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歧路灯》市井描写述论
2020-12-12杜贵晨
杜贵晨
(山东师范大学 文学院,山东 济南 250014)
清乾隆年间曾做过县令的河南举人李绿园,于教书和仕宦之余著章回小说《歧路灯》一百零八回,有人认为其超越一般古代小说而能跻身“四大奇书”、《儒林外史》《红楼梦》之列为第七大章回小说名著[1]。这尽管未成共识,但是相比前后大约同时的《儒林外史》《红楼梦》,《歧路灯》描写了更广阔的社会生活,包括商业经济和各种市井人物,可谓乾隆时期以开封为中心的《清明上河图》。
一、一部市井春秋
《歧路灯》写河南祥符(今河南省开封市)的谭宅,“在这大街里住”(第三回)[2](1)李绿园:《歧路灯》,栾星校注,郑州:中州书画社,1980年版。以下引此书均据此本,说明或括注回次,不另出注。,经营土地之外,还出租市房,有城南二十亩主要种商品菜的“南园”,算是官宦、地主兼房产出租的商户;更加以女主人王氏的娘家弟王春宇经商致富,特别是在谭孝移死后,由王氏这“小户女儿牝鸡司晨”,以及谭绍闻续娶了财主的女儿巫氏以后谭绍闻当家的谭宅,实已与传统“门第人家”有了很大不同,即已经相当程度上被包围浸泡在商品经济的新潮之中了。这导致《歧路灯》与《儒林外史》《红楼梦》的故事、人物、社会背景等有明显而重大的不同,即其固然为宦家的、儒林的和官场的写实,却也是一部以开封为中心的明清社会的市井《春秋》。
《歧路灯》写商家之多,古代小说中前所未有。虽然“多”未必就是一个长处,但一定是一个特点。例如多少有所描写或者提及的,租用谭宅房屋的客户就有隆泰号孟嵩龄,吉昌号邓吉士、景卿云,当铺的宋绍祈,绸缎铺的丁丹丝,海味铺的陆肃瞻,煤炭厂的郭怀玉,开书铺的阎楷等。又有巫凤山家亲戚:“巴庚,是个开酒馆的……钱可仰开了一个过客店,安寓仕商;又是过载行,包写各省车辆。焦丹是山西一个小商,父亲在省城开京货铺,幼年记姓在巫凤山膝下,拜为干子”(第五十回);“这孟嵩龄、邓吉士是客中大本钱、老江湖”(第二十八回)。书中写到有较大本钱的工商业或高利贷者,就有王春宇父子、王经千兄弟、宋云岫、巫风山、吴自知、林腾云等,其他有名有姓的市贩商贾、伙计匠作之类市民形象不下数十人。
这些商家来自河南省内外。省内的如王春宇、林腾云、巫风山、吴自知、白兴吾、刘守斋、老豆腐、巴庚、钱可仰等;省外的“多是山、陕、江、浙”(第六十九回)的客商,如棉布商窦丛、京货铺焦丹、书店老板阎楷,还有“江西银匠铺”(第七十五回)等。
《歧路灯》写到的行业店铺门类众多,如产行、牙行、屠行、南酒局、木匠局、药铺、当铺、轿铺、鞋铺、饭铺、面铺、京货铺、银匠铺、银钱铺、估衣铺、首饰铺、油果铺、熟食铺、笔墨铺、绸缎铺、海味铺、代书铺、豆腐干铺、书店、客店、酒店、布店、梭布店、珍珠店、木厂(棺材铺)、车厂、煤炭厂、粮食坊子等。大的铺面店家立有字号,“省城字号家甚多”(第六十六回)。还有街头摆摊走街串巷的,“一个叫张家二粘竿儿,一个叫秦小鹰儿。这两个他大,都开过好熟食铺儿,如今没本赁房子,每日只粘几个雀儿,鹁鸽儿,煮成咸的,在街头卖。秦小鹰不过卖五香豆儿,瓜子儿”(第六十四回)。
