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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运河:诗与“远方”的“走廊”
——《张秋志》所载马之骦运河诗歌中的运河“风景”

2020-12-11杨晓新

濮阳职业技术学院学报 2020年4期
关键词:沙湾草堂运河

杨晓新

(濮阳职业技术学院,河南 濮阳 457000)

地球上自有了人类,就有了人类对“远方”的向往,有了“路”和关于“远方”的想象——“路”是通向“远方”趋近想像的途程,而想像则是对“远方”的眺望和对“路”的超越。因此,“交通从来就不是单纯的人员和物资的流动问题,交通最深刻的动因是人的交流本性和相互了解、互通有无的需求”[1](119)。 而“交通状况的改变必然带来相应的社会巨变,产生巨大的社会政治效应和文化效应”[1](119)。 因此,大运河既是交通要道、社稷命脉,也是一道巨型文化长廊。

中国幅员广大,更凸显了交通的重要性;而中国大陆西高东低的地势决定了河流多自西向东流入大海,东西方向的交通比南北方向的交通具有优越得多的天然水路条件[1](119)。由此可以设想,贯穿中国大陆南北的人工运河的开凿和通航该是一件怎样重大的事件。单从运河本身看,在古代,其工程之浩大和复杂程度,除了万里长城,在全世界罕有其匹。运河的开凿、维护、漕运和管理是一个十分庞大的系统工程,对整个国家和社会形成巨大冲击,它实际上是一次广泛的、旷日持久的社会动员,最终必然会在社会这个机体上留下难以磨灭的痕迹。从最初运河的开凿开始,就意味着国家的社会、政治和经济生活中出现了一个新的领域:维护运河畅通的各种工程、劳作,组织和保证这些工程建设正常进行的决策和管理活动,为来往漕船服务的闸夫、纤夫和船夫的劳动,漕船上的官员和商人的押运和商业活动等等。这些社会活动创造出了特殊的科技文化、物质文化和制度文化,沿运河区域实际上形成了一个相对独立的“次社会”,甚至成为一种特殊的生活形态[1](120)。

人工运河原本就是人类“叫板”大自然的伟大努力,因此,一切运河事件均可称为文化事件(文化的本义就是人化,中国称“人文化成”,西方称为“耕种”,都是指人对自然的“编辑”)或文化风景。在中国这样一个具有悠久、深厚的修史传统的国度,自先秦开凿人工运河以降,历代史书大都辟有“河渠”一目,为后人了解运河历史提供了丰富资料。但当年的京杭大运河上究竟上演过何等情景的人间活剧,京杭大运河在当时人们心中刻下过什么样的印痕,普通史著就很少留下鲜活的资料。幸而大运河的历史还有另外一种保存方式——文学作品。作为中国古代社会的一个重要领域和一种特殊的生活形态,运河和漕运也是文学之母,孕育产生了大量以运河为题材的诗文,这些诗文描画出独具韵味的运河性格和漕运“风景”,构成运河文化长廊中最具人文内涵的一道风景线,折射出运河和漕运在人们心底激起的种种思想情感的涟漪,可谓风情独具,既是一道文学风景,亦可弥补一般史料之不足,为后人提供更加感性、更加具体、更加鲜活的运河史料,解读这些作品,可在一定程度上还原当年京杭大运河曾经上演的种种“运河印象”。本文主要通过解读马之骦当年在张秋、沙湾一带写下的有关运河的诗歌,来提取当年“运河印象”的某些“雨丝风片”。

一、马之骦其人及其《张秋志》所载其运河诗歌

马之骦,字旻徕,直隶(今河北)雄县人,清初著名学者,文学家,曾任寿张县主簿,“兼治东阿,皆河事也”[2](161)。史籍中关于马之骦的记载较少,就笔者所见,大陆现代以来的古代文学史著作亦均未论及马之骦。《清诗纪事初编》载:“马之骦,字旻徕,雄县人,为江都主薄,王士祯颇称之,因以立名。撰古调堂初刻六卷,自崇祯十五年壬午至顺治八年辛卯之诗,诗格老苍,无卑弱之习。古体多合作,同时北方诗人鲜及之者。 惜无续刻。 ”[3](621)《清人诗集叙录》所载略同[4](202)。 《雄县乡土志》载:“马之骦,字旻徕,顺治甲申拔贡。是时,国初以推知用,不就。改教职,除滦州训导。历元城教谕、广平教授、江都管河主薄,起授山东寿张县主薄,带管东阿河工,驻张秋镇。制行醇谨,善为诗,格律大雅,卓然成家,著有《易鬯》《诗鬯》《礼鬯》《四书戡》《长林论世》《毛诗元韵》《算数新笺》《琴音新表》《古调堂诗文集》《三亭词》《历代诗防》《当代诗防》《张秋志》《养正集》,雄县、新城二志,郭棻修府志,指清纪弘谟修、郭棻纂之《保定府志》,之骦任编纂焉。 ”(标点为引者所加)[5](71-72)《雄县新志·著述篇》“马之骦”条目所列著述与《雄县乡土志》略同,另特别强调:“邑人著述之多,之骦称最……其诗见《畿辅诗传》及县志者,不过存什一于千百耳。可不惜哉!”(标点符号为引者加)[6](604-605)

