中心的文学民族主义者开始极力界定和褒扬真正意义上的美国本土文学,并将他们认定的美国本土文学作为研究和推崇的对象。“朗费罗对欧洲作家的热情一直被认为是不热衷于建立真正的美国本土文学的口实,他对那些非美国的东西从不采取批判态度反而推崇也引起了评论界的不满。”[33]朗费罗的确反对那种认为美国文学必须和英国文学截然不同的观点,他说:“我们的性格和思维方式不可能和英国完全不一样,同样文学也不可能”[34]。当《伊凡吉琳》即将完稿时,朗费罗在1847 年1 月6 日的日志中首次谈到一体化的美国文学:“当前的民族主义文学说的有点太多了,有什么意义呢?一个民族的文学表达就是一个民族的性格。我们的文学是一个综合的文学,它包含法国文学、西班牙文学、爱尔兰文学、英格兰文学、苏格兰文学和德国文学等特色。谁的文学作品能包含这么多文学的特色就是真正的民族主义作家。换言之,谁是世界的,谁就是民族的。”[35]
朗费罗被贬损为浅尝了欧洲文学之后撰写了些欧洲文学的衍生物。虽然我们认为朗费罗身上有着多种文化的结合体,但是他的对手认为他的《路边客栈的故事》的框架缺乏对外国文化的排斥和憎恨,过多地展示了一种要拥抱欧洲文化的热切和渴望。
朗费罗的诗歌立场的确不同于他同时代诗人的诗歌立场,诸如爱默生、爱伦·坡。擅长演讲的爱默生是说教型、狂想型散文诗人;爱伦·坡是自我毁灭型的大师级诗人,他通过捕捉和展示鸟、蜜蜂和坟墓等不确定的东西来展示自己晦涩的诗风,从而培植和宣传他诗歌的立场。朗费罗采用和融合了欧洲过去和现在的写作特点,在英国传统和美国本土之间形成了自己的风格。他既具有诗人的精湛技艺,又兼有诗歌翻译者和故事讲述者的艺术才华。他在创立新英格兰开明的理念和道德良知上功不可没。
3.不符合现代主义文风
兴起于19 世纪晚期,繁盛于20 世纪二三十年代的现代主义文学不主张用作品去再现生活,而是提倡从人的心理感受出发,表现生活对人的压抑和扭曲。在现代主义文学作品中,人物往往是变形的,故事往往是荒诞的,主题往往是绝望的。现代主义文学美学崇尚支离破碎、模棱两可、晦涩难懂、富有讽刺意味的美学价值;偏好迂回、晦涩甚至诡秘的文体风格,而轻视直白、通俗的文风;痴迷于那些悲惨凄凉、自我对抗的文学主题,漠视那些积极、乐观的主题情怀。
如果说因为抒发积极乐观的主题而被学术界遗弃的话(爱伦·坡、霍桑的作品多是悲剧主题),悲剧色彩的确不是朗费罗创作的目标,他虽然也经历了丧女、两度丧妻及儿子残疾的悲剧,但他作品的基调是抒发积极的情怀,教导大家如何度过生活中的困境。正如霍桑在《赛莱姆广告人》上公开表达他对《伊凡吉琳》的赞赏:如果一个轻量级的诗人,这个故事就会“忧郁、凄惨”,可事实上,这部诗作给人的印象并不是惨淡、失望;正如我们所看到的,它的哀婉洋溢着美,它给读者的印象是穷人在临终前感悟到了纯净的阳光,能以这样理想的方式把诗作呈现给大家,需要一个诗人的深刻敏锐的洞察力。
除了乐观向上的思想内容,朗费罗直白、通俗的文风也为现代主义文学所不齿。朗费罗创作诗歌的目的是愉悦读者,他把陌生的读者一视同仁地视作他的朋友来鼓舞激发。习惯将自己的理念、思想直接告诉给大众读者,他的读者也需要知道这些简单朴素的真理。但这对于那些靠讲解和评述复杂情形和晦涩真理为生的评论家们和老师来说,朗费罗就不合他们的胃口。他的手法让那些阅读不是为了快乐而是为了工作的文学评论家们将他变成了美国现代文学神殿的弃儿。弗吉尼亚·杰克逊在她的论文里说,朗费罗自己应该为自己从文学殿堂里的消失负责,她认为是朗费罗自己的诗歌太通俗了,人人都能读懂,最后导致的结果是没人来读了。也许弗吉尼亚的观点从某种意义上赞成了华莱士·史蒂文斯的观点——“诗歌应是学者的艺术”[36]。