《歧路灯》写到的大字号有隆泰号、吉昌号、泰和号、春盛号等。有的字号跨省连郡,如“北京、云南、湖广湘潭、河南开封是一个泰和字号”(第六十六回)。宋云岫在北京、天津都有铺面,搞国际贸易,天津的“伙计们大发财源。买了海船上八千两的货……共长了一万三千五百二十七两九钱四分八厘。天津大王庙、天妃庙、财神庙、关帝庙,伙计们各杀猪宰羊,俱是王府二班子戏,唱了三天”(第十回);王春宇的生意也做到苏、杭、汉口和北京。
《歧路灯》还写到祥符市面百物充盈。第五十二回写谭绍闻置办行贿礼品,卷轴册页、纱罗绸缎、鸡凫牛羊之外,列举的名优特产还有三十余种;市场兴旺,书中写到的吹台大会,山陕庙、瘟神庙庙会,都是逢节日举行的大型集贸活动。每年一度的三月三日吹台大会,人山人海,单是繁塔周围就“黑鸦鸦的”“有七八里大一片人,好不热闹”,各色生意,各种娱乐,“气象万千”(第三回),可以想见其城市的繁华。
与市井的繁华相联系,《歧路灯》描写了众多市民形象:有心狠手辣的大商人兼高利贷者王经千,有性情豪爽喜交士绅的年轻商人宋云岫,有离家千里携子经商却送了儿子性命的可怜的棉布商窦丛,有开酒馆为名实际窝娼聚赌的巴庚,有信守“圣人爷书上说过,万石君拾粪”(第四十八回)俗谚,背着粪筐买三顷地一处宅院的地主兼高利贷者吴自知,等等。客观说来,作者对商人的态度还是比较好的,例如写谭宅的几家客商、王春宇、宋云岫、窦丛等,全无轻薄之笔,而多有称许之意。但是毕竟认为商人比士、农低一等,所以书中提倡的是“耕读相兼,士庶之常”(第二回),而绝不鼓励工商,甚至让王春宇再三地“讨愧”少读了几句书。这都显示了作者虽然一定程度上冲破了“贱商”的传统偏见,但还是未能放下举人老爷的架子承认士、商平等。这在那个时代是不能苛求的,而且作者对正派商贾寄予深切的同情,不惜笔墨地让王春宇倾吐创业经商的辛苦,第一百回写他对儿子隆吉说创业的艰辛,讲“我的日子不是容易的”云云。写经商的辛苦与风险,充满同情,他书中少有。这里蕴含了对王春宇艰苦创业精神的肯定,进而对商人相与主户“本是银钱上取齐”的做法也表示了理解:“要之作客商离乡井,抛亲属,冒风霜,甘淡薄,利上取齐,这也无怪其然。”(第六十六回)这种认识在那个时代的读书人中是难得的,至今也可以帮助读者更好地理解市场经济。
《歧路灯》市井人物写得最成功的是新发财主巫风山的女儿巫翠姐。她自幼在抹牌、看戏的富商家庭中长大。山陕庙演戏,“那柏树下就是他久占下了。只这庙唱戏,勿论白日夜间,总来看的。那两边站的,都是他家丫头养娘”(第四十九回)。她的婚姻就是在庙戏场上被谭绍闻相中定下来的。她全不管什么“三从四德”,却“热恋谭宅是个旧家,且是富户”(第八十二回),便乐意做填房;谭家穷了,她就顶撞丈夫,忤逆婆婆,甚至一言不合主动要求谭绍闻“送我个老女归宗”。从此回娘家照料自己私积放债的银钱,图“将来发个大财,也是有的”(第八十二回)。而当谭绍闻县考取了儒童第一名,家道初见转机,她赶紧自备厚礼回来,依然做她的少主妇。她回家后卸了妆,第一句话就是:“我的旧裙子搭在床横杆上,往那里去了?”