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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铁西三剑客”:触摸东北人的生存状态

2020-12-11乔世华赵雨彤辽宁师范大学文学院辽宁大连116081

关键词:铁西三剑客东北

乔世华 赵雨彤(辽宁师范大学文学院,辽宁大连116081)

20世纪90年代末,当改革开放的浪潮为诸多沿海城市带来显著经济成果之时,东北这个昔日的“共和国之子”却暂时告别了过去的辉煌与荣光,面临着国企职工下岗潮的冲击。表现东北工人及其子弟在这样一个大变革时代里的命运浮沉和心灵变动,理所应当成为文学书写中不容回避的课题之一。班宇、双雪涛、郑执这三位出生和成长于沈阳铁西区这一老工业基地的“80 后”作家,在目睹了身边人深陷生活漩涡中的苦苦挣扎后,都不约而同地将目光聚焦于东北这块土地,密切关注着这方土地上千千万万个被边缘化了的小人物的生存困境与悲剧命运,他们对社会的责任担当与文学的淑世情怀值得期许。

尽管“铁西三剑客”都不愿意被贴上“群体性”标签,但“地域性”的书写仍然自觉或不自觉地会被纳入他们作品的叙事体系之中。毕竟,年少的记忆、成长的经历、共同的文学爱好和情趣为“铁西三剑客”埋下创作的萌芽,而东北这块土地以及生活在这里的人们的悲欢喜乐自然而然地成为孕育这一切的载体和表现的重心。相较于前辈东北作家群体,“铁西三剑客”对东北地域的书写有了许多共同的新的时代内容,这里没有“河”“湖”草原的忧郁与深沉,没有东北小城的春意和浪漫,也没有林海雪原的英雄传奇,更没有五月矿山百炼成钢的自得自豪,有的只是工厂的破败、国有企业职工的下岗以及其后拼尽全力但又无能为力的挣扎、没有起色的艰难生存,甚至还有与之相伴而生的堕落、暴力与凶杀。所有这一切,从一定程度上指证着20世纪80、90年代以来,东北城市一隅的社会图景以及东北普通人的生存境遇,并为“铁西三剑客”笔下人物生存状态的相似性展现提供了可能与契机。

“铁西三剑客”的作品中总是响彻着重工业基地的机器的巨大轰鸣:班宇《盘锦豹子》里卷进孙旭庭半个胳膊的印刷机;双雪涛《无赖》中“嗡嗡”作响的车间设备与散落在地上的小零件;郑执《生吞》里父亲工作了大半辈子的机械厂。这些锈迹斑斑的巨型机械设备或者破败不堪的厂房,往往带着属于那个时代的陈旧与滞后,束缚与役使着终其一生在工厂里劳碌的人们。工人的生命就像掉落在地上的一根针,不留痕迹地淹没在了这不绝于耳的嘈杂声中。毫无疑问,“铁西三剑客”在作品中有意或无意融入的这些破败不堪的东北元素,不仅还原与勾勒出了东北地区人们的生活细节,也成为一种浓烈的意象为笔下人物跌宕的命运追根溯源,由此书写着工人在历史转轨中的巨大生存隐喻。

低矮的楼群,肮脏的街道,数月不化的积雪,充斥着暴力与糜烂的工人村与艳粉街,这些符号组成了20世纪90年代以降的东北社会图景。“铁西三剑客”生于斯长于斯,故此这些生活中最熟悉的景象就成为了他们作品中人物生存的空间。《工人村》(班宇)里如村落一般的待拆迁住宅,在尘土飞扬的工地边苟延残喘;《走出格勒》(双雪涛)里的艳粉街像一片被遗弃的旧城,到处都坐落着廉价的矮房和胡同;《生吞》(郑执)里连物业都没有的“鬼楼”,空单元住进了三五成群偷东西的精神病。城市的衰颓与凋敝在这里展现得淋漓尽致,目之所及一片萧条。在这样的生存空间里,人之被牵制与重压是可想而知的。当90年代下岗潮如病毒一般席卷而来,原本就一潭死水的生活被彻底沦为只能勉强维持生存的沼泽,社会形态急剧变化,国有企业竞相倒闭,下岗职工被买断工龄,无数家庭一夜之间失去平衡。《肃杀》(班宇)里的“我爸”中年下岗,本想顺应时代潮流却走投无路四处碰壁;《大师》(双雪涛)里的“父亲”做没人愿意干的仓库管理员,而当这样的职业也成为美差,他首当其冲被厂里淘汰;《安娜》(双雪涛)中“我爸妈”下岗后靠卖茶鸡蛋供“我”上大学,以“共产党的工人”自居而拒绝赚昧心钱,茶鸡蛋的品质却无故遭到买主的质疑;《生吞》(郑执)里做过车间主任的“我爸”,下岗后在街边卖起了炸串,身上的棱角渐渐被生活磨平。

