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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元农业、农户生活货币化与乡村振兴
——来自桂东北瑶寨的调查与思考

2020-12-12谭同学

北方民族大学学报 2020年6期
关键词:山村农户村民

谭同学

(云南大学 西南边疆少数民族研究中心,云南 昆明 650091)

一、问题的提出

当代人类学的实地研究日趋专业细化,对经济、政治、社会、宗教和亲属制度的现象,皆有专门探讨。从个体研究者术业有专攻的角度说,这自然是合理的。不过,过于细化的专业区隔有时也会限制人们对社会事项的理解。以经济为例,人类学研究强调社会和文化对经济的影响,经济总是嵌于社会和文化,无疑是一种洞见。反过来,其实同样值得重视,经济变动总是或多或少会对政治、社会、宗教乃至亲属制度造成影响。人们生活的这些不同面向并不能完全清晰地被切割。

80多年前费孝通在江苏开弦弓村调查时就十分关注农民经济生活,他敏锐地发现,缫丝业给妇女带来新的就业机会和收入增长,改变了夫妻、父女关系[1](166~167)。其后在云南禄村研究中,他又指出,农村地权、金融和劳动力等生产要素外流,会影响到村庄社区的方方面面[2](386~387),而这些影响对村中的汉族和彝族都是存在的。更毋庸说,此前早在广西瑶山调查中他就发现,长毛瑶和板瑶占有土地多寡不同,使得他们在瑶山中的社会地位和对待现代教育的态度差别甚大[3](343~346)。

与费孝通上述调查时期相比,当代中国经济无论从哪个角度来说,无疑都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即使地处边远的少数民族地区,其变化也极其深刻。不过,人类学对其经济的关注,侧重点似乎仍在其独特的社会、文化对经济的影响。经济学研究固然更繁荣,却常偏宏观而不甚关心如此微观的经济现象,至于对其社会后果的关注则更少。在少数民族聚居的边远地区,农业经济往往偏重。在这方面,关于“农业革命”的研究具有重要的参考价值。农业中逐步融入第二、三产业要素,常被称之为“绿色革命”[4]。黄宗智发现,20世纪80年代以来(尤其是1985年以后),中国农业中的菜、果、畜、禽、鱼农产品比例快速提高[5](128~130),使之由劳动密集型产业转向了资本密集型产业,可谓“隐性农业革命”[5](131)。笔者认为,这一过程其实尚未完成,相当长时期内我国仍将有此两种农业类型并存,但有显著盈利空间的主要是资本、技术密集型农业[6]。这种“二元农业”特征与其他微观因素,如小农户、边远地区少数民族农户的逻辑关联,则还有待进一步研究。

这种宏观经济与微观社会的逻辑关联模糊,在经济研究中也属常见现象。例如,国家统计局农调总队在1996年的统计数据中即已发现,农民现金收入增加,但生活消费支出全面增长,而农户生产投入实际增速却明显减缓[7]。此类数据在农户生活上的微观意义却鲜被关注。同样,近年中国经济金融化现象,包括粮食金融化引起的大米、小麦[8]、玉米[9]、马铃薯[10]、大豆、食糖[11]等价格波动,以及粮食安全问题[12][13],引起了人们的广泛关注。但在微观上,它对农户生活及其社会关系影响的研究则仍付诸阙如。在此类宏观经济现象之微观作用机制,尤其是经济之外的社会作用机制尚不明确的情况下,倒是有研究者从宏观上推导出了该创造条件推动农地金融化,以便让农村沉淀的“财产” 充分实现市场价值的结论[14]。诚然,宏观经济研究必不可少,但中国是一个层级多、区域发展不平衡的复杂经济体,宏观经济上此类变化在小农户,包括地处边远的少数民族农户层面的微观作用机制,尤其是社会作用机制,也应得到关注。这不仅关系到农户生活,也关系到时下推进的乡村振兴该如何从小处着手。

