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猇亭的特殊来历及猇亭之战的称谓演变

2020-12-12王前程黄璐

关键词:西陵青州三国志

王前程 黄璐

(三峡大学 文学与传媒学院,湖北 宜昌 443002)

蜀汉章武二年(222),吴蜀两大政治军事集团为了争夺战略要地荆州(以今湖北省荆州市为中心的江汉地区),在荆州宜都郡地界(今湖北省宜昌市境内)展开了一场生死大战,史称猇亭之战,又称夷陵之战。但是,这场生死大战为什么被称作猇亭之战?猇亭这个地名有何特殊含义?“猇”是何种动物?猇亭源自何时何地?因何人何事而得名?人们对此大多并不了解。针对这些问题,笔者拟从“猇”字的含义和猇亭的设置、三国猇亭与刘备的渊源及猇亭之战战役名称的演变等方面作一探讨。

一、“猇”字的含义和猇亭的设置

在许多人看来,猇亭之战的“猇亭”,是一处有点怪异难以理解的地名,为什么要取名“猇亭”?“猇”字究竟是什么意思?语言文字学界通常解释:“猇”同“虓”(xiāo)。“虓”字早见于先秦《诗经·大雅·常武》一诗:“王奋厥武,如震如怒。进厥虎臣,阚如虓虎。”而“猇”字最早见于东汉班固《汉书·地理志》。《诗经·大雅》中的作品大多产生于西周时期,可见“猇”字的出现大约晚于“虓”字近千年。与班固同时代的著名文字学家许慎著《说文解字》,其虍部收有“虓”字,而犬部未收“猇”字,亦说明“猇”字可能是汉代产生的俗字,也可能是民间对于“虓”字的误写而产生的异体字。

《说文解字》释“虓”字曰:“虓:虎鸣也。一曰师子。从虎,九声。”[1](P103)师子,即狮子。无论是指咆哮的老虎,还是指吼叫的狮子,都是威猛无比的猛兽,其引申义为“威猛雄壮”。“虓”字从“虎”,其基本含义是虎鸣、虎声,即虎的咆哮声、怒吼声。至魏晋南北朝时期,“猇”字进入了语言学家的视野,梁代学者顾野王在《玉篇》卷二十三中,将“猇”字归入犬部,释字曰:“猇:胡包切,虎欲啮人声也。又许交切。”[2](P191)所谓“胡包切”“许交切”,都是注释“猇”字的读音。“虎欲啮人声”,指老虎扑杀人类之前的吼声。可见南北朝时期依然保留了“猇”(虓)字的本义。还有许多学者认为“猇”字亦同“唬”,《说文解字》口部亦收有“唬”字:“唬:啼声也。一曰虎声。从口,从虎。”[1](P35)但“猇”“唬”虽然都含有“虎声”之义,但形体相差较大,且“唬”字基本义是“啼声”,即鸟啼声,二者不应混同。

北宋真宗、仁宗时期,朝廷组织一批学者编修了两部大型韵书《广韵》和《集韵》,《广韵》早于《集韵》31年。《广韵》仍旧遵从了许慎《说文解字》和顾野王《玉篇》等文献对于“猇”(虓)字的释义,而《集韵》卷三则增加了“犬声”的含义:“猇:于包切,虎声。……一曰犬声。”[3](P518)说明至迟在北宋时期,“猇”字在民间又产生了新义。其原因应与实际生活有关:古代丘陵山地多林木,亦多虎豹豺狼等猛兽,常常会攻击牲畜和人类,老虎发出一阵吼声,家犬闻之吠声连连,虎声引起犬吠实属自然,“猇”字便渐渐由本义“虎声”又生发出“犬声”这一扩展义。至清代官修《康熙字典》中,“虓”字在“虍部”,“猇”字则归入“犬部”,编者又将《玉篇》和《集韵》的不同说法收录在“猇”字条下。于是今编《古代汉语词典》据此注释云:“猇:同‘虓’。虎吼声。《玉篇·犬部》:‘猇,虎欲啮人声也。’又犬吠声。《集韵·爻韵》:‘猇,犬声。’”[4](P1721)今湖北宜昌的文人学士参照《康熙字典》等文献的解释,又以《山海经》式的艺术想象,在宜昌市猇亭区虎牙山古战场风景区内塑造了一尊既像虎狮又如猛犬的猇像,颇富创意与情趣。然而必须承认:“猇”的初始含义就是猛虎的咆哮声,可以指代猛虎、暴虎、怒虎,用作形容词,有凶猛、雄壮、虎威等等含义。“猇”与犬类关联,“犬吠声”作为“猇”字的扩展义,大约产生于唐五代以后。

