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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献忠“平毁荆州城”辨正

2020-12-12陈礼荣

关键词:张献忠荆州

陈礼荣

(荆州日报传媒集团 理论部,湖北 荆州 434023)

发生于明朝末年的张献忠“平毁荆州城”一说,始见于康熙版的《荆州府志·城池》:“明崇祯十六年,癸未,献贼驱民男女,平其城。皇清顺治三年,巡道李栖凤、总镇郑四维率兵民完城垣,址如之。”[1](P183)对此文中所涉及到的两个当事人,在同书的《职官》门类中,分别标注为:“(巡守上荆南道)李栖凤,辽东人,生员”,“(总镇)郑四维,洧川(今为河南省开封市尉氏县辖镇)人”。[1](P333)但对此二人的生平简历,此书均付阙如。

清顺治帝入继大统(1644年)前后的两三年时间,正是明清易代的关键时期。清军、农民军及南明军等三支大军,为争夺处于长江中游地区的冲要之地——湖广大地,展开了一场跨越两年的荆州城攻防战。据《清史稿·世祖本纪》记载,这场战役在顺治二年的七月间揭开序幕,至翌年的二月最终结束。虽然这两场战斗相隔近半年时间,但其参战对象、攻防态势等皆一脉相承。尤其是到了战争的后一阶段,虽交战双方、战斗格局和前一场战斗相比,均发生了明显的变化,攻防双方都摆出志在必得的架式,但若是从作战的主动方即攻城的大顺军而言,如果前一场战争的目的是通过攻城拔地为自己暂觅一处立足之地的话,那么后一场战争,也就是战役的第二阶段,其作战目的便具有了战略性决策的鲜明特色:它既要给自己解决求生存、图发展的立足空间,又要达到与南明军结为同盟,一起抗御清军的共同目标。

有鉴于此,这场荆州城攻防战是在特定时期和特定局势下,直接关系到清军、农民军及南明军等三方在特定区域内存亡兴衰的生死鏖战,而具体到此前张献忠是否有过“平毁荆州城”这个举动,又在一定程度上映衬了这场大战的艰巨与残酷程度。所以,针对清康熙版《荆州府志》关于这一事件的叙述,并通过当年对此战有过记叙各类史籍的查核,是辨析厘正这一历史事件,还其本来面目的基本手段和途径。

在明清易代的关键时期,以荆州城攻防战为核心的这场大战,应始于明崇祯十六年(1643)岁末。当时,农民军李自成部继十月破潼关、十一月占西安之后,乘胜挥师西进,分兵四出。平凉、庆阳、平阳、甘州等地,或降或克,京西门户由此打开。农民军张献忠部亦屡获佳绩,自五月底攻陷武昌后,改其名曰“天授府”,立国号为“大西”,并设置政权机构,横扫湘、赣。正当其威焰甚炽,如日中天之际,《明史·张献忠传》中有记载称:“遂东犯江西,陷吉安、袁州、建昌、抚州、永新、安福、万载、南丰诸府、县。广东大震,南、韶属城,官民尽逃。”接下来仅仅一笔带过,略叙为:“有献计取吴、越者,惮良玉在,不听;决策,入川中。十七年春陷夔州,至万县,水涨,留屯三月。”[2](P873)

在清康熙版《荆州府志》中,张献忠“平毁荆州城”一节,就发生在此时。对此,书中还另设《备遗》,收录无名氏著《荆郡贼变》,专述其在荆州的暴戾荼毒之状。文曰:“俄,又传献忠自湖南来,众号百万……甲申之春,倏遽西走,纵兵饥劫,驱民毁平城池,烧焚庐舍;百万生灵,杀掠一空,百里内外,无复烟火鸡犬。”[1](P1807~1808)

尽管清康熙版《荆州府志》对张献忠曾经占领荆州城一事描述得非常凄惨,但《明史·张献忠传》却对此事似乎完全不屑一顾。我们发现,前文中所提及的由湘赣到川东的府县中,连袁州、万载,及夔州、万县等皆名列其上,却没有提及入川前的战略出发地——荆州。

