汤莎戏剧反复修辞比较研究
——以《牡丹亭》和《奥赛罗》为例
2020-12-11谢世坚谢稳英
谢世坚,谢稳英
(广西师范大学外国语学院,广西 桂林 541004)
引言
汤显祖和莎士比亚被誉为东西方戏剧的“双子星”,两人的戏剧作品自问世以来便以独特的艺术魅力历演不衰,享誉世界。汤莎戏剧比较研究已逐渐成为中外学术界研究的热点,主要集中于汤莎戏剧的文学与文化比较研究,如艺术成就[1]、戏剧美学思想[2]、文学传播[3]等方面。由Tian Yuan Tan及其同事主编的论文集ShakespeareandTang’sChina[4]是国外在该领域最新的成果,其从不同议题探讨剧作家之间的交往、剧场和艺人等诸多方面。然而,现有研究很少涉及汤莎戏剧的语言与修辞运用。实际上,修辞是我们探索汤莎戏剧语言特色与魅力、文学价值与内涵的重要线索。“修辞技巧的运用不仅影响着语言表达的形象程度和生动程度,也影响着读者的审美想象和审美体验。”[1] 247汤显祖和莎士比亚在其戏剧作品中巧妙娴熟地运用了各种修辞手段。其中,被频繁使用的反复辞格在戏剧中具有较为突出的修辞功效,应当引起我们的注意。
迄今,国内关于汉英反复修辞的研究,主要侧重于以下几个方面:反复的定义与分类[5-7]、反复与语法结构的关系[8]、语用功能[9-11]、艺术运用[12]、反复的认知功能或隐喻意义[13-15]等。传统意义上的研究多数是为了某个特定的目的,从个别的汉英歌曲创作或者汉英诗歌和小说作品中选取部分语言材料进行研究,语料较为分散,且对反复的修辞效果缺乏深入探讨。施春宏[16]指出,“对于修辞效果具体是如何产生的,与辞格的形式和意义之间存在怎样的关系,学者们往往对此语焉不详或难言其详。这与其不怎么重视修辞效果的生成基础和浮现机制有关”。笔者认为,对反复辞格的研究应注重形式与意义,描写与阐释相结合,对其修辞现象和规律进行相关的理论阐释。
丰富而生动的修辞语言经过剧作家精心设计与安排,反映出剧作家深邃的戏剧美学思想。反复修辞在汤莎戏剧中均频繁出现,非常适合作为探索汤莎戏剧语言奥秘的切入点。本文从汉英对比视角,以《牡丹亭》和《奥赛罗》反复辞格为研究语料,通过实例,探讨汉英反复辞格各自的特点及其相互间的异同,以丰富我们对两位同时代戏剧大师修辞语言的认识。本文还将从修辞心理学维度阐释《牡丹亭》和《奥赛罗》反复修辞效果的心理机制,以期完善汉英修辞对比研究的理论,并对汤莎戏剧修辞研究有所贡献。
一、反复辞格界定与分类
英语“Repetition”一词源于希腊语“repetitionem”,意为“act of saying over again”。它指“在诗歌或话语等中使用同样的词、短语、语音等(the use of the same word, phrase, speech sound etc in a poem, speech etc)”[17]248。《牛津英语词典》(OED)给出类似的定义: (a figure of rhetoric) the use of repeated words and phrase。汉语可称为重复、复沓、复重等。陈望道[18]将“反复”列为章句上的辞格: “用同一的语句,一再表现强烈的情思的,名叫反复辞”。王希杰[19]从美学的角度,将反复辞格归为“语言的侧重美”一类,意指“同一词、句、段的不断重复出现,目的是强调语意重点,加强语气和情感,加深对方的印象,造成一种特别的情调”。“一般来说,语言要避免重复,力求简洁,这是一种常规(Norm)。然而,在特殊情况下,反复是一种有效的修辞手段”[20]85。简而言之,“反复”(Repetition)是指为强化语义,抒发情感,突出重点,有规律地重复运用同一单词、短语或词组、句子或段落的积极修辞手段。
