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历史小说的哲学向度
——读万胜的小说《王的胎记》

2020-12-11渤海大学文学院辽宁锦州03锦州实验学校辽宁锦州03

关键词:时间性胎记史料

张 强 姚 娜(. 渤海大学文学院,辽宁锦州03;. 锦州实验学校,辽宁锦州03)

亚里士多德认为,诗比历史更富有哲学意味。他所说的“诗”泛指文学艺术。他认为,“诗”能够表达普遍性,而历史只叙述个别的事物,历史是对偶然事件的记录,而诗则表达必然性。从亚里士多德的观点来看,文学比历史更接近哲学,那么,文学中的历史也就比历史中的历史更具有接近哲学的可能。不是说历史接近哲学就好,而是说一旦历史接近哲学,历史就会更容易从“事件”的记录升华为对历史的阐释、反思和批判,让历史不仅仅聚焦于实然世界,也构建人类的应然世界。万胜的历史小说《王的胎记》就是一部让历史通过文学得以进入哲学的作品。

一、从帝王将相到普遍人性

在历史小说的创作中,有一股强烈的集体无意识,那就是为帝王将相树碑立传,很多作家浸淫其中“含英咀华”难以自觉,或许也有人揣着明白装糊涂,以迎合大众口味。以至于鲁迅先生极为悲愤地说出,二十四史无非就是帝王将相的家谱。《王的胎记》中,作者对努尔哈赤的形象塑造是自觉的和克制的,可以说超出了一般历史小说的叙事模式。他没有像《康熙王朝》那样塑造一个雄才大略的圣哲明君,也没有像《雍正王朝》那样塑造一个殚精竭虑、励精图治的好皇帝。所以《王的胎记》似乎很难像其他很多历史小说那样赢得太多大众的青睐。因为这本书跳出了历史小说书写的强大历史文化惯性,也挑战了大众的审美经验。他没有表达出诸如“皇上出了金銮殿,百姓的事儿心上牵”的这份对帝王的“由衷感佩”,也没有表现出要为帝王“向天再借五百年”而不得时的肝肠寸断之感以及老泪纵横之状。他笔下的努尔哈赤,就是一个在丛林中求生存的真实的人,一个为了生存不得不杀戮和征伐的人。努尔哈赤的发迹没有“神助”以及上天的“异象”,也没有把他描述为天生圣人。历史小说中将主人公“神化”是常见的笔法,就是为了突出其传奇色彩,满足大众的猎奇心理。越是在理性匮乏的受众群体中,这种猎奇心态就越严重,从而反过来激发了作者有意或无意的迎合。这就催生了历史小说书写的一个矛盾,就是“可信的不可爱,可爱的不可信”。大部分历史小说作者选择的是后者,对于历史内容的处理,都是把主人公描写得神乎其神,以这样的手段增强小说的戏剧性。通过搜罗奇闻逸事、宫闱秘闻,以及片面夸大个人的功绩,给大众塑造一种仰望的光环。在大众还适应“仰望”的审美语境中,塑造让人仰望的形象就变得极为合乎“时宜”。这种形象极为“可爱”,但是极不可信。这在古典小说如《三国演义》等小说中很常见。晚近的历史小说中,这种情况更是常见,如二月河的小说,甚至包括金庸的小说都是这种写法。网络文学更是可爱不可信的极端形态。这种“不可信”不是大众提出来的不可信,而是从“事实”和“逻辑”的角度来考察是不可信的。《王的胎记》没有着力塑造这种可爱不可信的形象,能够坚持住“可信不可爱”这条创作原则,这对于作家是一个考验。虽然没有做到极尽可爱之能事,虽然会因此损失很大一部分读者,但却把握住了历史和文明进步的潮流,这个潮流就是人的理性能力普遍提升的潮流。随着大众理性能力的逐渐增强,人们会越来越接受可信的东西,而包容不可爱的缺憾。因为可信涉及“真”的层面,“不真”的东西再可爱也是无根基的。人类所追求的“真善美”,三者绝对不是并列的关系和对立的关系,而应是递进的关系。《王的胎记》就是遵从这样的顺序。从一个比较理想的意义上看,真是善的前提,没有真的善是伪善,虽然伪善也有一定的功能,但是真的善永远比伪善更可贵也更可靠,只不过在人们还不具备普遍地接受真的善的时候,用伪善来发挥功能是不得已而为之的事情。接下来,善又是美的前提。没有“善”的“美”容易趋向迷惑和欺骗,无论在任何领域,没有善的美所造成的危害或灾难,甚至远远大于“丑”。《王的胎记》试图以真作为第一原则,力求重返历史现场的真相,而不是用后来人的“概念”随意的肢解历史的“真”。真善美也不是对立的。随着人的理性能力普遍提升的大势所趋,人们会越来越接受真和适应真,并且越来越认同以真为基础的善,和以善为基础的美。在此种背景下,《王的胎记》就是顺应潮流的作品,就不是落后于时代的作品,至少可以说,是站在了现代人应该站在的文明尺度上的历史书写。

