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李东阳、庄昶交游及其诗学意义
2020-12-12赵鹏程
赵鹏程
(华东师范大学中文系,上海200241)
自洪武开国以来,明诗多以台阁为宗,出现了以“三杨”为代表的文坛宗主。三杨之后,李东阳等人占据台阁诗坛的主流。《明史》云:“自明兴以来,宰臣以文章领袖缙绅者,杨士奇后,东阳而已。”〔1〕不唯如此,李东阳大有一统天下之势,“弘治时,宰相李东阳主文柄,天下翕然宗之。”学界或称之“茶陵派”。值得注意的是,李东阳虽然身处台阁,其诗歌创作却已不同于“三杨”时代的台阁体,其诗中也不乏山林之思。不仅如此,在台阁诗人这一主流之外,成、弘诗坛上还活跃着以陈献章、庄昶等为代表的山林诗人。这些所谓的山林诗人已不再是陶渊明式的纯粹隐者,他们虽退居山林却依然心系朝堂。而且,从这些山林诗人与李东阳等人交往上可以发现,这一时期的山林诗人与台阁诗人间有相当的联系。也正是在这一时期,“宪宗惑于万贵妃,在帝室则几倾皇嗣,而阉人当道,中旨授官,方士妖僧,滥恩无纪,皆以能结妃欢为进身之阶。”〔2〕面对成化、弘治朝复杂的社会现实,留居台阁还是归隐山林,成了士人要面对的最直接的问题。面对这样的社会现实,单一的“茶陵派”也就不足以考察复杂多样的文学原生态。对于这一问题,有的学者作出了“茶陵派非‘派’”的宏观思考〔3〕。
一、反思:“流派”与“群体”
以往的文学史多有以“茶陵派”作为成化、弘治诗学主流的认识。近年来,何宗美先生提出了“茶陵派非‘派’”的观点,并指出“从明代诗歌流派的类型及其演变史来看,所谓‘茶陵派’只是‘台阁体’的一个重要环节,或者说是一种注进了一定新内涵的台阁体,与明代那些真正意义上的文学流派如复古派、公安派等性质不同,不可相提并论。这大概就是诸多诗论家不以诗派称之的重要原因。”〔4〕从此文的论述可见,何氏认为,“茶陵派”并非文学的原生态,这一概念经历了明末清初文学流派之争的不断层累与重塑,形成了复杂的流派生成史与接受史。然而,也正是这漫长的历史积累,使得人们对“茶陵派”的认识根深蒂固。因为“茶陵派”这一标签的存在,李东阳等台阁文人群体变成了壁垒森严的“派”。因而,笔者以为,这无疑是人为地将李东阳等台阁文人与庄昶等山林文人间设置了一道“台阁——山林”的藩篱。要考察成化、弘治时期的文学原生态,有必要打破这一藩篱。这一时期是明代诗学的逻辑进程前期与中期的转型阶段〔5〕。作为文学史上的过渡地带,这一时期的文学原生态是多样的。对此,何氏提出了“原始形态的茶陵派”。这种形态“是否流派或可争议,但他至少不是严格意义的狭义的文学流派,归于较宽泛一些的广义的文学流派则另当别论,确切而言,它由包含了政治群体、师生群体和文人群体在内的复合群体构成,其组织的非纯文学性决定了他的属性。”〔6〕这一观点认识到时代的复杂性,从“流派”扩展到“群体”,不仅仅是文学上的流派,而是关乎文学、师生、政治的“群体”。可以说,这一从“流派”到“群体”的观点,为我们认识这一时期的诗学变化提供了一种新的策略。在打破这种“台阁——山林”的藩篱之后,我们不妨注意非纯文学性组织下的文学群体、师生群体、政治群体等“群体”。