“英语修辞学对Repetition的分类着眼于‘反复’(Repetition)、‘变异’(Variation)的结合。除了常规的连续反复称“Gemination”或“Epizeuxis”外,英语还根据反复的不同位置、不同结构,以及不同的语言成分,把“Repetition”细分成十几类,这也从一个侧面反映出英语语言学研究的宏观特征”[20]86。如西方修辞学家Zeiger[21]将“Repetition”分为10个细类;Quinn[22]分为8个细类。相比之下,汉语“反复”辞格的分类简单得多,一般只依据所重复的语言单位连续或是间断,分为 “连续反复”和“间隔反复”。也有学者根据反复的语法单位进行分类,如美国学者Burton(1)美国学者Burton (2006)建立的修辞学网站(http://rhetoric.byu.edu/),其中一个部分专门列举了反复修辞格分类及其定义。根据字母、音节、音素、单词、分句和句子的重复(the repetition of letters, syllables, sounds; words; clauses and phrases)共列举出47种反复修辞格。但这些分类方法都有值得商榷的地方。
限于篇幅,也为统计方便,本文综合前人对反复的界定方式,并基于语料,以形式一致作为反复的界定依据,将《牡丹亭》和《奥赛罗》的反复修辞划分为“连续反复”(Immediate Repetition)和“间隔反复”(Intermittent Repetition)两大类,并根据反复的语言单位,从单词/字、词组/短语、句子三个层次分别进行统计。本文还将探讨两部戏剧中所出现的特有反复形式,比较两种语言的结构特点差异。
二、《牡丹亭》和《奥赛罗》反复辞格对比分析
由上文,“Repetition”和反复基本对应。以形式为依据,汉英反复修辞都有间隔反复和连续反复两种格式。两种语言都可使用单词、短语和句子的反复来加强语气、强化语义,突出重点,以达到行文的情感效果。下面,我们选取部分实例,从这三个层面分别探讨这两种反复格式。
(一)“连续反复”与“Immediate Repetition”
从形式上看,汉语和英语的连续反复均指连续使用相同的单词、短语或语句,紧密相接,中间无其它语言成分隔开。由表1得知,《牡丹亭》中连续反复共计72处,《奥赛罗》38处。其中,《牡丹亭》以词组/短语层次上的反复修辞出现次数最多;而《奥赛罗》中以单词层次上的反复修辞为主。英汉反复修辞格是基本对应或局部对应的,下文英汉“连续反复”和“间隔反复”对比的例句均采用对应形式,如汉语例句为(Na),英语例句为(Nb),两两相对。
表1 《牡丹亭》和《奥赛罗》中“连续反复”(Immediate Repetition)语料统计
1.以单词/字为单位的反复
(1a)【前腔】(内鸟啼介)听,听这不如归春暮天。(《牡丹亭·寻梦》)[23]86
【金索落】心儿悔,悔当初一觉留春睡。(《牡丹亭·诊崇》)[23]128
【北四门子】笑、笑、笑,笑的来眼媚花。(《牡丹亭·圆驾》)[23]403
(1b)EMILIAVillainy, villainy, villainy!(Othello, 5.2.186)[24]319
CASSIO Ofalsely, falselymurder! (Othello, 2.3.258)[24]198
OTHELLO Oblood, blood, blood!(Othello, 3.3.455)[24]238
2.以词组/短语为单位的反复
(2a)【川拨棹】(旦)一时间望,一时间望眼连天,忽忽地伤心自怜。(泣介)。(《牡丹亭·寻梦》)[23]86
【前腔】(旦)春归人面,整相看无一言,我待要折,我待要折的那柳枝儿问天,我如今悔,我如今悔不与题笺。(《牡丹亭·寻梦》)[23]86
(2b)IAGOWhy none, why none- a slipper and subtle knave.(Othello, 2.1.239)[24]178
OTHELLOOnce more, once more:Be thus when thou art dead and I will kill thee. And love thee after. (Othello, 5.2.17)[24]307
3. 以句子为单位的反复
(3a)【前腔】(净惊喜介)他中了状元,他中了状元!(《牡丹亭·索元》)[23]376
(3b)OTHELLOIt is the cause, it is the cause,my soul.(Othello,5.2.1)[24]305
