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特、奈格里的生命政治生产理论研究
——从“非物质劳动”、“生命政治”到“生命政治生产”
2020-12-11徐宇晓
徐宇晓
(北京师范大学 哲学学院,北京 100875)
劳动问题一直是一个兼具理论意义和现实意义的重大问题。劳动的现实的、具体的形态在不断发生变化,与此同时,我们对劳动问题的思考也从未止步。当生命政治(1)Biopolitics一词的中文译法有“生命政治”、“生态政治”、“生物政治”等,“生命政治”的译法最能准确地表达这一理论的核心思想,即人的生命成为了政治要素,同时也能揭示生命政治理论与作为其理论源头的生命哲学之间的继承关系,因此本文采用“生命政治”的译法。理论与非物质劳动问题相遇,生命政治生产理论便应运而生。哈特和奈格里的生命政治生产理论主要涉及非物质劳动、生命政治生产、诸众(2)Multitude一词作为哈特和奈格里思想中的一个核心概念是指他们建构的新的主体,有“大众”、“诸众”、“民众”等译法,“诸众”的译法最能保留哈特和奈格里所强调的这种主体的奇异性和诸个体间的差异性,因此本文采用“诸众”的译法。、共同性等几个核心概念及其之间的相互关系。哈特和奈格里在论述非物质劳动(immaterial labor)时会提到生命政治生产(biopolitical production),这两个概念在他们那里经常一起使用,二者不仅可以相互替换,而且还相互补充,我们要准确把握哈特和奈格里的生命政治生产理论,就必须把这两个概念放在一起来考察,厘清这两个概念及其关系。
一、非物质劳动理论的起源及其发展
意大利自治主义的马克思主义者们和哈特、奈格里都对非物质劳动进行过深入研究,并且都提出了自己的非物质劳动理论。哈特和奈格里继承并发展了意大利自治主义的马克思主义的非物质劳动理论,他们不仅探讨了更多种形式的非物质劳动,而且还把非物质劳动置于生命政治的框架内进行考察。这两种非物质劳动理论的最显著的区别也正在于哈特和奈格里将非物质劳动置于生命政治的框架内进行考察。
意大利自治主义的马克思主义者们非常重视马克思的《1857—1858年经济学手稿》(即《政治经济学批判大纲》,下文简称《大纲》)中对机器和固定资本等进行论述的那一章节,即标题为《固定资本和社会生产力的发展》的那一小节,并将之称为“机器论片段”。他们借用了马克思在这一文本中提出的“一般智力”(general intellect)等概念,对当今社会的生产劳动进行考察,提出了他们的非物质劳动理论。马克思在《大纲》中并未直接提到“非物质劳动”这一问题,意大利自治主义的马克思主义者们何以在阅读“机器论片段”的基础上提出非物质劳动理论,是一个值得思考的问题。
马克思在所谓的“机器论片段”中主要论述了:随着科学技术的发展及其推动的机器体系的完善和普及,活劳动和对象化劳动之间的关系也发生变化,活劳动越来越从属于对象化劳动。也即是说,代表对象化劳动的机器体系的作用越来越大,而工人的活劳动不断被压缩,工人在生产过程中的地位和作用不断被削弱。“知识和技能的积累,社会智力的一般生产力的积累,就同劳动相对立而被吸收在资本当中,从而表现为资本的属性,更明确些说,表现为固定资本的属性,只要后者是作为真正的生产资料加入生产过程。”(3)《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1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98年版,第92-93、102、94页。知识、技术、社会智力等的积累推动社会生产力不断发展和机器体系不断完善,这就使得固定资本在生产过程和资本增殖过程中越来越重要,也越来越与活劳动相对立。“固定资本的发展表明,一般社会知识,已经在多么大的程度上变成了直接的生产力,从而社会生活过程的条件本身在多么大的程度上受到一般智力的控制并按照这种智力得到改造。它表明,社会生产力已经在多么大的程度上,不仅以知识的形式,而且作为社会实践的直接器官,作为实际生活过程的直接器官被生产出来。”