作者敢于坚守“可信”这样的书写尺度是难能可贵的。可是,什么才是可信的呢?是历史细节及其考据,还是普遍人性的坚持和尊重?二者实际上同等重要,不可偏废。对于历史小说这样一种文学类型来说,面对的历史细节浩如烟海,难以揣测,但是普遍人性无论在任何时代都是稳定的。虽然历史的绝对真实现在已难以验证,但是人性的普遍性一定在所有人的人性中绽露,只不过是这个普遍性在具体的人中的实现程度的差别不同罢了。所以,普遍人性尺度的坚守,对于历史小说尤为重要。这种抓住人性的普遍性,用人的普遍性去发掘人性,其意义和价值远远胜于那些细节的真实。不是细节的真实不重要,而是在久远的历史中,普遍人性的真实,要比细节的精确更可靠。《王的胎记》尊重普遍人性,并且从此出发去尽力还原一个人及其环境,这种写法是相对可靠的。作者没有给主人公过度拔高,也没有对主人公过度的贬损,这个尺度拿捏得很到位,在克制中见到理性的光芒。也因为有了对普遍人性的尊重和对一般人类理性的尊重,从而具有了哲学意味。

二、向阐释开放的现代史观

作为历史小说的创作者,万胜有着极为可贵的清醒视野。历史小说作为一种文学类型是最接近于历史原貌的文学类型。同历史著作不同,历史小说可以更加自由地表达创作者的史观。也就是说,作家所占有的史料能够更好地为史观服务。《王的胎记》引用了很多历史资料,但没有拘泥于这些史料,没有把这些史料当作定论,而只是把这种史料作为历史的线索之一。也就是说,作者没有作为一个封闭的和独断的阐释者,而是让阐释保持开放。

历史的阐释从历史的“事实”解放出来的历程是漫长的。阐释起源于古希腊神话中的一位信使赫尔墨斯(Hermes)。赫尔墨斯把诸神的消息传递给凡夫俗子。如果没有赫尔墨斯,凡夫俗子是无法听懂诸神的语言的。历史学者和历史小说的作家实际上都是在担任着赫尔墨斯的角色。历史已经久远,如果不是通过历史学者或作家对历史的建构,所谓历史就会在人们的经验中消失。也就是说,要么历史得以建构,要么历史将不复存在。我对此有着非常深刻的体会。《王的胎记》发生的背景就在我的家乡,小时候我经常在书中所提到的崇山峻岭中穿梭、游玩、谋生。一些地名我更是再熟悉不过了,铁岭、清源、南杂木、开原、新宾、哈达,等等。这些地方都是山清水秀、物产丰富。秀美的风景今天依然存在,可是当时那段动人心魄的历史却只有在历史资料中才有迹可循。如果这段历史没有史料记录,也没有后人的建构,这段历史也就不复存在了。

历史向现代阐释开放首先要解决史料“说了什么”的问题。要想进入历史必须通过史料,而史料就一定可靠吗?如果史料都不可靠,那么什么才是可靠的呢?正史和野史的史料,哪个可靠呢?实际上,史料的可靠性问题是历史再现的哲学层面的问题。为了提高历史事件的真实性,大多数人认为通过尽可能多地占有史料,历史的真实性就会再现,实际上这是不可能的。即使穷尽了所有的史料,也不能保证通过史料返回到历史的现场。研究史料中到底记录了什么,即“说了什么?”的问题,还处在历史研究的最粗浅的阶段。《王的胎记》没有对史料进行主观判定,也没有把史料直接当作历史本身。这样处理史料是成熟的,也是开放的。

历史研究的高级阶段应该问的问题是“为什么要这么说?”,是哪些人生产了这些史料?这些记录历史的人属于哪个阶级,以及为哪个阶级服务?有哪些思想倾向?对这些问题的追问,又增加了史料的不确定性。正是基于史料的这些特质,历史从试图成为的“实证”之学转变成为了谦逊的“阐释”之学。尼采曾言“没有事实、只有阐释”,摧毁了历史试图寻求的那个绝对确定的存在。克罗齐也说过,“一切历史都是当代史”,历史不是当代对历史“事件”的回答,而是追问历史以回答当下人的问题。福柯也认为,历史无非是“现在的历史”,历史是现实的,而非过去的。从这些思想中可见,先前的追问是历史到底发生了什么?而现在更要考察的是,历史对当下发生了什么?《王的胎记》就是站在了这样的现代历史阐释原则的基础上,积淀于史料之中而超拔其外,超越了历史的还原主义,走向了开放的历史阐释。