本文拟结合笔者2015年7~8月、2017年7月中下旬和2020年7月下旬在桂东北瑶县梅山村的田野调查所得资料①文中涉及的人名、地名均已根据学术规范做技术化处理。,对以上两个问题略做进一步的讨论。该村位于瑶县最北端,与湖南某县及广西某县交界,距县城61公里、乡政府16公里、集贸市场31公里,1992年修通的公路沿狭长山谷到达该村即为尽头。截至2020年7月底,全村辖13个自然村,共有803户3 084人(瑶族占93%以上),耕地3 473亩(其中水田2 114亩、旱地1 359亩),林地6.2万多亩,传统上耕地以水稻、玉米、红薯种植为主,另有少量罗汉果等经济作物,林地以杉树为主。从总体上看,这是典型的地处边远,以小农户为主的少数民族聚居村落。

二、未完成的农业革命与二元农业

梅山村在“分田到户”后十来年,每年出栏1 000余头猪。对于普通农户的经济生活而言,养猪是一个“储钱罐”,将粮食、野草、劳动日积月累在一起,逢年过节时卖掉,获得一笔现金。村民往往利用这笔现金,一次性解决小孩上学所需学杂费,或是支付在村医生那里看病所欠医药费。每年能出栏3头猪,家中教育、医疗开支较小的农户靠这种“储钱”方式往往成为村中先富裕起来的典型。

不过,养猪作为梅山村村民的“储钱”方式,也有其限制。总体上看,该村即使“分田到户”时人口较现在略少,人均也只有约1.2亩耕地(其中水田不到0.8亩)。各自然村之间,由于历史原因,人均耕地略有出入,但即使在耕地较多的自然村,人均也只有1.5亩左右,一般农户只有3~4.5亩耕地。在如此狭小的耕地上,满足自食口粮和蔬菜之余,并没有太多粮食可用来饲养牲畜。笔者在调查中得知,靠自家粮食及野外采集猪草,每年能出栏3头猪的,应该算是很勤快的农户,很少有能出栏5头猪的。据村民测算,以常见的10~12个月养殖周期为例,每头猪所耗费的粮食至少相当于一个成年人,也即500斤以上稻谷或700斤以上玉米。单以此项计算,每头猪顶多能赚到300斤稻谷的钱。但是,这还没计算劳力投入。养一头猪,通常每5天左右得花一整天外出采集猪草,或利用旱土种植、水面养殖相当的植物,但受耕地面积限制,10~12个月的养殖期即需花60~75天的劳力。此外,日常性的煮猪食、喂猪食虽可与其他劳动统筹同时进行,但规律性地每天2~3次,每次半小时左右。

由以上粗略估算不难看出,只有在劳动力缺少其他就业机会,也即通俗所说的“劳动力不值钱” 的情况下,小农户在养猪过程中根本不计算劳动力的投入,养猪才是“储钱罐”。一旦农民有了较多其他就业机会,劳动力显得“值钱”之后,养猪就变得不划算了。正是在这个背景下,即使在梅山村这么偏远的山区,大约在世纪之交,大部分农户都纷纷放弃了养猪,这个变化在交通较方便的平原地带发生得更早些。他们到珠三角或者南宁、桂林等地务工7~10天的收入就能抵得上在不计算劳动力价值的情况下养一头猪。更何况,养猪的时间投入是零碎的,必须每天都投入一点,必须隔三岔五地采集猪草,用村民的话说即是“整个人就耗在那里了”。如果要通过养猪赚钱,宏观经济条件的变化使得村民必须规模化养殖,增加养殖数量,缩短养殖出栏时间。

然而,规模化养殖对于小农户而言,却有它的难处。首先,规模化养殖意味着初始投入的增加。其次,规模化养殖需要一定的技术服务做保障。而在市场经济建设过程中,我国农村乡镇一级的兽医纷纷市场化,畜牧技术服务出现了“网破、线断、人散”的局面[15](86),在偏远的少数民族山区尤其如此。在此背景下,为盈利而养猪,即变成了高投入、高风险行业。一般小农户并不具备进入该行业的能力,而散养又不划算,只好自觉或不自觉地选择退出。据几个干部和村民估算,现在全村95%的肉食都从外界输入。

