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议连词“故”的来源
2020-12-12张学彩
张学彩
(中国社会科学院研究生院语言学系,北京 102488)
一 以往研究的简要回顾
结果标记“故”是古汉语因果复句中使用频率较高的一个词。对于结果连词“故”的来源,马建忠指出:“其承上而申下之辞,则唯‘故’字。‘故’,本名也,而假为连字”[1]。在解惠全(1987)[2]看来,马建忠(1898)[3]的假借应为实词虚化,不过对于其具体的虚化路径并没有进行描写。
马氏之后,一些学者围绕“故”的来源问题展开讨论,至今仍未达成共识。对结果标记“故”来源的探讨主要有以下五种观点。
第一种观点以孙秀青(2008)为代表。她指出,表果连词“故”是由其名词性用法虚化为副词后进一步虚化而来[4]。
第二种观点以孙锡信(1992)为代表。他认为连词“故”用于表承接关系的句子中,是由表示顺承关系转而近似“所以”的。同时指出,正因为“故”表顺承关系,而且可通“固”,所以“故”还可与“当”“自”并用,成为“故当”“故自”形式[5]。
第三种观点以李为政(2012)为代表。他提到先秦汉语中表果连词“故”来源于表“往昔,旧时”义的名词“故”。而表“往昔、旧时”义的名词“古”受表“现在”义名词“今”的影响,通过相因生义的方式发展出表果连词义,后来表果连词义的“古”被改写成“故”。他认为在“古”表果连词义的形成过程中,相因生义的第三种模式起了决定性作用[6]。
第四种观点以施佳虹(2017)为代表。她认为“故”的名词义“原因、根由”与其表果连词用法关系密切。文章指出“故”进入句法结构“因句+故+果句”之后开始代词化,用来回指前一分句所述原因。该结构形成之初果句一般都是VP 短语,名词“故”与果句构成“N+VP”结构,符合汉语语法。随着“故”使用频率增加,在表示因果关系的句法环境中,通过重新分析,“故”发展出因果连词的用法[7]。认为结果连词“故”来源于其名词用法的还有杨树达(1954)[8]、蓝鹰(1991)[9]、毛志刚(2009)[10]等。
第五种观点以林岑怡(2018)为代表。文章指出“故”实际上为致使动词,用法与“俾”“使”等相当,而其结果连词用法正是从这一致使用法发展而来。因为从语义上看,“某个客观存在的事态致使某种结果产生”原本就蕴含了因果关系,一旦动词义虚化,就很容易转变为因果关系的表达;在词性上则是因为致使动词原本就是以子句为宾语的句动词,所以能够由动词直接语法化为连词。“故”前后事件表达“理由—推论”这一关系时,标志着“故”由致使动词演变为结果标记的完成[11]。
上述各家研究为我们进一步深化认识“故”提供了很好的参考,同时也启发我们对表果连词“故”的来源作出进一步思考。
二 连词“故”的产生过程
据我们考察,“故”最早出现在西周早期的金文中,有“古”和“故”两种写法,既有表果连词的用法,如例(1),也有原因名词的用法,如例(2)。
(1)隹(唯)九月,王才(在)宗周,令盂。王若曰:“盂,不(丕)顯玟(文)王,受天有(佑)大令,在
传世文献《诗经》和今文《尚书》中也有用例。不过,《诗经》中没有出现表果连词用法,出现的“故”常用作名词,义为“缘故”。此外,还有1 例用作形容词,义为“原来的”。例如:
(4)召彼故老,讯之占梦,具曰予圣。谁知乌之雌雄。(《诗经·小雅·正月》)
今文《尚书》中的“故”常用为结果连词,其中有1 例用作名词,义为“缘故”,如例(5)。
(5)予若吁怀兹新邑,亦惟汝故,以丕从厥志。(《尚书·商书·盘庚中》)
(6)惟兹惟德称,用乂厥辟,故一人有事于四方,若卜筮罔不是孚。(《尚书·周书·君奭》)
