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社情僧苏曼殊小说中的爱情观
2020-12-12伏涛
伏 涛
(吉林师范大学 文学院,吉林 四平 136000)
一、引 言
近代文学研究中南社研究是其重头戏,南社文学以诗歌为主,兼及词、古文、小说。在南社作家群中苏曼殊一直被学界注视,郭延礼的《中国近代文学发展史》、孙之梅的《南社研究》以及相关论文对之论述不少,尤其是郭先生的煌煌大著,思考全面深入,多不刊之论。爱情是文学永恒的主题,一代情僧苏曼殊,其爱情观主要体现在其诗歌、书信与小说中。诗中含蓄、信中放荡,小说中则有系统而又全面的抒露。这就是本文从小说中探究其爱情观的原因。从“知人论世”的角度看,研究苏曼殊小说中的爱情抒写,不能不考量曼殊自身的爱情经历,小说是时代的镜子,通过曼殊小说这面镜子可以反观曼殊的爱情经历及其爱情观、婚姻观,可以照见那个时代青年男女对自由爱情的向往与追求,对西方文学、文化,乃至文明的不同态度。曼殊绝非无意作小说之人,其创作的目的性甚为明显,这不只体现在小说创作中,在其小说翻译中亦如此。由于论题范围的限制,在此我们就不去深究其翻译小说《惨世界》,主要审视其创作的小说作品,在其创作的小说中,《天涯红泪记》是未定稿,是没有尾巴的红蜻蜓,由于太短,刚开头就煞了尾,在此我们把研究的目光主要集中在前五部小说上。以这些小说中对爱情的描写为出发点,寻绎苏曼殊的爱情观,并探究其爱情观的先进与落后。
苏曼殊自身爱情是遗憾的,充满悲剧色彩的,属于断鸿零雁式的,在曼殊人生之旅上,其人生关怀主要体现在对爱情的追求与思考上,对国家命运、民族前途的关注上。在文学作品中,曼殊对爱情、家国情怀抒露较多,尤其是爱情。曼殊一生孤独,踽踽独行,在精神世界里他茫然无依,亲情缺憾是其一生的痛,离世之际,他有气无力地说出红尘中的眷念,“但念东岛老母,一切有情,都无挂碍。”[1]人之将亡,其声也哀。在诀别人世之际,回想红尘往事,心里会有无穷的感慨,无尽的悲哀!三次出家,一味逃禅的青年才俊似乎看破红尘,了悟世情。临终之言令人鼻酸,一时心语,亦或大彻大悟?告别人世之际,深情才子心中定有诸多不舍,情波泛滥,涟漪不断,常历人生悲苦之境的他对人世之事不知道思考过多少次,涤去曾经笼罩心灵的来自世俗的尘垢,弥留之际,放不下的是东瀛老母,循陔之愿在士子心灵世界中是多么的刻骨铭心!天涯游子,奔走江湖的他对年迈老母生不能养,死不能葬,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悲哀让满怀孝心的曼殊深感遗憾,这种生死难忘的母子情深中足见其赤子之心!母子情在其作品(书信、绘画、诗歌、小说)中均有抒发,在小说中,特别是自传体小说《断鸿零雁记》中有深刻的描写、深情的表达。该小说创作于1912年,这年他29岁。曼殊翻译法国作家雨果的《悲惨世界》是在1903年,这时他才20岁,时隔九年之后他创作了第一部小说,而其他几部小说创作时间集中在1914年到1917年这四年中。根据时间线索可以看出,曼殊是从翻译到创作的,其创作小说的阶段性特征甚为明显,《断鸿零雁记》是其创作的最早的小说,该小说写实性很强,这对了解苏曼殊的人生经历颇有助益。