观察以上例子发现,就单词/字层面的连续反复,《牡丹亭》单词层次上连续复现的部分一般是句子的一个成分,只是几个音节的简单重复,而且常位于句首处,如例(1a)。而《奥赛罗》的词汇反复以名词、副词或形容词作为本体,进行独立连续的复现,如例(1b)。此外,《牡丹亭》以词组或短语的连续反复,复现的成分并不是完整的句子。此类形式的反复形式在《牡丹亭》出现次数较多,以传达人物内心复杂的思想情感 。总体而言,《牡丹亭》和《奥赛罗》中连续反复的语言结构可用“A, A, A……”格式表示,二者基本对应,且反复的语言单位较紧凑、节奏较急迫,增加的词语数量和复现的语言单位,使语义表达更为丰富,表现出说话者当时强烈的情感。
(二)“间隔反复”与“Intermittent Repetition”
“英语的Intermittent Repetition和汉语的间隔反复均指同一单词、词组或短语、句子间隔反复使用”[15]。由表2可知,《奥赛罗》中出现间隔反复数量多于《牡丹亭》,前者达47处,后者12处。《奥赛罗》中主要以单词为语言单位构成间隔反复。下面依次分析比较两剧中单词、词组和句子层次上的间隔反复。
表2 《牡丹亭》和《奥赛罗》中“间隔反复”(Intermittent Repetition)语料统计
1. 以单词/字为单位的反复
(1a)【二犯幺令】偏则他暗香清远,伞儿般盖的周全。他趁这,他趁这春三月红绽雨肥天,叶儿青。偏迸着苦仁儿里撒圆。爱杀这昼阴便,再得到罗浮梦边。(《牡丹亭·诀谒》)[23]86
(1b)OTHELLO Ay, you did wish that I would make her turn. Sir, she canturn and turn,and yet go on. Andturnagain; and she canweep, sir,weep; And she'sobedient, as you say,obedient, Veryobedient.(Othello, 4.1.252-255)[24]270
2. 以词组/短语为单位的反复
(2a)【北二犯江儿水】平分天道,虽则是平分天道,高头偏俺照。(《牡丹亭·虏踪》)[23]106
(2b)IAGO……Put money in thy purse; follow thou the wars; defeat thy favor with an usurped beard. I say,put money in thy purse. It cannot be that Desdemona should long continue her love to the Moor-put money in thy purse-. (Othello, 1.3.340-343)[24]156
3. 以句子为单位的反复
(3a)【红衫儿】(生)看他温香艳玉神清绝,人间迥别。(旦)不是人间,难道天上?【前腔】(旦)道奴家天上神仙列,前生寿折。(生)不是天上,难道人间?(《 牡丹亭·冥誓》)[23]243
(3b)OTHELLODo ye triumph,Roman?Do you triumph?(Othello, 4.1.119)[24]262
以上是两剧中基本对应的间隔反复修辞。《牡丹亭》中的间隔反复出现次数不多;而《奥赛罗》无论是间隔反复还是连续反复,多以单词为基本单位构成反复格式。反复形式较为灵活多变,符合莎翁戏剧情节的发展变化,尤其是在戏剧的发展和高潮部分,两种形式的反复修辞穿插在人物的戏剧台词当中,突出人物性格,传达人物的情感情绪。总体来看,两剧中间隔反复辞格结构可表示为“A……A……A……”格式;重复的部分是完整的,节奏是舒缓的,且情感是渐进的。《奥赛罗》中间隔反复更为活跃,“间隔”较长且距离不固定,是一种“跳跃式”的不规则的间隔反复。
(三)《牡丹亭》和《奥赛罗》特有的反复形式
1.《牡丹亭》中的“叠字”和“结构反复”
“反复使用的字紧相连接而意义也相等的,名叫叠字”[18]。“大量使用叠字叠词以表示各种意义乃是中国语的一个特色。”[25]《牡丹亭》中出现的3类 “叠字”反复现象,包括AA式(40例)、ABB式(30例)、AABB式(15例),本文认为这些可归入反复辞格,作为汉语反复修辞的特殊形式。举例分析如下:
(1)【一江风】(行香子)春香啊,我“楚楚精神,叶叶腰身,能禁多病逡巡!(贴)你星星措与,种种生成,有许多娇,许多韵,许多情。(《牡丹亭·诊祟》)[23]128