(4)《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1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98年版,第92-93、102、94页。这段话是马克思在《大纲》中唯一一次提到“一般智力”的文字,结合上文中提到的“社会智力”一词,我们可以将其理解为推动科学、技术发展的人类总体的、不断积累和发展的知识、智能。“一般智力”推动了机器体系的完善和社会生产力的发展,科学发明和技术创造逐渐成为一种重要的职业,而工人的劳动则不断被贬低,“资本的趋势是赋予生产以科学的性质,而直接劳动则被贬低为只是生产过程的一个要素”(5)《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1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98年版,第92-93、102、94页。。一般智力推动的科学发现和技术发明可以视为非物质劳动的一种具体形式,由此,意大利自治主义的马克思主义者们也就从马克思所说的“一般智力”发展出非物质劳动理论。
马克思虽然在备受意大利自治主义的马克思主义者们重视的《大纲》中并未使用“非物质劳动”一词,但是马克思并没有忽视非物质劳动问题。马克思直接提到“非物质劳动”是在《1861—1863年经济学手稿》中对剩余价值理论的摘录,马克思在论述生产劳动和非生产劳动的区分时,摘录了多位经济学家的论述,其中加尼耳和施托尔希直接提到了“非物质劳动”。加尼耳以木匠和音乐家为例,认为物质劳动和非物质劳动都是生产性劳动,二者生产出来的产品可以互相交换,因此二者没有区别。“非物质劳动生产出它本身与之交换的物质产品,以致看起来像是物质劳动生产出非物质劳动的产品……‘一个是制造柜子的工人,用这个柜子换得1舍费耳谷物,另一个是流浪音乐家,用他的劳动也换得1舍费耳谷物;这两个人的劳动没有任何区别。’”(6)《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3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4年版,第247-248、248、347页。加尼耳指出,亚当·斯密已经区分了物质劳动和非物质劳动,并且认为这两种劳动都是生产性的劳动,“在这里他自己(斯密)还是把生产物质产品的劳动和不生产物质产品的劳动区分开来了。……生产舒适的劳动,也像那种被认为是最生产的劳动一样有效地参加生产。”(7)《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3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4年版,第247-248、248、347页。施托尔希在反对加尔涅这个最早对斯密进行反驳的人的时候,认为反驳斯密的人“完全没有弄清这种区分〈“非物质价值”和“财富”之间的区分〉,他们把这两种显然不同的价值完全混淆起来。〈他们硬说,精神产品的生产或服务的生产就是物质生产〉”(8)《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3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4年版,第247-248、248、347页。。施托尔希认为斯密的反驳者混淆了物质生产和非物质生产,马克思认为施托尔希的这种观点是正确的,也就是说马克思也认同非物质劳动和物质劳动的区分。马克思认为,很多理论家混淆物质劳动和非物质劳动,是为了强调非物质劳动能够像物质劳动那样直接生产物质财富,只有这样,非物质劳动才能够为资本家服务,才能在资本主义社会中找到自身存在的合理性,“连最高的精神生产,也只是由于被描绘为、被错误地解释为物质财富的直接生产者,才得到承认,在资产者眼中才成为可以原谅的”(9)《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3卷,第348、247-248页。。马克思并没有对非物质劳动问题做太多的论述,我们从马克思的摘录和评论中大致可以推论出非物质劳动是指“生产非物质形式的、消费以后不能留下什么”(10)《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3卷,第348、247-248页。的产品的劳动。哈特和奈格里所说的“非物质劳动”也首先是就产品的非物质形式而言的,在这一点上,他们的观点与马克思基本一致。