《张秋志》,清代林芃修,马之骦纂,清康熙九年(1670)刻,共分“方舆志”“建制志”“河渠志一”“河渠志二、纪变志”“职官志”“赋役志”“选举志”“孝贞志、奇异志”“艺文志一”“艺文志二”“艺文志三”“艺文志四”12卷。值得注意的是,张秋、沙湾一带运河为京杭大运河与金堤河、北决黄河交汇处,为京杭大运河工程最为复杂、维护难度最高的著名险工地段和关键河段之一,可称“当黄河北决要冲,冲决与淤塞交替”[1](92),“处运河最高河段, 引水与建闸并举”[1](94),“以十余公里运道,系老大帝国安危”[1](105),区区十多公里河道竟屡屡成为朝野上下关注的焦点,数不清的官员走马灯般地被不断派往这里主持运河维护和管理,著名的就有宋礼、陈瑄、王永和、陈全、王琬、陈忠、彭谊、洪英、王暹、石璞、徐有贞、刘进、陈善、李裕、杨恭、白昂、陈政、刘大夏、李兴、陈锐、万恭、阎廷谟、方圣时、彭钦、马光远、马之骦、阿哈里、刘祚长、林芃、李树德等各级官员30多名,明代徐有贞著名的流体力学放水实验就在沙湾。因此,张秋沙湾一带运河在众多运河史籍中频繁现身,张秋因运而兴,成为当年的运河名镇,一时有“南有苏杭,北有临(临清)张(张秋)”之誉,明清时期即建有文庙、安平书院①[1](55-56)、专门刻印和经营书籍的保华书局等,木板年画畅销京津及东北各地,并有被称为“张秋八景”的戊己雄峙、漕湟要津、桃城蜃市、龙潭镜波、石桥控海、丽樵拱岱、阿井胶泉、月岩泉寺等著名景致,运河上过往的达官显要及文人墨客常在此驻足会友,题诗作画,赠答唱和,留下许多与运河有关的诗词,可见当年这一带的繁华。正因如此,运河和漕运自然成为《张秋志》重要的叙述对象,载录了大量有关张秋、沙湾一带运河的历史资料,辟有“河渠志一”“河渠志二”“艺文志一”等专卷,记述运河沿革,收录有关运河的资料。另特辟“艺文志四”,专录曾在张秋为官的文人创作的诗歌或过境张秋创作的以张秋为题材的诗歌,依“象纬”“河渠”“山水”“古籍”“楼阁”“风景”“赠送”“挽吊”八类分别胪列。诗歌而专列“河渠”一类,十分罕见,这自然是因为河渠在此地具有牵动人们神经的重要地位,为此地重要的、不可忽视的存在和“话题”,以至于这些文人兼官员们创作了大量涉及运河的诗歌,非单列此名目不足以彰显其特殊价值。实际上,《张秋志》所录与运河有关的诗歌不限于“河渠”类诗作,其他品类中也多有关涉运河的吟咏。《张秋志》所录马之骦与运河有关的诗歌共23首,分别是:“河渠”类 10 首(《小挑诗》4 首,《敲冰诗》6 首);“山水”类中 1首(《登戊己山题壁上》);“楼阁”类中 8首(《登张秋谯楼是韩通政治河时重建上有谢水部题诗②》《初至张秋河署酬陆冲默见慰之作》《张秋河署漫兴》《署楼偶题》《河上草堂诗》4首);“风景”类中的4首《杨柳枝词》。此外,围绕马之骦的草堂衙门,另有马之骦几位诗友的5首诗作,因与马之骦联系紧密,也一并论及。

二、运河“风景”之一——运河岸边的“诗坛”:“每有同心友”“哦诗对碧湍”