曼殊对友情的抒发则主要体现在其诸多书信中。而爱情则主要通过诗歌、书信、小说来表达,所以要探究曼殊的爱情观,小说是最佳载体。曼殊小说共七部,《惨世界》乃译作,其他六部是创作,其中《天涯红泪记》是未完稿。在其他五篇小说中都有对爱情的深入思考。爱情是人生永恒的主题,也是小说最为常见的主题,这是一个说不尽的话题。曼殊借助小说表达了他对爱情真切的感悟与深入的思考,其思考具有深刻性、时代感与前瞻性。无论思考的频度还是深入的程度,在近代小说中,曼殊小说都堪称颇具特色,占有一席之地。在曼殊小说中淌入爱河的男子往往是柔弱的、被动的、深情的,颇有我见犹怜之感,可以这么说,曼殊爱情小说中男性有女性化倾向,其中有的看破红尘,害怕爱情,回避乃至拒绝爱情,《断鸿零雁记》即是典型,此中抒露了不夹世俗的纯情之爱。《断鸿零雁记》之外,曼殊总在思考爱情婚姻的基础,真正的爱应该是如何的,他为我们建构的大多数是“二女追一男”模式,这是对传统“拥双艳”的颠覆,与《聊斋志异》中的一妻一妾亦大相径庭。《聊斋志异》中妻妾之间是和谐的,起码大多如此,彼此不吃醋,丝毫无妒意。这是蒲松龄的寒士心愿,这与洪昇《长生殿》中描写的“帝妃爱情”相较各有特色。洪昇强调的“专一”在帝妃之间显然是不现实的,但它却反映了进步之士的爱情理想。可以说曼殊的爱情观与洪昇的爱情观是一脉相承的。在曼殊小说中男女之爱是专一的、双向的,不为金钱、地位、门第所左右,而且爱的选择源自爱情主体的本心,源于心灵的共鸣、心魂的交契。曼殊小说中的优秀女性往往具有以下一些特征:貌美、温柔、善良、传统、内敛、有才艺、有文化、善解人意,有精神深度与文化品位等。如果不喜欢即使对方再美,再优秀,主人公不爱就是不爱,态度明朗,来不得半点勉强。他们为了爱情,奋不顾身,生死以之。小说中讲述的一个个感人的爱情故事,一对对短命鸳鸯的悲欢离合是曼殊爱情观的具象体现,世间情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许!曼殊很好地诠释了近代爱情观。《聊斋志异》中的一夫二妻是一夫多妻制在清初文言短篇小说中的形象诠释。苏曼殊小说中爱情选择中的纠结则是新时代曙光照耀下的一夫一妻制的先声。
二、《断鸿零雁记》——爱情的逃避
曼殊小说中爱情发生在年轻人之间,是自由恋爱的文学抒写。其中“二美”大多是“共时”的,互相排拒,水火难容,爱情的排他性在曼殊小说中得到具体且又深入的体现。为了得到自己心爱之人的爱情,情敌之间的关系是可想而知的,曼殊小说中并不只是简单的描摹,而是有区分的,大体有理解体谅和争斗倾轧这两种类型,这两种类型亦可细化。曼殊小说中爱之排他既是人性自私一面的透露,也是追求真爱使然,曼殊小说在强烈召唤真情纯情与至情时,“一对一”爱情模式呼之欲出,这大概就是一夫一妻制度不久后产生的前期准备。民国时期,特别是“五四”新文化运动后,女权被提出,提倡男女平等,“一夫一妻制”才真正实行起来,并被写进“婚姻法”,这是民国婚姻的一大进步,许多民国男人都认真地遵守、执行了,孙中山、蒋介石都是如此。民国建立后孙中山先生提出的一夫一妻制度,并不是突发奇想,横空出世,而是一代代进步人士早有的爱情期盼。