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的气息、本色和味道
——读万胜札记
2020-12-11刘恩波辽宁省文化艺术研究院辽宁沈阳110011
刘恩波(辽宁省文化艺术研究院,辽宁沈阳110011)
汪曾祺当年告诫过自己,小说里不仅要有风俗画,而且要向“生活的广度和深度掘进和开拓”[1]。这当然是对小说做法的一种有益的回味和反省。我读万胜,感觉他的小说也有风俗画的影子,与此同时体现出作者对生活事件和情感烙印的精准通透及其富于动感和传神的把控。万胜说他喜欢汪曾祺“平静,丰满,韵味醇厚”的风格。或许他自己的作品,也在不经意中找到了捕捉小说韵味的那把钥匙和一条通道。
客观地说,许多写小说的人是在跑故事、组合故事,而非领悟故事、挖掘故事、思考故事。这是两个层次的写作。万胜写小说,在编故事的时候,总会留下空隙,闲笔或者余韵,让我们领略故事本身抑或之外的人生妙处所在。因此,走进他的小说,就不仅仅是看热闹,更是看门道;就不仅仅是“嗨”,还有“唉”。就是让你感叹了,为那些人物的命运,为小说的讲究和写法,为小说之道。
最早看万胜的作品,是选录在《中华文学选刊》2010年一月号的《要的是啥》。汪东海和琴子的故事,有点像辛格的《傻瓜吉姆佩尔》里的人物造型和人物性格。汪东海身上,那种仗义,那种乐善好施,对于女人的纵容式的超级爱恋和包容,简直让整个人都傻掉了。吉姆佩尔内心深处毕竟还曾有魔鬼出现,那是动摇过的怀疑的影子的纠缠,虽然最后摆脱了,但汪东海深入骨髓的情义是原始的、不讲道理的,也就更为动人。
《要的是啥》显示了万胜小说的洗练、简净、通透和活力。相对单一的情节,人物执拗坦诚的性格,带动故事的层层推进,写的是小人物之间的悲欢离合相濡以沫。汪东海身上有着初民的质朴憨厚和善解人意的性格特征。琴子的身世与命途则是悲哀无奈的,在汪东海和前夫之间展开了拉锯战,而那草根生涯骨子里浸透的柔情就像暗夜里星星的闪光,隐约可见。人不能忘恩,也不能负义,要是那么做了,肯定属于迫不得已,这构成了万胜笔下女主角的情感和心理逻辑。
小说的结尾充满了故事反转的力量和力道,汪东海和琴子历经辗转的命运颠簸最后走到一起。7年之后,却等来了男人肺癌晚期的不幸,为了等到大年初一早晨升起的太阳,女人拉着他的手唠了一夜的嗑。画龙点睛的是两人的对话。琴子说:“我那样对你,你真不恨我?”汪东海说:“人活这辈子到啥时候都得明白自己想要的是啥,别的啥都可以忽略了,我一点儿也不后悔。”小说以琴子怕眼泪掉到汪东海手上,赶紧扭头看窗外。外面已经一片刺眼的银白……为止,控制着写,收着写,却起到波澜陡起戛然而止的功效。
悔意、悔过、悔悟,似乎构成了万胜小说的主题立意的根本所在。男人和女人感情出了问题,注定有一方要为感情负债或者欠账。另一方由不理解、愤怒、绝望,进而通过谜底或者事情的揭露和反转,而看到生命的另一种表情和姿态,暗示和呈现。
万胜是写情感风情画的高手。男女之爱在他笔下,是接通社会关系密码,勾连命运枢纽和暗道的巧设机关。当然,无论男人还是女人,那种爱注定会失衡偏向情感甚或伦理道德的一边,从而带给我们读者以会心的理解、感悟、省察和发现。
