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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策纵旧体诗中的“五四情结”

2020-12-11赵思运韩金玲

关东学刊 2020年5期

赵思运 韩金玲

[摘要]在周策纵看来,“五四”是永远行走着的一种精神、一种理念。周策纵自少年时期形成的“五四情结”,通过学术研究、新诗创作、旧体诗词创作等三个具有互文关系的扇面展开,而旧体诗词所潜藏的“五四情结”是最深邃的。周策纵新诗旧诗兼擅,但他创作旧体诗并未放弃新文学立场。周策纵在他的旧体诗词中,持续表达着五四运动中“民主”“自由”“独立”等观念,一直深情注视着中华民族的历史进程。周策纵是白马文艺社重要成员,而白马社肩负着“继承五四白话诗传统的使命”。周策纵与白马社同仁之间持续几十年的酬唱赠答,幽邃而绵密地构成了周策纵的“五四情结”。在周策纵的旧体诗中,不断闪烁着鲁迅、胡适、蔡元培、黄遵宪、谭嗣同、俞平伯、台静农、李金发、痖弦、郁达夫、萧乾、沈从文、辛笛、聂绀弩等五四新文化运动旗手或五四新文化运动之子的身影,而投射到这些文化人格身上的灵魂剪影,也是周策纵“五四情结”的呈现。

[关键词]周策纵;旧体诗词;五四情结;白马文艺社

[基金项目]国家社会科学基金一般项目“新诗作家旧体诗词创作现象的发生学研究”(16BZW165)。

[作者简介]赵思运(1967),男,文学博士,浙江传媒学院文学院教授(杭州310018);韩金玲(1969),女,浙江传媒学院社会科学部副教授(杭州310018)。

一、遁无可遁周策纵。弃园不弃“五四”情

周策纵在美国的寓所,自号“弃园”。他的住地的中文翻译也非常个性化、人格化。“陌地生”(Madison)、“民遁路”(Minton Road)、“弃园”,都隐喻着遁世独立、甘于边缘的人生况味。周策纵何以自号“弃园”?“弃园”典出李白《古风·君平既弃世》:“君平既弃世,世亦弃君平。观变穷太易,探元化群生。寂寞缀道论,空帘闭幽情。驺虞不虚来,鸑鷟有时鸣。安知天汉上,白日悬高名。海客去已久,谁人测沉冥”。其实,周策纵虽然身处“弃园”,但是弃园不弃,他在异域的寂寞凄凉之中,依然关注着苍生之易与民族巨变,坚守着现代独立人格。而在周策纵的人格基因和灵魂深处,一直幽邃地驻扎着“五四情结”。

周策纵的“五四情结”,早在少年时期即已成型。1959年10月,他在《五四运动史》英文初版自序里说:“我年少时代在长沙,对五四运动我就已感兴趣。那时我就读的高中,15年前毛泽东正是从那里毕业。在当时的学生运动中,我颇为活跃,也是学潮和罢课活动的核心人物。当我们回顾五四时,自然感到骄傲和钦佩。那时,我已经写过上千首的旧诗,可堪注意的是,我的第一首白话诗,题目是《五四,我们对得住你了!》。”

而“五四情结”内在的革命性人格基因,在周策纵身上也是根深蒂固的。周策纵曾就读台湾中央政治大学行政系,毕业后任国民政府主席侍从室编审,为蒋介石起草过一些文稿。1948年辞职,赴美国留学,开始潜心研究中国五四运动历史,获密西根大学博士学位。周策纵虽然已从政界转向学界,但是他的人性基因里仍然洋溢着革命情怀。早在四十年代,他有一首《昔孙中山先生旅居日本时,或问以终生所为皆何事?孙答日:“余一生所为者仅二事:革命与恋爱耳。”余壮其言,因仿其意,成诗五章》,有诗句云:“人生两件事,恋爱与革命。二者倘难兼,宁随革命败。”

在周策纵看来,“五四”是永远行走着的一种精神、一种理念。他说:“‘五四有点像可以再充的电池,即使时代变了,它还可能有它无比的感召力。”1980年代末,他在《不能有个反民主反科学的“五四运动”》一文中写道:“‘五四运动转眼已是七十岁了,可是‘五四永远是年轻的,‘五四永远是个青年。‘五四永远是个青年知识分子。”他在1995年9月2日写的繁体再版自序《认知·评估·再充》中也说:“五四运动是活的历史。因为它的精神还活着,它所提出的目标还没有完全达到,还有更年轻的人志愿为它而努力。”2007年5月7日,周策纵在旧金山家中逝世,也是在刚刚度过五四运动88周年之后。冥冥之中,似有天意。