值得注意的是,人以群分,这些所谓的“群体”由“个体”构成,群体中的关键个体往往发挥着旗帜作用,个体的生命历程以及个体之间的交往也往往反映着群体的方方面面。因而,不妨以台阁与山林为视角,以个体交往和个体的生命历程为切入,进而把握这一时期的诗学演变之原生态。就这一时期的诗坛来说,李东阳在朝为官近五十载并曾任内阁首辅,无疑可作台阁士人的代表。此外,《明史》及《明儒学案》皆有丘濬“天下士背朝廷者,昶也”之语,可见庄昶作为“翰林四谏”之一,开成化士人山林风气之先,堪称代表。再者,李东阳《祭海钧萧先生文》曾云:“我友天下,为士实难,定山有庄,南屏有潘。”〔7〕可见,李、庄二人有相当的交往。①目前可考之李、庄交往史实,主要依据二人赠答之诗以及王弘《文节公年谱》(下简称《年谱》)。参考:(明)庄昶:《定山集》,《明别集丛刊》第一辑,第五十七册,黄山书社,2013年。因而,不妨从二人交往及其诗学活动入手加以考察,以期窥见成化、弘治诗学之台阁与山林的矛盾。
二、同源:从“政治诗学”到“诗学政治”的翰林诗学
翰林院是明代政治中重要的文官机构,兼具政治、文化性质。如前所论,因为翰林院等机构具有“组织的非纯文学性”,其中的个体也就成为政治同僚、师生授受、文人交往等复杂的社会关系中的一部分。因而翰林中人所进行的文学创作往往也就带有一定政治色彩,甚至可以说是一种“政治诗学”。
以李、庄二人为例,此前二人虽不曾谋面,但彼此已有耳闻。据庄昶《年谱》记载:“(成化)三年丁亥,公三十一岁。十月朔,授翰林院检讨,与编修李东阳论诗。”〔8〕是年,李东阳二十一岁,官翰林院编修。故二人初次见面当在此时。这一阶段,二人交往的时间并不长,但却十分关键。庄昶早年以诗文才气闻名,李东阳《怀麓堂诗话》曾云:“庄定山孔旸未第时已有诗名,苦思精炼,累日不成一章……”〔9〕庄昶《年谱》也有“殿式中三甲,以才名选入翰林为庶吉士读书内阁”〔10〕的记载。李东阳此时虽未主天下文柄,却也是十七岁中进士,继而选庶吉士授翰林编修,可谓少年得志。故二人此时频频论诗,难免有英雄相惜之感。李东阳《和寄庄孔旸》曾回忆道:“同向词垣直禁林,每因公暇得招寻。看花出郭春游遍,刻烛留诗夜坐深。”〔11〕另一方面,虽然二人此前已有诗名,但中进士并选庶吉士、授官翰林这样的经历,为李、庄二人进一步锻炼辞章、谈论诗道提供了机会。不过,这也不同程度地给二人留下了台阁的影子。
这种台阁的影子可以说是明中期翰林院“政治诗学”的写照。而且,这一特点在正统之后的翰林庶吉士身上留下了更复杂的影响。“正统以后,庶吉士改在翰林院内教习,皇帝及内阁大臣不再过问……于是翰林院诗文创作的风尚发生转变,即变得比较重诗文本身的审美要求和审美特征。作为纯粹文学流派的茶陵派,遂得以从中蜕生并分化出来。”〔12〕值得注意的是,这种所谓的“纯粹文学流派”是相对于前期内阁教习饰太平、重理学而言的。所以,这种“台阁的影子”虽已不同于“三杨”时期的台阁文风,文学性逐步增强,但这些翰林士人却依旧存留着粉饰太平的习惯,例如,庄昶《年谱》所载《端午食赐粽有感诗》云:
蓬莱宫中悬艾虎,舟满龙池竞萧鼓。千官晓缀紫宸班,拜向彤墀贺重午。
大官角黍菰蒲香,彩绳万缕云霞光。天恩敕赐下丹陛,琼筵侑以黄金觞,
东南米价高如玉,江淮饿莩(殍)千家哭。官河戍卒十万艘,总向天厨晚飞粟。
君门大嚼心岂安,谁能持此回雕残。小臣自愧悠悠者,无术救时真素餐。〔13〕
可见,庄昶诗中充斥着“千官晓缀紫宸班”“天恩敕赐下丹陛”这样的颂圣文字。不仅如此,庄氏后期诗歌创作中依然时常出现类似的颂圣文字。可见,在这所谓的“纯粹文学流派”早期,翰林诗人也不可能完全脱离政治走向完全纯粹的诗学,这可以说是形成了一种并不纯粹的“政治诗学”。
《端午食赐粽有感诗》前段大肆铺张、歌颂太平,颇有台阁颂圣的影子,而后半笔锋一转,大有劝谏之意,这似乎也预示了庄昶进谏之举。可以说,制度影响下的文学变迁进一步反映在了士人的政治行动中。无论是内阁还是翰林院,其组织基础始终是非纯文学的政治制度,因而也就不可能是纯粹的文学流派。再者,虽然同属政治组织基础,内阁居内,而翰林院在外。所以,与“三杨”时期相比,成化、弘治时的台阁诗人已经由“内”转向“外”,这一方面为他们提供了专事辞章的机会,另一方面,这也使其组织基础更为薄弱,甚至出现了“学士李东阳、程敏政教庶吉士,至院阅会簿,悉注病假而去”〔14〕的荒唐景象。这种自由似乎也意味着此时的翰林群体已并非某一个单纯的文学流派所能限制,更为重要的,这种自由使得士人可以在文学与政治之间做出自己的选择。特别是在成化朝政局隐患频现的社会现实下,一边是翰林供奉文字的现实局限,另一边是士子想要有所作为的内心诉求。这重重矛盾日益凸显,单纯的诗歌谏言已经无法满足士人的要求,因而也就不可避免地产生了“翰林四谏”这样出自词垣的政治行动。自此,翰林中人从“政治诗学”走向“诗学政治”。
在这一从“政治诗学”走向“诗学政治”的道路上,庄昶等人选择了更为激进的进谏,而李东阳则依然执守台阁。不仅如此,同榜进士成了士人重要的交际圈,李东阳同榜之谢铎、张泰、陈音等与李氏门生一道构成了以李氏为核心的文学、政治团体。而庄昶中榜之成化二年科则更是人才辈出,据陆容《菽园杂记》云:
成化丙戌科至弘治辛亥二十六年间,同年虽存亡不一,通计束金者一百六十六人矣。故近时言科目之盛者多以丙戌为称。然其间如罗伦上疏论李文达夺情起复之非,卒著为令。章懋、黄仲昭、庄昶谏鳌山烟火之戏,陆渊之论陈文谥庄靖之不当,贺钦、胡智、郑已、张进禄辈之劾商文毅、姚文敏,强珍之劾汪直、陈钺,皆气节凛然,表表出色。后来各科多无此风,丙戌之科所以为尤盛也。〔15〕
由此可见,除庄昶以外,成化二年进士中以翰林词臣而投身政治活动者大有人在。值得注意的是,李东阳为天顺七年进士,而庄昶为成化二年进士,从时间上讲,两科进士相去不远,其间像李东阳与庄昶这样有交往的不在少数。虽然这些人之间有一定交往,但却在仕途与文学上走向了两个方向:李东阳之同榜进士构成了所谓“茶陵派”的主体,而庄昶、罗伦等敢于谏言的成化二年进士,则是表现出与台阁太平气象相对的刚烈直言,并最终选择了脱离台阁,走向山林。李、庄二人可以说是其中的代表。
三、殊途:山林与台阁中的个体诗学生命历程