无独有偶,当后来《清史稿》在言及清顺治二年李自成败走西安,由陕、豫入赣时,在《清史稿·世祖本纪》中也只是说:“(顺治二年) 闰六月甲申,阿济格败李自成于邓州,穷追至九江,凡十三战,皆大败之。自成窜九宫山,自缢死,贼党悉平。”[3](P35)一笔带过,将荆州乃至湖广悉数省略。

那么,是不是康熙版《荆州府志》中关于张献忠曾经“平毁荆州城”一事的记叙,全系空穴来风呢?笔者通过全面深入地核查史籍,发现这一揣测也不对。

比如,由计六奇所著的《明季南略》,在书中“张献忠杂志”一节的文字中,曾记载道:“按,黄澍疏曰:‘正月初三日,据郧标右营副将贾一选塘报:献逆于十二月十五日自荆河口搭浮桥渡河,十二月二十四日入荆州城,及老回回合营。先是,荆为闯逆部贼任、孟二贼所据,老回回曾与之争。自献逆渡河,而任、孟宵遁,为分为合,似未可知。’”(1)参见计六奇《明季南略》第五卷,南都甲乙纪(续)。

事实上,张献忠自起事以来,于明崇祯年间曾先后两次率部到过荆州。第一次是在崇祯九年(1636),他邀集罗汝才、马守应及闯塌天等农民军首领自鄂西北均州(今湖北省丹江口市)过来,扬言会攻荆州。只因其骄纵轻敌,被明军在荆门设伏,打得狼狈逃窜,只得“顺流东下,与江北贼贺一龙、贺锦等合,烽火达淮扬”[2](P872)。此事因与论题无涉,故不赘述。第二次是清康熙版《荆州府志》所称张献忠“平毁荆州城”的事发当年,其详情恰如计六奇在《明季南略》中所叙,由湖广巡按御史黄澍所援引的贾一选“塘报”,是为最佳佐证。

贾一选时任郧标右营副将,明清易代之际,曾与张献忠结下梁子,是张献忠的老冤家、死对头。崇祯十一年(1638),张献忠因战败搞假投降,郧襄兵备道王瑞旃从旁提醒明廷兵部尚书兼右副都御史熊文灿说:“抚之权惟我操,则可;不得委其权于贼,贼以抚愚我,我岂可以抚自愚?”而在王瑞旃提出应添设的警戒部队中,便有“南漳贾一选”部。[4](P250)后来,到了崇祯十二年(1639)五月,张献忠于谷城再举反旗,李自成也来会合接应。面对此前精心设下的“抚局”彻底破产这一局面,明廷派杨嗣昌以“督师辅臣”身份前往湖广,拟定围剿农民军的计策。杨嗣昌打下的如意算盘,是花重金收买被捕的农民军将弁,再派他们潜回去谋刺张献忠。当年在杨向朝廷奏报这一行动的最初成果中,即有“本月十七日据副将贾一选报,获贼人三名”[5](P898)。由此可见,此人多年与张献忠周旋,非常熟悉对方,由他所提供的张献忠自荆河口渡江而进入荆州城的日子,亦即崇祯十六年(1643)的“十二月二十四日”,应该确凿无误。

按照荆州当地民俗,十二月为腊月,而二十四日正好是传统“过小年”的当天。在中国古代黎庶百姓的心目中,所有人对节令时俗均抱有一种深切的尊崇敬畏之心。如果不是军情紧迫,张献忠及其手下都应该趁着这难得的机会,于战争间隙期在荆州准备度除夕,迎春节了。过完节,张献忠便要发兵进川,其陷夔州,至万县,破涪州,“进陷佛图关”,[2](P872)一路上势如破竹。因为他在荆州逗留的时间非常短,所以清人查继佐在《罪惟录》中仅记载:“十七年春,(张献忠)弃长沙,造浮桥于三江口,渡师过荆州,尽弃舟楫,步骑数十万犯夔州,连陷涪、泸。”[6](P2948)

换句话说,张献忠既然只是“过荆州”,就没有理由,也没有必要在这个当口拆毁早就打算放弃的荆州城。须知,这座实测为“(城垣)周一十八里三百八十一步,计三千三百九十九丈、高二丈六尺有奇……城外掘上为尺,阔一丈六尺、深一丈许”[1](P183)的荆州城,别说外为砖砌,内培厚土而且又层层夯实,只看那用以焊接砖缝所灌注的糯米浆拌生石灰,历经数百年的风雨剥蚀,至今仍坚固如初,当年若说张献忠想要“平其城”,谈何容易!