在“非物质劳动”的概念问题上,最早专门对这一问题进行深入研究的是意大利自治主义的马克思主义者拉扎拉托,他写过一篇标题为《非物质劳动》的论文专门对非物质劳动进行研究,这篇论文被收录在哈特和维尔诺主编的《意大利激进思潮》一书中(11)Paolo Virno,Michael Hardt, Radical Thought in Italy, University of Minnesota Press,2006,pp.132-146,132.。拉扎拉托最早给出了非物质劳动的经典定义:“非物质劳动是生产商品的信息内容和文化内容的劳动。非物质劳动的概念涉及劳动的两个不同方面:一方面,关于生产商品‘信息内容’的活动,它直接涉及工业部门和第三产业部门的大公司内工人的劳动过程中发生的变化,在那里,与直接劳动相关的技术逐渐变成由控制论和计算机控制(以及垂直的和横向的交流)的技术;另一方面,关于生产商品‘文化内容’的活动,非物质劳动包括通常不被认为是‘工作’的一系列活动——换句话说,指大量界定和确定文化和艺术标准、时尚、品味、消费者规范的活动,如果从战略高度说,就是界定和确定舆论的活动。”(12)Paolo Virno,Michael Hardt, Radical Thought in Italy, University of Minnesota Press,2006,pp.132-146,132.拉扎拉托对非物质劳动的这一定义,不仅影响了意大利自治主义的马克思主义的其他学者,同时也影响了哈特和奈格里。
哈特和奈格里在拉扎拉托等意大利自治主义的马克思主义者们的非物质劳动理论基础上提出了他们的非物质劳动理论。在《帝国》中,他们提出了非物质劳动的定义,“我们将这一生产所涉及的劳动定义为非物质劳动——即生产一种非物质商品的劳动,如一种服务,一个文化产品、知识或交流”(13)〔美〕哈特、〔意〕奈格里:《帝国——全球化的政治秩序》,杨建国、范一亭译,南京:江苏人民出版社,2003年版,第277、279、102页。。在《帝国》的《后现代或生产的信息化》这一章,哈特和奈格里详细论述了非物质劳动,并进一步阐述了他们区分的三种类型的非物质劳动:“我们可以区分三种类型的非物质劳动,它们驱使服务部门处在信息经济的顶端。第一种出现在已被信息化和已经融汇了通讯技术的一种大工业生产中,这种融汇的方式改造了生产过程自身。生产被视为一种服务,生产耐用物品的物质劳动和非物质劳动相混合并趋向非物质劳动。第二种非物质劳动带有分析的创造性和象征的任务,它一方面自身分解成为创造性和智能的控制,另一方面成为日常的象征性任务。最后,第三种非物质劳动涉及感情的生产与控制,并要求(虚拟的或实际的)人际交往,即身体模式上的劳动。这些就是成为全球经济的后现代化动力的三种劳动。”(14)〔美〕哈特、〔意〕奈格里:《帝国——全球化的政治秩序》,杨建国、范一亭译,南京:江苏人民出版社,2003年版,第277、279、102页。
为了更好地理解非物质劳动,我们需要注意以下三点:首先,非物质劳动处于后工业、后福特制社会。当今发达工业国家先后进入后福特时代,传统的福特制生产即标准化的流水线生产逐渐被差异化的生产所取代,工业社会也逐渐向后工业社会过渡。非物质劳动所生产的产品相比传统工厂劳动生产出来的产品而言更加多样化,更具差异性,因而这种劳动更适合采用后福特制的生产形式。其次,非物质劳动使生产和消费、工作时间与闲暇时间之间的边界逐渐变得模糊。这类劳动不再总是固定在某一场所、某一时段,不同于传统的在工作日期间在工厂内进行的生产劳动,工作时间变得越来越不稳定。最后,在非物质劳动为主导的生产过程中,剥削变得更加隐秘。在当今资本主义社会,一方面,剥削形式主要表现为资本对劳动的实质吸纳;另一方面,剥削延伸到生产过程之外,“当下的资本主义积累更多地在劳动过程之外实现,如剥削就以剥削共同性的形式得以实现……主要措施就是将公共财富和社会共同占有的财富转化为私有财产”(15)〔美〕哈特、〔意〕奈格里:《帝国——全球化的政治秩序》,杨建国、范一亭译,南京:江苏人民出版社,2003年版,第277、279、102页。。在当今非物质劳动逐渐占据主导地位的时代,资本的积累和对劳动的剥削主要表现为对共同性的剥夺,这种情况在当今资本主义国家主要表现为公共交通、公共福利和公共产业等的私有化。新自由主义成为当今主要资本主义国家的经济政策的主导思想,这种思想主导下的经济政策利用各种自然灾难和人为制造的灾难,加快推进公共财富的私有化,这一切都使得资本主义社会的剥削变得更加隐秘。