如果说庄昶前一阶段的生命历程是“诗学政治”的失利的话,此后庄昶从归隐山林到短暂复出再到老病而死,重重矛盾之中,他的生命历程始终与政治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因而,庄昶的诗学生命历程又颇有“政治诗学”的意味。另一方面,坚守台阁的李东阳则显示出对政治的厌倦,以诗歌寄托这种矛盾情思,而这可以说是“政治诗学”的又一重意味。
从庄昶被贬离京之后,李东阳、庄昶的交往进入另一个阶段。事实上,这一时期也是二人交往过程中最长的一个阶段,甚至可以说是二人交往的常态。这一时期,二人的交往主要集中体现在诗歌唱和中。值得注意的是,庄昶漫长的在野生活与其后短暂的复出前后相连。可以说,庄昶晚年这一回光返照式的转折颇具戏剧性,也引起了时人的大量非议,但也正是这戏剧式的转折,似乎也向我们昭示了成化、弘治朝诗学之山林与台阁矛盾运动的剧烈性。
据庄昶《年谱》载,成化十二年丙申,庄昶四十岁。是年八月,“李公东阳致书促公(庄昶)仕,略云:‘先生道高一世,托诸空言不若见诸实事,惟先生裁之。’公(庄昶)答以诗。”〔16〕此时距庄昶被贬出京已有九年之久。庄昶自成化三年被贬出京后,成化五年丧母,丁内艰,既释服,旋于成化七年丧父,丁外艰,至成化十二年方释服,然而庄昶却并不赴部就任。经历了这一系列变故之后,庄昶内心颇有挫折感,尝有“予老父母俱病大故荐,罹痛入心髓,自恤不暇”〔17〕之语。庄氏释服却不出仕,当与此有一定关系。李东阳此时寄书庄昶颇有催促之意,可惜,在相关文献中未见庄氏答诗。但《年谱》所载庄氏在这年的一段话或可见其态度:“君子不必仕,不必不仕,时而已矣。或时可仕而不仕,或时不可仕而仕,不可执一论也。”〔18〕此语颇值得玩味,此时之庄昶未言明是否出仕,但所谓“时”则表明其中并非绝无出仕之可能。
据庄昶《年谱》载,成化十三年丁酉,李东阳寄诗云:
六峰东面一江横,此老逃名更得名。山屋到秋经雨破,野州竟日任潮生。
消愁物已杯中办,得意诗还枕上成。二十年前携手地,寺门斜月晚钟声。〔19〕
《李东阳集》中确有此诗,但最后一句作“三十年前携手地,寺门斜月晚钟声。”考诸《列朝诗集》等书,亦为此。从格律上看,“二”为仄声,而与之相对之“寺”亦为仄声,故不合律,若为“三”,平声,则合律。从内容上看,成化十三年时,庄昶年四十一岁,李东阳三十一岁,若作“三十年前携手地”,则意味着李东阳之意在前生即见庄昶,其中有此深意否,材料不足,未可知。若《年谱》记载有误,此诗并非作于成化十三年,则按此“三十年前携手地”算,此诗作于二人翰林论诗之后之三十年,即庄昶六十岁左右接近临终之前。故此诗年代有待进一步考察。但此诗确实出自李东阳之手,而且其中“此老逃名更得名”之语也同丘濬“天下士背朝廷者,昶也”一道从正反两方面证实了庄氏在当时影响之大。
此外,《定山集》中有《答李西涯》一首,其首句云“十年风雨别长安”,则此诗当作于庄氏离京十年之后,亦即成化十四年左右。诗云:
十年风雨别长安,笑把无穷作(做)梦看。纵许浮云终日定,谁知去缚此心难。
苹花采采江空远,湘水茫茫道路艰。读罢离骚风偶急,钓船吹上子陵滩。〔20〕
《李东阳集》中又有《寄庄孔旸二首》,其诗云:
买断溪南十顷烟,还家无复梦朝天。身如元亮归田日,诗似东坡过岭年。
蓬岛谪来仙骨在,钓台高处客星悬。十年未洗红尘耳,谁听清风石上弦。
背郭诛茅草盖堂,边江种柳树为墙。舟中梦醒闻春雨,楼上诗成坐夕阳。
南纪壮游余岁月,北扉遗草旧封章。清时例有逃名客,见说严陵本姓庄。〔21〕
此诗中有“十年未洗红尘耳”之语,亦为庄氏离京十年之后,则此诗应当与《答李西涯》时间颇近,①钱振民《李东阳年谱》将此二诗定为成化十四年所作。参考:钱振民,《李东阳年谱》,复旦大学出版社,1995年,第73页。且此诗中又有“见说严陵本姓庄”之语,与庄氏答诗“钓船吹上子陵滩”意味迫近,故不妨将这二首诗一并考察。李东阳诗中表现了对庄昶离开朝廷之后的描绘,带有一定的想象色彩,在这种“蓬岛谪来仙骨在”的想象中,也可见李东阳对于山林生活的好感。不过,庄氏的心境并非像李东阳诗中那般“还家无复梦朝天”,庄氏虽然归隐田园却始终心怀君王。考诸庄氏《年谱》可见,他在成化十二年时赋诗自嘲“致君尧舜本无才”,并打算“莞尔出门成独笑”,过上“满江明月漾书台”般的生活。然而,他的实际行动并非如此,据《年谱》,庄昶于成化十三年正月元旦“朝服北向瞻拜”,并且“自是岁以为常”。可见,这种心怀君王的思想是贯穿庄昶一生的。显然,朝服北拜之举与“莞尔出门成独笑”的举动是矛盾的。这也就不难理解,庄昶在答李东阳的诗中出现了“谁知去缚此心难”“湘水茫茫道路艰”的艰难之感,庄氏既想要效法屈原归隐沧浪,却又深感此举之艰难,产生了“读罢离骚风偶急,钓船吹上子陵滩”这样剧烈的内心波动。
在赠答交往十几年之后,李东阳、庄昶有一次会面可考。成化十六年,李东阳任应天府乡试考试官,此时,庄昶从江浦赶来与李东阳等人相会,李东阳有诗《是日庄孔旸司副自江浦来会夜宿江上次明仲韵》,诗云:
黑发相逢是壮年,别来心事转茫然。如何绿酒孤篷话,正在黄花九日前。
笑我远同江浦雁,看君清比定山泉。江流恨不归西北,回首荒城万树烟。〔22〕
这是李东阳一生中为数不多的几次出京,而庄昶自离京之后久居山林,几乎不可能在这十几年间回京,所以,这很有可能是二人十几年后第一次见面。十三年前,庄昶三十一岁,李东阳二十一岁,而此时庄昶已四十四岁,李东阳也已经三十四岁,不免生出几许华发,故李东阳感叹“黑发相逢是壮年”。十几年间,世事茫然,于是生出“别来心事转茫然”之叹。身居台阁的李东阳面对久居山林的庄昶,感叹自己仕路奔波,言道“笑我远同江浦雁,看君清比定山泉”。值得注意的是,这“清比定山泉”的比喻颇值得玩味,李东阳在这里又一次表现出了对于山林生活的好感。
关于此次聚会,未见庄昶答诗,庄氏是年九月有诗《观庄严寺大树》,或可见庄氏此时之心境,其诗云:
杏坛风雨有桓魋,此树能容老翠微。梦里几番全是幻,人间万事果谁非。
繁阴蔽日三千界,黛色参天五十围。我欲南堂借斤斧,不胜三匝绕斜晖。〔23〕
面对如此大树,庄氏感叹其风雨之后尤有翠微之色,树犹如此,人世亦然,“梦里几番全是幻,人间万事果谁非”,一切如梦幻泡影。此时的庄昶虽隐居山林,却犹有“我欲南堂借斤斧”之心,但却又不禁生出“不胜三匝绕斜晖”的无枝可依的暮年之叹,其内心之矛盾可见一斑。
