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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尚絅“右程左苏”观考辨

2020-12-11王维玉

平顶山学院学报 2020年6期
关键词:二程理学苏轼

王维玉

(平顶山学院 文学院,河南 平顶山467036)

王尚絅(1478—1531),河南郏县人,明代理学家、文学家。明代学者薛应旂对其理学思想评价甚高:“先生文追秦汉,诗逼苏李,一时艺林咸称作者,有《苍谷集》十二卷行于世,然实非先生之所尚也。先生平生每右两程左三苏,崇理学而鄙词翰,使假之以年,当必有继往圣而开来学者。”[1]此观点流播甚广,得到后世学者推崇,如清人刘宗泗亦云:“尚絅学问淹博,雅善诗文,然实非所好也。当时推理学者,每与何文定瑭同称云。”[2]356然翻检王尚絅诗文,笔者有诸多疑问。其一,既然王氏“左苏”并“鄙词翰”,其诗文集中大量诗文创作与评论,却成就斐然,及至对作为文学家而非理学家的三苏,王尚絅的敬仰之情溢于言表,这与“左苏”评价相左,当如何解释?其二,虽然“崇理学”并“右程”,但王氏理学源出于张载的气本论而非二程理本论,而张载的气本论思想,恰恰又是迥异于二程,与苏轼是比较接近的。这些矛盾,无疑在消解着王尚絅“右程左苏”观点的合理性。那么,对王尚絅的“右程左苏”观究竟该如何评价?结合相关资料,本文拟对其做一辨析。

一、“右程左苏”及其内在矛盾

王尚絅真的“右两程左三苏”吗?

正德元年(1506)二月,父丧守制在家的王尚絅曾到郏县三苏坟祭奠,在祭文中,王氏不仅提到“嗟予髫龀,获诵苏文,焕兮风水,郁兮春云”,感叹幼年时代即诵读行云流水的苏文,还提到“壮兹气节,钦尔风神……”[2]330表达了对三苏高尚品格的钦敬。同时,王尚絅还捐立了一座高七米、宽六米的“青山玉瘗”坊。坊柱上刻有描摹苏轼笔迹的苏轼诗“是处青山可埋骨,他年夜雨独伤神”,坊额刻“青山玉瘗”四字。少读苏文,慕其气节,与王尚絅所处时代语境有关。明代苏文的研究与接受,前期主要是平静发展期,其中重要特点就是科考需要,中期是过渡,繁盛则是在晚明[3]。苏轼文章长于策论,策论是科考的重要环节,熟练地运用苏文无疑有助于提高制义的水准。如被称为明中期制义大家的王鏊,“早学于苏,晚学于韩,折衷于程朱”[4]。因而,王尚絅幼年即诵苏文,显然是侧重于其应试技巧的层面,那就是长于辩论、行云流水的文章气势。而这种对苏文应试技巧层面的学习,无疑会从技巧延及内容,王尚絅的古文写作,自然会受到影响。明初自宋濂、高启开始,就对三苏气节有所赞许,这自然又会深化王尚絅对三苏品格的认知。事实上,后来在乡隐居期间,王氏曾再去三苏坟夜宿,并有《宿苏坟》诗:“流落奇才本自贤,梨花上苑贺春先。晓来洗耳河边过,闻道冰山又一年。木山抔土留三仙,风雨禅床愧二难。诗简记得平生语,肯向人间爱好官。”[2]346诗歌表达了王氏对三苏才华的钦佩及为官清廉的赞赏,也是当时远离污浊官场在家隐居的王氏自身写照!王尚絅对三苏文采的赞许及对其气节的钦敬,与“左三苏”与“鄙词翰”的评价显然是矛盾的。