曼殊一夫一妻制的思想恐怕源自于我国周代的一夫一妻制,中国历史上无数进步人士的爱情追求,以及西方基督教文化的影响。曼殊小说文本中的“二美”描写及其比较是其自身审美的彰显,较早接收西方文明、文化、文学影响的苏曼殊对西方女性之美尚存偏见,比如:细腰、戴礼帽、帽子上插花,对此曼殊均不以为然。其审美偏好能看出他思想的先进与落后的并存,他的选择则显见对传统的依违。“二美”之间的角逐乃至倾轧是一面镜子,烛照出女人人格的高尚亦或低下,洞见人性中一些普适性的丑陋和卑微,此中亦可见曼殊的精神品位、人格操守。下面我们结合作品来做具体分析。
先看《断鸿零雁记》,此篇第一章结尾说:“此章为吾书发凡,均纪实也。”[2]4该小说以第一人称叙事,“余”即小说中的男主角,“余”在与玉人静子相爱的过程中是被动的,但也是心动的,他怕情丝缠人,最后选择了逃避。酿成静子蹈海殉情之悲剧,也带来男主角一生的遗憾。小说采取倒叙、插叙等手法,此中“余”除了与静子有爱外,他还与雪梅有情,与西班牙罗弼牧师之女公子亦有朦胧爱意。“余”与这三位女性之间的感情是有区别的,与罗弼之女间只是一种朦胧爱意,与雪梅之爱属于事后的追忆,与玉人静子之爱写得最为细致、具体、感人,这是“余”回日本见到母亲一段享受天伦之乐的时光中比较现实的情感经历。静子长“余”两岁,名门之女,饱读诗书,且擅绘事,玉人静子,翩若惊鸿,密发虚鬟,丰姿娟娟,“余”曰:“慧秀孤标,好女子也”[2]28。鬓发腻理,纤秾中度的静子,让“余”暗自叹曰:“真旷劫难逢者也!”[2]31“倏然有出尘之姿。飘飘有凌云之概……美哉伊人!奚啻真真者?”[2]33在与静子的相爱中“余”也曾情不能自己,却很纠结,最终选择逃离。“因悟使不析吾五漏之躯,以还父母,又那能越此情关,离诸忧怖耶?”[2]37“学道无成,而生涯易尽,则后悔已迟耳。”[2]38“系于情者,难平尤怨,历古皆然。”[2]39“余”在信中说:“余实三戒俱足之僧,永不容与女子共住者也。”[2]40小说同时讲述了湘生比丘的爱情故事,在比丘的爱情故事中,男子被女子抛弃,这和“余”的主动逃离是不一样的。
在小说中男主角“余”虽然最终缺席,但其心中的矛盾纠结甚为明显,这是写实性很强的小说,说白了,这是“情僧”曼殊的爱情纠结。在情感世界里,他手足无措,不知何去何从。迷茫、失落、纠结,这是很真实的僧人艳遇与真切的烦恼。在这部小说中小说家比较真实,也很成功地写出了僧人面对人间情爱时的苦恼与迷茫。作者自身其实也是无所适从,不知道在爱河中如何突围。《断鸿零雁记》为我们讲述的是暮鼓晨钟、古佛青灯下僧人情感世界中的沉渣泛起与过往情史,讲的是过来人的红尘情事,“余”之情感经历中不无作者自身的情感体悟,“余”之好友湘僧比丘的爱情故事可能是道听途说,这也是文学作品中常有的“桥段”。“余”与僧友之间形成对比,更能反映人间情爱的曲折艰难,为遁入空门寻找情因。这也的确让我们感觉到,那些出家人并非一下子就遁入空门的,他们也曾是有故事的人,他们历经情感折磨,从尘网羁绊中挣脱,深山古刹中长袖大袍下裹挟的也是一颗不安的心魂。
三、《绛纱记》——西方文明映照下的痴情悲歌