此后,庄昶与李东阳的交往中止了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庄昶《寄姜惟贞太守》诗云:
钓竿乘老问东风,千里鸥波更向东。闲笑龟蒙曾似我,便虽张翰不如公。
江声海色留孤艇,月影湖光弄两翁。却忆西涯今学士,廿年无信托归鸿。〔24〕
尾联云“却忆西涯今学士”,故此诗当作于李东阳任学士时。李东阳自成化十九年擢翰林院侍讲学士至弘治七年擢礼部右侍郎,此诗当在此间。而诗中又称“廿年无信托归鸿”,若自弘治七年前推二十年,则当在成化十年,所以最晚在此年左右李东阳即少有书信寄庄昶。然而这显然与前叙的情况不相符。自成化十六年二人会面起,至弘治七年前后,约有十四年时间,故此廿年当为虚指。不过,此诗应当作于庄昶晚年。而且这也确实表明,李东阳有相当长的一段时间未与庄昶通信。
此后,庄昶于弘治七年奉诏入京。据年谱,是年十二月过直沽,有诗云:
乾坤何地许孤襟,夕雨霏霏岛树阴。时止时行吾病在,潮来潮去海门深。
鱼盐自足民居利,奔走全非老去心。白首偶同刘宪副,小楼春色醉豪吟。(谓西涯侍郎也)〔25〕
可见,庄昶此时虽受命赴京,却一边承受着“时止时行吾病在”之艰难,一边又生出“奔走全非老去心”的感叹,如此种种,与末尾“小楼春色醉豪吟”形成鲜明对比,此句特别小注云:“谓西涯侍郎也。”言语间可见庄昶的微妙心态。的确,经历了成化朝政治纷争,李东阳至此已近乎圆滑自保,甚至引来非议。但是,这种近乎圆滑的老成,也是那代人的共同点,正如左东岭先生所说,“李东阳这代人曾经历过天顺、成化二朝的政治环境,从其先辈岳正那里以及本人的政治生涯中领受了足够的人世风波,因而其人格已变得干练而老成,但同时也没有了义无反顾的强烈进取精神。”更为重要的是,“因循不决依然是这一代士人难以克服的人格缺陷。”〔26〕安于朝堂者因循守规,出走山林者在山林与台阁间犹豫不决。
关于庄昶在京的活动,《年谱》多有记载,有徐溥语李东阳“定山君故人,当留意焉……”〔27〕之语,也有“李西涯语吏部曰:留都乃根本之地,定山当官留都”〔28〕之事。甚至在明人笔记里还有李东阳奚落庄昶“今复能用大字作拜帖乎”〔29〕的记载。庄昶晚年复出,争议颇大,故难免有各种传闻,种种议论未见诸正史。但庄昶此次进京时,李东阳在京官居礼部右侍郎,并于弘治八年二月入内阁,故《年谱》所载李东阳推荐庄昶之举或有其事。值得注意的是,庄昶在离京前对儿子庄会所说的那句“忘世非我本心,山林亦我素志”〔30〕则反映了庄昶此时的矛盾心理。从某种意义上,这句话也可以说是庄昶几十年来诗学生命历程乃至政治生命历程的写照。
几番周折之后,庄昶既没有留在北京,也没有留官南京,而是回归定山。此时,庄昶有诗云:“来谁具眼识行藏,归去青山策颇良。”〔31〕在经历了几番台阁与山林的内心抉择之后,“归去青山策颇良”可以说是庄昶内心的一种释怀,但这种所谓的释怀似乎又并不像这句诗一样的简单而直白。此时庄昶仍为托疾,而非请辞,可见他心中仍然存在着进退的矛盾。因此,“归去青山策颇良”与其说是一种释怀,莫不如说是一种策略,一种近乎自我安慰的策略。其后,倪清溪题本落其职。此事引来颇大争议,陈献章有诗论之,所谓“欲归不归何迟迟”云云,其中“欲归不归”也许正是庄氏此时内心矛盾的写照。自此之后,庄氏最终归隐山林,并老死其中。