今天的人们很难想像得到,当年,漕运繁忙、维护频繁的京杭大运河岸边也曾是一个风情独具的“诗坛”。京杭大运河不仅是王朝的经济和政治命脉,也是一方孕育诗歌的沃土,连接着诗与“远方”。这里不仅有运河号子,如“运河拉纤歌”“拉蓬号”“硪歌”以及各种由治水诱发的民间传说等民间文艺,也产生了大量文人诗歌。文学从来都不是一个独立王国,更不是虚无缥缈的海市蜃楼,而是与现实生活的种种“营生”共处共生的精神之花。在大运河上,繁忙的漕运、频繁的疏堵施工,甚至是运河官员的日常公务,都是孕育文学的土壤。

与运河号子、民间传说之类民间文学不同,文人诗歌自有其独特的情怀、内容和气质。从《张秋志》看,当年有众多诗人在张秋沙湾一带留下数量可观的诗歌,这些诗歌虽然并非都与运河有关,但都是运河“诗坛”的产物。大运河既为南北交通要道,张秋沙湾运河又具特殊地位,故历史上的一些著名人物也纷纷在这段运河“诗坛”现身,如大名鼎鼎的明代科学家、曾任工部郎中和开州(今河南濮阳)知州的李之藻,明代大学士、茶陵诗派代表人物李东阳,明代博物学家、诗人、曾任张秋工部郎中的谢肇淛,明代农学家、书法家马一龙,明代名臣、学者、以治水闻名并曾在河南、山东等地治水的兵部尚书、右副都御史刘天和,明代大学士、名臣、政治家、二度为相的叶向高,明代御史王大年等,清代翰林院兵科给事、曾任康熙帝启蒙老师的王曰高,还有顺治举人、寿张知县曹玉珂,清代张秋通判、《张秋志》作者之一林芃,清代寿张知县陈璜,清代张秋捕河通判方圣时,清代张秋通判史在雍,清代番禺知县林崇履,清代东阿秀才刘运兴、阳谷秀才袁崇宪等。这些诗人在此运河岸边“偶遇”或隔空“偶遇”,或往来赠答,或自吟自娱,一时蔚为大观,堪称运河一景。

马之骦在此地的官衔是寿张主簿③,乃文官中的文官。文人的脾性之一就是无论何时何地都会从眼前的现实事务中超脱出来,将目光投向“远方”,化身为万事万物乃至自我的“观察者”。在运河岸边当班履职之余,这些文人兼官员将目光投向视线所及的周遭风景、运河疏浚施工、繁忙的漕运乃至更远的社会空间,触发诗兴和诗情,作诗是他们最为便当和最驾轻就熟、乐此不疲的自娱和互娱方式——有时可能是寂寞之中纯粹的自娱,更多时候是倾诉和交流,于是脾性相投者以诗会友就成为其生活的一部分。且看马之骦的《张秋河署漫兴》:“薄宦还山左,寒衙自水西。出门先渡马,公座必驱鸡。绿树随衣映,青山倚案齐。 有怀吟夕秀,无事怨朝阝齐。 ”[2](174)马之骦“同心友”之一、时任寿张知县的陈璜还专门为马之骦创作了一首 《河上草堂为马旻徕咏》:“半纶苍水使,筑室在河干。帆影临窗度,挠歌夹岸欢。三秋莎草绿,午夜浦灯寒。 漕輓知无滞,哦诗对碧湍。 ”[2](175)诗歌历数马之骦的草堂衙门如何“风光独具”,语带谐戏,并且“潇洒”地说,当得知漕船顺利通过时,他们便会对着滔滔运河水吟诗庆贺言欢。