二、从“生命政治”到“生命政治生产”
福柯的生命政治理论是哈特和奈格里的生命政治生产的重要思想源头之一。福柯在对权力的运作机制和技术进行考察的过程中,提出了生命政治理论。福柯认为,在当代社会,权力所治理的对象已经由作为个体的个人转变为作为整体的人口,即由对个人的肉体进行操控的规训权力为主导转变为对整体的人口进行调控的生命权力为主导。福柯的生命政治理论所关注的核心问题是人口问题,生命政治也正是伴随着人口问题的产生而出现的。具体来说,生命政治就是通过一系列的权力治理技术对人口进行调控,使人口的出生率和死亡率、寿命、结构等达到最优化,以适应资本主义的生产和国家综合实力的增强。在生命政治语境下,人不再被视为鲜活的个体,而是被视为肉体的工具,人的身体成为生产和消费的工具,成为资本增殖的手段。福柯的生命政治理论尤其是认为人口被视为资本主义的生产要素的思想被哈特和奈格里发展了,在此基础之上,哈特和奈格里提出了生命政治生产理论。“如果不把肉体有控制地纳入生产机器之中,如果不对经济过程中的人口现象进行调整,那么资本主义的发展就得不到保证。但是资本主义的发展要求得更多。它要求能够增强各种力量、能力和一般生命的权力手段,而不至于使得它们变得更加难以驯服。……根据资本的积累来调整人口的增长,以及根据生产力的扩展和利润的不同分配来确定人类组织的增长,从某一方面来说,这些都是由于生命权力按照多种形式和多种步骤的运作才得以可能。对肉体的塑造及其价值规定和对肉体力量的分配管理在那时都是必不可少的。”(16)〔法〕福柯:《性经验史》,佘碧平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5年版,第91页。福柯的这段话明确地指出,在资本主义社会的生命政治时代,对人口的调控是以资本的积累为依据的,其根本目的就是为了保证资本主义的发展。在这里,人被视为整体的人口,被视为资本主义发展的生产要素和手段。因此,哈特和奈格里认为,“福柯的生命政治概念的提出,不是否认而是重新吸纳了生活模式中的经济因素”(17)Michael Hardt,Antonio Negri,Assembly,Oxford University Press,2017,p.82.。
哈特和奈格里在考察帝国权力的时候,发现在福柯所说的“生命权力”统治下的帝国中,经济生产和政治治理越来越趋于重叠,因此,二人更强调考察经济生产领域,认为在生产领域中更有可能找出抵抗帝国权力的方法和力量。正是在生产领域中考察生命权力时,哈特和奈格里发现了生命政治生产,从而发展了福柯的生命政治理论。“哈特和奈格里用生产概念来包容生命概念的时候,使得生产成了生命政治性的生产,从而拓宽了福柯生命政治的空间向度。”(18)莫伟民:《奈格里的生命政治生产以及与福柯思想的歧异》,《学术月刊》,2017年第8期。哈特和奈格里认为,在福柯所说的控制社会或者生命政治作为权力的主要运行机制的社会中,生产也就变成了生命政治的生产。
关于福柯对哈特和奈格里的影响,哈特和奈格里在《帝国》中有直接的表述,“在许多方面,米歇尔·福柯的著作为探察帝国统治的职能划定了区域。首先,福柯的著作使我们认识到社会形态从规训社会向控制社会的历史过渡。……第二,福柯的著作使我们认识到新权力范式的生态政治本质”(19)〔美〕哈特、〔意〕奈格里:《帝国——全球化的政治秩序》,第23-24页。。福柯本人并未直接断言社会形态已经由规训社会向控制社会过渡,这一观点由德勒兹在其专著《福柯》中提出,哈特和奈格里赞同德勒兹的这一提法,并认为这一观点始终蕴藏在福柯的著作中。
