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微博场域“公众身份”的隐没与异变
——基于布尔迪厄“合法性”的解读

2020-12-11张瑜烨湖北大学新闻传播学院湖北武汉430062

关键词:布尔合法性场域

张瑜烨 张 毅(湖北大学新闻传播学院,湖北武汉430062)

信息技术重心从PC 端转入移动端,推动了大数据、物联网、区块链等全新业态的发展。移动端的卷入加剧了受众身份的分解,传统的大众、公众身份依旧留存,用户、玩家、粉丝、拍客等新身份也日趋显现。通常而言,“大众”指商业媒介产品的追随者,旨在追求消遣、娱乐的表层体验[1];“公众”则指在公共事务中“主动回应和积极参与”[2]的受众,强调“自下而上”的言论诉求;“用户”指媒介的使用者,是自主的、个性化的受众[1](148-149),可被视为市场层面文化产品的消费者。微博见证了受众多重身份的共存与切换,登录账号代表“用户身份”的到场,观看网红直播反映了“大众身份”和“粉丝身份”的交融,参与微博公共讨论体现了“公众身份”的确立,社交媒体日新月异的技术功能为受众身份的多样化创造了无限的可能。

微博诞生以降,有关Web2.0 时代信息传播新面貌或媒介参与新图景的探讨声不绝于耳。许多学者坚信这一新兴媒介对“公众身份”的激发潜力和强化效应,如微博“使人们充分感受到话语平等”[3]“赋予普通人更大的传播权力”[4]“造就普通公众与专业媒体不分伯仲的影响力”[3](66)“是去中心化和平权的典范”[5]……这些论说普遍建立在微博的交互性、易及性、公开性等技术语境的变革上,忽略了社会文化语境下媒介结构的深层不变性。事实上,微博仍是布尔迪厄笔下如电视一般受约束的场域,存在权力关系和话语秩序的差异,“去中心”“平权”“平等”仅仅是技术语境赋予普通公众的理论承诺[6]。本文以布尔迪厄相关理论为依据,旨在分析微博受众“公众身份”的隐没与异变过程,揭橥微博场域岿然未变的“合法性”争夺结构,为社交媒体的研究提供一种祛魅的“反乌托邦”思考。

一、布尔迪厄的相关理论

皮埃尔·布尔迪厄(Pierre Bourdieu)是当代法国驰名世界的社会学家、人类学家和哲学家,他一生著述丰硕,涉猎广泛,既为理论界播撒了百科全书式的宏大文本,又创造了一系列关键概念将其分散的思想领域钩要于一体。其中,“场域”(field)一词贯穿了布尔迪厄学术生涯的主轴,他将“场域”的概念描述为“各种位置之间存在的客观关系的一个网络(network)或一个构型(configuration)”[7],场域设定了一种独立于个人意识的客观位置关系,包括支配关系、屈从关系、结构上的对应关系等。

“电视场”即场域在电视媒介语境下的具体运作,布尔迪厄对电视场的理解集中见诸《关于电视》一书。概括起来,电视场充分体现了“象征暴力”“商业他律”以及“话语分异”三个特征。第一,“象征暴力”。电视患有视觉媒介的浅表性和娱乐性通病,在新闻生产领域,电视一方面经常提供“公共汽车”式新闻①[8],另一方面善于磨平重大新闻的风险棱角[8](51)。第二,“商业他律”。“新闻是一个场,但却是一个被经济场通过收视率加以控制的场。”[8](62)布尔迪厄认为,商业电视将民主的概念移花接木,收视率被比作“人们评判、选择的自由”[8](78)。第三,“话语分异”。“电视只赋予一部分快思手(指知识分子)以特权”[8](30),电视不是“大众的交流工具”[8](39)。

行动者(agent)指场域中各种客观位置的占据者,他们致力于维持或改善当前位置关系的力量构型,因而场域亦为“争夺的空间”[7](139)。布尔迪厄借用韦伯的“合法性”(legitimacy)概念分析场域争夺的逻辑。“合法性”指“一套共同的强制性准则”[9],它是由处在强势位置的行动者施展运作的,因此渴望重置“合法性”秩序是处在弱势位置的行动者的普遍诉求,为此他们需要不断投身颠覆、斗争的实践。“这牵涉到社会行动者如何建立其合法性,以使他人承认其能力、地位或拥有的权力。”[10]然而,场域的“合法性”是相对稳定的,场域斗争的胜方常偏向于“拥有王牌”的强者[9](84)。