马之骦《初至张秋河署酬陆冲默见慰之作》也是与诗友交流的产物,为《张秋志》所载马之骦诗歌最长的一首。“河署”即马之骦建于沙湾运河岸边的草堂衙门(详见下文)。这首诗集中表明,运河、漕运及河务管理成了诗歌创作的重要触媒,甚至是重要题材,诗人们在这里切身体验到漕运的艰难和仕途人生的真味,也深刻体认了相互之间的情谊。特别值得注意的是,这首诗歌与中国古代许多诗歌一样,孕育于登高望远之时——诗是向着“远方”的眺望,是诗人从现实生活的种种牵绊中超脱出来的心魂,登高望远为这种超脱提供了契机,“登高赋诗”④成为中国古典诗歌创作的一个规律性现象。诗云:“自信禀颓质,四体每疏旷。饥驱就微官,风尘此重傍。矫矫强仕年,黄绶神难畅。所幸栖河涘,山水相澹宕。高楼立虚宇,登眺极奔放。西南映平野,绿柳清于浪。左顾积层岚,蔚蓝轻且漾。长河隐堤岸,远帆动陂障。欸乃颇嚣腾,箫管尝历亮。身在烟霄中,意气时一王。非无职业劳,不敢云怅怏。靡盬勉王事,学古何能忘。服贱而食贫,臣心水自况。但愿寡其过,以告无罪状。故人陆夫子,念我负肮脏。德言雅谆复,提命过珍贶。题诗又慰我,妙旨发高唱。再拜矢斯音,激楚生凄怆。”[2](173-174)“饥驱就微官”谓饥饿驱使自己不得已做了个小官。“黄绶”本指古代官员系官印的黄色丝带,有时用来代指俸比六百石以下、比二百石以上的官,因为这一级官员的印绶为铜印黄绶,这里应该是代指官员身份。“澹宕”意为恬静舒畅。“陂障”意为堤岸,此处指运河堤岸。“历亮”意为清晰响亮,“箫管尝历亮”是说运河上演奏音乐的声音清晰可闻。“靡盬”意为无止无休。“故人陆夫子”即诗题中所说的陆冲默(即陆丛桂,字冲默)。“肮脏”应读读 kǎngzǎng,表示刚直倔强的样子。诗人自诉秉性消沉,行为常常散漫不羁,为糊口不得已做了个小官漂泊至此,虽处壮年(“强仕年”即四十岁的代称),但为官职所累,心情难得舒畅。幸而栖身运河岸边,与周围山山水水相看相悦,可暂得安慰。署楼高耸天宇,登楼极目远眺,视野开阔,西南是无边的平野,绿柳铺展向远方。往左看是蔚蓝色轻轻飘荡的层层山岚,远处的运河已经看不到堤岸,在远去的船帆衬托下河岸好像在动,桨声阵阵热闹非凡,船上飘来的音乐清晰可闻。站在楼上如置身云霄,精神为之一振。并非没有职业劳顿之苦,只是不敢流露出惆怅不乐的情绪。长年累月无休无止为朝廷尽职,哪敢忘了古人的榜样。自己虽生活清贫,但内心如水般清澈坦荡。但愿能尽量少出差错,免得给别人留下把柄。老友陆夫子,念我自恃刚直倔强,难容于人,常常以他宽厚友爱的话语和恳切的教诲劝慰我,这种友爱之情胜过丰厚的馈赠。又题诗慰勉,用意高妙。深深感谢友人发自内心的诗句,高亢凄清的调子激起凄惨悲伤之情。

此诗饶有杜甫 《自京赴奉先县咏怀五百字》和《北征》之风神,甚至诗体也与杜诗一样,都是五言诗,基本结构也都是在个人性情、仕途坎坷、当前境遇、眼前景物和个人感慨之间穿插转换,于叙事中抒写失意情怀。全诗流露出既安于卑微清贫的生活、又心有不甘的失意情绪,登楼所见一段还隐隐透露出世外隐者的心境,这也是中国古代文人普遍的经常心态。完全有可能,马之骦至少有时是以杜甫自况的——杜甫称其居所为“草堂”,并吟《草堂》诗为其写照;马之骦及其诗友也多次称马之骦建于运河岸边的简陋衙门为“草堂”。可以说,运河诗歌的创作既有当前运河这一特殊环境的作用,也有“后台”文学传统的潜在传承。

诗歌创作与读书密不可分,甚至可以说,读书是诗歌创作的一部分:作诗是“输出”,有“输出”自然要有“输入”,没有“输入”就没有“输出”。作为文人,这“输入”除了现实世界每日每时耳濡目染的“世事”“人情”(《红楼梦》联云“世事洞明皆学问,人情练达即文章”),必为读书无疑。严羽曾有一个著名论说:“夫诗有别才,非关书也;诗有别趣,非关理也。然非多读书,多穷理,则不能极其至……”[7](26)宋诗好“掉书袋”,其害不在书,而在“食书”不化,未将书(学问)消化、发酵酿为诗情。清吴乔《围炉诗话》云:“意思犹五谷也。文则炊而为饭;诗则酿而为酒。”“掉书袋”即直接拿“五谷”充饭当酒。这些当年在运河岸边执行公务的文人兼官员也不放弃享受读书的乐趣,通过读书储备诗料、激发诗兴和诗思。有闭门挑灯“自学”的,如马之骦《署楼偶题》:“长吟坐觉烟云暮,更秉青灯读绛纱。 ”[2](174)也有“奇文共欣赏,疑义相与析”的互相切磋,如马之骦《河上草堂诗》其四:“肃歌朝旭发,图史晚灯亲。 每有同心友,将来问水滨。 ”[2](175)在公务之余,在漕运繁忙的运河岸边,文人们在延续着他们的诗书生涯,隐隐显现出亦官亦隐的情怀。

千里大运河是一个特殊的地理和文化空间,运河岸边的“诗坛”自然远不止张秋沙湾一带,整个千里运河就是一个特殊的“诗坛”,是一道诗与“远方”的“走廊”,连接着漕运、国运、诗心与“远方”。