周策纵的“五四情结”从三个可以构成互文关系的扇面展开:学术研究、新诗创作、旧体诗创作。他在密西根大学获得博士学位的论文《五四运动史》,自1963年出版以来,一直被奉为五四运动研究的扛鼎之作。1957年7月5日深夜一点,他激动地赋诗一首《修改拙作<五四運动史>英文稿将竣,念其后三十余年时事之发展,因题一诗》:

千年礼教困英才,“五四”钟声动地来。

德赛新潮掀巨浪,墨杨今怨激偏衰。

群情每误宜深省,众志何堪付曲裁。

少日陈东多变节,书成掷笔费疑猜。

他在1999年1月15日写的《五四运动史》中文版白序题目即是“诗人疾之不能默,丘疾之不能伏。”周策纵带着诗人的激情与思考去研究五四运动,是学者的诗性书写。

在这三个彰显“五四情结”的扇面中,学术研究是最显豁的,新诗创作也是比较直接的表现。他的新诗创作结集为《胡说草:周策纵新诗全集》,被誉为“五四诗史建构的一个有机部分”。他自称平生第一首白话诗即是《五四,我们对得住你了!》:

五四,我们对得住你了,

不管别人怎么办,

面对着危机,

我们都在一起了。

五四,我们对得住你了,

这周遭好乱啊,

大家举起手来,

也不怕拥挤了。

五四,我们对得住你了,

他们都不去想一想,

可是我们这一代呀,

时间说,已不能相比了。

面对民族危机,19岁的周策纵自觉继承五四运动的精神理念,肩负起“五四”青年未竟的民族担当。

而旧体诗词所潜藏的“五四情结”或许是最深邃的。周策纵新诗旧诗兼擅,但他创作旧体诗,并未放弃新文学立场,他从来“不以古人文体和今人文体做优劣选择”。周策纵在《公权先生病后答诗因复和一章》诗序说:“予素倡白话诗,然亦非今人之薄近人为旧体诗者而不就诗论诗。古人白有口语,但仍用文言写诗,今人既不能小视其杰构,是徒以古人今人别诗之优劣。”关于诗歌,他一直秉持“诗/时”观念——“诗,即时也”。他说:“何人能免时流失?我辈难逃老至时。如此公平无可诉,千秋一瞬尽皆诗。”(《诗时》,1999年7月17日)后有短跋:“予素有诗即时之论。近见克林顿WilliamClinton总统云:Nobody escapes time and age‘无人能逃避时间与年老。亦实言也。”他对于时间进程的敏感,无论民族大事还是日常酬答、纪事、纪游,均可人诗。他以关于时间的生命敏感,弥合了新诗与旧体诗词的隔阂。周策纵的旧体诗词创作结集为《周策纵旧诗存》,在旧体诗词的形式中自始至终隐含着一部承载着“五四”精神的知识分子心灵史。

刚刚踏上美国国土不久,他在1952年3月26日创作了《自由十首》和《平等十首》。他特别崇尚“独立”精神,五十年代创作了《岁寒画松林一株,题日独立》(1954年3月6日)、《独立》(1958年12月21日)等诗作。

自从离开祖国大陆,几十年如一日,周策纵须臾没有中断过对于祖国命运的关心,须臾没有中断过“五四”精神在心头萦绕。当他的《五四运动史》定稿以后,激动地写下《修改拙作五四运动史英文稿将竣,念其后三十余年时事之发展,因题一诗》(1957)。他站在“千年礼教困英才,‘五四钟声动地来”的时代裂变期,讴歌“德赛新潮掀巨浪”,感慨“少日陈东多变节”,因此,周策纵也是欲借《五四运动史》一书来明继承“五四”精神之志。面对五四运动史料史迹,周策纵激动不已,写下了《展读五四运动游行学生致美国公使说帖原件有感,自当日迄今,予乃国人首次发阅者》(1966年5月)。1970年代,中国处于“十年动乱”之中的时候,周策纵忧心如焚、泪洒衣襟,写下《危时二章》(1970年8月22日):