从字面上看,“猇亭”之名应与猛虎出没或猛虎吼叫相关联。“亭”的常规意义是建筑物,许慎《说文解字》释“亭”字曰:“民所安定也。亭,有楼,从高。”[1](P110)古代建“亭”最常见的形态和用途分为三种。第一种是驿站邮亭,供行人停留食宿及传送文书。《后汉书·西域传》曰:“十里一亭,三十里一置。”[5](P103)第二种是亭台,供人们节日游玩休闲和临时聚集之用。第三种是岗亭、瞭望台,即设卡盘查过往行人和监视敌情的哨所。《韩非子·内储说上》记载:“吴起为魏武侯西河之守,秦有小亭临境,吴起欲攻之。”[6](P229)在供人居住和使用的意义上,它又产生了引申义,即亭级行政单位,大约管辖十来个里(村)。《汉书·百官公卿表》记载:“大率十里一亭,亭有长,十亭一乡。”[7](P624)乡、亭、里是古代社会基层行政单位,十亭为乡,十里为亭。三国时战将封侯者最初多封亭侯,如汉献帝封关羽为“汉寿亭侯”,刘备封张飞为“新亭侯”,等等。

历史上,“猇”曾为县级行政区名,最早见于东汉班固《汉书·地理志》:“猇:侯国,莽曰利成。”[7](P1270)宋人司马光《类篇》卷28亦载:“猇:……,县名,在济南。”[8](P319)可见,西汉青州济南郡下辖十四县、侯国,“猇”是其中之一。而作为基层行政区名的“猇亭”,最早见于三国人苏林的《汉书注》:“猇:音爻。今东朝阳有猇亭。”[7](P1270)东朝阳是东汉青州济南国所辖之县(东汉置县,今山东邹平县境内)。《大清一统志》卷127记载:“猇县故城:在章丘县北。汉征和元年,封赵敬肃王子起为侯国,属济南郡。后汉省。苏林曰:今东朝阳有猇亭。”[9](P503)征和元年是汉武帝年号,即公元前92年。赵敬肃王,即汉景帝第七子刘彭祖,汉武帝刘彻之兄,初封广川王,后封赵王,谥号“敬肃”,其子刘起封侯,其侯国曰“猇”,后废侯国置县,故称“猇县故城”。至东汉时,猇县(侯国)被废,降级为“猇亭”。可见,西汉有“猇县(侯国)”,隶属青州济南郡(今山东省济南市),为县级行政区名;东汉有“猇亭”,隶属青州济南国东朝阳县(今山东省淄博市邹平县),为亭级行政区名。

那么,吴蜀大战的“猇亭”又产生于何时?它究竟是一处邮亭、亭台、哨卡,还是一处亭级政区?在今湖北省宜昌的民间传说中,猇亭源于蜀汉虎将张飞,他任宜都太守时,视察虎牙滩下江滨一带地形,见此地十分险要,便令工匠修亭作记。亭子竣工之后,工匠在楹柱上雕刻了一个似猛虎又似猛犬的动物图案,并解释此物叫“猇”,以此来表现张飞勇猛善战的形象。张飞听说此事后十分高兴,便令工匠刻上“猇亭”二字,猇亭因此而得名。按民间故事所说,猇亭是一处亭台,得名于张飞修亭。作为民间文学故事,猇亭颇有想象力,但作为历史地名源流则缺乏文献依据。建安十五年(210),刘备占据荆州后,任命张飞为宜都太守,辖夷陵、夷道、秭归、佷山、巫等县(涵盖今湖北省宜昌市中西部、恩施州大部及重庆东北部等地)。《三国志·先主传》注引《献帝春秋》云:“备欲自图蜀,……使关羽屯江陵,张飞屯秭归,诸葛亮据南郡,备自住孱陵。”[10](P656)说明张飞在任宜都太守时,主要以秭归县(今湖北秭归县归州镇)为郡治地,目的是为蜀汉集团西进益州(今四川、重庆等地)作准备。建安十六年(211)秋冬,刘备率部入蜀,同时调张飞驻防南郡(今湖北荆州市),由孟达继任宜都太守。建安十八年(213),张飞随诸葛亮等人溯江入川,从此再也没有到过荆州地界。张飞出任宜都太守不足两年,又处在蜀汉立足未稳的草创时期,其财力、精力十分有限,专程视察虎牙滩并下令修建亭台的可能性不大。