三、运河“风景”之二——漕运的“冰火两重天”:“半载愆阳水泽干”“众人齐举石郎头”

京杭大运河跨越千余公里复杂地理环境,今人很难想象,在当时技术条件下,要保持这一条远距离人工运道的畅通有多么艰难。如前所述,张秋沙湾一带运河当黄河北决要冲,地势又高,旱季水浅,难以行舟;雨季黄水冲决淤塞,运道随时中断,随时即需动员大量人工物料投入险象环生的抢修施工;冬季更是“雪上加霜”——“旱上加冰”。马之骦《敲冰诗》序曰:“寿东(寿张与东阿——引者注)苦旱干,稽运时则敲冰。”[2](162)冬季干旱水浅兼运道结冰,漕运竟需要敲冰补水方可行船,这是我们从马之骦诗中得到的一个意想不到的发现。笔者曾翻阅过大量古今有关运河的著作,从未见有破冰行漕的记载。马之骦在此一口气写下 《敲冰诗》20首,《张秋志》仅录6首,为后人保留下一幅“敲冰助运图”,再现了鲜为人知的漕运情景,十分珍贵。

《敲冰诗》其一极写干旱水浅、待水行漕之焦急难耐:“半载愆阳水泽干,粮艘迟去早归难。预知冬底敲冰苦,河内才澌鬓已残。 ”[2](162)大半年暖冬干旱,河泽干枯,运粮的漕船无法行进,只能等水。困难不仅在水浅,诗人由天旱水枯想到了冬天敲冰行漕之苦,当听得到河道冰化水流的声音时,人们等得头发简直都要白了。《敲冰诗》其四写旱季枯水行舟之难:“舟胶力挽重于山,百指千呼未转湾。蜀道艰难宁过此,劳歌一曲自凋颜。”[2](162)由于天旱水浅,船像被胶粘住了一般,任凭纤夫用尽力气牵拉都像在拉一座大山,多少人喊着号子奋力拉纤,也未能使漕船转过浅滩。蜀道之难也难不过天旱行漕之难,听一曲劳作者的号子,人们的容颜简直就要立刻老去了!

《敲冰诗》其五写冬季破冰行船之难:“樯帆休挂缆休收,风不能吹水不流。已到前途冰厚处,众人齐举石郎头。 ”[2](162)冬天运道已经结冰,无法行船,所以帆不要挂起来,升帆遇风有翻船之虞,所以说“风不能吹”,缆绳也不能解开。遇到厚实的冰层,大家纷纷举起石榔头破冰,为漕船开辟航道。《敲冰诗》其六写冬季众人拉船通过结冰运道的情景:“同声呼助地天空,尽力牵船走数弓。笪缆不胜终断绝,一群人倒滑冰中。”[2](162)诗中所写情景应该是紧接上一首的:众人用石榔头砸开冰面,开出航道,纤夫喊着号子奋力拉纤,声音响彻天地,好不容易才能使粮船移动几弓(1弓等于5尺)之距。终于,由于运河水浅,用力过大,纤绳不堪负荷突然绷断,众人一下子都倒在溜滑的冰面上。

《敲冰诗》6首均写冬季漕运之艰苦、艰难,略露自嘲意味。序称这些诗“皆不得已而鸣者,共览者或悲悯之”[2](162)。 漕运直系国运,运情重如泰山,而行漕却难于登天,其艰难程度和具体情状非亲历者难以真切体会。这些不平之音表达了当年漕运一线官员、船员与河工等“运河人”的共同感受。

四、运河“风景”之四——运河岸边的草堂“官舍”:“官舍萧条据古堤,无邻南北更东西”

由《张秋志》所载马之骦及其诗友的诗作还得到一个特别值得注意的发现:马之骦当年任寿张主簿时曾在沙湾一带紧邻运河岸边建有一座草庐作为“官舍”,马之骦称其为“河署”“署楼”“河上草堂”“寒衙”,作为文人的马之骦还为此“官舍”赋予了一个正式室号——“扬舲馆”。马之骦亲临运河一线“视工”时,即在此草庐办公。“舲”为带窗户的小船,可能是说,这座建于运河岸边的草堂像是欲扬帆远航的小船,故名“扬舲馆”。“扬舲馆”如留存至今,应为难得的运河一景,可惜草堂早已荡然无存,笔者曾与几位同事多次赴沙湾、张秋一带考察寻访,草堂“官舍”踪迹全无。但这一史实却进一步佐证了沙湾运河的险工特征和关键地位。今天遥想当年运河岸边一座草堂衙门的模样,足以让人遐想联翩。所幸草堂主人及其诗友当年一再将这座兀立于运河岸边的草堂作为吟咏的题材,有多首诗作传世,正可供今人凭吊想象。