(第八十七回)她以“描鸾刺绣”的手艺做纸牌,却雇人为自己做鞋;她对丈夫赌博不仅不阻拦,还唯恐其不赢,自己还在闺房里设了赌场;她看不起王中,却能够善待冰梅母子,并把对冰梅的这份善心归功于戏曲《芦花记》的教育;她把戏文当作生活的信条,凡论事往往从戏中引经据典,以致母亲巴氏也嗔她“好一张油嘴,通成了戏上捣杂的”(第八十七回)。她却又不仅是话说得“油”,有时还真有见识,甚至石破天惊。如谭绍闻从济宁回来说到路上遭了强盗,巫氏道:“……这都是些没下场的强贼。像那瓦岗寨、梁山泊,才是正经贼哩。”(第七十三回)总之,泼辣、任性、大方、权变、聪明、要强、强烈的发财欲望,是这个富商之女的突出性格特征。她是新兴商品经济哺育出来的个性解放的女性艺术精灵,使过去的一切所谓反封建的妇女文学形象都显得过时和陈旧,在这部市井《春秋》中也是一颗闪亮的明星。
二、“赌博十里香”
《歧路灯》一百零八回,用到“赌”字就有六十三回五百二十四次,除了少量用为“打赌”“赌咒”等非赌博指称的场合,其他都指赌博。《歧路灯》用“赌(博)”字的频率,在中国古代小说中可能是最高的,显示《歧路灯》是我国古代写赌博内容最丰富的小说。
《歧路灯》写以祥符为中心,赌博之风弥漫城乡。赌徒来自周遭地区,第三十三回写“东县的一个赌家,姓鲍。说带了二百多两银子进城来寻赌”;第六十四回写赌徒有“东县鲍旭、小豆腐儿”;第五十三回写“那日谭绍闻回家,就有管贻安又引了朱仙镇一个浮浪子弟,叫做贲浩波,同来访这珍珠串、兰蕊。大家轻薄了一会,就讲赌博”;第五十回写赌博殒命的“窦又桂之父窦丛,是北直南宫县人,在河南省城贩棉花,开白布店”;第五十四回写“这夏家赌娼场儿,真正就成了局阵,早轰动了城内、城外、外州、外县的一起儿游棍。这游棍有几个有名的,叫做赵大胡子,王二胖子,杨三瞎子,阎四黑子,孙五秃子,有主户门第流落成的,也有从偷摸出身得钱大赌的”。
赌徒有各色人等。除上述“有主户门第流落成的,也有从偷摸出身得钱大赌的”,有的还是监生或秀才,如张绳祖、王紫泥;赌博的秀才中又有做教师的,如侯冠玉;有童生,如柴守箴、阎慎;有商人,如钱可仰、焦丹;有生意人的儿子如窦又桂、小豆腐;有兵丁,如虎镇邦;有衙门的书办,如淡如菊、钱万里;更多的是地痞流氓。
赌场亦多,且多在赌徒家中。第十六回写“内省斋书生试赌盆”是在盛希侨家;第二十四回写在张绳祖家的祠堂;第三十四回写“刘守斋祖上是个开封府衙书办,父亲在曹门上开了个粮食坊子……祖、父殁后,自嫌身家寒微,脸面低小,专以讨些煮茗酿酒方子,烹鱼炒鸡的法儿,请客备席,网罗朋友,每日轰赌闹娼。一来是自己所好,却有八分奉承人的意思,无非图自己门庭热闹”;第五十七回写夏逢若家开赌场,并不时有新赌场开张。开赌场人家往往全家一起上,第六十四回写谭绍闻家宅院也成了“开赌场打钻获厚利”的地方,直到出了“管贻安因奸逼命大案”,县令边公带人入门查抄。其次是酒馆,第五十回写“巴庚,是个开酒馆的。借卖酒为名,专一窝娼,图这宗肥房租;开赌,图这宗肥头钱”。而赌博非一时之风气,实为根深蒂固的痼疾。第六十四回写“爨妇老樊,自幼儿雇觅与本城旧宦之家,闺阁中闹赌,老樊伺候过场,抽过头儿,牌儿色子还懂哩些”,一日与巫翠姐看牌,巫翠姐扭过粉项笑道:“你这老婆子倒还在行。”