正德十六年(1521),汝州知州张崇德筹建三贤书院,让王尚絅写序,而在乡隐居的王尚絅上书《汝州书院三议》,不同意将苏轼、苏辙列入,极力主张二程,理由有三:一是苏氏兄弟生前与汝地关联不大,“东坡始终未至,颍滨史志皆无所载”[2]262,“徒以茔墓在郏”[2]263。确实,“圣人之道,远及于天下,近切于一乡。在乡者,犹其在天下也”[2]276。如果圣人之道讲求一乡与天下的互动与关联,突显地域性文化对普适性天下之道的影响程度,此点甚确。二是三苏之学与二程之学的伪正对立。为此,他具体描述了当初苏学被禁与洛学走向官学的状况,并指出洛学、蜀学,有正伪之分。比之十五年前的祭奠三苏以示敬仰,及上述《宿苏坟》中“三仙”之称,此批判之姿其实是时代语境所致。三是不同于庠序储备文学登用之才,当时书院功能在于培养性命道德之士。正德、嘉靖年间的时代语境,正是程朱理学制度化与世俗化相当严重并渐趋走向僵化的时期。一方面,永乐年间编成的《性理大全》等书,规定了以程朱理学为核心的知识边界以及世人阅读与理解的走向;另一方面,产生于唐代本是侧重于藏书的私家书院,唐宋以来渐趋有了教育的功能,明代更是成了官方倡导之学及德行之士培养的主要场所。就上述王尚絅的二三两点理由来看,既然书院教育就是为培养性命道德之士而服务,而程朱理学作为官方倡导之学自然应该成为书院教育的内容与方向,而与程朱理学对立的苏学则需清理出去。三贤书院不再将苏轼兄弟列入,而将程颐兄弟列入,进而改名为汝州书院,就完全可以理解了。

但是,诚如后世学人高攀龙回忆正德、嘉靖间的社会思想状况时所言:一方面程朱理学官方化后,“邪说屏息,吾道中天矣,至今二百余年以来,庠序之所教,制科之所取,一禀于是”。另一方面则是“学者幼而读之,老而不知一言为可用者固多”[5]。事实上,明中叶前七子登上文坛之时,程朱理学的弊端已经显现,尽管在《汝州书院三议》等文章中,王尚絅“右程左苏”立场坚定,但是对程朱理学的空疏不实,渐渐也有所批判。回到王尚絅维护二程的第一点,维护乡土之学的纯洁性,并且作为一种资源,可以贯通且成为天下之学,固然令人神往。但是如果乡土之学渐渐失去了潜在生长性,那么,汲取天下之学而活化地域之学,是否会成为必要的选择?

二、远程近苏:明尊暗讼与关学承继

对程朱理学弊端的反思,事实上从明初就开始了,从明尊暗讼到明中叶以来心学的公开挑战,可谓是明代理学发展的渐进过程。罗钦顺曾言:“愚自入官以后,常见近时十数种书,于宋诸大儒言论,有明诋者,有暗诋者,直是可怪。”[6]“明诋者”乃是直接抨击,如阳明心学;“暗诋者”则是明尊暗讼,如罗钦顺、王廷相、王尚絅等人的气学。

如上所述,王尚絅尽管在《汝州书院三议》等文章中,结合时代语境极力维护二程理学的正统地位,但是,其明尊暗讼的态度还是有迹可循。嘉靖十年(1531),王尚絅再起赴浙任官,经过镇江,路过为国而死的宋代太学生陈东祠,作文感慨:“使程氏之道行,则宋可无南也,如临安何? ……使少阳之说行,则宋可无南也,奚必程子?或曰少阳之忠,天为太祖养士报也,理或然已……少阳所学,得无于曾氏戾耶?虽然,少阳有志之士也,使其得依归于圣门,所造顾不止此。”[2]256王尚絅认为,假如当时二程之道被推行,北宋则不会亡国,但是,其又进一步指出,假如陈少阳的学说被推行,北宋不会亡国,何必推行二程之道呢? 显然,太学生陈东的忠义践行,比之于二程理学之空疏更值得推崇。王尚絅又反思了陈东的学说,可能来自儒家传统之道,但是又可能不止于此,那就是躬行实践、经世致用的实学精神。