2015年7月笔者到梅山村调查时,该村最偏远的自然村牛角塘有一位村民正在尝试办养猪场,由于只筹集到5万多元资金,他仅养殖了15头猪。据他讲,养得不多不少,其实很难弄,每头猪就算顺利养成出栏,纯利润也就400~500元,其实与在外打工的收入差不多,但是风险却很大,只要病死2~3头猪,基本上就没钱赚了。而从技术角度说,集中养殖只要达到8~10头以上,其病患的概率就直线上升,与大型养殖场相差无几。村中另有两个办养猪场的农户,其中1户养了50头,1户养了200余头。2017年,笔者再次到该村调查,得知两家较小的养猪场已经难以为继。2020年7月,两家小养猪场确实因为有猪病死,均已于2018年失败,只有最大的那家养猪场在维持。2019年,市场上的猪肉价格受非洲猪瘟影响而明显上升,该农户所养近200头猪却全部健康出栏,毛收入达70余万元,估算纯利润15万元以上①村会计表示,另有部分政府补贴,数额不详。。两相对照不难发现,仅靠密集投入劳动和小额资本养猪,已经缺乏盈利空间,相反,风险却不小;只有资本、技术密集投入,方有较明显的盈利空间,且能承受一定的市场和自然风险。

同样的“故事”几乎发生在梅山村的每一种农产品上。有村民曾和笔者细算过当地一些常见农作物的收入,例如,种植水稻每亩需种子费120元、化肥费200元、农药费100元、犁耙田机械费200元、收割机械费130元左右,但只能产毛谷900~1 200斤、干谷700~900斤,按照2020年每斤干谷1.5元的价格计算,不计劳动力价值,收入才600元。村会计表示,只有种植50亩以上,且拿到国家鼓励规模化种植的补贴,方有利可图,“不管种哪样,养哪样,越是小规模,越是划不来”。

可是,村民在本地并无太多其他就业渠道,而外出务工的收入也不是很高,且没有稳定到让他们在城镇安居乐业的地步。由此,尽管较之30年前梅山村水稻种植面积,已减少了70%以上,却也很少有农户敢于彻底抛弃耕地,而常常是断断续续地,或者让家中老人种植一些其他农作物,甚至是园林苗木。质言之,从农业中渗入第二、三产业生产要素的角度看,即使在地处边远的少数民族山区,农业革命确实已经发生,但从微观农户生计角度看,它还远不能说已经彻底完成,二元农业将是相当长历史时期内农户经济生活的根基。在边远的少数民族地区,因资本、技术密集型农业发展缓慢,情况尤其如此。

三、农户经济生活货币化及其风险

从农户收入的角度看,由于只有资本、技术密集型农业方有利可图,但其资本、技术要求高,风险也高,绝大多数小农户无力在梅山村找到足够赚钱的机会。村民的感性认识是,“在家里总是弄不到什么钱,手头难有活钱”。进入21世纪,梅山村掀起了一轮盖新房的高潮,80%以上的住房均变成了钢筋混凝土结构的楼房,但除极少数农户外,其资金来源都是外出务工收入。从梅山村村委会统计的扶贫工作对象看,但凡没有外出务工收入的农户,基本上都是贫困户。这说明,除城镇工商业比较有吸引力之外,二元农业格局下小农户经营难以盈利的境况也迫使农村青壮年劳动力不得不外出务工。