《歧路灯》写赌,往往嫖赌一家,凡赌家大都招徕妓女助兴,所谓“娼妓百家转,赌博十里香”(第七十四回)。如盛希侨、王隆吉、谭绍闻结盟,在盛家掷色子喝酒,已有了地藏庵的尼姑慧照,又差人去“水巷胡同接晴霞”(第十七回),末了都醉了,“王中与双庆儿跟的进去,见少主人醉的动不得。盛公子也醉了,与那晴霞、慧照正媟亵哩。吃了一惊,心中暗道:‘咳,坏了!坏了!’慧照见有生人来,一溜烟走了。”张家祠赌场的“妓女名唤红玉”,打铜巷赌场的“名妓,有一个珍珠串儿,又有一个兰蕊”(第五十三回),后来“又添上素馨、瑶仙几个名妓”(第五十四回),乃至于管贻安外出赌博,强行带了家人的媳妇雷妮同行,结果酿成命案,他也就此领了绞刑,搭上了性命。
明清时代赌博犯禁,但赌徒与官府有时是猫鼠游戏,有时是官赌一家,所以有赌有禁,屡赌屡禁,但赌而不休,禁而不止,第四十六回就揭露这一实情:“从来绅士盘赌窝娼,一定要与官长结识。衙署中奸黠经承书吏,得势的壮快头役,也要联络成莫逆厚交。就如同那鸟鼠同穴山中一般。程公南阳查勘灾黎,上台委令主簿董守廉代拆代行,这就引出这一事端。”更具体就是张绳祖向董守廉行贿,把赌债说成普通的欠债,使董立案追讨。幸而程公回衙,董守廉没了机会。若不然,董守廉就真成了坐公堂讨赌债的署理官了。
三、三教九流
《歧路灯》视野广阔,描写了各行各业、三教九流各色人等。除以上述及之儒者、官员、主妇、书办衙役、塾师、赌徒和兹不论及之佛、道人物以外,这里仅就《歧路灯》中描写较为显著的人物作以分类说明。
(一)仆人婢妾
《歧路灯》写仆婢甚多,最突出的是谭家的老仆王中。按其在书中被描写的分量和所起的作用,可谓仅次于谭绍闻、王氏。他在谭孝移生前死后对谭宅的支持,以及后来诸“老成典型”对他所行种种的赞誉褒奖,乃至他心甘情愿把女儿全姑送给了谭家的孙子做妾,从而成为谭家的亲戚等,也使小说在一定程度上成为一部“义仆传”。但是,作者的用意似又不止于此,而是更进一步通过王中形象的塑造,寄寓忠臣如何事君的道理。所谓“忠仆用心本苦哉,纵然百折并无回。漫嫌小说没关系,写出纯臣样子来”(第三十六回)。所以,虽然作为仆人,王中形象似缺乏历史的真实性。但是,既然历史上有愚忠的岳飞等大人物,那么日常生活中有一心为主的王中这种小人物,也并非绝无可能。再说按照书中描写,谭孝移生前待他极好,临终甚至为他准备了一旦谭家不可依,“城南菜园地二十亩,南街鞋铺两间门面、一进院子,连那鞋铺三十两本钱,都与了王中”(第十二回),也算是做到了仁至义尽。从而王中受老主人托孤之重,尽心辅助少主人谭绍闻,也就是做到了“君之视臣如手足,则臣视君如腹心”(《孟子·离娄下》),即以如今人与人关系“你敬我一尺,我敬你一丈”的俗语论,也属天经地义。所以,《歧路灯》写仆人王中和他的一家都应不是无生活根据的捏造;至于从仆人王中与谭家父子关系的描写体现君臣之道,则前所未见。其中人身依附、地位尊卑等内容陈腐的方面应当批判,但是彼此以诚相待、始终如一的处世为人品质却值得肯定。