哈特和奈格里之所以会把生命权力和生产联系起来,很大程度上是受了德勒兹和瓜塔里(20)瓜塔里(Félix Guattari),法国当代哲学家,与德勒兹合著《反俄狄浦斯》、《千高原》等著作,《千高原》的中文译者姜宇辉将其名字译为加塔利,为避免混乱,本文统一采用《帝国》中的译法,即瓜塔里。的影响。德勒兹和瓜塔里发展了福柯的生命政治思想,进而影响到了哈特和奈格里。哈特和奈格里指出,首先,在分析资本对劳动力的吸纳方式由形式吸纳向实在吸纳的过渡过程时,马克思关注的是这一过程的单维性,福柯的论述已经触及多元性和复杂性,即把实在吸纳理解为不仅包裹了社会的经济和文化维度,而且包裹了整个的社会有机体,德勒兹和瓜塔里进一步发展了这种考察视角;其次,福柯隐隐地指出了权力的悖论,权力把社会生活的一切内容都囊括进来之后,也使得自身内部更具差异性、多样性,因而变得更加不稳定,德勒兹和瓜塔里使这种隐含意义更加明晰化了;最后,在生活的生产这一问题上,福柯试图超越历史唯物主义的各种表现和变体,回归到对基础物质结构的分析,但是由于他以结构主义或者功能主义的认识论为指导,这种方法忽视了系统的动态特征,因而未能揭示社会再生产的本体内容和真实动力,德勒兹和瓜塔里则深入到社会生产的本体内容,“与福柯不同,德勒兹和瓜塔里则向我们展示了对生态权力的严格意义上的后现代式理解,这种理解更新了唯物主义思想,将自身坚实地建立在社会存在的生产这一问题上。……他们把我们的关注清晰地聚焦到社会生产的本体内容之上——机器生产。”(21)〔美〕哈特、〔意〕奈格里:《帝国——全球化的政治秩序》,第28-29页、序言第3页。德勒兹和加塔利对生命权力的理解与福柯的最大不同之处在于,前者对生命权力的考察是站在历史唯物主义的立场上,深入分析社会生产的本体内容,即把社会存在的生产看作生命权力的坚实的现实基础。德勒兹和加塔利的这种考察视角启发了哈特和奈格里,引导后者把注意力放在机器生产上。正是在福柯的生命政治理论和德勒兹、加塔利对福柯的思想的解读的影响下,哈特和奈格里提出了一种不同于福柯的生命政治理论的生命政治生产理论。
什么是生命政治生产?简单来说,就是全方位的社会生活本身的生产,它包括经济、政治、文化、社会关系等各方面的生产。正如哈特和奈格里在他们的代表作《帝国》的序言中所指出的那样,“在全球经济的后现代化当中,财富的创造更倾向于我们将称为生态政治的生产,即社会生活自身的生产,在其中,经济的、政治的、文化的生活不断增长地相互重叠,相互投资。”(22)〔美〕哈特、〔意〕奈格里:《帝国——全球化的政治秩序》,第28-29页、序言第3页。哈特和奈格里并没有详细地界定这一概念,而是直接用这一概念替换他们之前使用的非物质劳动概念,这两个概念的相互替换不仅没有使生命政治生产的概念更清晰,反而更混乱,也引发了很多争议。但是,我们至少可以看出来这两个概念之间的同一性,或者我们可以把非物质劳动看作生命政治生产的实现形式。“生命政治生产与非物质劳动在两位作者这里是可以相互替换的,这种劳动的终端产品是非物质性的,更为重要的是,在生产过程中,生产者因为相互协作的不断增强而具备了摆脱资本而自主生产的能力。这种生产不仅生产产品即客体,同时也再生产生产者之间的协作关系和社会关系即主体,在其生产能力和行为直接就具有政治性的意义上,这种生产是政治性的;在其再生产生命形式的意义上,它是关涉生命的。因此,两位作者将这种生命形式命名为生命政治生产。在生命政治生产的霸权下,在资本增殖的同时,生产者的主体性也在经历价值自行增殖的过程。”(23)〔美〕哈特、〔意〕奈格里:《大同世界》,代译序第5、3页。生命政治生产与传统的生产的一个重要区别在于,传统的生产是为了满足主体的需要而生产出客体,而生命政治生产则是主体性自身的生产。“从更高阶段的抽象来看,生命政治的生产的最终核心不是为主体去生产客体——人们一般就是这样去理解商品生产的,而是主体性自身的生产。这是我们的伦理和政治筹划的出发点。”(24)〔美〕哈特、〔意〕奈格里:《大同世界》,代译序第5、3页。生命政治的生产是主体性自身的生产,这就使得这种财富的生产形式不仅是经济意义上的生产,同时还具有了政治内涵,因此才可以作为伦理和政治筹划的出发点。哈特和奈格里的生命政治生产理论与福柯、阿甘本等人的生命政治理论最大的不同之处也就在于前者强调了生命政治的生产性维度,打破了政治、经济、社会等领域之间的边界。
三、从“非物质劳动”到“生命政治生产”