曼殊在1915年创作的《绛纱记》中采取了不同于《断鸿零雁记》的叙事方式,前者“余”就是小说中的主人公,行迹上颇似曼殊,把《断鸿零雁记》说成是自传体小说恐怕也是可以的。《绛纱记》中的“余”是故事主人公,而故事中的梦珠(也就是瑛)则接近于作者,或说是作者自况人物。小说家把自己作为原型写入小说中不是什么新鲜事,《红楼梦》中的贾宝玉,《儒林外史》中的杜少卿,《聊斋志异》中的一些书生形象身上都有作者自身的影子。与前者较,后者采取了相对疏离的手法,前者中的“余”是主角,后者中的梦珠则是配角。这样后者就没有了前者的自传色彩,而成平常叙事。“余”与“容仪绰约,出于世表”[2]60,“音清转若新莺”[2]61的五姑间的爱情是经人介绍的,在舅父帮助下佳期在望。这里的“余”虽然文弱文静,内秀被动,但没有僧人的情感拒绝,亦未想爱不敢爱。“余”对婉淑的五姑有情,五姑对“余”有意,原本一段美好的姻缘却由于经济原因而成梦幻泡影,具体说是由于“余”所依附的舅父生意不景气而毁坏了佳缘。“我实告君,令舅氏生意不佳,糖厂倒闭矣。纵君今日不悦从吾请,试问君何处得资娶妇?”[2]65这里提出一个尖锐的问题——经济地位与爱情婚姻的关系。与既往小说不同的是,以往小说中提到的门当户对,那是在封建等级制度之下根深蒂固的思想,多少才子佳人对此不满,试图超越,西汉才子司马相如和卓文君之间就是门不当户不对,他们把婚姻建立在爱情基础上,引起无数世人的艳羡。曼殊生活在清末民初,正值西方资本主义挤破国门,涌入中国之际,《绛纱记》中的“余”之舅父属于在外投机的资本家,由于地方保护主义,他曾经兴旺的生意因受到民族资本、买办资本的双重挤压,最后铩羽败出。这是“余”之爱情悲剧的社会经济背景。经济上的依附影响精神的独立,此可谓“兔丝附蓬麻,引蔓故不长”(杜甫《新婚别》)[3]。最后五姑得干血症而死,“余”入留云寺出家。
曼殊小说大多是双线结构,且有向网状结构努力的迹象。在《绛纱记》中在讲“余”之爱情悲剧的同时,他也在讲述梦珠与秋云、罗霏玉与卢氏女的爱情悲剧。秋云爱而不得,梦珠带着爱情的信物绛纱肉身忽化为灰,但有绛纱在秋云手中。秋云出家为尼,和玉鸾一样的结局。霏玉因卢氏女与绸缎庄主自由结婚而自裁于卧内。小说中的爱情主体男女双方不是死便是出家,这似乎已成套路。在新时代到来之前,踽踽独行的小说家实在找不到其他出路,也因此很难有其他安排。这不能怪罪作者,要怪就怪那个时代,正如鲁迅所言:梦醒了无路可走。像巴金《家》中觉新那样,那是以后才有的,小说作家再先进也离不开那个时代,更何况曼殊也并非那么先进。
《绛纱记》中绛纱是道具,是秋云和梦珠的定情之物,此小说略有聊斋说狐之意,有些情节采用了浪漫主义的表现手法。“余”之五姑,罗霏玉的卢氏女身上都有了“洋气”,这与《断鸿零雁记》中女主角有所不同,前者女性颇有东方女性美,而后者女性身上却多有西方女性美之特质。五姑“是日服窄袖胡服,编发作盘龙髻,戴日冠。”[2]61“余私谓:妺喜冠男子之冠,桀亡天下;何晏服妇人之服,亦亡其家。此虽西俗,甚不宜也。”[2]61卢氏女一夕于月痕之下,抚霏玉以英语告之曰:“I don’t care for anybody in the whole world but you. I love you.”(“除了你,在这个世界上我谁也不关心。我爱你。”)[2]71罗霏玉曾说过:“吾国今日女子殆无贞操,犹之吾国殆无国体之可言。