由此,数十年来人们常称外出务工的农民为农村“剩余劳动力”,其实并不是一个准确的概念。在这其中,相当一部分劳动力并不是纯粹意义上的“剩余”,从生产要素的角度来说,他们仍是可以为农业所容纳的,只不过因为小农经营劳动密集型农业无利可图,又无力进入资本、技术密集型农业,而不得不退出农业。比例不低的耕地抛荒更是说明,农业就业本身已经达到了饱和状态。如果有某种机制,如“党支部+农户”,“基层政府+合作社+农户”,“扶贫工作队+农户”,“产供销加合作社” 等,让小农户整合起来,哪怕是参与资本、技术密集型农业的部分环节,这部分人就不是“剩余”的。从生产关系角度来看,这部分劳动力与其说是“剩余出来”的,不如说是被“排挤出来”的。用“剩余劳动力”概念指称农民工,忽略了农业革命兴起后二元农业的基本特征,以及由此引发的农户生活逻辑的转变。

小农户外出务工反过来进一步加固了二元农业结构。外出务工收入增加,再加上青壮年劳动力原本无法全年在家,甚至无法保证任何一种农作物、禽畜生长周期内可以待在家里,于是干脆选择不再种养。其连锁反应甚至导致,即使在家留守者也至多只种植一部分粮食、蔬菜,养殖少量家禽,生活并不全靠自给自足。不管是农作物还是家禽,生长都需要一个周期,但农户手中有一定现金后,更倾向于一年四季常规化地食肉和各种不同的蔬菜及水果。粮食、红薯等产量极其有限,靠此自酿酒也就不能太多。可是,瑶胞饮酒成风早已成为一种文化,不管是客人造访,还是村民间串门,饮酒皆属常见招待。由此,买肉、买菜、买酒等“买、买、买”的行为就成了一种选择。

2015年梅山村有23家小商店,2020年则有近30家,每个自然村都有2~3家。如此之多的小商店,不仅能维系下来,甚至大多还有不错的利润,好几家老板直言,一年赚两万来块钱并不难,这无疑从侧面反映出农户生活对外来商品的依赖。以一家老板自己和周边村民都认为属中等偏上的小商店为例,近两年营业额均在10万元左右,利润2万多元,此前兼售猪肉时,营业额则超过20万元。2020年7月,笔者在其商店所见主要商品如下:(1)食品类,大宗主要是大米(每斤2~2.5元)、面条和米粉(每斤3~5元),还有方便面,顾客大多是与家人用餐时间不一致的中小学生,以及饼干、零食、冰激凌,顾客大多是儿童,除少数困难家庭之外,平均每个儿童每天消费10元左右,其中暑假每天15元左右;(2)饮品,大宗主要是啤酒(每瓶4~6元)、瓶装白酒(每瓶30~80元)、散装白酒(每斤5~10元),碳酸饮料、优酸乳等,顾客主要是青少年及儿童,但红白喜事用碳酸饮料量也较大,每桌至少2大瓶;(3)农用物资,大宗主要是化肥(每袋60~140元)、农药(每瓶30~60元)、硬塑料栅栏(用于圈养鸡、路边田块等,每平方米5元)、塑料膜(用于覆盖田间作物,每平方米3元);(4)香烟和日化用品;(5)葱(每两1元)、姜和蒜(一般每两5~6元)。从粗略统计看,该商店单宗商品营业额由高到低依次是啤酒、大米、白酒、零食、香烟、化肥、米粉和面条。

近十来年,除春节外,每天都有5~6辆小货车到村中游走售货2次,其中4辆基本固定,另有不固定串售特色产品的。小货车老板每天凌晨4:00左右到县城批发猪肉、蔬菜、卤菜、水果等,夏天6:00、冬天6:30左右从梅山村所在山谷最下方的村子开始销售,山谷中共有4个村,到达梅山村中心位置的时间一般为8:00~9:00。其中,猪肉销售主要在上午,到下午将不太新鲜,夏天尤其如此。2020年7月,笔者曾与其中两位老板“盘算”过其销售状况。经粗略估算,每辆小货车每天能卖出2 000~2 500元猪肉和1 100~1 500元蔬菜(含葱、姜、蒜等作料),逢节日分别可达3 000元、2 000元。据村干部估算,全村所需40%左右的粮食、70%左右的蔬菜皆靠外界输入。