实际上,和前七子有着密切交往的王尚絅,其气学就来自张载开启的关学。首先其关学品性既表现为“具有骨鲠超迈的气节和刚直不阿的人格”,又表现为“躬行实践, 反对空疏之弊”[7]。这在王尚絅身上都有很好的表现。见官场污浊,即不愿同流合污,辞官归隐,真乃骨鲠超迈、刚直不阿;乡居十三年践行孝道,实乃对礼教信仰的躬身实践。其次,王尚絅的气学基于张载的关学又有所发展。张载主张“气一元论”:“太虚无形,气之本体; 其聚其散,变化之客形尔。”[8]不但强调了气的本体地位,而且指出其变化。程颐却说“亦无太虚”,进而指出:“皆是理,安得谓之虚?天下无实于理者。”[9]显然,“气一元论”与“理一元论”是截然不同的。在张载基础上,王尚絅一方面在《风穴赋序》中认为:“闻风气为之,天地之号令也。五行得令,四时顺序,而后八方风各应律而至,以成岁功,否则变怪百出,不可具状。然有正有变,皆气为之也。”[2]7强调了气的本体性,同时在《名四子说》中指出:“太极同一气也,分而为阴阳。两仪建矣,三才位矣,四时行矣。夫时,天地之四府也; 天地人,爻之三也。阴阳气二,而未始不相和也。其极则本同一气也。一而二,而三,而四,而万化从焉。”[2]268强调气的变化。另一方面,他在《风穴问答》又说:“气之所化,飞物之所本。有正有变,互为消长。或自南而北,或自北而南。自北而南,气正矣,则其钟于物也,为阳,为刚,为庆云,为时雨,为君子,为祥瑞,为鸾凤,为芝草,为灵椿。人得之则为福,为寿,为聪,为明。自南而北,气变矣,则其钟于物也,为阴,为柔,为冰雹,为暴雨,为小人,为魍魉,为鸱鸟,为荼毒,为臭草,为怪物。人得之则为胗,为衊,为瘫,为夭折。或随地而殊,或应时而变,故曰气为之也。”[2]275气的变化与物的不同状况有关,就人而言,得之则有君子、小人等善恶之别,显然顺气而行很重要。

而苏轼论气,见解比较接近张载[10],自然与王尚絅也有很多相似之处。一方面苏轼指出“天地一物也,阴阳一气也”,气乃万物之本;同时又指出:“阴阳交然后生物,物生然后有象,象立而阴阳隐矣”[11]344,强调了气的变化。另一方面又说:“众人之志,不出于饮食男女之间,与凡养生之资。其资厚者,其气强;其资约者,其气微;故气胜志而为魄。圣贤则不然,以志一气,清明在躬,志气如神,虽禄之以天下,穷至于匹夫,无所损益也。故志胜气而为魂。众人之死为鬼,而圣贤为神,非有二知也,志之所在者异也。”[11]350苏轼不仅将气的强弱与人的资质联系起来,还强调了志能否胜气的精神修炼乃是鬼神区别的原则。

可见,王尚絅的气本论充分发展了张载的“气一元论”哲学思想,比之于二程理学,显然与苏轼的气本论更接近。

三、超越苏程:与三苏的貌离神合

章培恒曾指出,晚明文学新思潮中的很多内容,如崇情抑理等,在前七子之首的李梦阳那里初露端倪。[12]而作为与前七子有密切交往的王尚絅,在文论主张及创作实践上,崇情抑理特征也是十分明显。

首先就其文论主张而言,王尚絅曾在《读清逸文稿题辞》中言:“世之论文者必曰文须学古,临文则曰某学某,某学某。某操钺伐柯,十年不就。洎病伏苍谷,收视反听,无意于诗文也久矣。乃翰林主人偶尔相示曰:‘文,心之神也。’……夫有心矣,苟非神以主之,辟则走碑行尸,种种昏迷,安在其学古人也?……弟尚明曰:‘眉山谓文章以气为主,伊洛谓文章主于理,然则何居?’呜呼,知先生之神者,理与气可得而言矣。”[2]253-254这段话中,有三点值得分析:

一是超越“伊洛谓文章主于理”。二程的文道关系,典型如程颐的“作文害道”:“问:‘作文害道否?’曰:‘害也。’凡为文,不专意则不工, 若专意则志局于此,又安能与天地同其大也?《书》云:‘玩物丧志。’为文亦玩物也。”[13]程颐的理本论显然并没有得到王尚絅的认可,此处王尚絅明确指出要以“神”超越“理”,即道。在《凤巢小鸣稿题辞》中,王尚絅也曾指出:“嘅自诗亡道敝,则所谓诗者亦物尔,玩焉丧志……工如汉唐,工矣愈敝;宋无诗而道存……夫声莫有精于此者也。劝善惩恶,移风易俗,感天地,动鬼神,理万物,何物也而可以虚饬哉!君子顾何靳而不为?不曰藉词以鸣意,讬兴以鸣志,引物连类以鸣心乎?”[2]252王尚絅先是指出诗不载道,犹如玩物丧志,汉唐诗歌亦如是。这是顺着二程的意思讲,同时也反映了王尚絅反对复古、模拟的观念。然后他指出诗歌贵在与现实结合,感动于衷,发自己意、己志、己心。这显然是对二程的明尊暗讼。苏轼曾说,圣人之道,本于人情。当王尚絅认为文乃现实所感之情的呈现时,其崇情抑理、近苏远程趋向是十分明显的。