(2)【耍鲍老】牡丹亭,娇恰恰;湖山畔,羞答答;读书窗,淅喇喇。(《牡丹亭·幽媾》)[23]214
(3)【江儿水】这般花花草草由人恋,生生死死随人愿,便酸酸楚楚无人怨。(《牡丹亭·寻梦》)[23]86
汉语的“叠字”除了可以调和音韵及增强节奏感外,还具有丰富的表意功能。如例(1)连用4个叠音词,形象描绘了丽娘的精神面貌与身形姿态;例(2)利用3个“三字格”的叠字结构,生动展现了变成鬼魂的丽娘再见到柳梦梅之时,依然深刻回味着牡丹亭畔的温存;例(3)中的 “四字格”则是双音词拆开来叠用,复合构成新的词语,3处叠字写尽丽娘缱绻情深,缠绵不尽。实际上,汉语常见的叠字现象与汉语的单音特征密切相关。汉语采用的是方块字,字是最小的语义单位。一个字就是一个音,非常便于叠字。因此,汉语单音的特征给叠字提供了很大的空间,而以多音词为主的英语词汇则缺乏这样的灵活性。
另外,值得注意的是,《牡丹亭》有16处反复修辞呈现一定的规律性,即均使用了相同的句法结构,反复体(反复项)和本体(原项)结构层次相同或相似,前后的语句形式相互衔接,且句意有联系。可将此类反复称之为“结构反复”。因其整齐有序的线性排列,也更能吸引读者注意,如下例:
(4)【红衲袄】小姐,再不叫咱把领头香心字烧,再不叫咱把剔花灯红泪缴,再不叫咱拈花侧眼调歌鸟,再不叫咱转镜移肩和你点绛桃。(《牡丹亭·闹殇》)[23]144
(5)【雁儿落】我为他礼春容、叫的凶,我为他展幽期、耽怕恐,我为他点神香、开墓封,我为他唾灵丹、活心孔,我为他偎熨的体酥融,我为他洗发的神清莹,我为他度情肠、款款通,我为他启玉肱、轻轻送,我为他轻温香、把阳气攻,我为他抢性命、把阴程迸。(《牡丹亭·硬拷》)[23]382
以上两例是并列结构的复现,通过两个或两个以上的结构成分并列地组合在一起,形成有序的搭配。如例(4)通过“再不叫咱……”结构,连续引入4个新的话语内容,从而增添新的语义信息,既生动传达人物情感,又体现反复语言结构的整齐美、和谐美。同样,例(5)利用相同或相似的结构,将“我为他……”列于句首,引入不同的内容,使得新添加信息与已述信息相互联通。可见,结构反复作为一种经济性的信息表达结构,可以通过围绕一个“点”(相同的结构或词语)进行递归,增添新的话语信息,使前后项的话语内容有机地衔接起来,语义相互贯通,从而形成统一的整体。
2.《奥赛罗》中的“小品词反复”和“同源反复”
《奥赛罗》中出现5处小品词反复。“Epanalepsis”[26],是指一些没有形态变化的程度副词,以及介词等的反复。英语语法结构的主要特征是形合(Hypotaxis),连接成分和介词特别丰富。因此,反复使用同一连接成分便成为一种有效的修辞手段[27]。如下例(6)程度副词“so”和例(7)介词“of”的反复使用,自然地使前后语句衔接起来。然而,汉语是一种典型的“意合”(Parataxis)语言,连接成分很少用,有时用了反而违反语言习惯[25]。
(6)CASSIO I will rather sue to be despised, than to deceive ;sogood a commander withsoslight,sodrunken, andsoindiscreet an officer.(Othello, 2.3.273-275)[24]201
(7)OTHELLO Wherein I spakeofmost disastrous chances,ofmoving accidents by flood and field,ofhair-breadth 'scapes i' the imminent deadly breach,ofbeing taken by the insolent foe. And sold to slavery;ofmy redemption thence.(Othello, 1.3.135-139)[24]143
此外,《奥赛罗》中出现的“同源反复”(Paregmenon),也是英语特有的反复形式,如下例中的Confession和confess。这里所复现的是同源词,由黏着词根(Bound Root)与词缀(Affix)构成。它是英语常见的构词方式之一,在自由词素的基础上通过添加前缀或后缀而成。这种“反复”主要发生在英语单词的内部结构,受到英语词汇形态变化的影响。然而,汉语缺乏形态变化,没有这种词内的反复形式。