布尔迪厄的文化再生产理论可以解释“合法性”不易变更的动因。他认为,文化场(包括教育、语言交换、生活趣味、文学、艺术等场域)的再生产普遍存在秩序维护和差异锁定的倾向,处在弱势位置的行动者即便采取斗争策略,也难以摆脱这种倾向的重置和还原效应,因此,文化场的位置构型具有很强的继承性、稳固性。例如,布尔迪厄认为,教育场“总是有助于保护社会等级并促进它的合法化”[11]。

此外,布尔迪厄的惯习(habitus)、语言(language)、资本(capital)等理论也在本文有所涉及。惯习指“生成策略的原则,这种原则能使行动者应付各种未被预见、变动不居的情境”,是一套既持久存在又动态变化的性情倾向系统[7](19-20);语言作为一种符号,背后耸立着社会秩序,是身份差异的体现[12];资本则指“一种铭写在客体或主体结构中的力量”,它是决定实践成功可能性的强制性因素[9](189-190),包括经济资本、文化资本和社会资本等根本类型②,这三种资本在“各种感知范畴”的形式被布尔迪厄称作符号资本[7](161),行动者在场域中的位置即是特定资本的分配结果[7](139)。惯习、场域与资本的关系可以形象地描述为一种社会实践的行为之源、存在之源以及力量之源。

二、“公众身份”的隐没:微博场域的“合法性”进路

根据布尔迪厄的论述,“象征暴力”“商业他律”和“话语分异”不仅是电视场的三个构型特征,更是其“合法性”秩序的三个表征因素,它们分别造成了公众氛围的污染、公众诉求的畸变以及公众原则的架空,最终导致了“公众身份”的隐没。无独有偶,电视场的这些“遗留问题”又在今天的微博场得以重新滋生。

(一)“象征暴力”污染公众氛围:“施暴”场域的转移与强化

美国传播学者彼得斯认为,旧媒介的历史遗存会在新媒介中“复现”,新旧媒介并未划清现在与过去的历时界限,而是如星辰一般并置于共时空间,交错纠缠,相互召唤[13]。媒介时空布局的共在性编织出各种传播载体之间的横向网络,但“共在”并不意味着象征力量的平均分配,新媒介在“复现”旧媒介的同时,也难免构成了对旧媒介的倾轧。布尔迪厄曾关注到电视威胁纸媒生存的客观现实,即文字媒介的内容必须经由电视“复现”才有望变得举足轻重的现象[8](58)。而在当下,电视也同样面临着被微博“殖民”的命运。微博吸收了视听传播的电视编码,“复现”了电视的影音媒介功能,它凭借天然的技术禀赋和平台整合优势,逐渐在广大行动者的经验活动中博得偏好,进而推动了社会化惯习的整体转变。“惯习……不断地随经验而变,从而在这些经验的影响下不断地强化,或是调整自己的结构。”[7](178)在新闻信息传播方面,微博相较于电视的优越性被成功植入行动者的惯习,最终致使“人们获取信息的方式由过去的看报纸、看电视新闻等转变成‘刷微博’”[14],实现了“象征暴力”场的转移。

然而,由于缺乏思辨背景和文化底蕴,新闻信息在微博场的存在比重一直难称显赫。微博偏向于开采泛娱乐化体验,其文化生产场充斥着布尔迪厄曾投注于电视的担忧,主打思想深度的时政、经济新闻被配角化,而以“小鲜肉”为代表的娱乐产业却能瞬间坐拥万人空巷的影响力。面对注意力流失的困境,严肃新闻媒体开始向大众文化靠拢,微博的新闻场掀起了“鸡汤文”“软文”的热潮,公共议题逐渐被言之无物、空洞浮华、不痛不痒的方式淡化处理,尽显避重就轻的“象征暴力”逻辑。微博热搜对话题讨论的设定也愈发脱离公共生活,只为煽起全民狂欢的景象,超越了电视时代的娱乐规模。公众由此被强加了一种“精神上的幽禁”效果[8](23),无法通过微博语境唤醒“广泛参与,理性表达”的氛围。有学者对这一现象的后果展开了总结:“网民习惯了对公共事务的漠不关心”[15]。