其一

杜陵飘泊日,忧重落英红。

老病攻诗错,江山竞乱蓬。

危时无可媚,决论不求同。

泪尽心犹沸,千秋国士踪。

其二

予欲无言久,裁诗血泪红。

青春情已逝,白发意都蓬。

所愧输明哲,终当别异同。

劳生干魏晋,惜堕楚狂踪。

文革结束之后,民族尚未及时走上正轨之时,周策纵又寄语香港大学学子:“海上云涛未可斟,世无丰草与长林。明灯照史通因革,独立孤城国士心。”(《任香港大学中文系校外考试委员事竣书赠毕业诸生》(1977年6月19日)

值得注意的是,他在1979年4月8日创作的《五四抒怀六首》:

其一

万马飞腾五四风,自由处处发新葱。

天安门外诸幡艳,九派思潮溯混蒙。

其二

老国千年昧旦苏,欧风美雨浸荒芜。

权舆众志悠悠口,唤起黄魂似火荼。

其三

大劫艰危来国士,重囚痼旧激篝鸣。

投医每有缘情忌,德赛今犹待后生。

其四

罪言我亦落当时,攘臂相惊到豆箕。

往事蹉跎无可说,来兹焦望太空期。

其五

从古自强依作育,至今真富在求知。

百年以后谁思此?旧义新潮两不移。

其六

五四风怀未老苍,蹒跚国步少年场。

君看月落星疏夜,隐隐罡风起一方。

1978年十一届三中全会关于真理标准大讨论,有力地促进了思想解放,1979年起,揭橥了80年代新启蒙运动的大旗。因此,1979年被称为“思想解放年”。新启蒙运动最主要的思想资源就是五四运动的科学、民主、自由精神。周策纵的《五四抒怀六首》可谓是时代大潮在大洋彼岸传来的回声。站在“老国千年昧旦苏”的文革废墟上,周策纵呼唤“万马飞腾五四风,自由处处发新葱”。随着新时期的到来,东西方文明的交汇、激荡,必将是“欧风美雨浸荒芜”,以西方的现代文明思潮,“唤起黄魂似火荼”。“德先生”“赛先生”仍然是后生奋斗的目标,实乃“旧义新潮两不移”。

周策纵在他的旧体诗词中,持续表达着五四运动中“民主”“自由”“独立”等观念,一直深情注视着中华民族的历史进程。他不仅研究五四运动,而且身体力行,予以传播,即使是“康州学院邀往讲演五四运动与民主,值风雨不已”,也在所不辞,写下《东来》(1985年5月5日):“东来风雨动黉居,小论神州事每龉。天地翻腾人性异,江山寥廓客怀虚。哀时竟止钩沉史,浮海宁甘著禁书。縱使啼鹃随血尽,是非千载定愁予。”此时的《五四运动史》在大陆尚属“禁书”:“哀时竟止钩沉史,浮海宁甘着禁书”。但是,他坚信自己的价值,杜鹃啼血地呼唤:“纵使啼鹃随血尽,是非千载定愁予”。

二、周策纵旧体诗中的朋友圈:

“白马文艺社"延续“五四”传统

周策纵的“五四情结”还通过一个独特的视角幽邃而绵密地宣泄出来,那就是白马文艺社同仁之间的酬唱赠答。正是这个团体,肩负着“继承大陆五四以后白话诗的传统的使命”。

大约在1954年,一批在美国纽约的中国留学生成立了白马文艺社。主要成员有:周策纵(1916-2007)、杨联升(1914-1990)、艾山(1912-1996)、黄伯飞(1914-2008)、卢飞白(李经)(1920-1972)、唐德刚(1920-2009)、心笛(1932-)、西艾(1920-)、黄克孙(1928-)、何灵琰,共十几位同仁。他们远离了中国大陆政治意识形态的干扰,也不受台湾地区现代主义影响,因此,白认为最能够体现五四新诗传统的延续。他们以新诗为载体,延续着“五四”精神传统。关于白马文艺社的名字,“白马”二字由顾献梁(1914-1989)建议,“文艺社”由唐德刚建议加上。前者意思是玄奘白马取经,后者则确立团体的性质。白马文艺社曾经出版过两部选集:心笛、周策纵合编《白马社新诗选——纽约楼客》(台北:汉艺,2004)、周策纵、王润华、心笛合编《海外新诗钞》(台北:新地文化艺术有限公司,2010)。胡适(1891-1962)称“白马社是中国的第三文艺中心”,也就是说,在大陆和台湾之外的第三个中心。因为痖弦把东南亚列为第三个文坛,于是,痖弦称白马文艺社为中国大陆、中国台湾、东南亚之后的第四个文坛:

这些诗人,大多于抗战前后赴往美国,他们的创作基本上承袭了1949年以前新诗的诗风……。对于1949年以后台湾的现代诗与现代主义,接触较少,感觉陌生,显然不曾受到台湾现代诗激烈的影响,而与大陆“政治挂帅”文坛更是不屑一顾,因此,他们仍然依循新文学运动发展出来的轨迹前行,并肯定自己是新文学运动以降中国文学的衣钵传人。他们独塑的风貌舍我其谁的豪迈气质,很明显的造就了1950年以来中国文学的“第四个文坛”……。

在这个团体中,周策纵对于“五四”的情缘是十分清晰而坚决的。他对自己的新诗和旧体诗同样重视。他曾于1950年代在诗中表达过鲜明的诗人角色白期,如:“未死犹知万事空,宁悲小句未曾工;新诗传遍中原日,家祭何须告乃翁。”(《遗嘱戏改陆游示儿诗》,1956)又如:“月寒已见明珠泪,秋水如闻淅沥时。实态空灵两无着,不拘一格写新诗。”(《誓诗绝句》,1959年11月1日)1960年还完成了《论诗绝句四十首示诸生》(1960年初稿,1999中秋定稿,第89页。)

周策纵与唐德刚、黄伯飞、洪煨莲、杨联升、卢飞白、艾山等诸多同仁的酬答诗,持续长达几十年,篇目数量较大,内容多为互相激发诗情,鼓励新诗创作,感慨时事,万变不离其宗的则是“五四情结”。周策纵与黄伯飞的酬答诗,可见一斑。1984年,黄伯飞收到周策纵的《招友》诗,做过答诗。因为黄伯飞多做旧诗,而不写新诗,被周策纵戏称“新诗逃兵”。1985年5月,周策纵在黄伯飞荣休之际赠诗《反“新诗逃兵”》:“早作过河卒,曾从白马吟。新诗逃不了,好句待搜寻。”黄伯飞说:“我和策纵兄相交已经是三十多年了,见面的次数实在有限,可是彼此心情中所向往的竟然是一个东西,而这个东西则正是要把东、西拉在一起的一个东西。这三十多年之间彼此在同一个方向默默耕耘,未曾有心顾到成果,但是为了达到白马社当年所谓的白马驮经的目的,多多少少也可算是尽了一些力量。”他们所共指的“这个东西”,就是“五四精神”。黄伯飞赠送周策纵的诗《橘乡小隐五四纪念日欢聚志趣》表达了继承五四运动的“德赛先生”的愿望:

五四晚三年,家住北大边。

红楼追往事,青史想当年。

英豪淑時世,俊杰补苍天。

修齐治平理,赛德烟缪贤。

往圣继绝学,隽才着鞭先。

再看周策纵与唐德刚有关的诗词。50年代,白马文艺社成立以后,同仁经常互相招饮,酬答写诗。周策纵赠唐德刚的诗代表作有《因风三首》(1956年1月2日)、《调德刚及其喽哕辈》(1956年3月6日)、《酬德刚兼问近来作虞初否》(1968)和《念德刚》(1977年7月)。二人同于1948年赴美留学。而且,二人都在《红楼梦》研究方面有所建树。他们将自己的人生体验、学术思考、诗词创作熔为一炉。如:

一首诗来似虎符,旧交江海仍相濡。

风尘碌碌成何事?须鬓堂堂负故吾。

未必无人秦国吝,岂能随俗楚骚孤。

十年血泪销兰史,纽约红楼梦有无?

(《酬德刚兼问近来作虞初否》,1968年)

再如:

我愁如海怒如潮,欲策中原万马骄。

一夜酒阑念唐勒,善鸣海外骤轻骁。

(《念德刚》,1977年7月)

他们的诗思和学思绝非纯学术和纯诗,而是具有极其强烈的指向性和及物性。或者说,他们的文字是有根性的,而这个根系深深地扎在“风尘碌碌”的中华民族本土之上。其《红楼梦》研究蕴藉的“十年血泪”、文史研究蕴藉的“楚骚之孤”,内核不都是“五四精神”中的民主系念与自由之魂吗?