《执子之手》发表于《人民文学》杂志2019年第四期,后为《小说选刊》转载,可见其写作的品质和影响力之一斑。《执子之手》依旧是悔过和悔悟的主题,在男主人公东一和女主人公凤来的情感线上,他们的遇合、错位、失约种种,显示了变易的永恒人性。在这变易中,女人变心了,不是攀上高枝,而是舍不得从前的丈夫——一个瘸子。这就透露了作者心头上的一个写作情结,那就是古老的善良品德在现代化潮流裹挟下依旧不失本色熠熠生辉的精神之美。小说的整体流程是东一及其身边的几个哥们不明就里,想报复一下女人的背叛失信和忘恩寡义。也就是说,东一的“被离婚”构成了既定事实,要揭开其中隐藏的真相和实质,理所当然构成了小说叙述的悬念和推动力。正是围绕着打探和揭开凤来为何撇开东一置多年夫妻恩情于不顾的真相和疑团,小说层层推进,逐次展开,将人生命运的起伏辗转和情感的跌宕变幻的精彩,像风情画一般打开。每个线条呈现,每次着色勾描,每回笔法上的闪展腾挪,都氤氲浸透着作者的笔力和才情、风度和气质。
自从社会体制进入市场化、现代化和商业化进程以来,国人的身心都处于空前的摆动、摇曳、起伏和不恒定状态,这是必然的,也是注定的。在此之中,小人物的命运和故事,势必成为作家写作的焦点和定向。不过,要写出这些人的心灵震动,精神不安和生命嬗变,没有透彻清醒的认知和梳理,没有生动可感的形象捕捉,没有个性化的审美形式的架构,对于每个写作者来说,都是万万不能的。
以万胜而言,他的写作特点是让人物依贴故事,故事依贴精神。用大编剧芦苇的说法就是,人物可以小,精神不能小。对于万胜来说,无论琴子还是凤来,她们之所以从根上离不开前夫,那种血浓于水的亲情,恰恰构成了转轨时期小人物身上最后的灵魂微光,最后的安身立命的基调。万胜的写作,也因此可以视为献给弱者的命运交响曲和精神赞美诗。
其实,走进《执子之手》,一下子就能被那扑面而来的底层风俗画一般的东西打动。那些哥们义气很重的男人们,也有嫉妒心,也有小心眼,也有生命中的窝囊和软肋,但是在对待好朋友东一“被离婚”的事件上,他们却表现出表里一致的同仇敌忾。为探个究竟,真是不择手段,蹲点盯梢察访,无所不用其极。到了最后,他们想具体有效地报复一下对方,竟然要拿着擀面杖、拖布杆一类东西去打架,这就显示出了喜剧化的味道。到了这里,万事俱备只欠东风。眼看着一场愤怒的烈焰痛快燃烧的场面势在必行。然而,作者在紧要关头,轻轻熄灭了那干柴和烈火。
从此中能够看出万胜的写作是非常在意章法结构的,什么时候铺排,什么时候展开,到哪儿是高潮,落点在哪儿,他是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的。结尾他只是轻描淡写地用东一发给“我”的一段短信,将故事的底盘和玄机不失时机举重若轻地点出,这是点题,也是解谜、解密。在短信里,东一告诉“我”,凤来跟他在电话里说前夫这些年活得很惨,她不忍心看他那么难过。
事情就是这样。套用维特根斯坦的经典表达,世界的神秘在于它不是怎样的,而是它是这样的。凤来回到前夫那里,是情感的召唤,更是道义的力量,是小人物的那种草根情怀的发酵使然。在一个急功近利一切以利益和享受为信条的社会中,凤来的善意看上去有点傻,却是阻止良知堕落和下滑的美丽参照。小说提供经验,也提供理想,也只有在笔下人物心灵深处铺设善念的光芒,则小说家自己所进行的风俗画式的写作,才有根基,才有尺度和踏踏实实的烙印。
万胜的作品总是有着人物身心性命里的道义所在。质朴、自然的,天性里的善良纯真,甚至带上了执拗的令人有点想不到想不通的傻的气息、本色和味道。