综上所述,无论是《明史》,还是《清史稿》,以及全国大范围的历史叙事史籍中,对于崇祯十六年至顺治三年这数年间的荆州状况,均未置一辞。而计六奇、查继佐等史家的记叙,也排除了张献忠对荆州“平其城”的可能性。那么,此事被堂而皇之地载录进地方志,中间肯定有其不宜言明之处。

至于在《清史稿·世祖本纪》中,对这场跨越两年的荆州城攻防战,之所以会轻看前一场战斗,而看重后一场战斗,是因为后来发生的不仅为“收官” 之战,更主要的是其指挥者乃清初八旗名将、贝勒勒克德浑。然而,这段记载能自“(顺治二年) 闰六月甲申,阿济格败李自成于邓州,穷追至九江”而肇启始端,则是极有见地的。因为正是从这“闰六月”开始,荆州一地的政权性质和权力格局发生了根本性逆转。

在《明季南略》中,黄澍的奏疏援引郧标右营副将贾一选的塘报,曾明确指出:“先是,荆为闯逆部贼任、孟二贼所据。” 这就是说,当张献忠亲率大军“过荆州”之际,此前这里不仅是大顺军的地盘,而且还有李自成派来这里驻守的部队,以及委任的荆州防御使孟长庚等一班人。

早在明崇祯十五年(1642)九月,李自成率军攻克鄂北重镇襄阳。其时大顺军号称已达百万之众,军威甚壮。于是他改“襄阳”为“襄京”,称王建号,制定官制营规,并向各占领区委官建政,又派出军队驻防。

此时,明右副都御史、偏沅巡抚陈睿谟正率军防卫荆州,朝廷给他颁发的敕谕,重点是命其保护好封藩于此的惠王朱常润。陈睿谟深知护藩的责任重大,行事非常谨慎。当年十二月初九日,夷陵(今宜昌)、当阳、荆门等处均已失陷,陈睿谟担心一旦荆州不保,“陷藩”之罪在所难逃,遂以“群寇猖獗已极,荆兵单弱寡援,惠藩情迫出城”[7](P105)为由,带兵保护惠王等出城,移往沙市江边的官船上,以观事态发展。当月十六日,大顺军前锋已抵达荆州城下,陈睿谟等马上吩咐开船,保护惠王及辽藩宗室人丁由水路撤往湖南。

大顺军未经一战即轻取荆州,随同而至的除了李自成委任的御使孟长庚,还有荆州尹张虞机等,由左营制将军任光荣及其所部六千人马,于当年十二月十八日大举入城。孟长庚系河南洛阳人,曾举乡试,后见入仕无望,遂投靠农民军;张虞机是许昌长葛县人,也是个落魄秀才。进入荆州后,孟、张等人便现身说法,动员当地读书人屈身折节,归降大顺军。为了表明自己已与旧政权一刀两断的决心,他们还断然处死了没来得及逃跑的辽藩宗室、湘阴王父子祖孙五人。对愿意归降的士人,孟、张等择优录用。时间不长,大顺军便相继为监利、公安等县配齐了地方官,协助其打理政务。

当张献忠亲率大军进抵荆州前,当地的大顺军政权已基本稳固,成为其建制健全、政务畅通的一处根据地。恰如《明季南略》所言,“自献逆渡河,而任、孟宵遁”,为避开与张献忠部发生正面冲突,任、孟等人引兵退往监利、潜江等偏僻地区,暂时蛰伏下来。

张献忠此番过荆州,较为明显的收获是收纳了另一支农民军,即老回回马守应的原部人马。早在李自成北上之前,就曾派与之结盟的马守应率军前往湖南攻取澧州。明崇祯十六年(1643)春,马守应在大顺军任光荣、孟长庚部的配合下,南进常德,并攻占了澧州。不久,任、孟等转攻岳州,损兵折将后败归荆州。马守应见状,也相机撤离澧州。这时江湖上已有传言,说李自成已开始翦除早期先后举事的农民军首领,如罗汝才、贺一龙等。马守应对此心存畏葸,再见旧时伙伴张献忠发兵入川,遂马上前往投靠。