此亦由于黄鱼学堂之害(苏俗称女子大足者曰‘黄鱼’)。女必贞,而后自由。昔者,王凝之妻因逆旅主人之牵其臂,遂引斧自断其臂。今之女子何如?”[2]70受到西方文化影响的卢氏女确有可取之处,罗霏玉是爱她的,后来因为利益问题,卢氏女离开了他,嫁给了绸缎庄主。通过三个男子(余、梦珠、罗霏玉)与三个女子(五姑、秋云、卢氏女)之间三种不一样的爱怨情仇来表达作家在西风东渐的时代潮流下男人的爱情观,作者对西方文明接纳、排拒间的纠结在小说人物身上得到充分的表现,通过小说中的人物,可以反观走在新旧交替时代苏曼殊男性视野下的女性观、价值观、爱情观。
四、《焚剑记》——乱世爱情的挽歌
曼殊文学作品中,尤其是其创作的小说中极易看出他思想的徘徊与进步,看出他的努力与追求以及背后的迷茫失落与无所适从。其爱情观中先进与落后并存,现代与传统同在。一方面宣扬一些不适时宜的思想,另一方面又有了很明显的现代性与进步性。其不为地位、权势所左右的爱情观在《焚剑记》中表露得最为显著。
该小说中男主角广州书生,“专心笃学,三年不窥园。”[2]76宣统六年,生行年十六。忽见断山,叹其奇绝,偶遇一女及其外公。老人乃孤洁寡合之士,颇具世外高人之风姿。此老山栖五十年,不图季世险恶至于斯极也!生亦叹曰:“嗟乎!有道之日,鬼不伤人。于今沧海横流,人间何世!”[2]77在这乱世中“生”偶遇盼倩淑丽、短丽修能、贞默达礼、生所未见的阿蕙、阿兰姐妹俩。阿慧肃然问“生”曰:“今宇宙丧乱,读书何用?识时务者,不过虚论高谈,专在荣利;若夫姣人好语,志大心劳,徒殃民耳!”[2]78婉慧可爱的阿兰与孤穷羸弱的“生”情投意合,姨氏对阿兰的婚事主张竹门对竹门,木门对木门,希望阿兰“福慧双修,以慰吾念也。”[2]81而阿兰则说:“吾舍独孤公子外,无心属之人。”[2]81姨氏认为:“公子佳则佳,然其人穷至无裤,安足偶吾娇女?……此婚姻之所以论门第,吾不可不慎也。”[2]82阿兰曰:“士患无德义,不患无财;人虽贫公子,吾不贫公子也。”[2]82姨氏向阿兰介绍望族之子,尝游学于大鹿国,得博士衔,人称洋博士的莫公子。阿兰长叹道:“人皆以我为贸易,我无心以宁,无颜以居,我终浪迹以避之耳。”[2]82最后阿兰暴卒于道上。阿兰妹妹阿慧乃幽闲贞静之好女子,她信守传统思想,她认为:“女子之行,唯贞与节。世有妄人,舍华夏贞专之德,而行夷人猜薄之习,向背速于反掌;犹学细腰,终饿死耳。”[2]78姨氏将阿慧嫁给梁姓外孙,阿慧最终嫁给“木主”。阿兰拯救的眉娘生来失恃,“继母遇我无恩,往往以炭火烧余足,备诸毒虐。父畏阿母,不之问。”[2]82邻妪劝至石塘为娼,沦落风尘,与一年老色衰之老妪相依为命,后被“生”收为发妻。作者借容态润媚的侍儿阿崔之口说:“身为女子,薄命如斯,止得强颜欢笑。如遇性情中人,即可事之,不必富人,亦不必才子。”[2]87“余思其言有至理,然而余视过客,无一善裔,正如过客之视余侪无一贞静之人也。”[2]87后从良胡别驾,喜不自胜,然别驾虚词诡说,视之如玩具,“既不得家庭之乐,岂有人生之趣?我委顿床枕之日,即秋扇见捐之时。”[2]87阿崔乃乱世妓女的代表。这里有《霍小玉传》中的语言,有杜十娘的爱情追求,有霍小玉、杜十娘被抛弃的悲剧。