(8)OTHELLO Zounds, that's fulsome! Handkerchief!Confessions! Handkerchief!To confess, and be hanged for his labor! First,to be hanged, and thento confess: I tremble at it.(Othello, 4.1.37-39)[24]256
三、反复辞格的修辞效果及其修辞心理学阐释
“修辞效果”受到语言学界的普遍关注。西方修辞学注重从语言和言语接受层面来理解和关注修辞效果,而汉语修辞学界普遍侧重于语言和言语表达层面的修辞效果,关注表达一方的语言形式与思想内容相契合的完备程度[28]。由于观察角度不同,目的不一,人们对修辞效果的分类也会有差异。如张宗正[29]388根据修辞活动的结果与修辞意图之间契合程度的总体关系,按等级划分为:正效果、负效果和零效果;胡习之[30]则根据接受者心理认识和行为规律的特点,将修辞效果分为认知效果、情感效果和行为效果。一般认为,修辞效果“形成于言语表达阶段而实现于言语接受阶段”[30]62。因此,对修辞效果的考察不能仅停留在言语表达层面,还必须进入言语接受层面。本文基于前人研究成果,针对所研究的语料,主要分析《牡丹亭》和《奥赛罗》所共有的且较为突出的“美感效果”和“情感效果”。
(一)反复辞格的“美感效果”
美感效果指修辞主体在修辞活动中从审美目的出发,以唤起修辞受体的审美反应。反复辞格的使用是造成戏剧语言音乐节奏美的重要原因。两位戏剧大师巧妙运用反复修辞手法,使戏剧语言有规律地形成了一种节奏美感。这不仅看起来和谐对称,读起来也朗朗上口,令读者或观众产生愉悦的感受。先看《牡丹亭》反复辞格,举例分析如下:
(9)【锦上花】(净)拨转磨旗峰,促紧先锋。千兵摆列,万马奔冲。鼓通通,鼓通通,噪的那淮扬动。【前腔】(众)军中母大虫,绰有威风。连环阵势,烟粉牢笼。哈哄哄,哈哄哄,哄的淮扬动。(《牡丹亭·淮警》)[23]281
(10)【江头送别】淮扬外,淮扬外,海波摇动。东风劲,东风劲,锦帆吹送。夺取蓬莱为巢洞,鳌背上立着旗峰。(《牡丹亭·围释》)[23]340
(11)【金钱花】(外引众上)连天杀气萧条,萧条。连城围了周遭,周遭,风喇喇,阵旗飘。叫开城,下吊桥。(《牡丹亭·御淮》)[23]313
例(9)中,“鼓通通”和“哈哄哄”分别在句首连续复现2次,结尾处也出现相互呼应,形象地刻画出宋金战争的紧急形势,敌人入侵,来势汹汹。“鼓通通”和“哈哄哄”的重复激发读者或观众的听觉,人们似乎“听”到战场上隆隆的战鼓声,感受到战争的紧张局势。例(10)和例(11)中,“淮扬外,淮扬外”和“东风劲,东风劲”在句首连续反复,“萧条,萧条”和“周遭,周遭”又是叠韵上的直接反复。不难看出,剧作家特意让这些字眼反复出现,既满足韵律节奏上的美感需要,也借此渲染出环境气氛,使读者或观众如临其境,并感受到由反复修辞带来的形式美、节奏美,从而达到良好的修辞效果。
类似地,《奥赛罗》反复辞格也产生了独特的美感效果,如下例:
(12)SAILOR (within)What ho, what ho, what ho!(Othello,1.3.12)[24]135
(13)IAGO. Awake! What, ho, Brabantio!Thieves! Thieves! Thieves!Look to your house, your daughter, and your bags!Thieves! Thieves!(Othello, 1.1.78-80)[24]121
(14)EMILIA. I care not for thy sword; I'll make thee known, Though I lost twenty lives.Help!help, ho! help!The Moor hath kill'd my mistress!Murder, murder!(Othello, 5.2.161-163)[24]318