开放性的历史阐释作为现代历史阐释的原则,在一定程度上更能够超越阐释者自身所必然具有的历史局限、现实利益,以及历史视野。总之,这种阐释是比较谦逊的阐释,能够让阐释者保持清醒,这份清醒实际上也是对历史的一种敬畏。《王的胎记》书中每一个历史节点,都没有根据掌握的史料轻易地下定论,虽然可以看出他掌握的史料是比较充分的。他对史料的态度是允许史料说话,但是并不让它“一言堂”。超越了一般历史阐释者的局限性。一般的历史阐释者,总是试图通过阐释把握历史的终极实在,企图使自己的阐释一言九鼎,致使阐释成为权力的争夺场域。谁占有阐释权,谁就拥有对“事实”的垄断权。万胜无意争夺阐释权,更没有要对历史阐释进行垄断的虚妄。从这一点上看,万胜是一个具有现代文明视野的清醒并谦逊的阐释者。

三、跨时空对话的超时空价值

《王的胎记》的叙事结构是非常有意味的。当读者还沉浸在历史惊心动魄的现场中难以自拔时“游客”就来了,仿佛是在提醒读者,醒醒,这只不过是故事!似乎始终是在告诉读者,这只不过是游客的思绪。这种结构安排,形成了一种跨时空对话。这种对话,让历史和现实相互构入,让个体和历史相互映射。书中还有更特别的对话形式,对话的主体不一定是人,可以是一座城、一座山。人与人、物与物、人与物都可以是对话的主体。这种对话的意义就在于不再拘泥于历史,也不再拘泥于现实,而是指向一种超越于其外的超时空价值。

“游客”立足于现实和历史之间的对话结构,旨在发现历史留给现实的疑问和启示。历史不再外在于现实,历史就在现实之中,并且介入现实。历史介入现实的形态是“观念”形态的。这种观念形态就体现为现实的人对于历史的反思。通过游客对历史的思考,跨越远去的历史时空,历史向现实呈现出来。这种对话让人们发现,历史中人的命题和现实中人的命题有着惊人的相似。人的外部世界千变万化,而人的主题却没有变,生存是任何时代人的命题。这种古今对话结构中呈现的古代城池的光荣与辉煌、战争与血腥,今天已成为断壁残垣,或者连断壁残垣的残迹已经灰飞烟灭。这种对比不仅增加了小说厚重的历史感,也增添了小说的哲理意味,似乎阐明了一切终将逝去。书中还配有作者亲身对历史遗迹的考察图片,更直观地增强了这种历史沧桑感。

作者这样展开了游客与叶赫城的跨时空对话,对话从历史情境中走出来,走向了哲理情境:

游客:人类始终在做着两件事:一是处心积虑地创造和完成;一个是极尽所能地破坏和消灭。这是人类的悲哀还是人类所创造出来的事物的悲哀呢?

叶赫城:我曾经因为能够被创造出来而感到庆幸。

游客:经历了那么多磨难还会觉得庆幸吗?

叶赫城:即使到了今天我也依然认为这是很幸运的事情。因为我现在懂得了什么才是生命的本质。

游客:生命的本质?

叶赫城:生命的本质就是生命的过程,就是生命过程中所经历的一切。对于生命而言这才是最重要的。[1]

这种发问方式是对人类文明展开的哲学思考,抓住了人类文明演进的一般规律。人类文明的确是在创造和毁灭二者的张力中存续的。人类先前所创造的文明,只留下了遗迹,或者遗迹都不复存在。除了大自然本身的灾难对文明的破坏以外,大部分是人类自身对自身所创造文明的破坏。这是对努尔哈赤攻城略地、屠城焚毁的哲学反思。人类似乎就是在这种悲剧中行进的。

叶赫城的发言中阐明,虽然它已经衰颓,没有了当年的显赫,但是仍然为当年的一切感到幸运,没有任何哀怨之声。这表明,文明和历史的超时空价值似乎不是永世长存。世界上所有的存在物都是时间性的存在,甚至包括宇宙都是有时间性的。也正是因为时间性的原因,所有的价值似乎都指向了对时间性的对抗,特别是人类。诸如“长命百岁”“永葆青春”“永垂不朽”“彪炳史册”等等概念都是指明,只要是对时间性的胜利,似乎就是人们的价值所向。就连诅咒,诸如“遗臭万年”,也是希望诅咒的对象在一个更长久的时间内得到惩罚。中国传统讲的“三立”,即“立德、立功、立言”,三者的排序也是根据时间性排序。再精彩的一家之言也可能速朽,赫赫功绩也不过是过眼烟云,只有具有普遍意义的德行才能在时间之流中不朽。在任何文化中德行的价值在时间性中都是最为凸显的。作者借叶赫城的对话,似乎说明了它的时间之思。时间中的事物不可能永世长存,但时间中的事物所创造的意义和价值却可以经久不息。