该小说中的“生”,也就是独孤公子,虽是寒士,却颇有助人为乐之侠义行为,这是乱世苍生所期待的一种品格。作者给我们实写了四个女性:阿兰、阿慧姐妹,同是妓女出身的眉娘、阿崔。其中阿兰是作者爱情观的代言人,她不慕富贵,只重为人;其妹阿慧遵从传统,但命运悲苦,了无生趣。同是妓女,阿崔从良,遇人不淑,命运不幸。眉娘历经坎坷,好在遇到独孤公子。四位女性的不同结局,旨在告诉人们乱世女性命运的普遍悲苦,爱情婚姻常有的不幸。其中阿兰是作者着力塑造的人物,其暴卒道中意味着那个时代的自由恋爱尚无实现的可能。她不嫌贫爱富,看重感情是走向新时代的曼殊先进爱情观的闪光。
五、《碎簪记》——钟情男女的爱情颂歌
本篇以第一人称叙事,用“余”的眼睛、耳朵、嘴巴去看、去听、去说好友庄湜与灵芳、莲佩间的爱情悲剧。小说以诗化的语言介绍灵芳的出场:“余忽见杨缕毵毵之下,碧水红莲之间,有扁舟徐徐而至,更视舟中,乃一淡妆女郎。”[2]90“此女风致,果如仙人也。”[2]90此仙女,姓杜,名灵芳。就是该女子和本小说中男主角庄湜上演了一出爱情悲剧。“余”以局外人的眼光发表议论:“天下女子,皆祸水也!”[2]91并说“Sorrow is the depth of Love”,也就是“爱的深处便是烦恼。”[2]93“夫天下最难解决之事,惟情耳!”[2]94灵芳荣光靡艳,丰韵娟逸,正盈盈十五之年也。另一位莲佩则密发虚鬟,亭亭玉立,且幼工刺绣,兼通经史。面对“二美”,庄湜并未拿不定主意,他认定“弱水三千”之理。其心仪的素心之人乃柔淑堪嘉的灵芳,但事与愿违,由于叔父极力反对与阻挠,加之庄湜、灵芳间的误会,庄湜表面上走向了莲佩。最后“灵芳之玉簪碎矣!”[2]107他们彼此的爱情已成泡影,不复存在!簪子是庄湜与灵芳的定情之物,玉簪碎矣,庄湜心亦碎矣!庄湜呜咽不胜,战栗不已,病症频危。玉簪是叔父弄坏的,其叔怒曰:“此人不听吾言,狂悖已甚。烦汝语彼,吾已碎其玉簪矣。”[2]108簪碎人亡,灵芳自缢。在灵芳的绝笔信中我们能看出其中的原委,“前日趋叩高斋,正君偕莲姑出游时也,蒙令叔出肺腑之言相劝。昔日遗簪,乃妾请于令叔碎之,用践前言者也。今兹玉簪既碎,而吾初心易矣。望君勿恋恋细弱,须一意怜爱莲姑。……复望君顺承令叔婶之命,以享家庭团圞之乐,则薄命之人亦堪告慰。”[2]109当初彼此海誓山盟时曾经说过:“天不从人愿者,碎之可耳。”[2]96“灵芳绝我,我固谅之,盖深知其心也。惜吾后此无缘复见灵芳,然而……”[2]109,庄湜泣不成声,气绝身亡。现代气息甚浓的莲佩则以小刃自断其喉部,死于卧室。这样的结局让我们容易联想到《红楼梦》中宝玉、黛玉、宝钗之间的爱情悲剧。
下面我们看莲佩的着装,“盖服西装也。上衣为雪白毛绒所织,披其领角。束桃红领带,状若垂巾。其短裾以墨绿色丝绒制之。着黑长袜。履十八世纪流行之舄,乃元色天鹅绒所制,尖处结桃红Ribbon(缎带)不冠,但虚鬟其发。两耳饰钻石作光,正如乌云中有金星出焉。”[2]104莲佩穿紫罗兰西服,所用之物,俱购之西肆。爱观泰西歌剧,打网球,吃西餐,连送人小礼物也是泰西银管,这是一位“西式”女子。受“西风”洗礼,其思想比较先进,“吾意二三年后,当往欧洲,吊新战场。