“生命政治生产”和“非物质劳动”都是哈特和奈格里用来描述20世纪五六十年代以来的西方发达资本主义国家进入后工业或者后现代社会时的生产和劳动状况所用的概念。这两个概念描述的是同一时代的生产劳动,只是侧重点有所不同。哈特和奈格里最初借用意大利自治主义的马克思主义的“非物质劳动”的概念来描述后工业社会或者后现代社会的劳动形式的变化。这一概念本身比较模糊,饱受争议,随着二人对这一问题的深入研究,他们又提出了“生命政治生产”的概念对“非物质劳动”的概念进行补充和解释。这两个概念在他们的著作中经常一起使用,相互补充,有时可以相互替换,但是这两个概念还是有差异的,侧重之处有所不同,哈特和奈格里后来更多使用“生命政治生产”这一概念。在2000年出版的《帝国》(Empire)一书中他们经常使用“非物质劳动”的概念,到后来的2004年出版的《诸众》(Multitude)和2009年出版的《大同世界》(Commonwealth)中已经很少使用“非物质劳动”的概念,更多的是使用“生命政治生产”,而2012年出版的《宣言》(Declaration)和2017年出版的《集合》(Assembly)这两部最新的著作中则完全没有再使用“非物质劳动”的概念,却仍然坚持使用“生命政治生产”的概念。
哈特和奈格里在《诸众》中指出:“我们意识到非物质劳动是一个非常模糊的概念,把这种新的支配(霸权)形式(hegemonic form)理解为生命政治劳动或许会更好,这种劳动不仅生产出物质产品,同时也生产出关系,并且最终生产出社会生活本身。生命政治概念意味着传统的经济、政治、社会和文化之间的区分越来越模糊。然而,生命政治代表了众多附加的复杂的概念,这使得我们在思考非物质劳动这一模糊概念时,更容易理解这种经济发展转变的一般趋势。”(25)Michael Hardt,Antonio Negri,Multitude,New York:The Penguin Press,2004,pp.109,94.“非物质劳动”这一概念侧重表现的是这种生产过程所生产出来的产品的形式是非物质的,“生命政治生产”的概念内涵则更丰富,这一概念强调这种生产生产出社会关系(social relationships)和社会生活,打破了传统的经济、政治、文化和社会之间的边界和区分,“我们把这种生产称为生命政治的(biopolitical)是为了凸显它的产品的一般普遍性,强调它全部地、直接地参与社会生活。”(26)Michael Hardt,Antonio Negri,Multitude,New York:The Penguin Press,2004,pp.109,94.
“非物质劳动”与“生命政治生产”为何可以相互替换,奈格里在一次访谈中给出了提示:“这涉及到马克思主义的劳动概念对当前状况解释的有用性问题。我们是不是还可以用马克思价值观的框架来理解我们所提出的非物质性劳动这样一个问题?‘非物质劳动’概念试图定义一种新的价值、一种新的劳动的概念和一种新的剥削形式。我们要从一个生命政治学的框架来理解这一种新的生产方式。”(27)〔美〕哈特、〔意〕奈格里:《帝国与大众——哈特、奈格里与上海学者座谈会》,参看许纪霖:《帝国、都市与现代性》,南京:江苏人民出版社,2005年版,第56-81页。通过这段话我们可以看出,生命政治生产理论就是在生命政治学的框架内理解非物质劳动这一劳动形式的产物。“‘非物质劳动’的概念不是对老式的生产劳动进行简单的再定义,而是一个具有新的张力的生命政治概念。非物质劳动是生产劳动和生活方式的混合体。它是多个个体和多重差异的聚合,聚集在生命的语境之中而具有了生命力。非物质劳动不仅生产商品,而且生产肉体本身;不仅生产关系,也生产合作;不仅生产体制,也极有可能生产革命。”(28)〔意〕奈格里:《超越帝国》,李琨、陆汉臻译,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6年版,第7页。