作者借对话之口,探讨了“生命的本质”这一哲学问题。这一追问的起源是人的时间性规定。既然任何事物都是有限的时间性,通俗地说,任何事物都会产生,也都会消逝。所有人都会死亡,这是生命的最根本的规定。人就是要在这种情况下追问生命的本质。那么,生命的本质是不是永生?从日常的经验常识来看,这个甚至都不需要判断,人不能永生,人的本质就是“向死而生”。随着未来科技的发展,这个命题可能会有所改变。但是通过基因技术等生命科学延续的生命还是不是原来的生命体?还有没有自我的同一性?如果没有自我同一性,还是不是一个人?如果不是一个人,那先前的那个人到底是死了还是没死?当然,这还是未来的问题,我们的经验只能指向历史和当下。至于未来,那是虽在经验之中又超出经验的存在,我们只能根据现有的经验想象,却不能根据现有的经验来决定。宗教创造的彼岸世界是人追求不朽的一种方式,人的肉身可以毁灭,但人的精神属性之类的东西,比如“灵魂”等等会继续存在。从哲学和逻辑上来看,人如果一直活着,就不会去试图创造价值。海德格尔认为,人的“必死性”是人创造价值的前提。既然时间性是人的最为根本的规定性,人的生命必然只是一段过程,那么,生命的本质只能在过程中寻找。作者从时间性角度探讨“生命的本质”,在如此根本的追问中考察具体的生命,得出的结论一定是具有深刻意味的和超越时空的。

作者还通过对话之口,探讨了“英雄”这一人类永恒的主题。“英雄”是人类任何一个民族的文化建构不可或缺的价值尺度。一种文化推崇什么样的英雄,就是推崇什么样的价值导向。书中的一段对话表达了英雄的无奈、英雄的悲剧,从而引发了人们对英雄的思考:

游客向这位大英雄发问:你想没想过将要成为一个英雄?

袁崇焕:我怕成为英雄,所以不敢有这样的想法。

游客:但是你却成为了英雄。

袁崇焕:成就一个英雄的代价太大了。

游客:是啊,要有人肝脑涂地,还要有人背信弃义。一个英雄的背后必定还会有人背负起千古骂名。

袁崇焕笑了,笑得很无奈:是他们硬把我推到英雄的神位上的。我不愿意,我只想做一个像你一样的一介平民。

游客也笑了,笑得很诡异:世界上唯一不想做英雄的人只有英雄。

游客在想,努尔哈赤想到过要做一个英雄吗?[1](333)

首先是英雄的建构问题,到底是英雄的个人意志和能力,还是历史的机缘成就了“英雄”。对话中,作者大胆假设袁崇焕并没有成为英雄的太多主观意愿。这种假设当然是站在当下的背景下的合理假设。这种假设正如黑格尔所言,“密涅瓦河的猫头鹰,只有到了黄昏才起飞”。也就是说,只有时过境迁才能够清楚地看到问题的根本。袁崇焕的英雄壮举和悲惨的结局都是“当局者”很难看清楚的。袁崇焕从炮轰努尔哈赤的英雄,到沦为阶下囚,最后被千刀万剐,最后在史书中又成为了英雄。这一幕一幕,怎不让人唏嘘感慨!当游客问他“想没想过要成为一个英雄”时,袁崇焕说“我怕成为英雄”。从后来人的视角看,袁崇焕说的是真心话。游客说“只有英雄不想成为英雄”,道出了每个人心底的英雄梦,也道出了英雄的悲剧性——英雄并不能主宰自己的命运。任何时代有任何时代的英雄,任何时代都会根据时代需要,塑造自己的英雄。即使英雄可能是悲剧性的,但是英雄的价值不会因为英雄可能的悲剧性而被淹没。同样,历史也不会因为英雄是英雄而不赋予英雄以悲剧性。一种文明如何建构英雄?建构什么样的英雄?赋予英雄怎样的命运?这些命题因为其难解和重要,成为了超越时空的价值追问。每个时代有每个时代对这个问题的回答,重要的是,这些问题的结论只有在反思中才会凝结成超时空的价值,从而值得期待和守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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