其他写谭宅的仆人、佣人等本为利来,如蔡湘曾经为了省下自己的修鞋钱,介绍了高皮匠租用谭宅的房屋,却不料高皮匠用他的老婆“炫色攫利”(第二十九回),还进一步给谭绍闻引来茅拔茹寄戏箱讹诈的官司之害;德喜、双庆等在谭家衰败之后,公然顶撞家主谭绍闻,算计着“家主一日穷似一日,将来怕难以熬成人。不如……往大衙门去。衙门里有钱弄,俗话说:一日做官,强似为民万载。可见跟一日官,强做管家一辈子哩”。气得谭绍闻本拟请讼师冯健写状送德喜、双庆二人至衙门治罪,后为冯讼师所劝阻:“他们可留,磕了头留下他,把今日的事,只宜丢开为妙;不愿留的,趁这宗无礼,开发了他,也省的家中养活。俗话说,心去身难留,留下结冤仇。”其言虽于德喜等绝无人权地位尊严上的考虑,但是毕竟一定程度上体谅了仆婢的生活处境,有对于他们人生命运一定程度的关怀,也纡徐委婉,入情入理。
《歧路灯》写谭宅衰落中奴仆、佣客的相继离去,特别是德喜、双庆二仆的背叛,不仅与王中的忠心耿耿形成鲜明对照,而且反映了当时家庭奴仆、佣人的制度已经十分脆弱,而作者显然仍在极力维护这个奴隶制的残余。写二仆投济宁娄潜斋,娄潜斋识破真情,未予收留,劝其仍回谭家;二仆“及至出衙不久,把三两盘费吃尽,回不了祥符。双庆流落到莘城戏班,学了个迭衣裳的。后来唱到省城,方才改业。这德喜儿后来吊死在冠县野坟树上”(第八十回)。而双庆在谭家日子转好以后,仍旧回谭宅为仆。但是,整个过程暴露这类“门户人家”的主仆关系,已经越来越明显是赤裸裸的金钱关系,是商品经济逐渐影响的结果。
冰梅是婢妾的典型。她由谭家的买婢,成为谭绍闻的小妾,后来作为谭家新贵谭篑初的生母,可谓丑鸭成凤,一步登天。但如小说中所提及,她祖上原是正德年间的忠臣,受阉宦的迫害而致家破人亡,冰梅乃仅存硕果,所以生下的儿子“才识卓越,器宇谦和”(第一百零七回)。而小说中写冰梅为妾的身份,实乃孔慧娘的影子,如《红楼梦》中有薛宝钗又有袭人,冰梅又是婢妾中与忠仆王中遥相呼应的一个女道学。作者实以通过这个形象,写孔慧娘,写谭绍闻、王氏,写以婢女而为妾之道,也是写婢女最好的命运不过如此。其中是非一言难尽,但是作者对这一人物满怀的同情与善意,细心的读者或心有戚戚焉。
(二)匠作戏霸
写工匠人物突出的是第二十九回高皮匠用他漂亮的老婆作饵,骗了谭绍闻一百五十两银子,此后“火速打点起身,也不知又往何处坑骗人家少年子弟去了”。但他临离开谭家时,还图财行窃,扭坏了戏主茅拔茹存放在谭家的戏箱,为后来茅拔茹讹诈谭绍闻埋下了祸根。这件事虽然由蔡湘贪图省了一次修鞋工钱的小便宜引起,谭绍闻也是自找损辱,但是这个因为屡次以老婆炫色行骗的惯犯、刚受过棒伤还未好的高皮匠,也实在是一个无耻而刁诈的匪人;另有第七十六回所写何铜匠,他以做铜器活为名,由夏逢若介绍去谭绍闻家相看,欲在谭宅铸造私钱。这可是杀头灭门的大罪,幸而为冰梅、王中先后劝阻,何铜匠的阴谋才没有得逞,而谭绍闻也得免祸端;戏霸只有一位,即第二十二回写茅拔茹是一个走江湖的戏班主,河北人,自称“我小弟在家,也算一家人家,国初时,祖上也做过大官。只为小弟自幼好弄锣鼓,后来就有江湖班投奔”,随即也就办起了戏班。这个人物在《歧路灯》中出现,不仅把谭家的碧草轩“书房成了戏房”(第二十三回),而且由高皮匠曾扭坏了戏箱锁,招致茅拔茹诬赖谭家赔钱,幸亏县主荆公明断,谭绍闻才得又躲过一劫。高皮匠、何铜匠与茅戏主这三个人物倏然来去、穿插出现,在使谭绍闻的堕落险象环生的同时,也更广泛反映了市井生活的复杂、社会的无序,危机四伏,步步惊心。