若美洲,吾不愿往,且无史迹可资凭睇,而其人民以Make money 为要义。视吾国人直如狗耳,……”[2]104“此人于英法文字,俱能道其精义,盖从苏格兰处士查理司习声韵之学五年有半,匪但容仪佳也。此人实为我良师,吾深恨相逢太早,致反不愿见之。”[2]104如此灵秀所钟、恭让温良的好女子,庄湜就是不爱,嗟夫,命也!叔父反对庄湜和灵芳恋爱,用文本中的话说“特以此属自由举动,吾叔故谓蛮夷之风,不可学也。”[2]100此乃点睛之笔,让我们明白为什么该小说中充满西方气息,为什么会酿成如此爱情悲剧。其原因在于中西文化的碰撞,在西学东渐、西方文明传入古老中国之时,有些人表面上不排斥西方一些生活方式,但在思想深处对西方的自由恋爱还是不能接受,甚至极力反对。这样,那些满脑封建贵恙者便成了一些青年自由恋爱中的“老法海”。以此为镜,我们不难烛照出曼殊爱情观中的西方元素,也就更容易明白他对拜伦、雪莱崇拜之因,以及他对西方文明的态度。
六、《非梦记》——家长制下的爱情悲歌
《非梦记》作于1917年,这是曼殊辞世前不久创作的小说,也是创作时间最晚的一篇。该小说讲的是吾邑老画师汪玄度之女薇香和“生”之间的爱情故事,“生”婶刘氏从中作梗,把自己的甥女凤娴介绍给“生”,爱情故事就在这三个人之间展开。薇香之父为人正直,为里党所推。妻早亡,剩二女,长曰薇香,次曰芸香,均国色。玄度自教二女绘事。“生”,即燕生,名海琴,其父与玄度世交,“生”得以从玄度学。玄度爱“生”如子,欲以薇香妻之。后“生”父得消渴病卒。“生”依其婶刘氏,刘氏以算命先生之言为借口,“恐不利于汝,故为汝辞之耳。”[2]111“生”因此得沉疾。刘曰:“薇香但善画,须知画者,寒不可衣,饥不可食;岂如凤娴家累千金,门当户对者耶?”[2]111薇香与“生”小时候一起长大,“幼小之时,知其腰纤细,发茂密,及其双涡动处”[2]113,贞默达礼的薇香早就是“生”的意中人,尽管生病时,靡颜腻理的凤娴主动侍候“生”,病中“生”急起呼曰:“阿娟,汝趣(笔者注:恐为趋)告主母,公子非薇香,即毕生不娶也。”[2]113薇香倾心公子(即“生”),匪日不思公子,“不偶公子,不如无生。”[2]114“生”亦誓曰:“我心亦如薇香。此事禀父母之命,我实誓此心:天下女子,非薇香不娶也!”[2]114“上帝在天,矢死不移吾志!”[2]114后凤娴仆人阿娟引身登楼以千里镜授“生”,“生引镜临眺,远远一女子,倚风独盼,审视,赫然薇香也。俄一男子步近其前。生觉手足酥软,坠镜于地。”[2]115“生”被圈套所蒙蔽,误以为薇香有解珮遗簪之行。趁此机会,凤娴大献殷勤,以博取“生”欢心。“生自还钗之后,心绪凄怆,甚于亡国。”[2]116“生”从此绝意人世。“生”对凤娴说:“吾多病,殆不能归家,即于寺中长蔬拜佛,一报父母养育之恩,一修来生之果。”[2]117听此言,凤娴说:“海潮澌澌,是吾瘗身处也!”[2]117说罢,呜咽不已。有了离世之志的燕生,让媪转告薇香,“吾此来鼎湖,不久当祝发为僧……请妪语吾亲爱之人,钗去而寸心存也!”[2]118后知前所见,实薇香见殆于人,想到薇香的淑质贞亮,乃深自引咎。刘谓“生”曰:“所以必为汝娶凤娴者,门户计耳。”[2]119“生”知刘意不可挽回,往叩薇香之门,薇香叹曰:“君既迫于家庭之命,则吾岂容违越?