而《论语》《国语》中既有名词、形容词用法,也有连词用法。连词用法中“故”既可以位于主语之前,如例(13),也可位于主语后,如例(12)。
(7)夏礼吾能言之,杞不足征也;殷礼吾能言之,宋不足征也。文献不足故也,足则吾能征之矣。(《论语·八佾》)
(8)臣立先臣之署,服其车服,为利故而易其次,是辱君命也。(《国语·鲁语上》)
(9)温故而知新,可以为师矣。(《论语·为政》)
(10)肃恭明神而敬事耇老,赋事行刑,必问于遗训而咨于故实,不干所问,不犯所咨。(《国语·周语上》)
(11)夫君子之居丧,食旨不甘,闻乐不乐,居处不安,故不为也。(《论语·阳货》)
(12)臣入晋境,四者不失,臣故曰:“晋侯其能礼矣,王其善之!”树于有礼,艾人必丰。(《国语·周语上》)
(13)夫政自上下者也,上作政,而下行之不逆,故上下无怨。(《国语·周语中》)
与《论语》《国语》中情况一样,《左传》中的“故”也有名词“缘故”义、形容词“原来”义、连词用法。例如:
(14)吾先君之亟战也,有故。(《成公十六年》)
(15)今无故而废之,是专黜诸侯,而以难犯不祥也。(《襄公十九年》)
(16)丰氏故主韩氏,伯石之获州也,韩宣子为请之,为其复取之之故。(《昭公三年》)
(17)士弥牟曰:“晋之从政者新,子姑受功。归,吾视诸故府。”(《定公元年》)
(18)未王命,故不书爵。(《隐公元年》)
(19)郑忽以其有功也,怒,故有郎之师。(《桓公六年》)
不仅如此,《左传》中名词“故”还产生了“事情”的含义,也出现了副词的用法。例如:
(20)秋,杞桓公来朝,劳公,且问晋故。(《成公十八年》)
(21)晋侯问卫故于中行献子,对曰:“不如因而定之……”(《襄公十四年》)
(22)蔓成然故事蔡公,故薳氏之族及薳居、许围、蔡洧、蔓成然,皆王所不礼也。(《昭公十三年》)
(23)三月,吴伐我,子泄率,故道险,从武城。(《哀公八年》)
上例(20)、例(21)中“故”为名词“事情”义;例(22)、例(23)的“故”为副词,其中例(22)的“故”为时间副词,可译为“原本”;例(23)的“故”为情态副词,可译为“故意”。
此外,《左传》还出现了两例疑似顺承连词的用法。不过以下两例也均可理解为结果连词。例如:
(24)使杜泄告于殡,曰:“子固欲毁中军,既毁之矣,故告。”(《昭公五年》)
(25)昭公出,故季平子祷于炀公。九月,立炀宫。(《定公元年》)
战国晚期以后,“故”才真正发展出顺承连词的用法,可译为“就”“便”等。例如:
(26)君必施于今之穷士不必且为大人者,故能得欲矣。(《战国策·东周策》)
(27)古者先王分割而等异之也,故使或美或恶,或厚或薄,或佚或乐,或劬或劳,非特以为淫泰夸丽之声,将以明仁之文,通仁之顺也。(《荀子·富国》)
首先,从时间上看,我们认为孙秀青(2008)[12]、孙锡信(1992)[13]将表果连词“故”的来源归于其副词或承接用法的观点欠妥。因为“故”的表果连词用法在西周早期的金文中就已出现,其副词用法直到成书于战国初期的《左传》中才见,而确切承接连词用法在战国晚期始见。因此,从二者产生时间上分析,承接连词用法可能来源于表果连词用法,而非表果连词用法来源于其承接连词用法。
其次,林怡岑(2018)[14]认为“故”的表果连词用法来源于其致使动词用法的观点值得商榷。尽管从字形上看“故”的形符为“攴”,本义与“击打”有关。然而查检语料,我们并未发现“故”动词义的相关用例。在“故”最初使用的西周金文中,“故”与“古”一并作为连词和名词使用。
从句法位置看,“故”与致使动词不同。“故”在使用之初就可以位于句首或者小句句首,如“隹(唯)民亡才(哉),彝()天令,故亡,允才顯,隹(唯)敬德,亡逌(攸)違”(《殷周金文集成》,西周早期,04341);“汝万民乃不生生,暨予一人猷同心,先后丕降与汝罪疾,曰:‘曷不暨朕幼孙有比?’故有爽德,自上其罚汝,汝罔能迪”(《尚书·商书·盘庚中》)。而表致使义的动词“使”“俾”则常常位于致使事件和被使事件之间,用于前后事件联系紧密的单句中,一般没有出现在句首的可能。尽管有时候致使事件可以不出现,但都能通过上下文语境补出。