至于张献忠率大军离开荆州向四川进军的具体时间,有计六奇在《明季南略》中录引左良玉呈奏的《恢复多城疏》可作印证:“又于十七年正月十六日恢复监利,二十二日恢复石首,二月十一日恢复公安。”(2)参见计六奇《明季南略》第五卷,南都甲乙纪(续)。明军左良玉部能够在当年元宵节过后就进入监利、石首和公安等地,可见张献忠的大西军入川之战十分紧迫。在此期间,一直跟随张献忠部的是左良玉帐前的副总兵马进忠。早年马进忠是“十三家”农民军之一,人称“混十万”。此人系陕西延安人,后因战败而归降了左良玉,在镇压农民军时以心狠手辣、屡立战功而不断擢升,官居副总兵。此时他见张献忠等前脚刚离开荆州,任光荣、孟长庚后脚便马上进城,十分恼怒,当下便扬言马上渡江,与大顺军争夺荆州。

面对着局势发生的这一新变化,大顺军及时作出应对部署。对此,谈迁即在《国榷》中的“明崇祯十七年(1644)九月”条目内,明确记载了有关“李自成使孟长庚城江陵”的内容。

事实上,当孟长庚来主持“城江陵”时,其工程量相当有限。因为仅在两年之前,即崇祯十五年(1643),明右副都御史、偏沅巡抚陈睿谟即对城垣做过一次大规模修葺,事后他向明廷汇报称:“荆州系数省要冲,惠藩肇封于此,固其素所觊觎而不能一日忘者。自臣再奉旨:移驻护藩。于上年九月竭蹶赴荆,凡备御四事,如修城、建台、浚壕、练兵、措饷、缯具,渐有头绪,即惠藩于修浚各项,亦捐助禄资。年来可幸安堵不虞。”[7](P105)

显而易见,陈睿谟当时是打算坚守荆州城的,而且连惠王朱常润也掏出自家窖藏的亲王“禄资”,用来赞助“修城、建台、浚壕”等筑城事宜。从目前荆州城留存至今的文字砖来看,早在惠王就藩之前的万历年间,朝廷也曾拨款对城垣做过一次大规模修整。时至今日,荆州城环周城垣上留存的诸多文字砖证实了这一点。

由此可判定,孟长庚主持的这次“城江陵”,也就是对前些年因风霜剥蚀而对城垣所造成毁损、残破处略加修葺和增筑而已。由大顺军占领的荆州,管辖光化、安陆、孝感、应山、京山、长阳、远安,甚至还包括湖南的华容等十八个县的大片地区,想要动员各地拿出一定份额的人力、物力和财力来增筑荆州城,实在不算难事。

所以,此番由大顺政权操办的“城江陵”,应当是荆州筑城史上的一桩大事。但到了顺治二年“闰六月”,荆州的政权性质和权力格局便发生了根本性的逆转,其原因在于原大顺军裨将郑四维诛除了前防御使孟长庚,使这一处农民军的地方政权变成长江中游地区由清军控制的军事重镇。关于这一点,有郑四维本人的陈述为佐证:“臣自受皇恩,矢心报效。前于闰六月二十一日,将斩叛开城,投诚归顺,并蒙英王令守荆州,及请剿除余贼‘一只虎’等,拜发一疏,皆以剿贼安民,保固封疆,此臣区区一点愚忠。”[8](P170)

引人瞩目的是,以上所述摘自“顺治二年七月二十五日”之《荆州副总兵郑四维揭帖》,这就意味着这封乞援文书是具报人郑四维在第一次荆州城攻防战进行到最为紧张的关键时刻,上呈给清廷的。换句话说,正是因原大顺军叛将、现清“荆州副总兵”郑四维在荆州的一夜易帜,使顺治二年的“闰六月”在当地历史上铭刻下了一段不可磨灭的印记。

