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汉字繁难的时代特征与结论推演的逻辑偏误研究

2020-12-11刘晓明刘晓玥河北北方学院文学院河北张家口075000西南交通大学人文学院四川成都6756

关键词:普及汉字文字

刘晓明 刘晓玥(.河北北方学院文学院,河北张家口075000;.西南交通大学人文学院,四川成都6756)

清朝末年,中国社会发生深刻变革,政治、经济、文化、军事等领域遭遇前所未有的严峻挑战,窘迫的社会时局,为语文现代化提供了环境与契机。在文字领域,体现为清末“切音字运动”倡导者掀起的拼音化改革狂潮,试图从根本上改变汉字固有的表意属性。“切音字运动”全面鼓吹汉字繁难,“文字之繁难,中国冠天下矣”的言论在特定范围内达成广泛共识;“文字如衣冠车船一般”的工具论思想将汉字拉下昔日的无尚神坛,既往的“命脉”“神授”“点画地义天经”、天为之“雨粟”、鬼为之“夜哭”等敬仰与崇拜荡然无存。

中国的文字拼音化改革持续长达一个世纪,自清朝末年算起,至1986年新中国语言文字工作重心转移,重点经历了切音字运动、简体字运动、注音字母运动、国语罗马字运动、拉丁化新文字运动、新中国语言文字标准制定与推行等多个阶段。系列运动的起点与动因均为汉字繁难,主要从书写识读、笔画构形、字体变迁、造意隐没、文化传承等综合角度,客观公允地分析评价了汉字在使用中的诸多困扰。汉字繁难业已成为社会各界的普遍共识,然而不同历史阶段的结论推演却是相当复杂的,烙上了鲜明的时代印痕,其所依托的前提基础与指导理论均体现出明显的激进与偏颇,直接影响了相关论断的客观性与科学性,亟待展开进一步的深入研究。

一、清末祸国殃民的“致弱之基”

清朝末年,中国的大门被西方列强用炮火打开,中华帝国的领土主权与民族尊严遭受空前的践踏,这让誓死报国的进步知识分子如坐针毡,迫切寻求救民于水火的治世良方。病急投医、慌不择路的残酷现实,迫使激进的士大夫们疯狂追寻万能神药,展开全面的自我反思,挖掘民族落后的深刻根源。在貌似深思熟虑之后,他们一致地将目光投射在汉字身上,认为它是导致民族落后、国力羸弱的万恶之源,“字学之繁,实为致弱之基”;文字的不同直接导致了心智与国力的巨大差异,“文字之易难,智愚强弱之所由分也”,“欧洲列国之强……有罗马之切音字也;美洲之强……亦切音字为之;俄国日本之强……借本国切音字,翻译泰西富强书”,他们的强大均源于简易的文字体系;[1]汉字成为“桎梏理想,锢闭文明”的罪魁祸首,“吾国之大,病在不通。上下不通,贫富不通,邑野不通,智愚不通,南北不通,各省不通。究其极,概以文字不通、语言不通二者为诸不通之源。”[2]他们认为,汉字必须进行根本性变革。

汉字改革倡导者们痛斥汉字的直接原因是汉字阻碍教育普及。他们指出,“今日欲救中国,非教育普及不可;欲教育普及,非有易识之字不可。”[3]这也正是清末汉字改革运动的基本共识。从中可以看出,改革家们清晰地意识到了民族富强与文化教育的密切关系,充分肯定了文字在教育普及过程中所承担的巨大价值,这样的理念与认知是客观公允的。他们坚定地认为,汉字过于繁难,举世无双,“文字之繁难,中国冠天下矣”;“兹汉字之难也,中外古今未有”,完全无法承担教育普及的重任,只能勉强掌握在少数知识分子手里,“能达于上,不能逮于下”,可以资“智士”,不可教“凡民”,普及教育必须借助拼音文字。

教育普及是一项长期的、复杂的、艰巨的系统工程,需要诸多社会要素的良性组合。其中,稳定的政治环境是教育普及的首要前提,内忧外患、动荡不安的清末时局,显然是难以实现教育普及的。据资料记载,仅在1904年前后不足两年时间里,影响较大的农民暴动达到71 次,清王朝统治的最后一年里,万人以上的全国暴动时有发生。国家风雨飘摇,百姓朝不保夕,教育普及成为难以企及的奢求。与此同时,雄厚的经济基础是教育普及的基本保障,然而当时的清政府“时势日下,公私俱困于财力”,[4]不堪教育经费的重压,试图发动百姓捐款,施行摊派学捐。缺衣少食的百姓对此极为愤慨,多次爆发毁学事件,“自无锡毁学之事起,四川、江西,旋亦有毁学之事,今则广东毁学之事又见矣。究其原因,无非为抽捐而起”[5]。