在时代的汹涌浪潮下,这些被城市边缘化了的小人物,这些被时代抛弃与遗忘的平凡人,既是一切故事的起点与中心,也是作品的重要元素和主人公生活的巨大幕景。而东北人的豪爽、侠义、凶猛或奋不顾身等特征在下岗年代亦随之出现了“新”的表征:“我”解决小到与他人牌桌上的争吵、大到离异子女抚养费摊派这样的人际冲突的方式就是动粗杀人(班宇《冬泳》);作为厂领导的“我叔”为了保证女儿不被报复和侵犯,对遭到自己辞退的发小甘沛元痛下杀手(双雪涛《跷跷板》);神刀杨广义被津津乐道和由衷钦羡,实则包孕着工人对公平正义的追求和对邪恶贪婪的仇恨(双雪涛《杨广义》);安娜的母亲下岗后以委身各种男人养家糊口,耳濡目染这一切的安娜在成人后则重蹈母亲的覆辙(双雪涛《安娜》)。

当等级制度与权力体制慢慢啃噬城市文明,当金钱关系与伦理道德渐渐侵蚀合理人性,所有如蝼蚁一般活着的人,都将成为这场游戏中的殉道者。《盘锦豹子》(班宇)里,为了让郝厂长漂洋过海进口的印刷机运转起来,孙旭庭与同班组的人废寝忘食地琢磨钻研,耗时数周组装完成,然而报道上却只对厂长吹嘘拍马,像孙旭庭这样出力最大的一线工人被无限制地克扣与压榨,理所当然地成为了上级的垫脚石,付出的一切努力都被权力体制揶揄与玩弄。而这种等级制度对人的损害即使在学校这样理当质朴素净的小社会里竟也有迹可循。《我的朋友安德烈》(双雪涛)中,心智远超于同龄人的安德烈,因为如实表达了自己的想法而得罪了孙老师,被安排坐在教室的最后一排,一坐就是3年,被同学当成异类。《生吞》(郑执)里学校为了减少对秦理的赔偿,怂恿“我”写下捏造的证明书。事情的真相在这里变得无足轻重,生命的价值也一向不值一提,每个人都被钉在了等级与权力的金字塔中,并始终处于被动的最底层。

正因为如此,那些被侮辱与被损害的底层人们放弃了一切有意义的努力,温驯而沉默,孤立又无援,而金钱关系与伦理道德的异位还是把他们推向了更加危险的深渊。班宇的《冬泳》里,隋菲的前夫假惺惺地以“为了孩子”的名义蛮不讲理地索要抚养费,“我”一怒之下冲昏了头脑用砖头把他活活打死。双雪涛的《平原上的摩西》中,连环杀人的案犯自己欠了外债后就动了抢劫出租车司机的念头,由此间接导致了李斐父女的悲剧。郑执的《生吞》里,老宋的女儿被流氓司机欺负,却被硬塞了两千块钱,以至上告无门,女儿割腕自杀,老宋提刀复仇。

“铁西三剑客”笔下,往往金钱关系制约自由,伦理道德压抑人性,小人物每时每刻都在这种错乱与异位中彷徨着、痛苦着,他们无力改变现状,在生活报自己以痛击后或束手无策,或失意沉沦,而权力、等级、金钱、伦理,就像四座大山,把他们团团围住,任谁也无法逃脱。即令如此,在表现这些小人物的精神状态和人生走向上,“铁西三剑客”还是各有各的路数。班宇在采访中曾多次提到,写小说是“个人的逃逸时刻”,而自己“本身并不是一个乐天派”[1],他把自身对生活的这种理解放到作品中的人物身上,就有了他笔下那些低到泥土中、坠进冰窟里、跌入悬崖下的底层人,他们都放弃了所谓的挣扎,选择独自一人承接命运的无声飘落,一如《盘锦豹子》中的孙旭庭,他就放弃了一切有意义的努力而隐忍偷生;一如《冬泳》中的“我”,犯案之后就一直在紧张兮兮地等待着命运的裁决。