更关键的是,万胜在赞美或者留下足够的思考空间来为质朴纯真张目的时候,却也看到了傻的可爱的极限,看到了理想价值在物欲和消费社会中所面临的陷阱和迷障。
就此意义来说,他发表在《海燕》2019年第四期的《好时光》是一部反乌托邦的作品。如果我们用“乌托邦”这个词意指人性的终极美好的话。无论琴子还是凤来,她们的美好品性善良根性如果不是遇到了汪东海和东一这两个善解人意或则朴素鲁钝的家伙,那么她们的美丽乌托邦式的人性温情注定大打折扣乃至灰飞烟灭。而《好时光》里的刘静,那个来自农村偏僻角落的打工妹,显然碰到了命运中的顽劣对手——两个恶作剧的玩着情感游戏的男人,因此她的梦只能破碎,心只能在深渊里沦落。
误置情感,大概是人类永远的喜剧般的玩笑,但那是旁观者的体察,至于当事人,便是浪漫的生死之间的放逐和毁灭,是通往悲剧谷底的缆索抑或缰绳。包法利夫人,安娜·卡列尼娜,杜十娘……她们都醉了,心为爱情而醉,又为辜负而碎。
万胜小说《好时光》里的刘静在作者笔下的出场,从一开始就显示了这个女孩单纯而脆弱的质地,她能为了男工友的一句玩笑,而拿一缸热水把人家烫伤。尽管可能是传闻,但这个传闻恰恰证明了刘静的易于受挫和无比自卑封闭的内心世界。所以当余醒和张放都来追求她的时候,这个女孩其实是在有意识打开自己,是在调整个人与外界的不和谐关系,而爱情是建立个体和世界紧密和亲密动力结构的最富于激情的尝试。爱情让人无辜,无畏,反理性。结果陷入其中的人,再想掉头反顾,却也无所适从了。你要说那两个男青年多么罪孽深重,好像还没到那个地步,他们就是闹着玩儿,想寻个开心解闷儿。但是他们想不到刘静死心眼,是一条道跑到黑的那种执拗单纯较真的女孩。其实这背后牵扯到了城乡差别、都市和农村二元对立的价值观。毕竟,乡土文明印证的人与人互相依托信赖的愿景在刘静那里是生命的原动力,而城市市井人生萌发催化的戏谑调侃任性玩闹的游戏法,对于她则是公然的冒犯、亵渎和伤害,伤到骨子里的永远是情感而非理性。
《好时光》写得有点唯美,有点浪漫,有点寓动于静,有点戏剧化。这是高品位的文学,从情节架构到细部展开,从人物心理再现到高潮营造,显示了万胜对小说的深入开掘的匠心和别致的笔意。
全篇从“噗,难得的一场厚雪”写起,从三个男人吃火锅过程中的谈话引出未出场的人物,引出矛盾焦点,引出起承转合的悬念。我读这篇小说,仿佛在看一场心理剧。随着叙述者娓娓道来不动声色的口吻,几个人物之间命运的铺排,情感的纠葛,生命的冲撞,个性的释放,都得到了层层递进的交错式的展开和勾描。
刘静父亲的到来是小说至关重要的转折点,两个小伙子的把戏玩不下去了,他们各自寻找借口做胜利大逃亡。而他们回复刘静的那条短信,造成了姑娘那根救命稻草的最后失落。有的人是不懂得游戏人生的,在他们眼里,生命是互相信任、依托,值得飞蛾扑火一样看待和珍重。刘静就是这样的人。
小说结尾依然写了落雪的“噗”的落地声。但是包括“我”在内的三个男人却感觉到了一种异样的不祥预兆,而作为读者的我们也理所当然会联想到一个无辜生命从楼上坠落的悲哀结局。
《好时光》在审美的追求上是以轻写重,以虚写实,以意写神,以心理写行动。这是我看到的万胜最棒的小说之一。它本身就像一团快要融化的雪,那么大的体量,那么厚的容量,却在作者带着温度的笔调的触摸中,慢慢无声地成为水,成为轻轻拭去的艺术之梦。
应该承认,万胜的小说越写越老辣了。厚实、稳重、精当、圆融,但依然不回避那扎心的疼。他有时候追求风情画的美感,可写到痛痒之处,又会对着现实的伤口狠狠地剜一刀。发表在《北京文学》2018年第九期的《绑架》就是此类佳作。