作为吴蜀大战之地,“猇亭”首次见于陈寿《三国志》,一共出现了三次。《三国志·先主传》曰:“先主自秭归率诸将进军,缘山截岭,于夷道猇亭驻营。”[10](P663)《三国志·马忠传》曰:“先主东征,败绩猇亭。”[10](P776)《三国志·邓张宗杨传》曰:“先主东征吴,习(冯习)为领军,统诸军,大败于猇亭。”[10](P805)《三国志》分《魏书》《吴书》《蜀书》三大部分,《魏书》《吴书》的史料主要来自魏国、吴国史官之手,蜀汉长期不置史官,《蜀书》中的史料主要采录蜀汉档案。三国战地“猇亭”之名均见于《蜀书》,而《魏书》《吴书》记述刘备伐吴时从未提及“猇亭”,只使用“夷陵”“夷道”“宜都”“西陵”等地名,充分说明“猇亭”很有可能是蜀汉所置地名而不被吴魏史官熟知和认同。

从刘备“于夷道猇亭驻营”来看,猇亭明显是一处基层行政区名,其道理很简单。第一,古代历史典籍中以“亭”为名的地名,通常指亭级行政区名,如街亭、望亭、乌亭、赖亭、鄣亭、郢亭、安陵亭、舞阳亭、楚丘亭等等,猇亭即为此类。第二,刘备兵分三路伐吴,共十余万人马,其亲率主力亦不下六七万,驻营于夷道猇亭,如果猇亭仅仅是一处亭台、驿站或军事关卡,根本无法容纳数万军队的安营扎寨,足见猇亭是涵盖一片区域的政区名。当然,不排除“猇亭”既是政区名、又是一座邮亭名的可能性。由此可见,汉末三国时期有两个猇亭:一个在北方青州济南国东朝阳县(今山东省淄博市邹平县境内),产生于东汉,乃汉朝刘氏侯国故地;一个在南方荆州宜都郡夷道县(今湖北省宜都市、长阳县交界一带),产生于三国时期,乃吴蜀大战的主战场。猇亭之战发生后,北方青州济南猇亭渐渐湮没无闻。

二、三国猇亭与刘备的渊源

如上所述,三国猇亭最有可能是蜀汉所置地名。今宜昌民间故事将猇亭源流与张飞关联起来,表达了宜昌人民对于三国虎威将军张飞的敬爱之情。然而,实际情况恐怕与刘备的关联更为紧密,猇亭应是刘备迁移地名的结果,这个结论虽然缺乏现存文献记录,但有两个基本依据。

其一,“猇亭”是刘备先祖的封地。

中国古人崇拜祖先,安土重迁,被迫或因故迁徙异地时常常将祖居地名迁移至新居地,新产生的同名地名可称为“迁徙地名”或“移位地名”。这种迁移地名现象在古代社会十分普遍,以致历代文献中存在大量同名地名和近似地名。如西周时期楚人曾将他们最初的立足之地“丹阳”(今河南省淅川县丹江之滨)向南迁移到今鄂西等地,湖北秭归、枝江等县市都曾出现过“丹阳”之名,而江苏丹阳亦是楚人东迁的印记。可见中国古人南北东西迁徙不定,习惯将祖居地名迁移至新居之地,以示不忘先祖故土。