与班宇不留一条光明的尾巴的冷静、理性不同,双雪涛无意将笔下被时代边缘化了的人物置于彻头彻尾的绝望之中,而是给予感同身受的怜悯与慈悲。《平原上的摩西》中的李斐即使面对毫无希望的现在与将来,也依然选择固守内心的美好,以哪怕是一瞬的光芒来对抗那无边的黑暗,并因此显得更加笃定,也更加勇敢,这足以支撑她在更大的风暴面前坚定内心,以强大的生命力在充满疾痛的世界里为自己迎来划破黑暗的那道曙光,在山穷水尽处为自己创造柳暗花明的理想可能。

在郑执的笔下,像《生吞》中那种血淋淋的现实似乎已经没有那么重要了,他真正想传达的是,当恶如潮水般席卷而来,人如何应对才能守护住自己最后的尊严,并由此获得灵魂救赎。小说中的秦理与黄姝就是如此,虽然永远找不到出处,也永远看不到光明,但就这样不间断地在生存的迷宫里碰壁与迷失。黄姝被迫尝尽了这世间所有的恶果,见过人性的丑陋与卑劣,但她也能凭着这微弱的光不动声色地苟活于世,直到最后的雪崩将她彻底压垮,才决绝地喝下农药赴死,即便这样,她仍然保持着灵魂的洁白与最后的体面。而秦理蛰伏十年算尽一切完成复仇后,以自杀来赴至爱的生死之约,更是以这样决绝的姿态守护住自身生命的尊严。他们比这个故事里的任何人都要干净,而他们终将在那个密不透风的防空洞里再次相遇,仰起头就能看到点点星光。

毫无疑问,“铁西三剑客”在书写东北工人及工人子弟的生活状态和精神生命方面,难能可贵地记录了一段不该被遗忘和忽略的存在,填补了当代文学的一块空白。而由于成长年代与地域的重合、生活经验的相似、文学阅读趣味和师承的相同、写作嗜好和关注面的高度一致,他们的叙事也往往呈现出某种不谋而合的整体性与相似性。

第一,“铁西三剑客”普遍喜欢采用第一人称叙事,作为叙事人的“我”或者是小说的核心人物,如班宇的《冬泳》、双雪涛的《平原上的摩西》等;或者是见事眼睛,如双雪涛的《杨广义》《安娜》,班宇的《盘锦豹子》,郑执的《生吞》《仙症》等。“我”的讲说显然有助于拉近叙述者与读者之间的距离,提高讲述的可信度。而且,“我”往往也被安排为一个十几岁半大不小的孩子,由“我”来讲述身边亲人友朋的故事。这种安排应该与“铁西三剑客”出生于80年代后期有关,当他们将笔触伸向他们出生之前或者他们少儿时期的东北时,显然更需要依靠自身不那么确切的记忆和借重他人的生活经验,未成年人“我”与所讲述的过往年代、与多年前的私人记忆保持着一定的距离。这既可在小说技术上营造出一种怀旧的朦胧美感,更不必为所说的真实性负有完全责任。