周策纵与杨联升的赠诗最多。例如:《残冬集杜二首寄怀洪煨莲先生及蒋重哑、杨联升兄等》(1963圣诞前)、《癸亥岁末书怀》(1983年12月)、《杨联升教授和作》(1983年12月23日)、《弃妇新》(1985年2月9日)、《同代二首再柬联升兄》(1985年2月13日;1985年2月17日)、《诗与时,答杨联升兄,仍用前韵。》(1985年2月27日)、《<我田引水>一首用联升兄意,戏改王维<积雨辋川庄作>》(1985年3月12日)、《咏老》(1987年6月2日)等。周策纵在诗中表达的不仅是“因风怀友送遥音”(《杨联升教授和作》)和“白头虽老赤心存”(《残冬集杜二首寄怀洪煨莲先生及蒋重哑、杨联升兄等》)的友谊,更有那“孤舟一系故园心”“空山独夜旅魂惊”(《残冬集杜二首寄怀洪煨莲先生及蒋重哑、杨联升兄等》)的羁旅行役之故国情。他们在时代大夹缝里和身心的漂泊中发扬光大“五四”新诗传统,实乃悲壮之举。周策纵在《同代二首再柬联升兄》里写道:

其一

人物江山尽转移,康桥难续再论诗。

惟余风雪年年到,同代萧条愈可思。

其二

尽向东风作转移,门墙此日可言诗。

春融积雪余寒在,莫向萧条系梦思。

诗里两次使用“转移”和“萧条”,内心之悲思十分显然。时代变换,风向流转,“五四”薪火安在?白马社同仁犹如星夜里的火种,抱团取暖。“聚是一团火,散为满天星”,他们仿佛暗夜里的微光在互相映照,并且慰藉。

周策纵与杨联升的赠诗中,经常谈论诗歌。如《弃妇新》(1985年2月9日):“岂有新诗惊海外,但求倾我诉玄真。千门万户追寻遍,偶拾陈言弃妇新。”前有小序:“奉和杨联升教授见赠韵,窃意诗固有新旧,宁以深浅论高下耳。”这里讲的是周策纵的诗歌观念,他不盲从简单进化论观点,并不认可新诗总比旧诗好,而是认为形式的新旧不能决定诗歌的内在品质。无论新诗,还是旧诗,都可以承载“五四”精神实质。他进一步认为诗是活的,是行走着的,不管新诗形式还是旧诗形式,内在核心都是随着时间的行走而日日新。因此,他有一首《诗与时,答杨联升兄,仍用前韵。》(1985年2月27日):“夏日悠悠自转移,古今时刻化成诗。东风负了何须叹?九十春光尚可思。”他对这几句分别作了解释。首句“夏日语用多意,余向有文论夏代人对时间有敏感。夏亦为华夏也。”华夏人对时间的敏感形成了中国人的诗意敏感。对第二句“古今时刻化成诗”指出“诗即时也”的诗学观点:“予于《诗字古意考》一文中指出,诗字在甲骨文中本作寺,在金文中作时,后人隶释误作时。不知时诗亦如咏詠之为古今字也。”

后两句有一个故事,周策纵此时收到尚薇菀(即席慕蓉女士之姊席慕萱,笔名尚薇菀,乃取尚未晚之意)来信,来信云:“屯镇八九十岁老人,随处即是,我辈尚是少年(于镜宇兄今年八十)。”又收到谢扶雅先生寄来赠诗,“彼已九十四岁,旅华三月,疲病极剧,急返美卧息,四日后即写赠两诗,尤可为证”。他以身边两个具体例子,说明生命的每一刻都是足可珍惜的,每时每刻,都是诗意之所在,诗意伴随始终。

周策纵还有其他记录白马社同仁交往的诗作,如1969年1月18日作诗《雪夜招饮卢飞白教授、王西艾(正义)博士于陌地生寓庐》,1987年3月25日,在西艾家观“黛玉葬花”后,晚宴酬答写诗《三福》。艾山辞世之后,周策纵做《哭诗人艾山》(1986年12月1日):

《暗草》《埋沙》不掩辉,

《明波》《飘笛》发诗微。

同驱白马参前卫,

早避红羊识劫几。

脱帽我曾宣关锦,

裁笺谁复咏《无衣》。

兰成去国江关泪,

更感斯文哭大归。

周策纵与艾山同在1948年赴美,又是白马社重要成员,关系甚密。本诗巧妙地将艾山诗集《暗草》《埋沙》《明波》,以及诗作《飘笛》《无衣》等镶嵌进文本,交代了艾山从戎作文、鼓舞抗战的经历,借庾信终生流寓的命运,寄托艾山漂泊天涯的际遇,感慨艾山幸运地避脱了丙午、丁未年发端的红羊劫。周策纵在歌哭艾山的同时,亦咏叹了一曲“更感斯文哭大归”的民族沧桑,其内在质地蕴藉着深沉的“五四”精神。