明清易代是中国古代史中较为血腥的一场重大社会变故,具体到荆州而言,其杀戮惨烈之甚,战争延续时间之长,更是令人发指。造成这一状况的主要原因,是李自成在仓促间轻率地放弃了这方战略重镇。

据史籍记载,明崇祯十七年(1644)四月,明山海关守将吴三桂召清军入关,李自成大顺军在一片石会战中大败返京。此后他弃守京城,仓皇西逃,七月放弃西安,一路溃败。于次年(清顺治二年,即1645年) 二月进入荆州,暂得喘息。可李自成在荆州未及一月,便将荆州交给孟长庚防守,带上左营制将军任光荣等,率全军沿汉水“水陆并进”,主动放弃了襄阳、荆州、承天、德安等四府大片区域,匆匆忙忙地向东南方向退却。[9](P161)

自清顺治二年的年初开始,清英亲王阿济格率领一支虎狼之师一路西征,追着李自成穷打猛攻。李自成似乎毫无招架之力,在九江战败之后,仓皇西走,于当年五月初二日在湖北通城九宫山被当地村民误杀,任光荣在战乱中也不知所终。由于这场重大变故发生得太过突然,以致令此前被留在荆州协助孟长庚守城的郑四维顿生叛心,纠集部属死党杀死孟长庚,投降清军。

阿济格当下便委任郑四维为副总兵,率领原部兵马驻留荆州,自己班师还京。不料没等阿济格等抵达北京,郑四维的麻烦就来了。原来,当明军大将左良玉死后,其子左梦庚也投降了清军。在孰去孰留的问题上,原左部将领马进忠与左梦庚发生龃龉,当即宣布脱离左营,麾军西上占据岳州,开始独立行动。此时,原大顺军后营制将军李锦(原名李过,绰号“一只虎”)自陕西延安一路南下,进入襄(阳)、荆(州)一带。不久,另一支大顺军在襄阳卫左威武将军高一功的率领下,也由陕西汉中经四川达州、夔州等处,进入湖广境内与李锦会合。与李、高等相随而至的大顺军将领,还有后营左果毅将军张能、马重僖,中标右威武将军李友,前营右果毅将军田虎,左营威武将军刘汝魁等一众人马,号称九部,因其携老营(指随军家属和辎重)迤逦自西而来,故称西路军。这支军队的众将领听说郑四维杀害孟长庚而投降清军之事,非常愤慨,纷纷表示愿合兵一处,协力攻打荆州城。

郑四维见大顺军云集城下,连营结寨,声势浩大,不由心急火燎,便紧急向驻守武昌的清总督江西、湖广等的八省军门、梅勒章京佟养和求援。他说:“死贼一只虎的名李锦等,原与李闯誓同生死,皆封大爵,衷怀叵测,自四月负固西山,劫杀观望”,“不意复有死贼高一功等自四川夔府而下,与李锦合营一处,遂破荆门州,旋陷当阳县”。[8](P170)

佟养和见军情紧急,不敢怠慢,遂火速奏报朝廷。摄政王多尔衮闻讯十分震怒,此前英亲王阿济格在捷报中尚夸口称“贼兵尽皆剿除”云云,邀功请赏,刚班师还京,前线竟又警报频传!多尔衮抓住此事,对阿济格痛加斥责,并于八月二十八日颁谕,降其亲王爵为郡王,另罚银五千两;对固山额真谭泰则削除公爵勋位,解除原固山额真之职,降为昂邦章京,令其赎身;另罚护军统领鳌拜银一百两;另外还特别规定:“此次出征功绩,则不许议叙。”[10](P94)多尔衮一面密嘱佟养和对郑四维善言抚慰,并交待速将阿济格留在湖北的军资甲帐,尤其是威力强大的火炮等城防利器及时划拨给荆州,一面令原明朝归降的甘肃总兵、镶红旗汉军籍秘书院副理事、山东东昌道李栖凤改任湖广上荆南道,急赴荆州,协同郑四维守城。

七月二十一日,战斗在荆州城下打响。郑四维在塘报中惊惶万状地说:“死贼离城扎营,马步往来不下万余……至夜,死贼于城南、西、北三面围定,分头九股……各统贼众填壕搭梯,扎棚挖窑,百计攻打。”[8](P170)