第二,“铁西三剑客”习惯以克制的笔法耐心地展现出小人物在时代剧变下的生存处境,由此揭示命运背后的虚妄与不公。改革开放后的东北老工业基地的一度辉煌和快速滑落,东北工人及其子弟曾经的豪情万丈、命运的跌落和精神的裂变……这些在“铁西三剑客”几乎所有的叙事中总会以不同方式有意无意地被带出来,或者是故事的核心内容,或者是故事发生的环境,或者是故事得以进展的推手。毕竟,这一切都是工人家庭出身的“铁西三剑客”共同的东北记忆与心灵之痛。至于震惊全国的“二王事件”“严打”“习武热”“刨根事件”等东北历史的与现实的素材,也都被“铁西三剑客”巧妙地嵌进作品中,使他们所讲述的东北故事笼罩着浓重的挥之不去的真实感。郑执的《生吞》是以悬疑的形式控诉人性的罪恶,作为年轻一代的秦理与黄姝是被无缘由的恨所压迫的,作为孩子的他们不得不无条件地来承受上一辈人所犯错误带来的后果。在感受到这个世界处处充斥着的纯粹恶意的同时,秦理与黄姝这一对被欺辱、被孤立甚至被践踏的少男少女惺惺相惜,成为彼此黯淡生命里的微弱星光,他们带着爱与尊严活得小心翼翼,却终究为无边的恶意所吞噬。小说对世界无尽头的恶意、阴暗与冷酷的表达,让人压抑得难以透过气来。《盘锦豹子》(班宇)中,离婚多年的孙旭庭在经营彩票站期间结识了盲人按摩师小徐,二人一见如故十分投缘,小徐的体贴、善良与情爱即将把孙旭庭从不幸婚姻的泥沼中拖拽出来,当此时,孙旭庭前妻突然出现并带来房证被抵房子被收回的晴天霹雳,让孙旭庭营建爱的小巢的计划与梦想彻底粉碎。

第三,更好地经营故事、让小说好看耐读,这是“铁西三剑客”共同追求的写作目标。也正因如此,悬疑的、侦探的、推理的、神秘的甚或魔幻现实的结构方式往往被他们动用以让读者自觉自愿地进入他们所设置的小说之“局”中不能自拔。双雪涛在《平原上的摩西》中,借由着庄树侦办积年的连环劫杀出租车司机案起笔,以此来关联两代人的恩怨情仇的,故事重心其实并不在于破案,但却是以谜团的逐步揭开来步步惊心地透视迷局中无法掌握自己命运的每一个人的命运和内心世界。当李斐父亲劫车杀人的犯罪嫌疑被一点点撇清,读者会痛心地看到,多年前那场悲剧的发生完全缘于成人世界高度警惕及防范而生的误会,反倒是无忌童心的美好让人怀恋并无比纠结。同样,郑执的《生吞》也是以多年前没有头绪的少女奸杀案的发生与侦破作为“引子”,以此来透视两代人的罪与罚,来观照“恶之花”对无辜者的凌虐与侵害,来展开残酷而沉重的青春叙事。班宇的《冬泳》则是在不动声色的婚恋故事中逐步透露了“我”前后犯下的两宗罪案。

第四,让情节出现翻转,让主人公一直被压抑的性情出现大的爆发,也让读者的情绪随之出现起伏波动乃至纠结,这是“铁西三剑客”习惯动用的方式。双雪涛《平原上的摩西》中,下岗工人李守廉几乎就被认定是连环劫车案的凶犯了,结果是另有其人,而李守廉却在阴差阳错的抓捕中成为受害者和袭警案犯。《盘锦豹子》(班宇)中的孙旭庭一直是以闷声闷气老实干活儿赚钱的面目出现的,故事发展原本平淡而顺风顺水,但结尾孙旭庭在忍无可忍的情形下突然变得豹性十足,嘶喊着提刀腾空而起。这个逆转、这次迟来的反抗让读者看到他身上隐藏已久的血性,固然荡气回肠,但其性格的翻转却无法改变其早被注定失败了的命运。

尽管有着这么多的共同点,“铁西三剑客”在操纵叙事上还是有着根本差异。比较而言,双雪涛往往习惯在小说前半部制造悬疑或传奇,在小说后半部再自行逐渐解构前面所搭建的悬疑或传奇大厦,属于“高高拿起,轻轻放下”的那种。《平原上的摩西》就让我们看到了“小叉分径的花园”,对连环劫车案犯的缉拿,导向的却是一场本来很美好但结局很悲催的迟到之约;《杨广义》中的神刀杨广义只是一个活在传说中的人物,工人们愿意丢掉工作搭上房子跟他学艺,因为把他描画成刀技高超除暴安良的侠客,却总是抱憾而归,因为他云龙见首不见尾,而在小说后半部,杨广义主动上门要向“我”传授绝技,而未成年者“我”的兴趣更多在未完成的作业上,对这样一位成人所景仰的侠者根本就无感,一代传奇人物就只有在向小孩子讨吃了一个苹果后灰溜溜地走掉;《跷跷板》则挖开了生活残酷一角,让人触目惊心地与跷跷板地面深处掩埋的尸骸相遇,但这并非小说的重心所在,小说是要借着这个机会来重新打量多年前企业下岗潮给东北工人及家庭带来的生活剧变和精神压力。