有关“扬舲馆”的描写首见于马之骦《小挑诗》,其序云:“会通河故事间,年调南北官夫协浚汶上县南旺河道,谓之大挑;比年官夫自浚本境河道,谓之小挑。康熙戊申(今按,公元1668年)己酉冬春之间,之骦督小挑之役,其要地曰沙湾。先是,丙午岁(今按,公元1666年),之骦建河上草堂于此,今视工浃旬驻宿,静夜独坐,触感成诗得二十首。 ”[2](161)可知草堂衙门“扬舲馆”建于1666年,位于今台前县夹河乡沙湾村一带,是为马之骦在沙湾督役视工建造的居所。马之骦《河上草堂诗》序云:“余职寿张东阿二邑河渠,沙湾是其交壤,兼为粮艘扼要。开运以后,宵昼守催,爰构两楹为寝室之所,赋以言情。康熙丙午年记。”“两楹”即两间,此官舍为两间草堂。

《小挑诗》共20首,《张秋志》录4首,其二云:“三面逶迤溪壑空,坚冰二月未消融。黄尘满目飞还吼,苦境春风亦不同。”其三云:“官舍萧条据古堤,无邻南北更东西。灯前欲学刘琨舞,此地谁闻夜半鸡。[2](161)”据诗句“三面逶迤溪壑空”“官舍萧条据古堤,无邻南北更东西”推测,草堂的具体位置应在河道转弯处三面环水的运河岸边。也是说草堂衙门孤零零地据守于运河大堤上,东西南北均无邻居,即三面环水。马之骦《张秋河署漫兴》有“薄宦还山左,寒衙自水西”之句[2](174),也表明草堂衙门位于运河西岸。另,马之骦《署楼偶题》云:“千里平原眺望奢,高楼特立占天涯。微风稍助张帆水,细雨轻和落雁沙。闲梦自知非国士,野人不辨是官衙。长吟坐觉烟云暮,更秉青灯读绛纱。”[2](174)表明草堂周围即为荒野,亦即《小挑诗》其三所谓“官舍萧条据古堤,无邻南北更东西”,堪称“孤衙”。在这样一座官衙办公,孤独寂寞自不待言,与孤独寂寞为伴的是别样的运河风光——“微风稍助张帆水,细雨轻和落雁沙”。

《河上草堂诗》共4首,其一写到“宵昼守催”的情景:“在昔咨昏垫,黄河此乱流。宣防虽已筑,秋水尚堪忧。两岸迷牛马,三湾费溯游。摄官催转漕,夙夜侣沙鸥。”[2](174)据说,今台前县夹河乡沙湾村又名三河湾,原由是,元代开挖的会通河在此改变流向并与黄河、赵王河(一说为京杭大运河分支,实际上可能是赵王河曾经作为运河河道行过漕运)交汇,形成三河汇流的格局,故名三湾,后逐渐念为“沙湾”。也有人说沙湾原名三湾,因为大运河在此转了三道弯(运河由沈堤到今沙湾为东南—西北走向,过沙湾又折向东到大坝为东—西走向,由大坝再折向北为南—北走向)而得名,后来这段运河被黄河淤塞,形成一道弧形沙湾,故名沙湾村[1](131-132)。 诗歌说,因为沙湾一带运道处黄河北决要冲,即使已筑起宣防宫,但秋季来临,黄水大涨,仍令人担忧,沙湾一带运道漕运艰难,马之骦要驻守官衙,昼夜督催,官衙地处荒野,“无邻南北更东西”,只能与沙鸥为伴。

《河上草堂诗》其三云:“心远成偏地,红尘不许通。数重山影上,三面水声中。户转帆樯月,床邻欸乃风。舟居兼陆处,狭小笑张融。”[2](174)“心远成偏地”句应化自陶渊明诗《饮酒(其五)》“心远地自偏”,意为只要内心与现实世界拉开距离,任何地方都会成为僻静之地,与现实世界互不来往。这两句表明身处“孤衙”的抒情主人公的隐者心态:在淡然悠然的心境中闲看窗外远处的山影,听窗下三面运河的水声,欣赏从窗户照进来的月光和帆影以及传到床头的风声。“三面水声中”即《小挑诗》其二“三面逶迤溪壑空”。“舟居兼陆处,狭小笑张融”句涉及南朝齐文学家张融的一段轶事。《南齐书·张融传》载:“融假东出,武帝问融住在何处,答曰:‘臣陆处无屋,舟居无水。’后上问其从兄绪,绪曰:‘融近东出,未有居止,权牵小船于岸上住。’上大笑。”这是把运河岸边的“扬舲馆”比作张融的“船屋”,却笑张融的“船屋”更小,实乃故作潇洒,聊以自嘲和自我安慰。