此外,我们知道,致使事件和被使事件必须有一个共同元素,即被使者。因此,致使动词常常出现在兼语结构中。而“故”则不是如此,即使出现在主语之后,也不能理解为致使动词。例如:
(28)公曰:“吾属欲美之。”对曰:“无益于君,而替前之令德,臣故曰庶可已矣。”(《国语·鲁语上》)
(29)言之大甘,其中必苦。谮在中矣,君故生心。(《国语·晋语一》)
(30)事君以死,事主以勤,君之明令也。自臣之祖,以无大援于晋国,世隶于栾氏,于今三世矣,臣故不敢不君。(《国语·晋语八》)
上述例子中“故”均位于主语之后。如果将其看作致使动词,那么“故”前的主语就应该为致使者,而后的被使者只能理解为承前省略。但是仔细分析就会发现,此时承前省略的被使者只能是“故”前的主语,即所谓的致使者。这样一来,致使者和被使者所指相同。我们知道,一个动词之所以被判定为致使动词,从语义上看是因为致使者通过该动词对被使者产生某种影响,从而使被使者发出某种动作或达到某种状态。在结构上常常可以表示为“致使者+致使动词+被使者+动作/状态”。而当致使者和被使者所指相同时,就无所谓致使与否,只是一种自主的表达,而自主正好与致使相对。因此,以上句子中的“故”不可能理解为致使动词。我们认为,理解为结果连词是其唯一的解释。
至于林怡岑(2018)[15]举到的可以理解为致使动词的“故”,我们均应作表果连词解。例如:
(31)非先王不相我后人,惟王淫戏用自绝。故天弃我,不有康食,不虞天性,不迪率典。(《尚书·商书·西伯戡黎》)
(32)穆穆在上,明明在下,灼于四方,罔不惟德之勤。故乃明于刑之中,率乂于民棐彝,典狱非讫于威,惟讫于富。(《尚书·周书·吕刑》)
(33)率惟兹有陈,保乂有殷,故殷礼陟配天,多历年所。(《尚书·周书·君奭》)
(34)吾少也贱,故多能鄙事。(《论语·子罕》)
(35)吾不试,故艺。(《论语·子罕》)
(36)夫君子之居丧,食旨不甘,闻乐不乐,居处不安,故不为也。(《论语·阳货》)
从世界语言类型看,一些语言中确实存在同为致使和原因用法的词语。例如英语中的cause,既有原因名词的用法,如“Smoking is the biggest preventable cause of death and disease”,又有致使义动词用法,如“The insecticide used on some weeds can cause health problems”。不过,cause 的致使用法并未发展出结果标记的用法,反倒because发展为原因标记。
既然表果连词“故”不可能来源于其承接连词用法和致使动词用法,那么其源头究竟为何?是否如李为政(2012)[16]所言,“古”受表“现在”义的名词“今”的影响,通过相因生义的方式发展出表果连词义呢?我们认为此说法值得商榷。为了方便说明问题,我们将李文提到的释为表果连词“今”的例子转引如下。例如:
(37)古人有言曰:“人无于水监,当于民监。”今惟殷坠厥命,我其可不大监抚于时?(《尚书·周书·酒诰》)
(38)今相有殷,天迪格保,面稽天若,今时既坠厥命。今冲子嗣,则无遗寿耇。(《尚书·周书·召诰》)
(39)其作大邑,其自时配皇天,毖祀于上下,其自时中乂,王厥有成命治民,今休。(《尚书·周书·召诰》)
(40)尔克敬,天惟畀矜尔;尔不克敬,尔不啻不有尔土,予亦致天之罚于尔躬。今尔惟时宅尔邑,继尔居,尔厥有干有年于兹洛,尔小子乃兴,从尔迁。(《尚书·周书·多士》)