(二)“商业他律”畸变公众诉求:经济牵制下的“媒介民主”

布尔迪厄认为,电视收视率是一种“蛊惑民众术”[8](78-79),它以“民主的表决”自诩,实则深受市场化策略的摆布。微博时代“收视率”的全新表征机制是“流量”——一种具有变现价值的网络痕迹符号。流量机制的渗透扩大了市场的进入范围,微博由此踏上了深耕垂直领域、下沉区域覆盖、拓展数字营销、开发付费产品的商业化道路,全面“复现”了文化工业的逐利精神。公众的民主诉求也逐渐遭受流量策略的侵袭,呈现出被商业包装的畸形病态:微博推手开始凭借经济推广提升其在公共参与中的影响力;舆论操纵者开始斥资收买意见塑造民意假象;造谣团队开始采用“饭圈”的“流量作弊”手法炒作公共话题;而普通公众由于缺乏经济资本的加持,只能置身在沉寂的信息边角之中……这种无益于民主却反过来威胁民主的媒介逻辑被美国学者保罗·库兹称作“媒介民主”(Mediacracy)③。

流量欲望下的“媒介民主”还以不易察觉的方式藏匿于微博的技术配置之中。为了实现增强用户粘性的商业意图,微博征用了大数据和云算法技术,它们的到场招徕了一种信息操控的“回音壁”效应。公众逐渐陷入被动选择的信息闭环中,丧失了参与主体的地位,其议程关切和诉求表达都处在技术的诱导之下,主体的位置被技术抢占,“人已成为媒介的延伸”[16]。布尔迪厄曾以类似的表述指出,“电视的选择是某种与主体无关的选择”[8](24),尽管他的这一说法不是出于技术视角的批判,但电视替代主体选择的异化实质与微博技术畸变公众诉求的内在理路是一致的。微博的数据算法一方面能通过预设“机器民意”掩盖真实民意,另一方面能凭借窄化信息选择范围加剧非理性判断,可以说,这种强势把关的技术形态不仅不是民主的“增稠剂”,还反而容易造成布尔迪厄曾竭力避免的严重后果——“将我们历尽艰难而维持的集体的理性状态置于危险的境地”[8](66)。

(三)“话语分异”架空公众原则:为“平权”的理论承诺解魅

媒介资源不可能均等分布,媒介场的话语权也必定存在高低落差。布尔迪厄曾关注到电视场是知识分子“快思手”的“一言堂”,普通大众在电视中是几近失语的。当下的微博虽然实现了大众化普及,却仍未弥合媒介资源差异所造成的话语分异鸿沟。一些学者常以社交平台自媒体的繁兴为依据,过于笃信微博对普通受众“话语逆游”的成就能力,但事实上,话语权的结构并未因新技术的介入而发生显著变化。当前的中国新闻媒体仍然遵循着这样的话语分布规律:中心地位的大型国有媒体集团、半边缘地位的商业网络媒体公司和边缘地位的自媒体[17]。在此矩阵结构中,自媒体唯有争取到组织资源与社会资源的填充,才能避免边缘踱步的命运。因而,新的发展理念力倡内容生产从UGC 向PGC 转变,自媒体开始探索专业化、产业化、品牌化路径,职业人士逐渐替代“草根”生产者入驻微博自媒体一线。这些前沿动态表明,微博的话语秩序仍受精英主导,平等发声的公众原则被微博场架空。

实际上,微博场的话语权已呈现出两种形态的分野,即支配者拥有代表影响力与控制力的“权力”,而被支配者仅被赋予参与表达的“权利”。微博的意见流和信息流受到“马太效应”的支配,“权力”多与精英、名人挂钩,是这群人线下身份过渡的结果,多数公众只能借微博的交互性之便行使言说的“权利”,具备发声的资格,却难以实现话语的价值。“虽然网络中不再只有少数权力阶层或精英才能发出自己的声音,但是大众并不藉此就获得了使自己的声音得到倾听的能力。”[6](122)布尔迪厄还批评过商业电视与知识分子之间“互搭梯子”[8](68)的现象,这种彼此增值、相互成就的“共赢”关系,也存在于微博平台与社会精英的交互网络中。总之,在话语权的配置方面,微博场与电视场是一脉相承的,它们都凸显了精英阶层和权力阶层的位置,平行的讯息空间绝不意味着平等的对话场域。