由于生活基本物资靠购买,梅山村村民收入水平尽管较过去有所提高,但闹“现金荒”反而更常见了。笔者在调研中听到村民抱怨,食油、猪肉、豆腐甚至生姜、大蒜涨价。2017年7月,就曾有村民对笔者说:“不晓得怎么搞的,黑心老板把姜、蒜的价格炒到天上去了,也不管一管。再这样下去,我们连打油茶都打不起了,打一次(油茶),光(仅)是姜就要10把(来)块钱。”①当地流行将茶、姜、蒜打碎,加油、盐,煮成饮品,谓之“打油茶”,早餐、中餐各打一次。在基本生活物资日益依赖大市场的情况下,村民显然不可避免地受到大市场和大资本进行金融炒作风险的影响。2020年1~7月,受疫情影响,该村粗略估计至少超过一半的外出务工人员不得不待在家里,靠货币购买基本生活物资。这种日常看上去并无明显的风险迅即被清晰地呈现出来。

四、经济转型中的分化与乡村振兴

从供需关系角度看,类似于梅山村这样,既然农民基本生活物资转变为主要靠市场供应,按理说明显产生了一个巨大的市场需求,那么,当地农户有无可能抓住这个市场机会,成为与之相对应的生产者?从笔者的调查看,似乎不太乐观。如前所述,传统小农经营的劳动密集型农业基本上无利可图,但是,在梅山村这样远离城市的边远山区,依靠单家独户力量开展资本、技术密集型农业生产,困难也很多。即便土地流转、资金筹措可通过努力解决,规模种养生产条件、仓储、销售等客观限制则很难突破。

2014年,桂林市陈某所属农业公司到梅山村租地380多亩(外加邻村150多亩,议定每年每亩租金400元),用于种植水稻和蔬菜。2019年,该公司即已关闭。究其原因,一则丘陵土地机械化耕作受限;二则所产粮食一时无法销往大市场,在本地缺少仓储条件,租用原粮食部门连年失修的粮仓,部分稻谷发霉;三则时令蔬菜本地无法销完、外地市场未对接上,未销售完产品的加工、储存增加了成本。陈某获取上百万元政府补贴后即弃耕,因为经营实际上是亏本的,2019年和2020年的耕地流转费用尚未支付给农户,已形成纠纷,尚未解决,更遑论带动小农户致富。2019年,梅山村狮头自然村俸某流转亲友土地,种植35亩蔬菜,其中,约30亩为租地,村内亲友租价稍低,每亩300元,生产状况良好。梅山村和邻村很多农户愿意购买其蔬菜,因为质量令他们放心,价格与小货车老板所售一样,如青菜每斤3元。但是,蔬菜的时令性很强,比如当豆角成熟的时候,突然有大量的豆角上市,当地销售不完,而买菜的农户还想买些别的菜,俸某却又暂时提供不出来。本地销售不完的蔬菜,俸某主动找串村的小货车老板帮忙,但后者至多愿意以县城批发市场同样的价格批发俸某的蔬菜,如青菜每斤2元。而据俸某自己测算,每斤青菜如果不能达到2.5元便是亏本的。一年经营下来,除投入劳动力不计之外,俸某粗略估计亏损1万多元。

当然,梅山村也有成功的案例。除上文提及养猪成功的一位农户外,还有一位养牛专业户。他自己懂得一些畜牧技术,利用村集体生态公益林山场,循环养殖着15头左右的黄牛,2013年以来,每年出栏黄牛3~4头,每头黄牛毛收入达1.5万~1.8万元,有时还能出售1~2头小牛犊,小牛犊的市价为3 000元左右,但持续经营则为自家母牛所生,无须购买。相对于养猪,该项目的日常管护较简单,主要是防止牛损坏农户庄稼。但不少村民表示,如果畜牧技术跟不上,风险也大。此外,如果在山上养更多的牛,就必须沿山围建一圈铁丝栅栏,否则,必定有牛轻则损坏庄稼,重则跑到邻县、邻省,以致丢失。