四、同归:山林体与台阁体之“诗心”
经过考察可以发现,不仅庄昶有“忘世非我本心,山林亦我素志”的复杂心态,身居台阁的李东阳也有“笑我远同江浦雁,看君清比定山泉”的别样感叹,而这样的诗学生命历程也影响着他们的诗学观念与诗学创作,影响了山林体与台阁体之间若即若离的复杂关系。
作为成、弘之时的文坛宗主,李东阳对山林诗与台阁诗的诗学特征多有论述:
秀才作诗不脱俗,谓之头巾气,和尚作诗不脱俗,谓之馂馅气,咏闺阁过于华艳,谓之脂粉气,能脱此三气,则不俗矣。至于朝廷典则之诗,谓之台阁气,隐逸恬澹之诗,谓之山林气。此二气者必有其一,却不可少。〔32〕
具体来说,所谓“台阁气”,李东阳称之“朝廷典则”;所谓“山林气”,李东阳称之“隐逸恬澹”。李东阳在《〈倪文僖公集〉序》进一步具体点明了二者的特点:
文,一也,而所施异地,故体裁亦随之。馆阁之文,铺典章,禆道化,其体盖典则正大,明而不晦,达而不滞,而惟适于用。山林之文,尚志节,远声利,其体则清耸奇峻,涤陈薙冗,以成一家之论。二者固皆天下所不可无,而要其极,有不能合者。〔33〕
可以说,李东阳在这一段话中进一步阐述了所谓“朝廷典则”与“隐逸恬澹”,更为关键的是,李东阳在此将台阁体归结为“惟适于用”,而将山林体归结为“成一家之论”,也就足见二者之不同。在成化弘治朝时代风气下,时隐时现的矛盾状态在时人的诗学生命历程中表现得尤为明显。李东阳《〈倪文毅公诗〉序》曾云:“惟所谓著述赋咏者,则通乎隐显。”〔34〕可见,诗歌“通乎隐显”的特性使诗歌既可施诸台阁之显,也可行于山林之隐。更重要的是,诗歌可以融二者于一体,而李东阳之所以有这样的感悟,似乎也与其诗学生命历程有着相当大的联系,这其中尤以《习隐》为代表。
在这一诗学特征体认的基础上,李东阳进一步开掘,从诗人的诗学生命历程中寻找答案。他发现,科举可以说是台阁与山林矛盾的重要根源:
士大夫之为古文诗歌者,每夺于举业,或终身不相及;山林岩穴之间,虽富有述作,或不本之经术,卒未免支离畔散而无所归:论者盖两难之。〔35〕
庄昶正是这样一个出于科举却又归隐山林的人。纵观庄昶自身的诗学经历,也足见这一两难的矛盾。据庄昶《年谱》,成化十五年四月,庄昶之子庄会受父命从学袁公松崖,庄昶诫之曰:
科举不足恃以为豪杰也,使或可恃,则凡熟于三场者皆可参乎天地,得为公卿者皆可称为圣贤。而万物皆备之身,鱼跃鸢飞之妙,亦可目为老生迂阔之谈矣。余少也学夫科举之业,后来少知所趋,年已过半,虽欲改弦易辙,不可及矣。汝宜鉴之。〔36〕
此系父子间肺腑之言,可见庄昶之本心。此外,《赠乡进士陈孔章序》亦见“则科第未尝无豪杰,然不足以恃为豪杰也”〔37〕之语。可见,庄昶虽出身科举,却又不甘心困于科场文章,始终以豪杰为人生目标,颇有所谓“成一家之论”的姿态。庄昶出身科举却又想要革除科举,归隐山林却又重出山林,甚至在复出之时以“革科举”为首要任务。可以说,庄昶的一生,始终在以科举为发端的台阁与山林的矛盾中游走。于是,身居山林之庄昶不免频频写出“先生若问终身计,作养君恩正海深”〔38〕之类的句子。除了这些突兀的颂圣外,理学成分的夹杂,有佳句无佳篇,加之“太极圈儿大”“定山帽子高”之类近乎浅俗的诗句,种种现象都体现出庄昶游走于山林与台阁间的矛盾心理。而庄昶似乎也只是成、弘士人的一个代表而已。