教育是民族富强的重要条件,但并非首要的决定性条件。改革家们简单地将教育无法普及归咎于汉字,视其为“至弱之基”,显然是有失公允的。

二、与拼音文字(包括切音字)的机械对比

拼音化改革倡导者指责汉字繁难,主要体现在相互关联的两个方面。他们首先诟病汉字形音义体系复杂,难写、难记、难用,“字各一形,形各一音,繁难实甚”;[6]“部首綦繁,识别匪易,音义不显,记忆殊难……难于辨,难于记,难于解,难于用,辞难通,音难同,书难音,字难工。”[2](88)基于如此的认知,汉字改革倡导者得出了深以为然的结论,“象形切音二法,虽各有长短得失,然论其难易,二者实有霄壤之别”;[7]切音字“至灵至浅,至简至易”[8]。针对形体与数量而言,“切音得数十笔十余笔而有余者,象形累数千字数万字而未足。”[7](68)客观地讲,这些言论有一定的合理成分,触及了汉字繁难的一些关键问题,表述了汉字在书写方面的不易,揭示出同音字、同形字、异体字等用字现象带来的困扰。然而,这样的机械对比显然有失偏颇,实际上是在用拼音文字的二三十个字母来对应数以万计的汉字,这是逻辑上的根本错误。如果一定要进行比较,拼音文字的字母似乎应该大致等同于汉字的笔画。如此来讲,汉字横、竖、撇、捺、点、勾等基本笔画也是数量有限且简单明了的。需要指出,所谓汉字数以万计,其实是历时积累的结果,是不同历史阶段所用汉字的数量叠加。数以万计的汉字承载着丰富深厚的综合信息,涉及传统文化等诸多复杂问题,将其与拼音文字进行简单的机械比较,是完全不可取的。

关于学习难度问题,汉字改革倡导者认为,汉字数量巨大,学习周期长,耗时费力且难以穷尽,“字多至于数万,通儒不能遍认识”;[3](343)“自青年至于皓首,伏案钻研,尚不能得其旨归。”[9]相应的拼音文字则仅需“期月之间”,而且可以“无师自通”。“聪明的三五天,鲁笨的不过十天,就可以学会”;[10]“八九龄之儿童习之,既明其法知其理,便可触类旁通,不劳而获”;[11]“俾黄童幼女,与夫农工商贾,营勇兵弁,目不识丁者,学习月余,即可了悟。”[9](6)这些比较,同样犯了逻辑错误,刻意混淆了掌握一套拼音文字与记录语言的实际应用之间的关系。换句话说,无论是表意的汉字还是表音的拼音文字,都有别于通常意义上的简单工具,文字是否适宜记录相应的语言,还需综合考虑其他复杂因素。掌握了拼音字母及其拼切规则,并非意味着可以将其恰当应用于记录汉语。笼统地讲,切音字、注音字母、国语罗马字、拉丁化新文字基本上都算是表音体系的文字,然而,全体倡导者们,都没能有效解决汉语大量的同音词、同义词问题,同样没能有效解决汉语的四声别义问题。

三、文字发展三阶段论的削足适履

文字发展三阶段论指出,世界文字共同的演化轨迹是“图画文字→表意文字→表音文字”。图画文字是文字发展的初期状态,表意文字是文字发展的中间状态,二者都是形体复杂,体系庞大,其经济性与科学性远不如表音文字。表音文字是最简易、最合理、最高效的,是文字发展的高级阶段。文字发展三阶段论是欧洲学者最早提出来的,有其一定的现实基础,揭示了世界多种文字从表意到表音这一较为普遍的演变历史,认为早期文字的高度象形性是与当时人类认知水平相一致的,是与人类社会的发展阶段密切相关的,伴随社会不断发展进步,文字必然走上表音的道路。文字发展三阶段论明显体现了西方的进化论思想,彰显了西方国家优胜劣汰的种族优越感。

文字发展三阶段论伴随西方的坚船利炮与文化霸权而进入中国,逐步被国内部分学者接受,继而将其作为指责汉字繁难落后的理论依据,大力倡导汉字拼音化改革。钱玄同、张世禄、周有光等不少著名语言学家接受了汉字发展三阶段论,迅速扩大了这一理论的社会影响。周有光在1957年发表的《文字演进的一般规律》中指出,“文字发展史的三个阶段是:第一阶段,从‘文字画’和‘图画字’开始,一直到表音符号萌芽,表达方法是表形兼表意,不是单一的表形。第二阶段,在运用表意符号的同时,表音符号日益发展起来,跟表意符号结合运用,一直到拼音文字诞生,表达方法是表意兼表音,不是单一的表意。第三阶段,是拼音文字阶段,从音节文字到音位文字,表达方法以表音为基础。这三个阶段的文字是三种发展水平不同的文字制度。”[12]这一观点在当时产生了较为广泛的认可。晚清和民国时代,中国军事与政治上的溃败,严重挫伤了国人的民族自尊与文化自信,一定程度上加大了文字发展三阶段论的现实影响,进而直接引导了新中国的语文规划工作,将其作为文字拼音化改革的理论依据,主张“走世界共同的拼音化方向”。