(41)君奭,天寿平格,保乂有殷。有殷嗣天灭威。今汝永念,则有固命,厥乱明我新造邦。(《尚书·周书·君奭》)
(42)其比冢邦君我无攸爱,上帝曰必伐之。今予惟明告尔,予其往追□纣,达集之于上帝。(《逸周书·商誓解》)
分析以上例子,我们认为其中的“今”均为时间副词,不应作结果连词解。首先将“今”判定为表果连词就须解释其来源问题。尽管李为政(2012)在文中指出“表‘现在’义的‘今’常用于因果复句之中,且恰好是处于原因分句之后结果分句之前,而这个位置又恰好是表果连词所处的位置,在这个位置上‘今’就逐渐具备了表果连词的功能,最终被重新分析为表果连词‘今’”[17]。分析例(37)至例(42)就会发现,除了例(39)外,其余几例中的“今”均位于句首,前后连接的是句子,也就是说,“今”所处的环境是句群,并不是复句。而仅有的看似出现在复句分句句首的例(39),实则可以断为“王厥有成命,治民今休”,其中,“今”我们认为应作“即”解。并且上述例子,除了例(40)外,“今”前后均不含明显的因果逻辑关系。
不仅如此,查检上古汉语时期的文献就会发现,“今”很少用于复句的分句句首。即使用于前后包含因果语义关系的复句中,如“夏德若兹,今朕必往(《尚书·商书·汤誓》)”,也不应该将其看作表果连词,因为我们不能完全根据前后分句表达的逻辑关系来赋予句中某一词语相关的解释。
此外,即使“今”有理解为表果连词的可能性,“故”通过相因生义的方式产生类似用法的概率也微乎其微。早在西周早期,表果连词“故”已经出现确切用例,表果连词“今”的出现不会早于此。因此,我们认为表果连词“故”不可能是由“今”通过相因生义而产生的。
三 余论
既然如此,表果连词“故”有没有可能从原因名词发展而来?我们认为有这种可能性。不过不赞同施佳虹(2017)提出的“故”因为进入“因句+故+果句”格式发生代词化,在表达因果关系的句子中经过重新分析而发展出因果连词用法的观点[18]。与“是以”“于是”等包含代词的关联词语不同,这些关联词语的连接功能通过代词“是”的回指功能来加强,随着代词指代性的减弱最终发展为表果连词。而“故”从来没有发展出代词的用法,连词“故”也不可能从代词这一中间环节演变而来。从现有文献来看,“故”在使用之初就已经有表果连词用法。至于该用法如何发展而来,还需要我们进一步探讨。不过英语中表因连词because 的来源或许能为我们进一步认识表果连词“故”的形成提供一些思考。英语的原因连词because 是个复合词,来源于古法语“par cause”,后借到古英语中,由“bi(by/be)”与“cause”合成一个复合词,意为“by cause that”。其后because 功能逐渐独立化,成为一个连词(邓云华、易佳、邓凯方,2019)[19]。或许是因为because 后常跟原因事件、“故”后跟结果事件,又或许是汉英认知视角上的差异,造成了原来同为表示“……原因”义的词语,一个发展为原因标记,一个发展为结果标记。值得注意的是,汉语中与英语because(by cause that)结构相近的一个词为“以故”。不过与because 发展为表因标记不同,“以故”在汉语中最终发展为表果标记。例如:
(43)君王后事秦谨,与诸侯信,以故建立四十有余年不受兵。(《战国策·齐策六》)
(44)凡诛,非诛其百姓也,诛其乱百姓者也;百姓有扞其贼,则是亦贼也。以故顺刃者生,苏刃者死,奔命者贡。(《荀子·议兵》)
(45)时,中书令石显用事,捐之数短显,以故不得官,后稀复见。(《汉书·严朱吾丘主父徐严终王贾传》)
(46)小生向与淑娘,既不得谐姻好,又不得尽别情,以故暮想朝思,顿忘山遥水远。(周履靖《锦笺记·遥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