马之骦多位诗友也在诗中写到这座“扬舲馆”。东阿庠生刘运兴诗《题马旻徕少尹署中新筑扬舲馆》其一云:“河上扬舲馆,伊人宛在焉。张融非借水,米芾漫题船。雪夜疑开棹,清秋欲坐天。半窗松月动,真有翠萍牵。”“张融非借水”仍与上述张融的典故有关,拿张融系在河边的小“船屋”比附马之骦的“扬舲馆”。“米芾漫题船”典涉宋代大书法家、书法收藏家米芾。据说米芾个性狂放不羁,以致在普通人看来言行怪异。他酷爱名画名帖,据说为此专门打造了一艘贮藏珍宝、从事创作的“米家书画船”,作为河上移动“书房”,黄庭坚为此写过《戏赠米元章》诗二首,其一曰:“万里风帆水接天,麝煤鼠尾过年年。沧江尽夜虹贯月,定是米家书画船。”刘运兴这里是又把马之骦的“扬舲馆”比作米芾的河上移动“书房”。既为河边的“书房”,就有了如下风景:“雪夜疑开棹,清秋欲坐天。半窗松月动,真有翠萍牵。”飘雪的夜晚,身处“扬舲馆”,感到好像船在开动;而当天高云淡的秋天又会感觉像坐在天上,松影和月亮似乎在动,却真有翠绿的水上浮萍牵扯着。既言其官衙之小,又述其新奇别致,带有开玩笑的意思。

刘运兴《题马旻徕少尹署中新筑扬舲馆》其二云:“石尤吹不去,冷署一舟横。户枕鱼龙窟,人齐潘陛名。长风随剑吼,流水傍琴生。似发江中叹,时闻击楫声。 ”[2](174)打头的逆风(“石尤”指石尤风,指打头的逆风)也吹不走这座河上草堂,冷清的草堂衙署像船一般横卧在运河岸边,再次把马之骦的“扬舲馆”比作水上小船。草堂下是鱼龙的洞穴,草堂主人与潘陛齐名。潘陛,字寿培,号梦碑馆主,清代文人,以诗、书、画名世,号称“三绝”,有“江南才子”之誉。狂风发出的声音如挥舞宝剑发出的那种吼声,河水伴着琴声在流动。时时听到划船的声音,好像发自江中的叹息。末两句实际上是用典。据《晋书·祖逖传》,祖逖曾于“中流击楫而誓曰:‘祖逖不能清中原而复济者,有如大江。’”这里显然是说,在作者刘运兴看来,马之骦对自己的处境心有不甘,流露出对马之骦为官处境的同情。

时任寿张知县的陈璜的诗《扬舲馆诗为马旻徕题》云:“秋水盈盈在一方,移来青翰作丹房。搏风好破天池浪,醉月如浮太白航。千卷琅函成锦缆,一枝彤管是牙樯。蓬莱咫尺期君到,太乙仙人共颉颃。”[2](174)说“扬舲馆”孤立于盈盈的秋水边,好似把一叶青翰舟泊靠到岸边用作神仙住所,迎风驶船如激起天池的浪花,如李白醉月一般开启一段浪漫的航程。将成千上万卷的文章(“琅函”原指道家秘笈,这里喻指马之骦创作出如道家秘笈般超逸缥缈的文章)做成精美的缆绳,红色笔管的画笔当做象牙装饰的桅杆。乘上这样的宝船,蓬莱仙山也近在咫尺,很快就会到达,这样的人物与太乙仙人也不相上下了。此诗以道家事典写马之骦的草堂衙门,一方面在实的意义上强调草堂“孤悬世外”,另一方面又在虚的意义上夸饰草堂及其主人超然物外的超逸姿态,以夸张谐戏的方式表达同情与安慰。