例(12)和例(13)中,“What ho”连续反复3次,“Thieves”同时以连续和间接反复的形式出现,随着呐喊声“What ho, what ho, what ho”的重复和喊叫声“Thieves! Thieves! Thieves!”的重复,节奏不断加快,回环往复。例(14)中,连续反复“help”3次、“murder”2次,语势不断增强,表达出人物紧张的情绪。从读者接受角度,以上词语复现带来如闻其声般的效果,强化读者注意力,可以激发其听觉感受。如若单独使用这些语言成分,便难以达到这样的效果。
简言之,反复使戏剧作品产生较强的重复美效果,构成反复的语言材料按一定规律组织,使得韵律和谐,读着上口,听来悦耳,给读者或观众以节奏感和音乐美的艺术享受。正如鲁迅所言之:“故其所函,逐具三美:意美以感心,一也;音美以感耳,二也;形美以感目,三也。”[31]2反复辞格具有整齐划一的韵律和节奏,正体现了如此这般辞趣的美。
(二)反复辞格的“情感效果”
修辞的情感效果,指“修辞主体通过修辞行为引起接受者的某种情绪反应和情感体验,如愤怒、 哀痛、愉悦、赞许、欣喜等内心体验”[30]84。运用反复修辞以更好表现人物的思想情感,是剧作家常用的手法。而情感又是流动的,它可以间接地传递给戏剧受众(读者或观众),引起受众情感认同或共鸣。举例分析如下:
(15)【川拨棹】你游花院,怎靠着梅树偃?(旦)一时间望,一时间望眼连天,忽忽地伤心自怜。(泣介)(合)知怎生情怅然,知怎生泪暗悬?(《牡丹亭·寻梦》)[23]86
【前腔】(旦)春归人面,整相看无一言,我待要折,我待要折的那柳枝儿问天,我如今悔,我如今悔不与题笺。【前腔】为我慢归休,缓留连。(内鸟啼介)听,听这不如归春暮天,难道我再,难道我再到这亭园,则挣的个长眠和短眠!(《牡丹亭·寻梦》)[23]86
(16)DESDEMONA [Sings.] "The poor soul sat sighing by a sycamore tree,Sing all a green willow:Her hand on her bosom, her head on her knee,Sing willow, willow, willow. The fresh streams ran by her, and murmur'd her moans,Sing willow, willow, willow. Her salt tears fell from her and softened the stones,Sing willow, willow, willow.(Othello,4.3.39-46)[24]291
DESDEMONA I have heard it said so. O,these men, these men!(Othello,4.3.61)[24]292
DESDEMONA. O,falsely, falselymurther'd! (Othello,5.2.115)[24]314
例(15)选取自“寻梦”中杜丽娘的唱词。“寻梦”是“惊梦”的发展,是杜丽娘思想情感日趋深化的表现。此处杜丽娘背对春香,悄向花园寻看,用自己的眼光描绘花园景色和自己的心情。为生动表现杜丽娘此时的心境,汤翁巧妙运用反复,将杜丽娘的情感赋予其唱词当中。丽娘因寻梦不着的伤心、悔恨、甚至绝望情绪,尽在其断断续续的重言中向我们展现。正如钱宜批道:“三曲皆有半段句,非欲说不说也,是嗟叹不足,故重言之。”[32]读者心灵反复地、持续地受到杜丽娘反复唱词的冲击,从接连不断的反复中窥探出女主人公的心理情感路程,更大程度地体会杜丽娘如何因寻梦不得而独自伤心自怜,乃至陷入绝望。
从例(16)可以看出,《奥赛罗》中苔丝蒙娜也经历了对爱情婚姻的期盼、无助、悲痛到绝望的过程。面对性情大变的心爱之人奥赛罗,苔丝蒙娜哼起杨柳之歌,唱词中3次间隔反复“Sing willow, willow, willow”,隐喻性表达出她内心的无奈与悲伤。先是被奥赛罗误解,“these men, these men”在反复哀叹中吐露出心声,最后惨遭奥赛罗狠心扼杀,“falsely, falsely murther'd”是她最后的绝望挣扎。可以说,这些言辞的重复正是苔丝蒙娜内心情感最真实的写照。
(三)反复修辞效果的修辞心理学阐释