班宇习惯于把曲折、悬疑进行到底。《冬泳》中的“我”对年龄大且离婚还带个孩子的隋菲发生感情,对貌似警察者的高度警惕,对隋菲前夫的痛下杀手,就都有许多令人匪夷所思的疑点,吸引读者要一探究竟,直到小说结尾班宇才抖搂出“我”的另一案底——一年前将隋菲父亲置于死地,读者才恍然大悟“我”前面一系列看似不合情理的行为与心理。至于郑执,他更习惯让所讲述的一切变得模棱两可、扑朔迷离,而无意于让有关情节得到合乎逻辑的展示,其获得匿名作家计划首奖的小说《仙症》写的是一个精神病患者王战团,但就是这样一个王战团,其家世是否如外界所认为的那样光鲜亮丽,他两次犯病的真实根源是什么,他有无指挥过刺猬过马路,他和“我”是否真的吃过刺猬,为何“我”说刺猬肉味道像鸡肉,等等,若是细细追索“我”的有关叙述,不难意识到当中的诸多疑点或不能接榫处,尤其是到后来“我”被发现其实也是一个精神病患者,则这位精神同样不正常的叙述者所讲说的一切孰是孰非孰真孰假,读者究竟在理解上该打怎样的折扣,这都要画上一个大大的问号。而郑执显然得意于制造出这样一种似是而非、既魔幻又现实更混沌得难以一言道明的叙说效果,可能叙事行为本身是郑执更在乎的,至于内容是否能站住脚则另当别论了。

方言俚语当然是“铁西三剑客”作品中东北元素的最显著特征。无一例外地,“铁西三剑客”将东北人的日常用语、俚语以及东北方言所特有的修辞方式都娴熟地运用于作品中,无论是小说叙事者,还是作品中的人物,他们满口操持着东北腔,把东北人的言语特色、性格特征都端到了台面上来:“外道”“立棍儿”“不值当”“合计”“够呛”“咋”“铰头”“诚心”“造”“纳闷”“利整”“扯犊子”“讲不了”“沙楞”“侃大山”“娘们唧唧”……这些与书面语刻意保持距离的市井化的、极具地域特色的词语,缓和与消释了汉语内嵌的庄重感,同时也让人感触到其中蕴藏着的东北历史的沉淀与文化感知。正如班宇所说:“这些方言的背后既有地域的历史,也有人与思想的迁移与结合”[2]。

“铁西三剑客”在写作中会对鲜活灵动的东北方言进行改造,融进文言或者融进自己心仪的前辈作家诸如汪曾祺、阿城等小说的语言,较少用修饰语,更喜欢短促的句子,表达贴近现实地面,不拖泥带水。譬如,郑执《仙症》中描写刺猬在王战团的指挥下过街的情形:“刺猬的身高瞄不见他的手势,却似在片晌间读懂了那声哨语,猛地调转它尖细的头,一口气从街心奔向街的东侧,跃上路牙,没入矮栎丛中。王战团跟拥堵的街心被它甩在烈日下”。“瞄”“读”“跃”“没”“甩”等字眼的选用就很讲究,属于雅俗夹杂,简洁而准确,干净利落,富有表达效果。“铁西三剑客”笔下的人物有时也会大爆粗口,粗俗话语的出现当然和作为工人或工人子弟的主人公们的职业素养、文化教育乃至粗犷性格大有关系,但又何尝不是主人公们在遭到生活的痛击、失去赖以生存的资本之时最声嘶力竭也是最歇斯底里的怒吼与反抗?就像《盘锦豹子》中的孙旭庭,在一次次被逼迫得无路可退但又无计可施之时,以情绪的全面失控和粗糙言语的释放来表达原始野蛮的愤慨那样。