1986年,全国语言文字工作会议对汉字拼音化方向问题提出异议,认为汉字能否实现拼音化,如何实现,何时实现,均该进行全面深入的学术研讨,不可匆忙定论。在此背景下,更多学者开始关注汉语与世界其他语言的比较研究,更加深刻认识到汉字与世界其他文字的联系与区别,文字发展三阶段论就此受到广泛的质疑与批评。刘光裕指出,“汉字和西方拼音文字是世界上所有文字中两个最大的不同系统。认为西方的这个文字演进三阶段也同样适合于中国的汉字,这个结论,完全是靠理性判断和逻辑推理的方法得出来的,并无事实根据。”[13]袁晓园也曾明确表示,“表形→表意→表音的人类文字发展的共同规律是不存在的”,并就此进一步否定了汉字繁难论,以及文字改革的拼音化方向,“建立在这个不存在的规律的基础上的‘汉字落后论’、‘汉字难学论’、‘拉丁字母万能论’是错误的,由此而制定的走拉丁化拼音化方向的‘文字改革’,也是完全错误的”[14]。

索绪尔在《普通语言学教程》中,将世界文字归纳为两大类:表音文字体系和表意文字体系。语言是音义的结合体,文字作为记录语言的工具,选择记音或者记义,均是符合逻辑的,具体如何选择,要取决于不同语言的各自特点。语言学家们在反思文字拼音化方向问题的同时,逐步加强了对汉语自身特点的研究,深入考察汉字固有的特点与规律,进而达成了较为广泛的学术共识──汉字是适应汉语特点的,是久经考验的历史选择。陈梦家指出,“汉语是单音缀的、孤立的、分析的。所以汉字是一字一音缀的,同一个字在不同的句子中可以用作不同的词类,一个字在一个句子中只表示一个单纯的意义。汉语决定了汉字,也决定了汉语法,即语序在句子中的重要作用。汉语也决定了中国文字长期的停留在象形的形符系统上而没有走上音符文字的路”[15]。

四、汉字信息处理技术障碍的嫁祸于人

1946年,美国研制成功第一台电子计算机ENIAC,标志着人类科技发展到一个全新阶段。在随后30年时间里,不断改进创新,完成了数次质的飞跃,并在西方发达国家逐步扩大普及范围,使之从军事、天文等高精尖领域进入百姓日常生活,极大地促进了信息处理效率,实现了大范围的数据交流与共享。中国的计算机普及教育始于20 世纪70年代末80年代初,当时的普及范围是相当有限的,主要涉及大学师生、科技人员等知识分子人群的部分个体,实际效果很不理想。汉字信息处理技术的欠缺,严重束缚了计算机的普及程度与社会成效。然而,计算机已成为未来社会发展不可或缺的组成部分,成为一种时代精神和现代化的标准配置,无法普及计算机将会导致与国际社会的严重脱节。于此大背景下,汉字繁难问题再次被置于风口浪尖,部分学者大肆宣扬废弃汉字,认为它断然无法适应计算机的发展需要,必将代之以世界通用的拼音文字,“方块汉字在电子计算机上遇到的困难,好像一个行将就木的衰老病人”,已经完全无法适应世界发展潮流,必然走向没落与死亡,“电子计算机是方块汉字的掘墓人,也是汉语拼音文字的助产士”。[16]这些言论与主张在社会上产生了较为广泛的影响。汉字如何满足计算机技术的需求,成为亟待解决的重大课题。

为了攻克汉字信息处理技术难题,国家投入了大量的人力物力资源。语文界、科技界付出了长期的艰辛努力,终于取得实质性突破,于1980年完成了国家标准GB2312—80《信息交换用汉字编码字符集基本集》的研制,收入了6763个汉字字符。1981年,钱伟长被任命为中文信息学会理事长,继续全面深入研究汉字输入法等系列问题。同年,王选院士主持研制的中国第一台计算机激光汉字照排系统原理性样机问世,随即通过国家权威机构鉴定并积极展开社会推广,为后来开启汉字印刷新时代奠定了扎实的技术保障。

20 世纪末,尤其是新世纪以来,面对汉语、汉字国际推广的机遇与挑战,我国成功研制了《通用多八位编码字符集(UCS)》,并对其进行持续地扩充与完善,目前收字已逾10 万,基本上包含了已知语言的所有字符,大大提升了汉字在国际领域的地位与影响力。

随着汉字信息处理技术的不断成熟,“电子计算机是方块汉字的掘墓人”言论,以及基于此的汉字繁难论均已不攻自破。技术问题的障碍原本不该由汉字承担,更不该与文字体系改革相提并论。

汉字繁难是个相对的概念。熟练掌握整套汉字体系以满足日常基本应用,大致需要数年时间,的确是“繁难实甚,肄习颇苦”;学会常用汉字之后,依然经常遇到不知读音的、不明意义的,很容易自然地感慨“士人读书,毕生不能尽识”。出于这些简单的感性认识,汉字繁难基本上是被大众普遍接受的。然而,汉字从来就不仅仅是简单的工具,它深刻蕴含着社会文化、民族思维、认知心理等综合要素。汉字肩负着共时交际与历时传承两个基本职能,在共时层面解决“声不能留于异地、传于异时”问题,在历时层面解决“前人所以垂后,后人所以识古”问题。汉字改革牵一发而动全身,必须综合考量、从长计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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