在单家独户发展资本、技术密集型农业困难重重的情况下,农户唯一剩下的“财产”似乎就是承包地了。其中,价值稍高的是水田,其次是旱地,再次是山林。能否赋予承包地金融属性,使之通过金融机构转化为资本,让农民凭借这些资本致富?从梅山村这样的边远地区来看,显然不现实。究其缘由,一则农户承包地并不多,即便制度允许,能撬动的金融资本也实在太小,根本不足以让其迈入资本、技术密集型农业的门槛;二则金融机构对这类难以管理、交易的资产缺乏兴趣。

梅山村有位做小型旅游项目的村民,2013年开工,2015年经营资金出现困难。2016~2017年,他曾尝试用自家承包地向银行证明有能力偿还贷款,而请求贷款50万元,但自述“找了好多关系”都失败了。有银行工作人员说:“那几亩地能值什么钱?我们难道请人去种地?”该村民表示有100多亩林地,平时基本不需要看护,再过10年就可以砍伐杉树,至少值50万元。银行工作人员回答道:“哪个有精力跟你去核算、买卖那些杉树?再说,万一哪天失火什么的,这账岂不灰飞烟灭?”银行只相信价值可控的抵押物,如果说土地,则必须是城镇土地或近似于其价值可控的土地。这位村民还找过其他村民和县城几个老板融资,出于同样原因而被拒绝。

由此观之,想让农户承包地激活金融资本,所假设的恐怕是城郊型快速升值的农地,也即不管是政府、企业还是农民自有资本,都想进入并将之金融化的土地。在大多数并未因城镇化或大型项目建设而升值的农地上,不管是政府还是民间资本,并无太大盈利空间。即使制度允许,农民想把它们金融化,金融资本也不答应。当然,梅山村尝试以土地做信用保证“拉关系”贷款的农户,确实碰到过此类调侃,“除非只贷三五万,实在不行,到时我们(银行)几个同事私人帮你还,然后拿你家的地种草、种花,节假日闲着无事时,去度假观赏也不错”。但问题在于,若农地如此“贱价”金融化,那农户所需融资的意义就没有了,反倒是被金融资本吞噬的可能性更大。

二元农业格局使得小农户依托手中的农地资源,不管是种养,还是金融化,都难以实现盈利性经营。再加上农户生活日益货币化,农村经济在转型过程中,无疑加快了农户间的社会分化。能进入资本、技术密集型农业的农户可以获得比外出务工略高甚至高得多的收益;进入不了的农户,则因生活货币化而压力增大。绝对贫困的农户因扶贫政策而得到维持,但一般农户的社会分化和相对贫困正在新的经济条件下不断产生。同时,社会纵向层级分化也对横向的社会分化有直接影响。在货币结算机制日益强化的情况下,村民间生产、生活上的互助频次在降低,而改由通过货币重新缔结关系,如雇佣,甚至在村民评价人生成功的标准中,货币财富的分量也在加重,传统社会规则和社区整体性弱化。几年前,梅山村荷叶自然村某村民因儿子不赡养老人且常遭儿子责骂而多次想自杀。虽然村中尊老传统总体上保存得较好,也不乏村民对他十分同情,但至2018年该村民去世,并没有人当面谴责或阻止其儿子的不良行为。不少村民表示,三四十年前,这种情况在该村是不可想象的。

当然,国家之于乡村发展而言始终是在场的。无论是推行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允许和鼓励农民外出务工,取消农业税费,实施精准扶贫,还是时下正在开展的乡村振兴工作,都对农民收入的提高起到了积极作用。同理,考虑到二元农业格局和农户生活货币化的趋势短时期内不会改变,利用国家公共资源为小农户经营奠定托底的基础,既是一件紧迫的事情,也是一件大有可为的事情。若有公共资源为小农户解决资本、技术和市场对接的问题,小农户依靠有限的农业资源,依托公共资源参与资本、技术密集型农业生产的某些环节,仍有一定盈利空间,如有畜牧技术保障和大型栅栏,养牛、养羊均有发展空间,或至少仍可成为谋生的依靠,而且这并不妨碍“大户”发展。