“铁西三剑客”更喜欢动用意象性语言,诸如双雪涛《平原上的摩西》中的圣经人物摩西、火柴,《跷跷板》中的跷跷板等,这些意象语言的高频次出现实则指向的是东北境况、人的希望和失衡的世界。《平原上的摩西》中,屡屡被提起的“岸”“平原”也同样是重要的意象语言。从小跟着父亲长大的李斐因为缺失母爱而缺乏安全感,她用手攥着变成火球的火柴盒,悄悄地抠墙皮放在嘴里吃,这种种怪异行为的背后是一个少女的纯真与孤独,直到她遇见了庄树一家,傅东心作为长辈的温柔与庄树作为同龄人的亲切使她的生命中有了死灰复燃的零星微光。所以,她像一叶孤舟看到了可以停泊的港湾,在平安夜那晚义无反顾地带着后来造成一切悲剧的汽油,只是为了完成那个庄树已经遗忘了的约定,结果阴差阳错地与劫车凶案和突如其来的车祸紧紧锁定在一起。即便这样,小说的结尾处,李斐仍然愿意选择相信昔日伙伴庄树,拖着一双残疾的腿来赴一场迟到的甚至可能是会给自己带来灾难的危险约会。李斐无辜地被牵扯进这场残酷的轮转中,但她还是带着倔强的天真独自守护着她和庄树之间那个永远都实现不了的承诺;作为回报,小说最后,庄树掏出怀里的烟盒,为李斐变一场专属于她的魔术,这一行为本身既是对李斐的弥补,也是他在两难中为自己创造的一种理想可能,以此来寻求内心的宽慰。唯有回到过去回到童年彼“岸”,他们两个人的友谊才无比纯洁;而当回到现实此“岸”,一切人和事都将回到他们理所应当的位置,他们已经是两个不同轨道上的人,如果说有交集,那应该就是警察与逃犯的关系。班宇小说《冬泳》中也屡屡出现“岸”的意象:“我”在岸上如履薄冰,为随时可能出现的裂缝忧心忡忡,而当“我”真的扎进了结有薄冰的水里,却出乎意料地发现水下更加清澈与温热,一股巨大的暖流与安全的气息将“我”紧紧裹住并使“我”深陷其中。在这段既现实也超现实的描写中,“水下”与“岸上”这两个意象反复出现,一边是自然的本我世界,一边是善恶并存的现实世界,正是在“水下”,“我”的另一桩罪案才异常清晰地得以浮现,“我”喜欢耽溺于“水下”的行为可以看作是对无法回避的现实的暂时逃避,但是“我”又终将从“水下”浮出走到“岸上”:“我往前走一走,再走一走,只要我们都在岸边,总会再次遇见。”真相终究会水落石出,“我”该怎样了局,“我”与隋菲的感情又会如何,这一切都留给了读者思考。至于郑执《仙症》中贯穿始终的“刺猬”,首先是小说中的一个重要道具,既是“我”见证王战团神奇才能的物件,也是治疗“我”口吃、治疗王战团恶疾的药材,更是大师赵老师她爹,最终也是带给王战团一家灾难的“克星”;而说到底“刺猬”是一个重要的意象,它展示了神仙的无比威力,更令小说陷入云山雾罩暧昧难明的叙事谜团之中。

作为一个文学“群落”的“铁西三剑客”其成长与写作受到了东北老工业基地的滋养以及他们对东北老工业基地的情感眷顾,这是显而易见的。就故事的结构与叙事方式以及浓浓的东北腔调和同样短促的句子使用来看,“铁西三剑客”的高度一致性往往会令读者难以区分开来他们三个作家的作品。不过,就语言运用本身来说,也会有一些基于个体认知、审美方式和情感表达所带来的差异。