由于此前荆州城经由陈睿谟、孟长庚等相继整修加固,防御能力已大大增强;再加上其南临长江,北据太湖港,西靠沮漳河,东有便河 (即古龙门河),城垣环周,水网密布,河湖港汊,纵横交错等地貌优势,攻城方的大顺军人数虽多,但于阵前无法展开兵力。尤其是这支军队此前经千里跋涉,原有的攻城器械毁损殆尽,而自佟养和划拨的火炮却威势甚猛。郑四维苦撑危局,拼力死守,半个月打下来,西路军虽营帐相接,壮士云集,但因城坚难克,虽反复强攻,难以奏效。李锦、高一功等见清总督佟养和“已遣总兵张应祥、贾三省、郝效忠带官兵二万抚剿”[11](P418),均相继进入战区,事出无奈,只好撤围,向湘鄂边松滋、澧州(今湖南省澧县)一带转移。

到了八月间,又有一支大顺军余部辗转进入湘鄂边。这部分军队是李自成遇难后剩余的残存人马。他们在田见秀、吴汝义、袁宗第等将领的带领下,一路奔波劳累,辗转觅食。田、吴等人先是与清方的佟养和部“议抚”,后来又与南明方的何腾蛟谈和,但这两方均无法为其解决给养问题,反倒指定他们前往对方区域内去“就食”。正当其走投无路之际,欣闻李锦、高一功等已在松、澧一带站稳了脚跟,特地赶来会合。自此,两支大顺军合兵一处,南倚武陵山脉,北接长江,驻留下来休养生息,军威甚壮,史称“连营百里”[11](P127)。

此时南明政权的湖广巡抚堵胤锡瞅准机会,亲自赶赴大顺军老营,洽谈联合事谊,劝说李锦等大顺军将领与南明联合抗清。李、高等人接受其劝谕,决定投向南明。隆武帝朱聿键闻奏,“大喜,加胤锡兵部右侍郎兼右佥都御史、总制其军”,除了对李锦等大顺军将领加官晋爵、犒银赏金之外,还“赐锦名,赤心;一功名,赐必正”。同时,又敕命“号其营曰忠贞,封高氏(李自成妻) 贞义夫人,赐珠冠彩币,命有司建坊,题曰:‘淑赞中兴’。胤锡遂与赤心等,深相结倚,以自强”[2](P779)。

自此,大顺军改称忠贞营,其活动内容又揭开了新的篇章。

早在八月间,郑四维就曾接到情报,称近在岳州的马进忠已与大顺军诸将等先后与佟养和私下洽谈,“借抚为名,即荆州讨为安插之地”,心中焦急万分。他觉得这次双方若能为“就抚”一事协商成功,势必会危及自己在清廷的地位和影响。由此,他利用七月下旬刚获得的守城之功向清廷呈具禀帖,揭露这个抚局的真实意图,并进一步向清廷表忠心:“皇上止知闯逆已除,不知余孽全在;佟军门止知余孽就抚,不知真抚者何人?”最后,他还以椎心泣血的口吻哀告清廷,情辞恳切地说:“如欲平天下,必先除此辈!”[8](P172)

不得不承认,身为大顺军叛将的郑四维,确实道出了马进忠等人试图借庙躲雨的本意,但他不知道的是,南明政权已经策划好了新的用兵方略。从战场态势的整体来看,清廷大体上控制着长江以北地区,其势力尚未伸入到湖南境内;而对南明政权一方而言,湖广总督何腾蛟驻长沙、湖北巡抚堵胤锡驻常德,忠贞营的占据位置,正处于湘鄂边一带。因此,面对这“新三足鼎立”之势,雄心勃勃的何腾蛟与堵胤锡议定,南明军将与忠贞营统一行动,分道出师,一举攻取荆州。对此,王夫之在《永历实录》中记叙道:“腾蛟与胤锡会议出师……张先璧自请从茶、攸出吉安,唯监军道章旷率(马)进忠、(王)允成为前部,下岳州,腾蛟率偏将满大壮、吴胜兵数千人继之。檄胤锡督高、李部自澧出荆。”[12](P64)事若得成,天下局势必定焕然一新。