在诗学风格概括与诗学生命轨迹梳理之外,李东阳《怀麓堂诗话》即将山林体与台阁体的风格问题归结到了雅俗之辨中。在本节开始的一则材料中,李东阳先言“头巾气”“馂馅气”“脂粉气”三气,并云“脱此三气则不俗”,继而又言“台阁气”与“山林气”,并云“此二气者必有其一,却不可少”,言下之意,此二气不同于“俗”,而是近“雅”。而在另一则材料中,李东阳进一步指出:
作山林诗易,作台阁诗难,山林诗或失之野,台阁诗或失之俗。野可犯,俗不可犯也。盖惟李杜能兼二者之妙,若贾阆仙之山林则野矣,白乐天之台阁则近乎俗矣,况其下者乎。〔39〕
可见,在李东阳看来,即便是同样近于“雅”,台阁诗与山林诗也有不同,山林诗即便近于“野”,也不至于近“俗”,而台阁诗则有近“俗”的可能。所以,从这一点上来说,庄昶部分诗虽然浅俗,却仍有其近“雅”的诗学意义。
在雅俗之辨的思考中,山林与台阁的矛盾得到了一定的厘清,矛盾双方的特征进一步明晰。但这样一对矛盾统一体何以能够成立?这一问题仍然有待解决。于是,李东阳将前述的雅俗之辨进一步凝练,并使之与“心”联系起来,进一步开掘其中的诗学思想,其《洗句亭》云:
洗句复洗句,洗句先洗心。心清绝尘滓,句清无哇淫。洗句尚可浅,洗心须用深。
所用有深浅,水哉何古今。有句莫太清,太清寡知音。知音苦不遇,独和沧浪吟。〔40〕
可见,在李东阳看来,“洗句先洗心”,“心”“句”有先后之分,再者“洗句尚可浅,洗心须用深”,故“心”“句”又有深浅之分,“心”之深浅远远重于诗句表面的雅俗,诗学领域的台阁与山林的矛盾最终在“诗心”的影响下实现统一。“心清绝尘滓,句清无哇淫。”诗心深则诗句清,诗句清则和者寡,于是只得“知音苦不遇,独和沧浪吟”。而这也正是成化、弘治时诗学领域对于思想领域之心学兴起的一种回应。对于诗学领域而言,可以说是一种“诗心”。当这种“诗心”表现在行动上时,曲高和寡的诗人开始从山林静坐中寻找自我,但这并不意味着台阁之思的消失,而仅仅是山林之思在一次矛盾斗争中占据上风。正如庄昶所说“君子不必仕,不必不仕,时而已矣”。当时机成熟之时,台阁之思会有反动,于是庄昶在山林中写下颂圣的诗句,甚至再次出山,而这也正与“忘世非我本心,山林亦我素志”的“心”相合。可以说,这便是庄昶这群山林诗人的“诗心”。而对于像李东阳这样久居台阁的诗人来说,他们的心中也时常会有山林对于台阁的挑战,在这一颗颗像李东阳般“可与语者谁,心口两无声”的无奈之心中,习隐之思油然而生,这便是他们的“诗心”所在。
可见,虽然李东阳与庄昶的交游及诗学创作,只是成化、弘治诗学中台阁与山林矛盾的一个缩影,但他们的诗学意义却具有一定代表性:从文学与政治的矛盾出发,或者出入台阁,或者投身山林,最终在内心世界的“诗心”里求得二者的平衡,形成这一同源、殊途却又同归的诗学特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