他曾在《招友》(1985年11月28日)中写道:“海外街车旧论稀,世如纸马影灯移。诗人疾恶何能默?君子知方可得欺。落落幽兰成寡合,期期啼驮作孤痴。岁寒欲赠无多赠,乱写冰梅一两枝。”此诗后有自跋,说明西汉桓宽《盐铁论》和王充《论衡》所引孔子语“诗人疾之不能默,丘疾之不能伏”,最足见孔子抗议不屈之精神,惜后世鲜有称述。于是周策纵做此诗寄送给很多诗友。他在1999年1月15日写的《五四运动史》中文版自序,题目即是“诗人疾之不能默,丘疾之不能伏”。足见周策纵以此作为“五四”之魂,来凝聚白马社同仁。1985年5月4日,周策纵与充和,郑愁予、余梅芳夫妇于北港寓中夜飲,作《新诗》:“南风北港莫愁予,芳意梅妻共逸居。六十六年怀五四,新诗好是旧诗余。”白马社同仁历经世事沧桑风雨之变,一直视为“五四精神”的传人,无论其新诗还是旧诗,无一例外的是,都传承着“五四”的薪火!

三、对“五四”时期文化巨子的

缅怀与纪念

在周策纵的旧体诗中,不断闪烁着五四新文化运动时期巨子的身影,诸如胡适、鲁迅、蔡元培、黄遵宪、谭嗣同等,以及俞平伯、李金发、郁达夫、沈从文等“五四”之子。投射到这些文化人格身上的灵魂剪影,同样可以凝练出周策纵的“五四情结”。

鲁迅与胡适,同为五四运动的重要旗手,周策纵对他们抱有崇高敬意。胡适倡导自由主义理念,倡导宽容和理性,主张少谈主义而多谈问题,讲求实证,似乎与鲁迅不同道。其实,鲁迅和胡适犹如一个镜子的两面,他们分别从背后和正面彰显了自由主义精神。胡适是周策纵在美国时期的好友,这也是周策纵研究五四运动很重要的一个纽带。周策纵多次论及胡适,如专论《胡适的新红学及其得失》和《论胡适的诗》。1962年3月4日,在胡适逝世后的第八日,周策纵在波士顿西郊创作《尝试者(一八九一~一九六二)》悼念胡适:

以盘古开天地的巨笔凿透石

头的心亮起燧人氏的星星之

火种古狱中用明澈献白玉开

花于污泥全盘苦心照耀而不

牵设奇想小心证果然必有什

说什直撼红楼使店门摇摇招

蜉蚍鸣鼓来攻非主义而实验

上帝也不过坐在山顶上为抗

议而存在尽追求独立进步与

人的应得的一分容人自由点

起了千万盏眼睛开了中国人

的嘴于是又摸索着新路而去

这首新体诗在形式上独具一格,以每行12言、共12行的方块体式,隐喻着封闭的空间,产生一种中规中矩的巨石一般的压抑,正是在这种封闭压抑的僵化空间里,胡适“以盘古开天地的巨笔凿透石头的心亮起燧人氏的星星之火种”,唤醒人们“追求独立进步”和自由,去探索民族新生的新路。周策纵对胡适和鲁迅均十分了解。1999年7月31日,周策纵有一首《合肥大学等举办胡适学术思想国际研讨会,予因双目白内障手术未克出席。小诗二首为祝》:

其一

风谊藏晖耀日星,相期同席浴遗馨。

即令白障重洋阻,故国遥看重典型。

其二

铮铮如铁自由身,鲁迅终为我辈人。

四十三年前告我,一言万世定犹新。

第一首对于胡适精神的价值予以充分赞美,第二首则是交代了胡适与鲁迅二人由分裂到理解的价值共情关系。诗后有跋:“五十年代初期,胡适先生曾告我:‘鲁迅是个自由主义者,决不会为外力所屈服。鲁迅是我们的人。今言犹在耳,犹如昨日也。”