顺治三年(1646)正月下旬,何腾蛟命令各部开始行动。这一轮作战对守城方而言,压力甚大。如果说发生在前一年七月间的那场战斗,是攻城方大顺西路军于行进间转入进攻,事发仓促的话,那么此番攻城的忠贞营将士则是经过四个多月的休整,完全是有备而来。对此,计六奇在《明季南略》中将这一轮的荆州攻防战记叙得绘声绘色:“荆州推官赵振芳监其军,措粮储,运火器,自二月朔渡江,攻城凡六昼夜;大小神器如轰雷,不绝远近间数十里。云车炮石,百道齐攻。”(3)参见计六奇《明季南略》,卷十四,粤纪(续),《堵胤锡始末》。

有了南明政权的加盟,忠贞营的攻城能力已大大增强,与半年前以疲惫之师在行进间仓促攻城的状态相比,这一次战斗的激烈程度已不可同日而语,乃至“大清帅郑四维监守,城崩数十处,皆随方拒战”。当荆州城下鏖战正酣之际,有人向堵胤锡提议:“荆城夹蜀(即长江)、汉二江之门,水高于城者数丈;昔人筑堤为长围,使水入江,安流赴海。若决二堤,则两江之水建瓴而下,荆、襄一带望风归附,恢复之机在此一举矣。”堵胤锡听后,断然拒绝:“我为朝廷复疆土,首以民人为本;若此,则生民胥溺,我得空城何益?”但此时连忠贞营诸将也已“下令营兵各备锹锄以待”,因此导致双方“往返商榷,稽迟二月,而省兵救至,与战失利,诸将遂溃而还”。(4)参见计六奇《明季南略》,卷十四,粤纪(续),《堵胤锡始末》。阵前顿失战机,是军中大忌。但堵胤锡坚持正义,这对荆州城中的数万生灵而言,联军虽败犹荣。

《明季南略》中所称这支“省兵”,是自前一年岁末由清廷飞檄自江宁(今江苏南京)调来的清平南大将军、多罗贝勒勒克德浑及其所率之八旗主力。原来,当清摄政王多尔衮接到湖北巡按马兆煃于顺治二年十一月二十二日发来的告急文书后,见湘鄂大地现有南明军与忠贞营云集一处,觉得战机难得,遂火速密谕勒克德浑亲自领军溯江西上,进入荆州战区,以图决战。在荆州城下,清军一方因为勒克德浑这支生力军的加入,战场局势顿时改观。顺治三年,勒克德浑向清廷呈上奏疏,对此次战役的实况作了如下概述:“臣等奉命于去年十二月十八日自江宁乘舟向湖广进发。正月初十日抵武昌,二十九日师至石首,闻贼渡江,围攻荆州,贼船千余艘泊江上。臣等於二月初二日遣尚书觉罗郎球等赴江南岸,谕令贼倘渡江,即行督剿,夺其船艘。大军遂去荆州百里渡江,乘夜疾驰。初三日早抵荆州,贼竟不觉,尚尔攻城。我军突分两翼,直躏贼营,大破之,斩获甚众,薄暮收兵,郎球等于江南岸获贼船千余艘。次日,遣奉国将军巴布泰等追杀贼众于安远(按“远安”之误)、南漳、喜峰山、关王岭、襄阳府等处,扑斩残寇殆尽。”[8](P174)

勒克德浑抵达湖广后,开始打击那些以召降纳叛而聚扰起来的南明军队。在何、章二人统领之下的南明军队,兵骄将惰,不可节制。对于当年战区内的进程和状况,王夫之在《永历实录》中曾痛心疾首地记叙道:“腾蛟与胤锡分道出师,会清兵大举攻忠贞营,腾蛟前部遇之于岳州,不战而退,清兵遂渡江。胤锡方帅必正诸军围荆州,诸老营留屯公安之草坪……(清兵)径袭草坪,轻骑潜抄,越两日夕,拔三营,而余营尚不知也。已而惊扰,自相践蹂,鹜散而西。必正、赤心大惊,撤围走,荆州守兵开门蹑之,全营大败,弓仗马骡夺弃滨尽。自是,忠贞营之精锐耗矣。”[12](P128)在岳州方向,南明军马进忠部一见清军来攻,未经力战,即主动避离战区,而其副将马蛟麟在战场上当面向清军投降。何腾蛟、章旷见状,捶胸顿足,心知此战已势不可为,但也无可奈何,唯有垂头丧气地收拾残局,退回长沙。清军见湘鄂西门户洞开,疾速前进。勒克德浑亲自率大营进驻石首,随即派觉罗郎球率一支精骑于二月初二日向西直扑公安,长驱直入,直捣忠贞营的老营。忠贞营后方基地的三营军兵骤受攻击,损失惨重,其辎重甲帐被掳掠一空。