《三国志·先主传》起首曰:“先主姓刘,讳备,字玄德,涿郡涿县人,汉景帝子中山靖王胜之后也。”[10](P649)表明刘备直系祖先是西汉中山靖王刘胜。汉景帝有十几个皇子,刘胜是九皇子,与七皇子赵王刘彭祖是同母兄弟。《汉书·景十三王传》曰:“孝景皇帝十四男。……贾夫人生赵敬肃王彭祖、中山靖王胜。”[7](P1839)刘备既然承认中山靖王刘胜为先祖,则刘胜胞兄赵王刘彭祖自然也是先祖,而刘彭祖之子刘起封于“猇”,则“猇国”(猇县、猇亭)对于刘备无疑会产生一种故祖之地的神圣感。刘备早年参与镇压黄巾起义和军阀争夺地盘的战争,频繁活动,转战于冀州、青州、徐州等地,即今河北、山东、江苏等省市,熟知“猇国”(猇县、猇亭)的来历和意义。《三国志·先主传》载曰:“大将军何进遣都尉毌丘毅诣丹杨募兵,先主与俱行,至下邳遇贼,力战有功,除为下密丞。复去官。后为高唐尉,迁为令。为贼所破,往奔中郎将公孙瓒,瓒表为别部司马,使与青州刺史田楷以拒冀州牧袁绍。数有战功,试守平原令,后领平原相。……袁绍攻公孙瓒,先主与田楷东屯齐。”[10](P649~650)可见,刘备早年曾在青州(今山东中北部)当过多次地方官或屯驻征战过。下密、高唐、平原、齐国及东朝阳等地,均属东汉青州辖区。下密县隶属青州北海国,即今山东省东北部昌邑市,位于猇亭(隶属青州济南国)之东约150公里;高唐县隶属青州平原郡,即今山东省西北部高唐县,位于猇亭之西约150公里;平原县为青州平原郡驻地,即今山东省西北部平原县,位于猇亭之西北约130公里;齐是指齐国故都临淄(今山东淄博市临淄区),东汉为青州刺史驻地,位于猇亭之东约60公里。毫无疑问,刘备足迹几乎遍及整个青州,位于青州中部的猇亭是其熟知和敬拜之地。晚年刘备长期征战荆州、益州,远离故乡,思亲念旧,他将北方先祖故地之名迁移至南方实属人之常情。

其二,刘备笃信谶纬学说,嗜好更改地名。

刘备迁徙“猇亭”之名有敬拜先祖故地的因素,但与其浓烈的迷信心理和特殊嗜好更加密切。两汉时期流行谶纬学说,即鼓吹符瑞图谶对于未来命运、平生功业的暗示和预兆。刘备十分迷信这一学说,他有一个特殊嗜好,就是喜欢更改地名或迁移地名,以图祥瑞。更改地名或迁移地名以示喜庆吉祥的现象在汉末三国时期非常普遍,如孙权改鄂县为武昌县,孙休分秭归县置兴山县,曹操分南郡置临江郡,曹丕改西城郡为魏兴郡,诸葛亮置汉兴县,等等。但最喜欢在地名上做文章的还是刘备。据笔者粗略统计,刘备一生更改地名、迁移地名和新置地名不下二三十处。其更改地名有两大显著特征。一是希望刘氏平安顺遂。如孙刘联军击败曹操后,刘备驻营于荆州武陵郡孱陵县,立马改县名为公安(今荆州市公安县)。刘备当时为汉朝左将军,人尊称“左公”,改名“公安”,取“左公平安”之意。又如夷陵之战中,刘备惨败,仓皇逃回巴东郡鱼复县(今重庆奉节县)白帝城,又将鱼复县改为“永安县”,其寝宫亦改为“永安宫”,取“永远平安”之意。刘备还在巴蜀地区新置上安县、常安县等,无不隐含“刘氏平安”之意。二是企盼蜀汉政权昌盛久长。如刘备控制了曹操所立临江郡后,便立即改为“宜都郡”。郡内有夷道县(今湖北宜都市),地处长江和清江交汇处,水陆交通便利,既有“夷道”,即通往西南蛮夷之地的驿道,又紧邻荆门虎牙西塞,具有很大的战略价值。刘备取“夷道”谐音,改临江郡为宜都郡,包含了“适宜建都”“利于昌大”等意义。又如荆州武陵郡有汉寿县(今湖南省常德市汉寿县),原为荆州刺史驻地,刘备入川后,将此地名迁徙至益州梓潼郡葭萌城(今四川广元市境内),取“刘汉长寿久旺”之意。

从《三国志》记载可知,刘备亲率蜀军主力东征伐吴,始于章武二年(222)正月,败于同年闰六月,说明吴蜀军队对峙长达半年之久。在双方相持不下的数月之中,刘备忙于视察军营、察看地形及联络当地居民等事务,早已熟知驻地周围的风土人情和地理特征。宜都郡(今宜昌等地)地处长江三峡,古代山林茂密,虎豹频频出没,秦汉三国时期又是蛮夷部族聚居之地,多以虎为图腾。《水经注》卷三十七曰:“夷水又东迳虎滩,岸石有虎像,故因以名滩也。……丹水又东北流,两岸石上有虎迹甚多。”[11](P865)夷水,即今长江三峡著名支流清江,丹水又为清江支流。可见,刘备在伐吴前线常见虎迹、屡闻虎声是再自然不过的事,“猇亭”的移位,亦同战地多“虎像”“虎迹”存在着密切的关联。