五、结 论

我国是一个人口大国,各区域发展差别很大,因此,对于研究而言,农村社会和经济都是高度复杂的议题。聚焦社会和文化对农村经济的影响固然有价值,但反过来看,经济对社会和文化的影响,以及在此基础上更为综合性的分析也至关重要。从这个角度看,费孝通始于广西瑶山的调查、在江苏“江村”调查中成型而在云南三村研究中发展的,着重于后一种分析的研究思路,至今仍有其现实意义。具体就农业议题而言,自第二、三产业因素深度渗入农业的农业革命开始,我国即出现了传统小农经营劳动密集型农业,与资本、技术密集型农业二元并存的格局。在小农户占绝大多数的边远少数民族地区尤其如此。二元农业对此类区域的乡村经济、农户生活乃至社会和文化的深刻影响,是当代人类学与农村研究十分有必要探讨的议题。

在二元农业格局下,资本、技术密集型农业有明显的盈利空间,传统小农经营劳动密集型农业则几乎没有。这在某种程度上迫使无力进入前一种农业的小农户不得不外出务工。其劳动力性质并不完全是因为农业总体上已经容纳不下——“剩余”出来的,而与二元农业结构性的“排挤”有关。因此,长期以来人们常用的农村“剩余劳动力”概念在实践经验概括上并不准确,在理论上对二元农业也缺乏解释力,尤其是掩盖了它所带来的农户生活逻辑的转变。

若撇开此类概念和经济理论迷雾,重新面向农户生活的日常实践,不难发现,一半因为在城乡二元结构下受城市工商业吸引,一半因为乡村中本身存在的二元农业所推动,大量小农户自觉或不得不选择外出务工,而且这很快带来了农户生活的货币化。农户生活货币化不仅进一步加大了其外出务工的推动力,同时也增加了经济生活的风险。小农户在“生存伦理”的指引下,对于如“站在齐脖子深的水中”的风险[16](33)不仅敏感,而且不乏焦虑。由此,二元农业所带来的农户生活逻辑转变,不仅有人类学常强调的乡村经济嵌于社会和文化的维度,同时也已有了乡村经济、社会和文化逻辑嵌入大市场,服从大资本增值逻辑需要的维度,它从十分基础的层面正在推动乡村社会关系和农民精神文化世界的快速转型。而对后一个维度,尤其在农户微观层面,现有反思显然仍较薄弱。

由此,人类学即使是对地处边远的少数民族社会和文化展开研究,恐怕也不宜只对其所谓有特色的传统社会、文化特征做刻板化的描述和阐释,即使是基于所谓“深描”[17](6)的“文化阐释”[17](27),却对其当代如此剧烈而深刻的经济社会变化置之不顾。相对于重在强调其民族特色的社会和文化特征的研究思路而言,费孝通“志在富民”[18](185)和“迈向人民的人类学”[19](417)的研究思路,在这一点上仍有着极为现实的意义。

从乡村振兴的角度看,既然二元农业和农户生活货币化的趋势短时期内不会改变,那么公共政策显然只能朝前推,而不是面向“温情脉脉的过去”,鼓励纯粹劳动密集型的农业生产。但是,如果公共资源继续习惯于“公司+农户”“能人、大户带动”等老套路,很显然只会让“能人”“大户”经营资本、技术密集型农业的能力加强,而小农户则进一步被排挤出农业盈利空间。相反,如果将公共资源用来为小农户在资金、技术和市场对接方面托底,而非强制合作组织,将小农户组合形成整体资本、技术密集型农业效应,小农户则依然可能参与此类农业的部分环节,从而获得一定的盈利空间,或至少可以最大限度降低生活货币化带来的新风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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