从修辞心理角度,反复是既有认知经验基础又具有积极表达效果的修辞方式。人类话语中借助反复以示强调,实际上反映出人类共同的一种心理倾向。修辞心理学认为,反复修辞效果源于“注意强化”这一心理机制。“不管是‘间隔反复’还是‘连续反复’,都是建立在表达者在激情状态下通过反复使用同一词句来强化接受者在修辞文本接受时大脑皮层的受刺激频率,从而引发起接受过程中的‘不随意注意’心理基础之上的”[33]91。一方面,“从表达上看,反复手法可以凸显人物的某种强烈情感,满足人物在激情状态下心理失衡时的心理能量释放,以及人物情感情绪的纾解需要;另一方面,从接受上看,反复修辞在文本中反复出现,使接受者易于在同一刺激物的反复刺激下形成大脑皮层的最适宜兴奋灶,产生对接受文本中的‘不随意’注意,从而加深对反复修辞文本的印象和理解,达成与人物之间的情感思想共鸣”[33]92。这里的“不随意注意”表现为在某些刺激物的直接影响下,人不由自主地立刻把自己的感觉器官朝向这些刺激物并试图认识理解它[34]33。而客观刺激物本身的特点又是引起不随意注意的主要原因。也就是说,“在同时起作用的各种刺激物背景上,刺激物之间的对比关系和差别,是引起不随意注意的重要因素”[34]34。据此,反复修辞效果产生的心理运作机制过程如图1所示:
图1 反复修辞效果产生的机制框架
反复是一种积极的修辞方式。反复的字眼以及有规律的韵律和节奏可以有效地刺激戏剧受众的注意。由上文对反复修辞美感效果的分析,不难察觉,汤莎戏剧中反复的词语、词组或句子与其邻近的语言单位形成了明显的区别和对比,很容易吸引读的注意。一般情况下,当同一语言单位层见叠出,反复次数越多时,给接受者感官上的刺激就会越多,从而引起接受者对接连复现语言单位的重视,促使其进行思索和感悟,体会反复修辞语言所带来的音美、形美。此外,“反复是强调、澄清、加强或产生情感效果的重要策略,可以保障信息的最优接收效果”[13]。从上文对反复修辞情感效果的分析可知,人物情感越是浓烈时,越是会出现反复。反复修辞产生的情感效果在两部剧中非常显著。如上例(15)和(16),善良单纯的苔丝蒙娜被奥赛罗误解、排斥,处于无奈、无助而又悲痛的情感状态;多愁善感的杜丽娘看到满园残景,寻梦不着,处于悲伤而又绝望的情感状态。此时此刻,言语的反复同时释放和纾解了她们内心积蓄的情感。而人类的情感是复杂的,人类也有着相同的身心情感体验。作为间接接受的读者或观众一方,数次反复的字眼又会刺激其视觉、听觉感受,使其对人物情感情绪的感受不断得到强化,促使其进行思索和感悟,使其对主人公苔丝蒙娜的凄美爱情感到惋惜、同情。
“修辞格作为对语言的调适是为了创设积极的修辞效果,由修辞文本去影响和感染接受者(读者),从而唤起接受者的审美反应,理解修辞文本的内容,实现修辞文本的修辞效果。”[35]上文的分析进一步验证了反复修辞效果是由修辞主体和修辞受体双方共同创造的。同时,应指出的是,“就反复的某一成分的具体效果而言,则应视其具体语境定。也就是说,修辞效果也会受修辞语境的制约”[36]。《牡丹亭》和《奥赛罗》反复辞格在适当的戏剧语境中收到了满意的修辞效果。这也表明,汤莎戏剧中反复修辞并不是单调乏味的重复,而是剧作家巧妙的艺术设计,故能够产生独特的艺术效果。
四、结语
本文通过对《牡丹亭》和《奥赛罗》的反复修辞语料分析比较,考察汤莎戏剧的反复辞格及其修辞效果。汤莎戏剧中的反复修辞均可通过词语、短语/词组、句子的复现,构成“连续反复”和“间隔反复”两种基本格式。两剧中也出现了各自所特有的反复辞格,如《牡丹亭》中的叠字和结构复现,《奥赛罗》中的小品词反复和同源反复,体现了英汉语言的结构和形态上的差异。此外,英汉反复修辞效果也具有异曲同工之妙。两位戏剧大师巧妙运用反复修辞手法,使戏剧语言有规律地形成了一种节奏美感,不仅看起来和谐对称,读起来也朗朗上口,令戏剧受众(同时也是审美主体)产生愉悦的感受。同时,反复更是戏剧人物内心情感的投射,借助反复凸显戏剧人物的强烈情感,又能激发读者或观众的情感反应,使其在阅读欣赏中形成不同的心理感受。人的心理活动总是在一定的心理机制的作用下进行的,反复辞格的运用也是如此。基于“注意强化”的心理机制,反复辞格的修辞效果可以在言语表达者和言语接受者两个层面得到阐释。汤莎戏剧中丰富而生动的语言修辞现象还有待深入探究,反复修辞则是探索汤莎戏剧修辞奥妙的切入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