综合上述情况,我们可以作出较为合理的推断,即此地原属宜都郡夷道县一处亭级区划,辖境内置有一处邮亭,本非名猇亭,刘备到前线视察军营路过此邮亭时,看见诸多“虎像”“虎迹”而联想起了先祖封地猇亭,便心血来潮将青州猇亭迁移至此,代替原有邮亭名和政区名,取“猛虎下山”“虎虎生风”“骁勇善战”等含义,以壮蜀汉军威,激励蜀汉将士一举打破对峙僵局击败吴军。岂料陆逊突然发起反击,火烧连营,蜀军全军覆没,刘备丢尽了颜面,以致他更名的“猇亭”完全落入吴国手中而不被吴人承认,“猇亭”之名只能被封存在蜀汉政府档案中长达六七十年,直至陈寿翻阅蜀汉档案并写入《三国志·先主传》等传记中,“猇亭”才渐渐进入后世历史地理学家的视野,又经元末明初小说家罗贯中的精彩描写,之后三国猇亭驰名天下。由此可见,三国猇亭的来历颇为特殊,当年刘备虽然在猇亭之战中大败,成为历史上一个令人伤感和泪目的失败者,但他为后世留下了许多响亮吉祥、文化气息浓厚的三国地名,“猇亭”便是其中之一。

三、猇亭之战战役名称的演变

今天学术界普遍认为,官渡之战、赤壁之战、夷陵之战是汉末三国时期的“三大战役”,在中国古代军事史上占有十分重要的地位。仔细检索《四库全书》可知:“官渡之战”在古代文献中出现23次,“官渡之役”34次;“赤壁之战”31次,“赤壁之役”57次;“夷陵之战”0次,“夷陵之役”0次(南宋文人刘克庄《后村集》中有“夷陵之役”一词,但并非指刘备伐吴之战)。《四库全书》中指称刘备伐吴之战的称谓如下:“猇亭之役”3次,“宜都之役”4次,“西陵之役”3次。可见,历代文献几乎不使用“夷陵之战”之类的称谓。然而,这并不意味着夷陵之战的地位和影响远逊于赤壁之战和官渡之战,陈寿《三国志》及后世历史典籍频频记述了这场生死对决的战争过程,它无疑是一场关乎吴蜀集团命运和确定三国基本格局的关键之战,意义重大而深远。

尽管陈寿《三国志》及裴松之《三国志注》屡次提到刘备伐吴之战中涉及的“夷陵”“夷道”“宜都”“猇亭”“西陵”“秭归”等地名,但对于此次重大战役并没有一个明确统一的称谓。最早为此战定义的是吴国某位史官,《三国志·吴书·韩当传》曰:“宜都之役,与陆逊、朱然等共攻蜀军于涿乡,大破之。”[10](P951)“宜都之役”换成今天的习惯用语,就是“宜都之战”。三国早期的宜都郡下辖夷陵、夷道、佷山、秭归、巫等县,涵盖今湖北宜昌中西部、恩施自治州中北部及重庆东北角,而刘备伐吴之战西起巫县(今重庆巫山县等地),经秭归、夷陵、佷山等县(今湖北巴东、秭归、宜昌、长阳等地)向东至夷道猇亭(今湖北宜都西部),几乎整个宜都郡都是战场,故而吴国史官用“宜都之役”来定义刘备东征伐吴战争,是合理的。只是后来“宜都”由郡名降为县名,范围大大缩小,再使用“宜都之役”或“宜都之战”就不太合适了。

使用“西陵之役”(西陵之战)来指称刘备伐吴之战,首见于唐人房玄龄等编纂的《晋书·五行志下》:“魏文帝黄初三年七月,……孙权归顺,帝因其有西陵之役,举大众袭之,权遂背叛也。”[12](P571)魏黄初三年,即蜀汉章武二年(222),东吴在宜都之战中大获全胜,孙权便改夷陵县为西陵县(即将原江夏郡西陵县西迁至宜都郡),此后西陵县长期作为吴国宜都郡的郡治地和西陵督驻地(相当于吴国西部战区司令部),《晋书》使用“西陵之役”主要源于此。但三国归晋后撤西陵县恢复夷陵县,故而“西陵之役”(西陵之战)的称谓亦不被后世广泛接受。