早在1962年,周策纵就在诗中表达了对鲁迅的充分敬意。鲁迅是五四运动的一面旗帜,他对传统的畸形文化给予了痛彻的打击,充溢着对于民族和国家的深沉的忧患意识。鲁迅精神一直影响着他身后的中国文化界思想界。1962年12月15日,周策纵有一组《尘海四章寄海外诸友集鲁迅句(用轴辘体,依湘音韵)》,一方面表达对鲁迅的敬意,另一方面又借助鲁迅的诗句,表达自己对时局的忧患:

其一

梅鹤凄凉处士林,却成迁客播芳馨。

高丘寂寞辣中夜,但见奔星劲有声。

其二

尘海苍茫沈百感,风波浩荡足行吟。

无端旧梦驱残醉,独托幽岩展素心。

其三

雾塞苍天百卉殚,心随东擢忆华年。

须臾响急冰弦绝,梦坠空云齿发寒。

其四

春江好景依然在,风雨如磐暗故园。

岁暮何堪再惆怅?但从心底祝平安。

我们且对四章诗句进行还原。先看“其一”:“梅鹤凄凉处士林”见《阻郁达夫移家杭州》:“钱王登假仍如在,伍相随波不可寻。平楚日和憎健翮,小山香满蔽高岑。坟坛冷落将军岳,梅鹤凄凉处士林。何似举家游旷远,风波浩荡足行吟。”“却成迁客播芳馨”见《无题》:“一支清采妥湘灵,九畹贞风慰独醒。无奈终输萧艾密,却成迁客播芳馨。”“高丘寂寞竦中夜”见《湘灵歌》:“昔闻湘水碧如染,今闻湘水胭脂痕。湘灵妆成照湘水,皎如皓月窥彤云。高丘寂寞竦中夜,芳荃零落无余春。鼓完瑶瑟人不闻,太平成象盈秋门。”“但见奔星劲有声”见《赠人二首》:“明眸越女罢晨妆,荇水荷风是旧乡。唱尽新词欢不见,早云如火扑晴江。秦女端容理玉筝,梁尘踊跃夜风轻。须臾响急冰弦绝,但见奔星劲有声。”这一章的基本意思是,面对多灾多难的民族,不要像林逋那样做一个隐士,而应该对照中国有一个清醒的认识,像屈原那样忧国忧民,做一颗划过夜空的奔星,发出强劲有力的声音。

再看“其二”:“尘海苍茫沈百感”见《亥年残秋偶作》:“曾经秋肃临天下,敢遣春温上笔端?尘海苍茫沈百感,金风萧瑟走千官。老归大泽菰蒲尽,梦坠空云齿发寒。竦听荒鸡偏阒寂,起看星斗正阑干。”这首诗是鲁迅在1935年12月5日赠与好友许寿裳的,表达自己在环境凶险恐怖的情境下,心情抑郁,栏杆拍遍,然内心曙色冉冉。“风波浩荡足行吟”见前《阻郁达夫移家杭州》。“无端旧梦驱残醉”见《无题》:“故乡黯黯锁玄云,皓齿吴娃唱柳枝。岁暮何堪再惆怅,且持卮酒食河豚。皓齿吴娃唱柳枝,酒阑人静暮春时。无端旧梦驱残醉,独对灯阴忆子规。”“独托幽岩展素心”见《送O.E.君携兰归国》:“椒焚桂折佳人老,独托幽岩展素心。岂惜芳馨遗远者,故乡如醉有荆榛。”“其二”表达了周策纵漂泊异国他乡,尘海苍茫,忧思祖国,思念家园的思想感情。

接下来看“其三”:“雾塞苍天百卉殚”见《赠画师》:“风生白下千林暗,雾塞苍天百卉殚。愿乞画家新意匠,只研朱墨作春山。”“心随东棹忆华年”见《送增田涉君归国》:“扶桑正是秋光好,枫叶如丹照嫩寒。却折垂杨送归客,心随东棹忆华年。”“须臾响急冰弦绝”见前《赠人二首》。“梦坠空云齿发寒”:见前《亥年残秋偶作》。“其三”跨越时空,深情忆念昔日年华,表达了心系祖国境遇和前途的拳拳之心。

最后,我们再看“其四”:“春江好景依然在”见《赠日本歌人》:“春江好景依然在,远国征人此际行。莫向遥天望歌舞,西游演了是封神。”“风雨如磐暗故园”见《自题小像》。“岁暮何堪再惆怅”见前《无题》。“但从心底祝平安”见《一·二八战后作》:“战云暂敛残春在,重炮清歌两寂然。我亦无诗送归棹,但从心底祝平安。”“其四”表达了周策纵虽远在美国,但是面对“风雨如磐”的“故园”,惆怅不已,忧患不已,唯有在心底默默祝福国民平安!