(三)三姑六婆
“三姑”指尼姑、道姑、卦姑;“六婆”指牙婆、媒婆、师婆、虔婆、药婆、稳婆,旧时均被视为非正经职业的妇女,小说戏曲中常常出现。《歧路灯》作为“家政谱”,尤其多见这些人的身影。如第十一回写地藏庵范姑子号法圆,曾陪了巫婆赵大娘为谭孝移作法治病。第十六回写谭绍闻、王隆吉与盛希侨在地藏庵拜把兄弟,有范姑子和她的徒弟慧照,范姑子“主持”了三人的结拜礼。此后在盛希侨家“内省斋书生试赌盆”,慧照已经在盛希侨家住了两天,出来算了一家;又第四十三回写范姑子请谭绍闻去地藏庵作募疏,范姑子故意躲出去了,作者就写道“此处一段笔墨,非是故从缺略,只缘为幼学起见,万不敢蹈狎亵恶道,识者自能会意而知”,可见师徒二人名为尼僧,实为暗娼;后来范姑子死了,慧照成了谭绍闻家的常客,并做了巫翠姐儿子的师傅,为孩子取名悟果(第七十九回),后来被谭观察斥为“这像僧尼派头,不可为训”(第九十五回),乃改称用威。小说中写尼姑本为寻常,但写尼姑而兼暗娼,则除了服务于写“教子”的主题之外,显然还有针砭佛门风气堕落之意。
《歧路灯》还写了媒婆、稳婆、师婆。薛窝窝是个媒婆。第十三回写卖冰梅给谭家的中介媒婆,自说“是县衙门前一个官媒婆,人家都叫我薛窝窝”,“前年县里老爷,赏了我一名差,单管押女人的官司。闲时与人家说宗媒儿,讨几个喜钱,好过这穷日子哩”,因此有机会接触上冰梅并介绍给王氏。后来冰梅生子她去吃喜面,冰梅的儿子谭篑初中了秀才,她再次上门邀功兼为谭篑初提媒。宋婆是个稳婆。第二十七回写王中的妻子赵大儿临产,“到衙门前槐树巷,接了一个姓宋的来。挨至二更天,赵大儿生了一个女儿。事要恰好,话要凑巧,冰梅也腹痛起来。这宋婆生意发财,一客不烦二主。挨至五更,冰梅生了一个丰伟胖大的小厮”。到了“洗三”的日子,“宋婆与薛窝窝也到。原来宋稳婆露口于薛媒婆,薛媒婆说:‘这是我说的,我也去吃面去,讨个喜封儿’”。赵大娘是个巫婆,即师婆。第十一回写谭孝移重病不起,谭孝移的夫人王氏听从娘家弟媳曹氏的提议,请了巫婆赵氏:
谭孝移是小说最为推崇的儒家“老成典型”,而弥留之际,由赵大娘与范姑子联手为之作法续命,名义上“三教合一”,以道、释济儒,实际是民间道、释二教下流之徒同流合污的象征,读之可见宗教之乱象、世态之诡谲,如白云苍狗,令人眼花缭乱。
(四)左道庸医
与范姑子师徒遥对的是第七十五回写城隍庙道士,也是师徒二人。他们利用谭绍闻的求利之心,鼓动如簧之舌,骗得谭绍闻拿出“济宁两百三十二两,并一包碎银”给道士作法烧炼,“到了黎明,绍闻去到账房,只道得一声:‘苦也!’黑炭几条,青灰一堆,纶巾二顶,道袍两件而已。急看大门,闪了半扇。正不知何时那太白李金星,已携仙童驾云而去”,白白被骗去了二百四十两银子。如谭绍闻这等想发财反而被骗破财的人无代不有,古代小说、笔记中亦不鲜见,同时稍早之《儒林外史》中就写有“专弄八股”的马二先生遇憨仙烧炼被骗银两的情节,《歧路灯》亦写及此,是真正的不谋而合。但是,《歧路灯》写城隍庙道士烧炼与巫翠姐生子在同一回中错杂出之,添人去财,却别成洞天。