愿自保爱,毋以一女子伤君之怀。”[2]119刘以薇香诱“生”讼于官,官乃刑鞠薇香,薇香身陷囹圄。后“生”对薇香曰:“汝不嫁人,我亦终吾身不娶;婶娘如见逼者,有死而已!”[2]121薇香言曰:“君果爱我者,舍处顺之外,无第二义。望君切勿以区区为念,承顺尊婶,一不辜尊婶之恩,二不负凤娴之义。吾今生虽不属君,但得见君享团圞之福,则所以慰我者不已多乎?”[2]121-122如此薇香实在值得爱,凤娴说:“向也阿娟谓此女眼色媚人,今乃知果清超拔俗也。”[2]122“表兄爱之,固其宜也。”[2]122后“生”出家为执役僧,薇香投江而死,“兼嘱勿言于公子。”[2]123与“生”有情的薇香与凤娴,一为之殉情,一在痴痴等待,两人与“生”情之深浅无需轩轾,不言自明。
“生”说父母之命其实是个借口,他听从的是自己内心的声音。薇香与“生”是两小无猜,青梅竹马的一对,他们有缘接触源于双方父亲乃世交。“生”与凤娴则是表兄妹(非亲表兄妹)关系,在封建社会中表兄妹之间的爱情婚姻非常普遍。如果不是行年十二遭母丧,加之父亲以消渴病卒,“生”不至于依其婶刘氏。失恃失怙的他寄人篱下,婚姻大事不能由自己做主。当年玄度欲以女妻之,“生”之父母,俱皆当意。这里不是父母之命的问题,即便听从父母之命,如果自己认可,爱情婚姻一样甜美美满。试想,如果“生”与薇香虽一起长大,但并无感情,而和凤娴虽结识较迟,却一见钟情,一往情深,相见恨晚,那么就没有“生”的爱情悲剧,在此作者意在思考爱情的本质,认为相爱源于情深,是否真爱看彼此认可接受的程度以及灵魂的契合度。
七、结 语
通过以上对苏曼殊爱情小说的分析,我们会发现以下几个问题:首先,爱情是曼殊小说主要关注的问题。曼殊的爱情观主要体现在其诗歌、小说及其书信中,尤以小说为甚。其次,曼殊爱情小说中男女搭配几乎都是“一男二女”,但却有别于传统的“拥双艳”,因为一男对二女的感情是不一样的,在“两选一”中男子的态度十分鲜明,此乃“一夫一妻制”的先声。这是1919年五四新文化
运动前创作的小说中引领民国爱情观的新思想。简文帝说过:“立身之道与文章异。立身先须谨重,文章且须放荡”(梁·简文帝《诫当阳公大心书》)。意思是说:做人的道理与文章不同,做人必须自重,做文章则必须不拘一格,放浪豁达。曼殊与之相反,他是浪漫才子,且有荡子行为,其小说中的爱情却写得清纯可嘉。他为人谨重不足,为文放荡欠缺。再次,曼殊爱情中的男女双方都是青年人,清一色的纯洁可爱的青年男女,其“少年维特之烦恼”有东方式的,更多的是中西合璧,有了明显的西方色彩,这与作者自己的“学历”、游历、阅历有关,也与其翻译西方小说有关,同时也是那个时代使然。最后要说的是,作者认为爱情必须联系着婚姻,只有真心相爱之人才能幸福地走向婚礼的殿堂。男女之间的爱情必须是专一的,发自本心的爱恋,不应该受金钱、地位、门第的制约,在爱情上曼殊主张:不自由,毋宁死。他的这一思想既有本土思想的基础,更有西方思想的元素,这大概与其很早接收的西方教育,对西方文明向往,对拜伦、雪莱的崇拜有很大的关系,当然亦源自于曼殊自身的浪漫情怀,赤子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