陈璜的另一首诗《河上草堂为马旻徕咏》云:“半纶苍水使,筑室在河干。帆影临窗度,挠歌夹岸欢。三秋莎草绿,午夜浦灯寒。漕挽知无滞,哦诗对碧湍。”[2](175)“纶”指古代官员系印用的青丝带,“半纶”言其官小。“苍水使”意为传说中仙人的使者,典出《吴越春秋》:传说禹登衡岳,梦见赤绣衣男子,自称玄夷苍水使者,告诉禹宛委山上藏有山神的“金简之书”,禹“斋三月”,“登宛委山,发金简之书。案金简玉字,得通水之理”。这里是把马之骦比作治水超人。草堂筑于运河大堤之上,窗外就是漕船往来的“帆影”,运河两岸的劳作号子(“挠歌”应指挠秧号子,原本是稻农插秧时唱的号子)都听得清清楚楚,每年九月(“三秋”即九月。王勃《滕王阁序》云:“时维九月,序属三秋”),室外遍地是碧绿的莎草(莎草为多种植物的别称,植物为莎草科多年生草本,多生长在潮湿处或沼泽地),夜间的船灯(“浦灯”应指漕运灯,夜间为防止漕船相撞而挂在船上的一种燃油灯)撒下寒光。得知漕船顺利通过,诗人便对着滔滔运河水吟诗表示庆贺和轻松愉快之情。

清袁宗宪的《题河上草堂》诗云:“别署新开傍渚阴,地偏尘远水为心。穿帘夜气兼秋气,隔院吴音共楚音。十里晴岚来皓月,一声寒雁动孤衾。梦余应有牢骚句,谱入吾山次第吟。”(作者袁宗宪原注:“旻徕近草曰吾山集”)⑤[2](175)。 说马之骦新开的衙署位于水边陆地,位置偏僻,远离尘嚣,以水为魂。《论语》有“知者乐水,仁者乐山”之说,暗含赞颂之意。同时,“水”与“尘”对,也暗含清净、干净之意。参之马之骦《初至张秋河署酬陆冲默见慰之作》一诗“服贱而食贫,臣心水自况”句,此处的“水”或亦暗含淡然之意。因为临近水面,夜间的清凉之气与秋天的凄清、肃杀之气穿过窗帘弥漫屋内;近旁院落传来各地的方音。远处晴空中仿佛有烟雾笼罩着明亮的月亮,寒雁的叫声惊醒了屋中独宿的主人。梦中醒来应该会吟出忧怨的诗句。此诗亦饶有杜诗“沉郁顿挫”之风范,尤其近于《蜀相》,连押韵都同为平水韵“下平十二侵”。看来,这个运河之滨的袁宗宪与马之骦想必都是老杜的“粉丝”了,堪称同声相应、同点相求了。

上述这些与运河有关的诗歌,题材虽属运河和漕运,但其底色分明隐现着中国古代文人绵延千年的“东篱”(隐逸)情结,这是魏晋以后中国古典诗歌的一个经常性特征,哪怕是漕运这样现实的题材,也依旧能“烹制”出“东篱”风味的——隐逸就是遁迹“远方”,哪怕身处官场闹市,也时时向往着山林田园(“心远成偏地”“心远地自偏”)。这符合诗学的基本原理:隐逸的实质是就是与现实拉开和保持距离,唯如此才会转入“虚静”、沉思和超越状态,才会唤起人内心深处的诗情,才会孕育出诗歌——这在运河岸边同样有效。

注释:

①自明正统十三年(公元1448年)起,沙湾张秋一带运河经近五十年淤塞与冲决之反复,于弘治七年(公元1494年)方堵住决口。为纪念这一重大事件,明孝宗下令改张秋为安平镇,可见张秋沙湾一带运河在当时最高统治者心目中的地位,称其“系老大帝国安危”诚非虚言。此后“漕河上下无大患者二十余年”。参见许广州、郭庆杰、杨晓新著《台前大运河》,东北师范大学出版社,2011年,第55—56页。

②《东阿县志》作“张秋谯楼是韩通政建有谢水部题诗”。见(清)李贤书、吴怡《东阿县志》,清道光九年刊本(民国二十三年铅印本),成文出版社有限公司影印,1976年(中华民国六十五年),第698页。而《阳谷县志》作“张秋谯楼是韩通政建有咏水部题诗”,“咏水部”之“咏”疑为“谢”之讹误,应是指张秋谯楼上所刻谢肇淛题诗。见民国董政华等《阳谷县志》(民国三十一年铅印本),成文出版社,1986年(中华民国五十七年),第652页。

③主簿为我国古代各级主官属下掌管文书的佐吏。

④《韩诗外传》卷七:“孔子游于景山之上,子路、子贡、颜渊从。孔子曰:‘君子登高必赋,小子愿者何?’”赖炎元《韩诗外传今注今译》,台湾商务印书馆,1979年,第311页。

⑤“吾山”原为山名,即鱼山,在今山东东阿县。王国维《鬼方昆吾玁狁考》:“古鱼、吾同音。《史记·河渠书》:‘功无已时兮吾山平。’吾山亦即鱼山也。”马之骦将其一本诗集命名为“吾山”,大概是因为这些诗歌是马之骦在任寿张主簿“兼治东阿”期间作于东阿之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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