三、“公众身份”的异变:微博场域的“合法性”受阻

在“合法性”的进程中,微博逐渐隐没受众的“公众身份”。微博场的“合法性”属于各种资本的优厚者,他们占据了场域的较高位置,公众越是积极参与、理性表达、沉敛稳重,就越肯定了自身的从属状态,这个过程被布尔迪厄称作“合谋”(collusion)[7](26)。然而,场域自始至终就不是风平浪静的,对“合法性”的争夺是和场域相伴而生的。根据布尔迪厄的论说,支配阶层与被支配阶层在场域内的策略全然不同,前者是“合法性”的忠实拥护者,后者意图颠覆既有的“合法性”关系,即“小资本拥有者必定是革命的,而所有大资本拥有者必定自动地倾向于保守”[9](154)。于是,微博场的“公众身份”发生异变:对公共事务的参与不再诉诸理性,对话策略不再盲从主流,反而替以情绪化的声讨或亚文化的反讽,他们不再关注公共事务本身,而是致力于凭借“蛊惑人心”或“特立独行”的方式展开抵抗。

(一)情绪置换理性:逢场作戏的“社会资本”

情绪的传播者旨在争取类似于“社会资本”的一种支持力量,他们将情绪宣泄当作获取认同感和归属感的方式。布尔迪厄认为,“社会资本是实际的或潜在的资源的集合体,那些资源是同对某种持久性的网络的占有密不可分的,这一网络是大家共同熟悉的,得到公认的,而且是一种体制化关系的网络。”[9](202)微博显然不是一种公认的、体制化的关系网络,也不如实际的关系网络一般具备较强的持久性,它仅能实现一种“纯粹契约性的、疏远的或临时的交往”[18],无法复制现实世界的牢固联系,难以达成稳定、广泛的成员连带感。微博承载的情绪化狂欢是不可沉淀的符号泡沫,不包含线下固有社会资本的等价移植或重新摆正,具备一定“逢场作戏”的意味。

弥散的公众凭借情绪挑拨和欲望发泄炮制“噪音舆论”,而不是在沟通与对话中沉淀“公共舆论”。他们不在乎数字暴力的杀伤力,也不在乎争论的问题本身,只为谋求勒庞笔下“思想和感情同向转化”[19]的结果。埃航遇难的中国女大学生竟在微博遭受人身攻击,空难的悲剧讨来的却是“活该,死得好”的凶残仇视;四川凉山30名救火英雄因公殉职,微博却惊现“四川人作恶多端”等狰狞言论;巴黎圣母院突遇大火,“天道有轮回,苍天饶过谁”的幸灾乐祸声浪又在微博悉数登场。对公共话题的讨论不再围绕理性轴线,人文关怀、伦理道德被情绪化公众漠然置之,极端的噪音表达不断考验着镜像社会的道德底线。微博为现代公众增添了暌别理性与规则、拥抱欲望与自由的后现代脚注,加剧了“公众身份”的异化和媒介载体的降格。

(二)亚文化挑战主流:一种“非合法语言”的生成

另一部分抵抗力量转化为相对温和的亚文化形式,体现着调侃、戏谑、求异的特性。亚文化的媒介象征多元,语言符号是其重要组成,如“佛系”“空巢青年”“鬼畜”等,都承载着语言符号的建构与传播职能。布尔迪厄曾使用“合法语言”的概念描述“作为衡量语言产品之价值的标准尺度而被普遍承认的语言形式”[12](36),亚文化语言由于无法获得社会主流的“普遍承认”,只能被归入“非合法语言”的范畴。易拆分、易拼贴、易重构的“非合法语言”催生了丰富的奇异表达,其中不乏传达叛逆与反讽、抵抗主流与正统的“毒鸡汤”,如“生活不止眼前的苟且,还有远方的苟且”“咸鱼再翻身也是咸鱼”“让苍天知道我认输”等语料,都通过倒置主流正能量,实现了在微博公共空间的位置占领和意义夺取。