仔细阅读《绑架》,于我心有戚戚焉。该小说的命意不同凡响。作者对人类心理的认知刻度很显然进入了更厚重的层次,逼近了人物精神世界的极限之地。若论深度,我以为这是我看过的万胜作品中最充满人性勘测与挖掘魅力的不可多得的力作。
《绑架》显然充满了多义性,多个内涵的指向。一般而言,万胜的小说内涵多少显得有些单一,但这篇不在此列。它的复调、混沌感,多声部的主题展开,像是探寻人物心理和命运的交响乐。
这是一个关于警察失职的故事,也是涉及家庭伦理两难取舍的故事,还是关于人性和犯罪心理的深度考察的故事,或有可能也是探究挖掘生命内涵实质和存在根本的寓言和哲理故事。
围绕着警察李锐和父亲老李,他的前妻,乃至被绑架的人质杜晓月等人共同构成的复杂的社会关系网,万胜把写作的探测雷达探入情感与理智、命运与个性、变幻与无常的精神雷区,让我们看到了生命真相的扑朔迷离,个体之间互动冲撞而又无奈妥协的被存在化的捆绑式过程。
人质,其实所有人都是。亲情、工作、社会、命运……把我们每个个体都在实质意义上标签化,或曰绑架了。正如小说结尾处写道的,“要么爱上生活,成为斯德哥尔摩综合症患者,要么对生活保持沉默,成为抑郁症患者;要么反抗生活,成为精神病患者”。
不知道为什么,读过《绑架》,我的脑海里总会拂过电影《楚门的世界》和《飞越疯人院》的画面和镜头。那两部电影的主人公都近乎绝望地挣扎在巨大的摄影棚和那无所不在的精神病院的体制魔影之下,他们也是被美好的借口或者情感暴力的乌托邦给无形地绑架了。这与万胜小说的思想立意不谋而合。
如果说万胜的许多作品里有草根的生态,有市井人生的画面感和风俗画一样的质感,那些作品即使把人写绝望写死了,但在精神品相上,毕竟还是留有美学的余地和余韵,而《绑架》给我们的阅读感受却是灵魂深处的形而上的窒息,也就是说,表层的绑架可以松动解脱,但骨子里的绑架却是无法自救的。因为这根本上就不是美学意味上的形式难题,而是存在精神实质的生命伦理难题。万胜的小说抓住了人的生存悖论,从而将小说推向了寓言化的智慧认知层面。
伊塔洛·卡尔维诺指出,一部经得起时间检验的经典文学作品应该让人久久动情、无法忘怀,这样的作品会促使我们通过理解它——甚至是反对它——来厘清自己的立场。其实这也是对那些好小说的基本判断。
好小说相对超越了一般经验而走向极限体验,跨过了伦理道德的盲点而踏入存在的谜团和深渊,将平常的阅读过程引向怡情悦兴的审美领地而不能自已。
即以万胜来说,透过他字里行间的气息和节奏、文脉和思路,你会觉得他笔下的那些人物和场景栩栩如生、如琢如磨;那些构思从主线到细节,编织成体,丝丝入扣;那些幽微细腻的洞察和触摸,剥皮剔骨,深入骨血。那是小说的灵与肉的搏斗,语言的秘密索引,也是生命境界的冶炼与熔铸。
多丽丝·莱辛曾经说过,“讲故事的人深深藏在我们每个人身心之中。编故事的人永远和我们同在”[2]。
阅读万胜,好像有个写作的精灵隐藏在文字的字里行间。有时候狂浪无羁,有时候温文尔雅,有时候又适可而止,甚或欲罢不能。
实事求是地衡量,万胜的小说创作基本上迈过了语言关和叙事前的羁绊,而向着精神的超越地带行走延伸。
相信,假以时日,他的创作当会变得更加丰满、剔透、隽永而灵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