最早使用“猇亭之役”(猇亭之战)这一称谓的是南宋史学家萧常编著的《续后汉书》,共使用了三次,如卷16曰:“猇亭之役,巴西太守阎芝发兵五千人以补军。”[13](P486)萧常是南宋孝宗时人,吴蜀猇亭之战已经过去了将近一千年。不过,《三国志》等魏晋史籍频频使用“败绩猇亭”“败绩于猇亭”“猇亭之败”等文句来指称刘备伐吴之战,其意与“猇亭之战”“猇亭之役”近似。为什么后世普遍认同“猇亭之战”这一称谓呢?因为刘备伐吴之战是一场规模宏大、时间漫长、空间广阔的战争,在长达十三四个月里,吴蜀双方军队在不同方位发生过多次局部战役或激烈战斗,如巫城之战、秭归之战、五屯之战、夷陵城争夺战、西陵峡水战、上夔道之战、石门山突围之战等等,但整个战争的转折点是猇亭之战,此战对于吴军全胜、蜀军大败起到了决定性作用,是一场毋庸置疑的事关全局的关键战役。罗贯中在《三国演义》中用“猇亭大战”一词作为章节标题,是非常恰当的。

魏晋史籍及唐宋元明清历史地理文献,从未使用过“夷陵之战”或“夷陵之役”之类的称谓。近现代著名史学家吕思勉1923年出版《白话本国史》,1940年至1945年又出版《吕著中国通史》上下册,两部史学名著均述及刘备惨败之地“猇亭”,却均未使用“夷陵之战”来指称吴蜀战争。就笔者所见,最早正式使用“夷陵之战”这一称谓的是毛泽东。1936年毛泽东著《中国革命战争的战略问题》,该文第三节《战略退却》云:“楚汉成皋之战、新汉昆阳之战、袁曹官渡之战、吴魏赤壁之战、吴蜀夷陵之战、秦晋淝水之战等等有名的大战,都是双方强弱不同,弱者先让一步,后发制人,因而战胜的。”[14](P188)毛泽东是大政治家、军事家,一口气举出了“官渡之战”“赤壁之战”“夷陵之战”三个著名的三国战例,于是“夷陵之战”和“三大战役”等名称和提法逐渐成为今天学术界和民众的共识。但从古人定义战役名称的惯例上看,使用“猇亭之战”这一称谓最为合理。官渡之战、赤壁之战、猇亭之战均为汉末三国时期规模巨大、涵盖范围广泛的战争,都由多个局部战役或战斗组成,但整个战役发生的关键地点只有三个,即官渡、赤壁、猇亭,古代史家和文人学士普遍使用“官渡之役”(官渡之战)、“赤壁之役”(赤壁之战)、“猇亭之役”(猇亭之战)这类称谓,都是强调大战具体地点的关键性,而不常使用涵盖范围较广的郡县名。

毛泽东使用“夷陵之战”而不用“猇亭之战”,应源于两个因素:一是考虑到大众化问题,“猇亭”对于当时文化水平普遍不高的军队将士和一般群众而言,比较陌生难认,不便于宣传与普及文化知识;二是毛泽东熟悉中国古代史籍,使用“夷陵之战”这一称谓,亦有其历史依据和科学之处。如前所述,猇亭之战范围广阔,几乎涵盖了整个鄂西地区,不仅猇亭、马鞍山等地是吴蜀双方激战之地,夷陵城、西陵峡、秭归城、夷陵道、上夔道等地同样是战场。《三国志》的文字记述呈现出显著的复杂性,有“宜都之役”“刘备举兵攻宜都”“猇亭之败”“败绩猇亭”之类的记录,但也有多处用“夷陵”或“西陵”来泛指战争发生地。如《马良传》载“先主败绩于夷陵”[10](P730)、《文帝纪》载“孙权破刘备于夷陵”[10](P59)、《徐盛传》载“刘备次西陵,盛攻取诸屯,所向有功”[10](P959)等,而夷陵是鄂西地区出现最早、使用时间最长的政区名,又是鄂西政治和文化中心,最具有代表性,故毛泽东使用“夷陵之战”来指称发生在鄂西地区的吴蜀战争,容易被人们所接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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