《歧路灯》第十一回在写“王妗奶劝请巫婆”之前,先写了“盲医生乱投药剂”:
谭孝移远归有病,一城中都晓得了。却说本城新任医官董橘泉,听说谭孝移患病,又有声望,又有钱财;若治好,又有名,又有利,只是无路可进。猛然想起旧年两学老师曾与谭宅送过匾,便来央陈乔龄一荐。
此下不必赘引,从董医官“求荐”“暗揣”“保管”云云,便知其心术、医术均不入流,他后来所出那“张仲景治汉武帝成方”不仅无济于事,还“吃了药,热的要紧”,“橘泉见不是路,清晨起来”就托故溜走了;接下来忽悠谭孝移的是“半半堂药铺里住着一位外来的医生,叫做姚杏庵”,他或是知道董橘泉的补药不能用了,乃反其道而行之:
泻的大胆,大黄用了八钱,外加芒硝一撮。这孝移娇嫩脾胃,兼且年过五旬,那里当得这狼虎之药。吃到腹内,移时便泻。一夜泻了十余遍,床褥狼藉不堪,还泻之不已。一家子通夜没睡。五更时,王中开门,来对门叫门,说大泻不止。姚杏庵那里还敢开门。只听得柜房内高声喊道:“大黄者,大将军也。有病以当之。不怕,不怕。”再也不言语了。
谭家此时已万般无奈,有病乱投医,然后才有“王妗奶劝请巫婆”。由此可见巫之无用或误了病人诊治时机自不必说,但谭孝移之死于病,主要还是死于医。中国医学之不发达,遂致古代小说写人物如谭孝移之必要退场,只需要借助于两个用药相反的庸医,就可以了。但在对中医的看法上,并未因此而如后世鲁迅那样全盘否定,而是注重发掘、发扬中医的长处。第五十九回写谭绍闻上吊,就是姚杏庵的药救活的:
又,第九十九回“王象荩医子得奇方”,写厨妪老樊用她得到的沾风毛治撮口脐风方儿治好了王中新生儿子的“撮口风”病:
赵大儿道:“昨日好好的吃乳,半夜住口,还哭了几声。这一会儿,口只是撮起来。”老樊急道:“不用害怕,我会治,只用一个鸡蛋。”自己掀开盒子,取了一个鸡蛋,打开小口儿,把蛋清儿流在茶盅内,黄儿放在一边不用。把孩子抱起来,自己坐下放在膝上,孩子脸儿向下,露出小脊梁来,全姑扶住小孩子头。老樊用右手食指濡着茶盅内鸡蛋清儿,在小孩子后心上、发际四指以下三寸之上,用指头肚揉一揉,向外沾一沾,似有所引之状。揉了十来揉,沾了十来沾,沾出一根风毛来,粗如小猪之鬃,越揉越沾,那毛越长了,约有半寸许。老樊道:“预备镊子,拔的不紧,这风毛会钻进去。”恰恰王象荩身上带有镊子,递与全姑。老樊道:“你小眼儿明,用镊子镊住风毛根儿,猛一拔,就不留根了。”全姑瞅定老樊沾出的风毛,不再长了,镊住根儿一拔,风毛全出……
老樊说此方得自她当年随丈夫在衙门供役,一个媒婆所传,虽小说家言,但事关治病救人,相信李绿园必有所本,而非信口开河。又“撮口风”或为本作者家乡俗称的“羊毛疹子”,继母大人年轻时即会此术,称“挑羊毛疹子”。犹记她当年曾为本村人施治,邻居啧啧称奇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