周策纵的这组集句《尘海四章寄海外诸友》,着实是对鲁迅先生致以崇高敬礼!

回眸五四新文化运动,不能不瞩目于蔡元培。蔡元培在1917年至1927年任北京大学校长期间,革新北大,开创兼容并包的学术自由风气。周策纵早在50年代就宣称:“蔡元培乃现代中国知识分子之精神领袖、及一最伟大之教育家与自由主义者。”他在《五四运动史》中,详细论述了蔡元培主政北京大学时期的改革。1977年周策纵在香港拜访蔡元培之墓后,于6月25日得诗《香港访蔡孑民先生之墓》四章:

其一

谁寻白壁万碑裹?愿补苍天一石亡。

宿草渐蒿人愈远,我来斜日吊孤芳。

其二

少时豪气近虚无,壮岁峻增与道俱。

检点平生风范在,不能屈节不拘隅。

其三

当年令誉庇多士,此日荒陬葬国魂。

惭愧神州真八亿,几人回首及茔门。

其四

远水萦萦故国青,世臣乔木两凋零。

弥天空雾当途棘,傥幸斯人息杳冥。

同日,周策纵还创作新诗一首《顽石——蔡孑民先生之墓》,可以做互文欣赏:

这墓碑是我们久已忘失了的诗,真

实的孑零零的人民,在林林总总

的蚁骨丛里,我摹索

百家姓,赫然只一方白石

上有丹书,后有荒草,尽茫昧里

人欲潮冲洗剩这沙漠绿洲。

你们赤、白、黑压压的货船

点缀着商岛,拖一疋

浊海练,似数百万终不改悔的

不肯执绋者,滔滔

东去,只淘不尽这工学砥石。

别人抹了粉黛的高坟,全盘伸出双手

仍不足扶持一朵出水白莲。

涅槃后凤凰树又洒滴滴翠

千点万点并蒂绿珠影,借与

金谷几片生意。这东方奥林帕司

山顶蒸郁兼容并包的烟云,偶然

击下数声闪电,自由大风

卷起马尾松,君马玄黄,

人民也已劳苦了!路旁小儿红,

鼓掌辟辟啪啪,是雷雨。我摘一枝

紫花回来细读,诗页间夜夜

嘘出春风,茁长更茁长,

天总不肯安息,看来洪水猛兽大学

又纯粹,回头,这顽石华人永远永远

索隐于海外孤岛。

周策纵感慨蔡元培所倡导的“兼容并包”“自由”“独立”等“五四精神”的中断。蔡元培所主张的文化人格不仅在内地被搁置起来,即使是寻访香港蔡元培之墓,仍然感受到“这墓碑是我们久已忘失了的诗”,“在林林总总的蚁骨丛里”,仅剩蔡孑民之墓这块“顽石”,点缀出一片“沙漠绿洲”,而他的周边则是商浪滚滚。最后周策纵慨叹“这顽石华人永远永远索隐于海外孤岛”。如果我们联想起20世纪50年代漂泊纽约的华人成立白马社,他们以新诗为载体,延续着“五四精神”传统,着实令人唏嘘。1998年5月4日北京大学建校百年之际,举办蔡元培诞辰130周年国际学术研讨会,周策纵因故未能参加。1998年4月20日,他在威斯康辛大学创作一首小诗《风度》来祝贺,赞美蔡元培兼容并包、洁身自好之风度:

蔡公真矫矫,学海纳群流。

风度春枯草,清标护远筹。

在泥存白羽,探史索红楼。

关是平生志,余芬溢九州。

周策縱还对新文化运动的先导黄遵宪、谭嗣同等表达了敬意。且看《黄遵宪逝世八十周年纪念题词六首》(1985-08—24):

其一

曾穷险韵驯诗律,亦铸新辞纪俊游。

终识山歌情最切,竹枝招展得清讴。

其二

杜陵诗史今瀛海,诗界千年革命时。

未及夺胎期换骨,揭竿涉广亦堪思。

其三

欲从国志征强富,杂事扶桑更有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