譬如,班宇更习惯以幽默的笔调来审视命运的沉浮。《盘锦豹子》结尾,当孙旭庭拎着手中的菜刀扑向来找麻烦的陌生人,当他的儿子几近哀求般地死死搂住狂怒中的父亲,他只能向着尘土与虚无发出奋力的嘶喊,向着苦痛与屈辱诉说无词的言语,而当这样奋力的嘶喊与无词的言语也沉默尽绝,留给他的只有永无止尽的命运轮回。此时,儿子带着哭腔的哀求和爱人小徐从远处传来的呜咽,一声声把他拉回残酷的现实:“小徐师傅的哭声忽然从头顶上传过来,他们父子躺在楼梯上,静静地聆听着,她的哭声是那么羞怯、委婉,又是那么柔韧、明亮,孙旭东说,他从来没有听见过那么好听的声音,而那刻,他也已看不清父亲的模样。”这是用喜乐的方式或者悲喜交集的方式来渲染莫大的悲伤与无力。显然,《盘锦豹子》孙旭庭将在这种种羁绊之下继续忍辱负重地活着,在密不透风的黑暗里宣泄心中的躁郁,无能为力地向全世界宣告投降。同时,班宇的小说语言更书面语一些,以那段“我”讲述自己杀害隋菲父亲的文字来说就比喻连连,富有暗示性和画面感,同时也具有较强的意识流色彩:“黑暗位于峭壁的深处,没有边际,刚开始还有拉拽声、争吵声,后来我们几乎同时发现,那是令人极度困乏的黑暗,散发着安全而温热的气息,像是无尽的暖流,我们深陷其中,没有灯,也没有光,在水草的层层环抱之下,各自安眠”。

双雪涛喜欢以冷峭的文笔书写时代的悲情。他的小说语言简练尖利,直奔主题的表达,就如《平原上的摩西》结尾部分庄树与李斐之间的对话,只是一连串的“我说”“她说”,文风简洁到去除了一切可能有应该有的形容词或者副词的装饰,冷峻的语言表达和同样冷峻的警察抓捕逃犯的内容深相契合。双雪涛曾自述文学师承:“我努力想写得更好,仔细读了张爱玲,汪曾祺,白先勇,看他们怎么揉捏语言,结构意境;仔细读了余华,苏童,王朔,看他们怎么上接传统,外学西人,自明道路。”[3]仅就语言的成色来说,双雪涛的小说语言中有张爱玲的不动声色、汪曾祺的恬淡自如、白先勇的洗练圆熟,王朔的玩世不恭、余华的冷峻无情、苏童的细致飘逸。当然,双雪涛是将这一切师承的语言揉碎了再结合自己的言说方式重新建立自己的语言秩序,从而造成诸种跌宕情绪接龙的奇异景观,仍然是《平原上的摩西》结尾,庄树在与李斐进行完“我说”“她说”的简洁对话后,开始为李斐表演魔术:“我把手伸进怀里,绕过我的手枪,掏出我的烟。那是我们的平原。上面的她,十一二岁,笑着,没穿袜子,看着半空。烟盒在水上飘着,上面那层塑料膜在阳光底下泛着光芒,北方午后的微风吹着她,向着岸边走去。”由前面的冷峻倏忽之间过渡到了温情的流溢,连通了曾经的两小无猜,再到诗意的飘散,接下来又拉回残酷的现实中,这里的情绪已经出现了几度的翻转和交集。

同样是简洁,郑执则更习惯平铺直叙,多的是原生态的口语呈现,这与其长年剧本的写作经验有关,就如《仙症》中“我妈”埋怨“我奶”这一段:“他前脚走,后脚我妈嚷嚷我奶,妈,你派一个疯子接我儿子,想要我命?我奶说,不疯了,好人儿一个,大夫说的。”看着不事雕琢,实则蕴含着无限张力,说话的两个人的情态性格跃然纸上。郑执的语言有时也会令人感觉比较松散,但实则紧张内敛,就如《仙症》中大仙赵老师做法事时的念念有词的那几段话既和其神神叨叨的性格有关联,也与《仙症》所极力营造的神乎其神的小说氛围紧相联系。

毫无疑问,“铁西三剑客”在书写东北工人及工人子弟的生活状态和精神生命方面,难能可贵地记录了一段不该被遗忘和忽略的存在,填补了当代文学的一块空白。岁月的砥砺给“铁西三剑客”以生活的痛吻,而当这一切都烟消云散,他们并没有选择遗忘,而是慷慨地把曾经的记忆和那个渺小的自我搬进笔下一个个带着年代感的故事里,化成一个个被世界抛弃并与自己精神为伍的人,而由这些小人物的血泪所结晶的东北故事为我们深度打量东北历史、思考东北命题和认知文学东北都提供了绝佳样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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