二是超越“眉山谓文章以气为主”。以气为主主要是苏辙的主张。郭绍虞就指出:“子由不能如子瞻之妙悟,所以只能在气字上致力。”[14]苏轼能够做到由文致道,或因道成文。心手相应,道文、情辞之间转化已达神化的境界。子由不能做到此妙手偶得的神化境界,不得不求之以气,注重养气功夫。当王尚絅说要超越“眉山谓文章以气为主”,实质上应指苏辙的养气功夫,未达为文之神化境界。

三是何谓“文,心之神也”?明初宋濂在《文原》谈到“神”与“气”的关系问题时指出:“人能养气,则情深而文明,气盛而化神,当与天地之同功也。”这里与苏辙类似,强调了养气到情深到神化境界之文的渐进路径。与王尚絅交往甚密的何景明说:“追昔为诗,空同子刻意古范,铸形宿镆,而独守尺寸。仆则欲富于材积,领会神情,临景构结,不仿形迹。”(《与李空同论诗书》)不仿古,讲求领会神情,不据于形迹。比照上述前辈与好友,王尚絅的“心之神也”,超越于“气”与“理”,显然是在形而下与形而上之间基于现实、关注内心、领会神情,做出审美性调和,那就是反对理的生硬植入,反对诗歌理学化对审美性的排挤,也反对气的形迹阻滞,达不到神化之境。这与苏轼的情辞转换追求神化境界应该是神似的。

其次看其文学创作。后学评价王尚絅,多否定其文人身份而突显其学者或理学家面相。比如上述薛应旂所言:“先生文追秦汉,诗逼苏李,一时艺林咸称作者,有《苍谷集》十二卷行于世,然实非先生之所尚也。先生平生每右两程左三苏,崇理学而鄙词翰,使假之以年,当必有继往圣而开来学者。”清人刘宗泗也说: “尚絅学问淹博,雅善诗文,然实非所好也。当时推理学者,每与何文定瑭同称云。”然而如上述,王尚絅显然并不排斥文学,对诗文显然是十分重视的,这从《王尚絅集校注》中占据三分之二篇幅的诗歌作品亦能直观感受到。

这种文学创作颇丰却自以为或被认为是理学家的情况,也类似于苏轼。晚年苏轼曾言:“但抚视《易》《书》《论语》三书,即觉此生不虚过……其他何足道。”[15]苏门四学士之一的秦观在《答傅彬老简》中亦云:“苏氏之道,最深于性命自得之际。其次则器足以任重,识足以致远,至于议论文章,乃其与世周旋,至粗者也。”[16]宋代以来道学盛行,角色定位上,大家都更趋向于将自己界定为儒者而非文人。但是,对于文道关系,文气关系,宋明以来文人儒者们看法都有所不同。凡文道能够做到圆融者,对文道关系的认识也相对公允,其实践也会兼顾、互相促进,这在王尚絅与苏轼之间颇类似。

董其昌曾指出:“程、苏之学,角立于元祐,而苏不能胜。至我明,姚江出以良知之说,变动宇内,士人靡然从之,其说非出于苏,而血脉则苏也。程、朱之学几于不振。”[17]何谓“血脉则苏”?那就是书写性情,以情为本[18]。潘思光在《重刻王苍谷先生集录序》中云:“其为诗、古文辞也,追秦汉、逼苏李,抒写性情,不以追琢翰藻为工。”[2]380也指出王尚絅“书写性情”的特点。正是在此意义上,尽管王尚絅对二程明尊,实质上暗讼,“其说非出于苏,而血脉则苏也”,与三苏呈现貌离神合之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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