此时,正在猛攻荆州城的忠贞营尚不知情,依然在奋力攻打。清军主力在距荆州城百里远的地方渡过长江,乘夜驰驱,在次日直抵荆州城外。忠贞营将士正在懵懂之中,勒克德浑便传令发起总攻。清军分两路直冲忠贞营的攻城堡垒,李锦等猝不及防,仓皇间连战马也未及备鞍,慌忙应战,一时间兵戈横击,人仰马翻,所余残部惊魂未定,当下向西逃散。

这一战打得干净利落,勒克德浑借助于以荆州城为铁砧的依托效应,猝然发力,重锤猛击,竟获全功。忠贞营元气大丧,李锦等万般无奈,只好带领残兵败将退入兴山、秭归、巴东等高山峡谷地区。堵胤锡功亏一篑,伤心欲绝,“公坠马,伤臂几死”,唯有写诗来宣泄心中的极度郁闷与失望。其在《过新化驿》中,有句云:“鬼定有知号汉阙,家于何处吊荒原”,“倒番‘廿一’听前史,正气千秋歌到今”。(5)参见计六奇《明季南略》,卷十四,粤纪(续),《堵胤锡始末》。其悲怆之情,宛如杜鹃泣血,可谓伤心欲绝。

明清易代之际荆州攻防战的结束,令此前由清军、南明军及农民军等三方在战区内形成的基本平衡态势,发生了向清军一方倾斜的重大战略转移。此战过后,贝勒勒克德浑以战功而顺利晋爵,加封为顺承郡王;郑四维也因战功擢升,任“都督同知、充总兵官镇守荆州等处地方”[7](P142);李栖凤更是官运亨通,先升任为湖广布政使,再加太子少保、擢广东总督。值得注意的是,当清康熙二十四年修纂《荆州府志》时,在《备遗》中收录有无名氏著《荆郡贼变》,专述农民军在荆州的暴戾荼毒之状,但作者在结尾处仍情不自禁地道出苦衷,是为“纪当年之变乱,沐今日之升平,我国家鸿恩丰功,真古今所才有也”[1](P1812)。联系到文章前面在铺叙“诸贼之害”时,即有“驱民毁平城池,烧焚庐舍”之说,那么在“皇清”立国之初便刻意彰显“鸿恩丰功”之用心,昭然若揭。当然,李栖凤可撇开勿论,倒是郑四维先前确也有过曾参与“完城垣,址如之”的往事,但那显然是应列入他尚在孟长庚帐前,且恭立于大顺军的旗帜下“城江陵”时期罢了。

至于修纂于乾隆五十九年(1794)的《江陵县志》,更是令人匪夷所思。其文居然将康熙版府志的那段话刻意地铺陈和填充,使这一本属子虚乌有“平毁荆州城”的过程愈显具体化、细节化。其文曰:“崇祯十六年,流贼张献忠陷荆州,驱男妇平城垣,至以爪指代锹锸,坚者凹其半,凌陟者为平地矣。国朝顺治三年,荆南道李栖凤、镇守总兵郑四维率兵民重筑,悉如旧址。”[13](P357)此中所叙之“以爪指代锹锸”“凌陟者为平地”诸说,更是不可思议。究其根源,此事不过是战后于清廷当局叙功授奖时,由当事人巡道李栖凤、总镇郑四维等为向上司夸饰守城功绩、宣扬作战艰辛的一种伪托之辞。后来,当地修史编志时,为了给“皇清”的脸上贴金,主事人竟然于有意无意间罔顾史实,采信并收录了这一说法,造成史迹上的讹误,实在是不足为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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