布尔迪厄对语言差异与社会差异之间的关系也展开了反思。他认为,一方面,社会差异可通过语言风格的差异表征,“风格的等级制度则显示了相应的社会群体等级”;另一方面,“语言的差别系统按照区别性偏离的象征性秩序,再生产了社会差别的系统”[12](32)。微博中以叛逆、反讽为特征的语言风格透视出言说者自身不利的等级处境,是他们寻求关注、渴望认可的尝试。同时,这些亚文化语言通过区别于主流语言的象征性秩序吸引着新的博友加盟,实现了对社会差异系统的再生产。公众凭借字里行间的抵抗精神颠覆了微博场的权力分布,也通过这一象征性行为增强了对怪诞呈现、另类参与的体认。值得注意的是,亚文化语言在表达抵抗精神的同时,也对行动者产生了治愈自我、倾泻情感、抚慰心灵的积极作用。因此,与情绪化公众完全的破坏性不同,亚文化公众的社会影响具有双面性,徘徊于“正派”与“反派”的中间地带。

四、从商业收编到文化再生产:“公众身份”的召回与“合法性”的重塑

由于国情不同,布尔迪厄的文化再生产理论并不全然适用于中国特定文化场的分析,但抛却陈述的过激之处及强烈的批判意味,该理论能在一定程度上解释当下中国社交媒体的“再生产”现象。

微博场域“公众身份”的异变营造了一场声势浩大的狂欢,商业资本借机嵌入,收编并粉饰了躁动的情绪浪潮和火热的亚文化景象。微博“喷子”、微博“水军”逐渐成为一种“地下产业”,他们受“雇主”委托,用恶语中伤他人,或是向某些组织机构无底线咆哮,情绪化声浪成为经济资本的恶意后果。亚文化的娱乐惯性也被一些自媒体瞄准。“土味文化”在诞生之初只是纯粹的草根抵抗文化:粗糙大汉,尬舞尬曲,打扮过时或诡异,与主流审美泾渭分明。而后经由商业炒作,依托“土味文化”的自媒体产业纷纷兴起,如“土味老爹”“土味挖掘机”等,它们迅速在微博走红,凭借浮夸、庸俗的作品抢夺流量市场。当公众的象征性斗争屈服于经济资本时,狂热性、粗鄙性、愚民性的一面日趋显现,严重干扰了微博生态的稳定。

此时,文化再生产便具备了切实的必要性。文化再生产的主要运作逻辑是预设和包装差异,而差异的塑造和定型必定离不开话语的实践,即制定一套界定主流与支流、高雅与庸俗、精华与糟粕的话语体系。这种话语体系的制定权与微博场无关,属于更大的政策场与媒介场。根据中国传媒发展的实际,任何一家互联网商业媒体都不是市场的独有产物,它们仍受到媒介管理政策法规的规制,与此同时,不同媒体之间又处在相互制衡、彼此监督的关系链中。换言之,微博场的“他律极”不仅包括商业场,也包括政策场和整个媒体场。

微博的文化再生产通常表现为政策场和媒体场的有机结合。其一,政策场凭借硬性规制,要求微博平台在跟帖区屏蔽敏感词以防止情绪化留言,或是直接对变本加厉的亚文化营销号予以查封。根据网信办出台的《互联网新闻信息服务管理规定》《互联网用户公众账号信息服务管理规定》等文件,微博账号一旦违规,都将从严查处。近期9800 多个自媒体账号遭受查封,“土味老爹”“土味挖掘机”便赫然在列。其二,媒介场借助舆论引导,通过在各种新闻场域的话语动员,对以微博为代表的网络媒体的情绪化偏向、亚文化景观作出道德评判,如《根治网络水军离不开道德体系建设》《引导网络亚文化健康发展》《守住底线是维护良好网络生态的关键》等文章,都在呼唤公众理性的重新就位。