爱德华·瓦根内克特对朗费罗诗歌的简单主题是这样评价的:“朗费罗崇尚文学上包括生活上的简单化,他总是将要表述的内容用最简单的方式表达出来,虽然他自己是一个非常渊博高深的人——他不仅是学者,还是一个阅历丰富的绅士。但他本人却极为单纯和朴实。他强烈地意识到美国和美国精神的复杂性,也许正是他认识到这种复杂性,他更崇尚简单。相反,那些因为复杂本身的原因而致力于复杂的人为了避免人们了解他们裸露的思想,而将他们缺乏实质的思想隐藏在晦涩的辞藻中自欺欺人。”[37]
在现代主义思潮的影响下,诗歌从某种程度上沦为仅在教室里研习,朗费罗的诗歌没在其中之列。朗费罗再也没有从现代主义思潮和现代主义学家的打击下恢复过来。
三 未来动态
路德维格(Ludwig Lewisohn)1932 年曾叫嚣“除了悲惨的学生,谁现在还读朗费罗的作品呢?”[38]事实上,朗费罗大量的叙事诗和一些短篇抒情诗由于韵律优美、轻快,富有激情至今仍被大众(非专业人士)所喜欢。20 世纪有人为朗费罗呐喊,为他讨公道,比如1966 年由纽约的牛津大学出版社出版的《亨利·沃兹沃思·朗费罗——一位美国人文主义者的一生》的扉页上引用了玛丽·奥斯丁(1932 年)的一段话:“当代的知识分子们对待朗费罗极不公正,认为他是他们自己还没有摆脱的各方面的最低点,从某些方面讲,朗费罗是我们过去所拥有的最重要的诗人。”[39]诗人戴纳·乔亚 1993 年发表在《美国哥伦比亚诗歌史》(The Columbia History of American Poetry)上的一篇措辞激烈、颇有影响力的论文《现代主义影响下的朗费罗》,提出了修正现代主义运动的战斗口号。值得一提的是,2000 年出版的由诗人J.D.McClatchy 编辑的《朗费罗诗歌和散文选集》在英国引起了评论界更大的关注,也许这表明大洋两岸对“维多利亚时代的人物”的不同凡响。
新一代的学者诸如Christoph Irmscher,Matthew Gartner,Mary Louise Kete,Kirsten Silva Gruesz,Eric Haralson 把朗费罗的名字置于21 世纪的学术讨论中。21 世纪对朗费罗的研究将是对他作为一个民族精神缔造者的评估。
近来,缅因州历史协会举办了第一个纪念朗费罗的大型展览,标题为“朗费罗:一个创造了美国的人”。这标题有点夸大,但起码是对过去一段时期对诗人朗费罗评价偏颇的一个有力的矫正。它帮助我们认识到一个诗人可以塑造记忆,神话诗人在刚刚起步的我们称之为民族和国家的建设过程中所起的重要作用。
四 结束语
亨利·朗费罗在美国文学初创时期,“以隽永的诗歌形式创造出美国人共同的文化遗产,并在这个过程中培育了一代诗歌读者”[40]。朗费罗的诗歌大部分传承下来,他的短诗被收录到各个诗选中,至今仍能让现代读者产生共鸣。一百多年来,朗费罗已成为一种文化精神的力量,其影响超出了诗歌的范畴。事实上,“朗费罗对我们真正的馈赠是文学之外的一种精神力量”[41]。戴纳·乔亚评论道:“朗费罗依然是美国大众牢记的诗人,虽然我们记住的不是他的整首诗篇,但记着其中的部分诗行或片言只语,他诗行中的用语已经成为一种文化财富渗入了我们的语言,丰富了我们的日常用语。”[42]
正如美国参议员爱德华·肯尼迪在位于马萨诸塞州的朗费罗国家纪念中心落成30 周年纪念庆典上所说:“在这个充满挑战的时代,我们一定要向朗费罗的思想再次表达我们崇高的敬意,同时审视一下我们自己的经历。”[4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