哈特和奈格里为什么要在生命政治学的框架内来理解非物质劳动,这既同这两个理论之间的相似性与互补性有关,也同哈特和奈格里的研究领域有关。联结这两个概念和理论的核心要素有主体性和身体等。“非物质劳动的主体形象具有生命政治的倾向。它不再是一个被规制的形象,而是一个被控制的形象;不再是一个简单的生产形象,也是一个再生产、交流、关系、生活方式等等的形象。”(29)〔意〕奈格里:《超越帝国》,李琨、陆汉臻译,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6年版,第7页。无论是福柯的生命政治理论,还是意大利自治主义的马克思主义的非物质劳动理论,都关注主体问题,寻找新的革命主体也是奈格里自早期作品《大纲:超越马克思的马克思》起就特别关注的一个问题。非物质劳动的主体同时也是哈特和奈格里所说的生命政治生产的主体,即诸众,这一主体不仅仅是经济生产的主体,同时也是政治的、文化的、社会的主体,这种主体具有生命政治的倾向。“非物质劳动与生命政治是密不可分的。大众是非物质劳动者,也是生命政治的存在。来源于福柯的生命政治概念对自治主义马克思主义,也被看作论证新的主体生成的关键工具。”(30)刘怀玉、陈培永:《从非物质劳动到生命政治——自治主义马克思主义大众政治主体的建构》,《马克思主义与现实》,2009年第2期。在生命政治的统治和支配下,人的主体性被消解了,如何重建主体性是福柯、阿甘本等生命政治理论家特别关注的一个问题。在传统的工厂劳动条件下,活劳动被对象化劳动、机器体系、死劳动所支配,工人丧失了其主体性。意大利自治主义的马克思主义者们把主体性的重建寄希望于非物质劳动,他们认为,非物质劳动可以颠倒活劳动和死劳动之间的关系,从而能重新唤起工人的主体性。因此,非物质劳动可以解决生命政治中的主体性问题。在生命政治的框架下考察非物质劳动,劳动或者生产就成为了生命政治生产。生命政治生产最根本的特征之一就是生产出主体性,重建新的革命主体——诸众,而诸众同时也正是非物质劳动者。
此外,哈特和奈格里深受斯宾诺莎和德勒兹的影响。斯宾诺莎非常重视身体的作用,他指出,“身体究竟能做什么事,以前还没有人曾经规定过……因为没有人能够确切了解身体的结构,可以说明身体的一切功能”(31)〔荷兰〕斯宾诺莎:《伦理学》,贺麟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58年版,第100页。。德勒兹继承了斯宾诺莎对身体的重视的态度,他在《斯宾诺莎与表现问题》一书的第十四章即标题为《身体能做什么》的这一章中,专门论述了身体的作用(32)参见〔法〕德勒兹:《斯宾诺莎与表现问题》,龚重林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19年版,第227-248页。。斯宾诺莎和德勒兹对身体的重视影响了哈特和奈格里,身体问题成为他们的关注对象。哈特和奈格里在《大同世界》的第一章的第2小节,即标题为《生产性的诸身体》这一节中也专门论述了身体这一问题。身体也是生命政治学的核心问题,“对身体的强烈关注,为生命政治的视角提供了可能。”(33)〔美〕哈特、〔意〕奈格里:《大同世界》,第24页。同时,身体也是生命政治和非物质劳动都特别关注的一个问题。当人的生命、身体被纳入政治范畴,政治也就成为了生命政治,这是福柯和阿甘本的生命政治理论所共同承认的。非物质劳动则主要依靠人的智力、情感等,在这种形式的劳动中,人的身体成为最重要的生产要素。
意大利自治主义的马克思主义者,尤其是维尔诺是启发哈特和奈格里从生命政治的角度来理解劳动的重要人物。“在一群当代意大利马克思主义作者的著述中,我们可以更好地把握社会生产与生态权力的关系。这个群体从生产性劳动的新本质,以及它在社会中的鲜活发展的方向确认生态政治维度。”(34)〔美〕哈特、〔意〕奈格里:《帝国——全球化的政治秩序》,第29页。维尔诺对哈特和奈格里的影响比较直接,他认为,“要想理解生命政治这一术语的理性内核,我们应该从另外一个概念开始,一个来自哲学观点的更复杂的概念:劳动力的概念。”(35)Paolo Virno,A Grammar of the Multitude:For an Analysis of Contemporary Forms of Life,Semiotext(e),2004,pp.82,83.之所以要从劳动力的角度来理解生命政治,原因在于,“只有在获得非现实(本身不在场)劳动力的时候,生命才位于政治的中心,因此,仅仅为此,谈论‘生命政治’才是适当的”(36)Paolo Virno,A Grammar of the Multitude:For an Analysis of Contemporary Forms of Life,Semiotext(e),2004,pp.82,83.。生命权力以及生命政治对人口进行控制的一个重要目的就是驯服并利用劳动力,使之服务于权力和资本主义发展的需要。维尔诺的这一观点对哈特和奈格里很有启发,哈特和奈格里正是从劳动力的概念来理解生命政治的。