“规制”和“引导”两种方式殊途同归,异变而来的“公众身份”在文化再生产中不断遭受否定,不得不主动恢复理性参与、沉着思考的原貌。当这样的公众重返微博的公共空间时,便是以一种“合谋”的形式回到了微博场的“合法性”秩序之中,无法避免“身份”的再次隐没和斗争的再次发起。持续不断的微博场斗争引发了持续不断的文化再生产,这一过程却反复塑造着不利于“公众身份”留存的“合法性”秩序。

五、稳定的“合法性”下“公众身份”的出路

微博场域“合法性”的争夺见证了行动者身份的微妙流动,代表理性参与的“公众身份”逐渐向癫狂的“群体身份”和消遣的“大众身份”转化。这个过程派生的文化形态易受商业收编,也难以获得主流认可。商业的嵌入增强了颠覆力量的危害性,政策场和媒体场开始通过文化再生产召回原本的“公众身份”。公众就此回归积极理性的参与模式,但也重新受到象征性麻醉、“流量即民主”、话语中心化的隐没效应影响,从而酝酿起新一轮的情绪抵抗或文化反叛,如此循环往复,始终难以改变微博场的位置关系和权力分配。在此境况下,公众如何寻求“可见性”,如何争取传播权力,以及如何实现在微博场域、自媒体场域与精英阶层的平等对话,都是亟待学界思考的问题。

对此,布尔迪厄曾憧憬过一种“自主性”的理想实践状态,这或许能为微博场中进退两难的“公众身份”谋求一种出路。

“自主性”一方面指场域的相对独立性。“要获得自主性,必须建筑一种象牙塔,人们在塔内互相批判,互相批评,甚至互相斗争……在塔内尽可以对阵,但用的武器应是科学工具、技术和方法”[8](72)。在自主性的场域中,“除了与自己竞争的同行,生产者就没有别的顾客”[8](72)。与哈贝马斯对公共领域的苛求不同,布尔迪厄认为场域内外都存在着恒常的权力关系,因此只能尽量减少不同场域间的彼此越界,维持相对的自主[7](134)。微博之所以无法作为公众参与的“自主性场域”,根本上是因为商业场的彻底渗透:“象征暴力”表象下的市场逻辑,“媒介民主”对流量数据的极度萃取,微博与精英之间的互惠互利原则等,都为经济资本的入驻披上了“合法性”的外衣。因此,要使微博成为公众理性参与的空间,必须适当截除经济资本的绞缠,从而构建一种“自主性”的“象牙塔环境”,鼓励公众凭借“科学的武器”开展个体意义的争夺,同时排除“公众同行”之外的“别的顾客”的干扰。

“自主性”另一方面指公众的“自主性趣味”。布尔迪厄认为,“趣味”不是一种康德式的纯粹审美判断,它是在资本、惯习和场域等压迫性配置中形成的,是身份差异、阶层分化的表征,而“自主性趣味”表现为一种不受压迫的趣味表达,一种祛魅的象征斗争。不过,这种不受压迫的祛魅属性并不意味着对各种趣味的随意释放,而是要坚持“自律”与“他律”的共在,既调控自我,又顾及环境,从而塑造一种“自我—他者”型身份认同,一种耦合个体情感与公共理性的理想型身份认同[20]。微博公众充满颠覆色彩的象征性行为是个体情感超越公共理性的显形,不符合“自律”与“他律”彼此兼容的要求,是不具备“自主性”的趣味呈现。微博公众必须重拾“自主性趣味”,增加知识、思想与智慧的“文化资本”,减少个体情感在公共空间的出没,从而借由“自主性趣味”的赋权改善公共话语秩序,实现以个体理性激活公共理性的深层目标。

①“公共汽车”式新闻是指“让所有人都感兴趣”的社会新闻。参见皮埃尔·布尔迪厄.关于电视[M].许钧,译.沈阳:辽宁教育出版社,2000:14-15。

②“经济资本”是以财产的形式被制度化的;“文化资本”是以教育资格的形式被制度化的;“社会资本”是以某种高贵头衔的形式被制度化的。参见皮埃尔·布尔迪厄.文化资本与社会炼金术[M].包亚明,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97:192。

③“Mediacracy”另有“媒主”“媒体化民主”等译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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