四、结语
哈特和奈格里后来更多地使用“生命政治生产”的概念,是因为这一概念打破了政治、经济、社会和文化之间的界限,这一概念不仅具有经济内涵,同时也具有政治、社会和文化内涵。这一概念更能准确地描述当今社会和时代,哈特和奈格里认同我们已经进入后现代社会的说法,在他们的著作中经常使用后现代主义和后现代社会一词。在后现代社会中,经济、政治、文化和社会因素相互交织、水乳交融,生产不再是纯粹的经济生产,而是生命政治的生产。生命政治生产依然是资本和利润驱动下的生产,很显然它具有经济内涵;这种生产不仅生产出商品,也生产出社会关系,因而也具有政治和社会内涵;这种生产不仅生产出商品的文化内容,而且生产出文化产品,所以它也必然具有文化内涵。某种程度上来说,我们所处的时代,的确是政治、经济、文化各方面相互交融的时代,哈特和奈格里的生命政治生产理论比较准确地描述了当今社会的生产状况。纵观当今社会尤其是发达国家的各个行业,非物质劳动确实在不断发展并逐渐占据主导地位。因此,哈特和奈格里对当今社会劳动的形式的变化发展的描述是准确的。但是,他们对诸众如何通过生命政治生产或者非物质劳动,生产出共同性,进而超越公有和私有的对立,确立新的共有制,超越资本而实现向共产主义社会的和平过渡这一过程的描述不够清晰,这一条通往共产主义的路径是否具有可行性受到了很多人的质疑。尽管如此,他们提出了一条不同于马克思和以往思想家们的新的通往共产主义的道路,至少也为我们提供了一种新的通往共产主义的可能性和一种思考共产主义理论的新思路。
哈特和奈格里认为生命政治生产不仅生产出物质产品,同时也生产出社会关系和社会生活本身,这是生命政治生产的核心特征,也是生命政治生产不同于以往的生产劳动的根本之处。他们的这一观点在某种程度上可以看作是对马克思的思想的继承和发展。马克思在考察资本主义生产过程时指出:“可见,资本主义生产过程,在联系中加以考察,或作为再生产过程加以考察时,不仅生产商品,不仅生产剩余价值,而且还生产和再生产资本关系本身:一方面是资本家,另一方面是雇佣工人。”(37)马克思:《资本论》,第1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4年版,第666-667页。按照马克思的观点,资本主义生产过程不仅生产出商品,同时也生产出社会关系,即资本关系和雇佣关系。由此可见,哈特和奈格里的生命政治生产理论与马克思的关于资本主义生产过程的理论有相似之处。哈特和奈格里在《大同世界》中也直接指出,马克思把资本理解为社会关系,“这就为我们分析生命政治生产提供了第一个关键启发”(38)〔美〕哈特、〔意〕奈格里:《大同世界》,第101-102页。。
哈特和奈格里的生命政治生产理论是否仍然属于马克思主义是一个需要思考的问题。张一兵认为,哈特和奈格里属于“晚期马克思主义”的流派,“所谓的晚期马克思主义,是指活跃在当前西方左派学界中的一群至今坚持主张以历史唯物主义的生产方式构架来重新解决当代资本主义发展新问题的马克思主义者。他们中间最具代表性的风云人物当数中国学界耳熟能详的詹姆逊、德里克、贝斯特与科尔纳和哈维,以及那本风靡全球的《帝国》的作者哈特和奈格里等人……晚期马克思主义者们依然坚持着马克思哲学最基本的原则和最根本的观点,特别是坚持以生产方式为核心的历史唯物主义分析框架,并将其指认为理论运作中最重要的方法论基础和原则。”(39)张一兵:《何为晚期马克思主义》,《南京大学学报(哲学·人文科学·社会科学)》,2004年第5期。哈特和奈格里的生命政治生产理论正是试图通过在对生产方式进行分析的基础上寻找新的革命主体和通往共产主义的路径,从这一点来看,他们仍然遵循着历史唯物主义的基本原则和方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