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些模糊的生灵
2020-12-10许多余
许多余
几颗最明亮的星星还挂在蓝褐色的天空上,夜色还没有完全褪去,我们就出发了。我们像一些模糊的生灵,沿着田野中的小径悄无声息地前行,也不知要去向哪里。弯弯曲曲的小径匍匐在水稻田里,像一条疲惫的蚯蚓。
田埂偏执而吝啬,像封闭的思想一样狭隘,如穷人的命运一般狭窄……就算它高抬贵手,也只能允许一个人通过。我只能跟在他们身后。
这是一个梦境的开始。美得让人窒息。当我可以描绘出它,我就再也没有力气,去做那样美丽的梦了。我看见草叶上硕大的晶莹剔透的露珠,随着我们迅疾的脚步——制造的脆弱风声,一颗颗缓慢地下坠,沁入帆布鞋的布面上。雾气滋润着一切干燥的喉咙,这潮湿的清晨,婉转的歌声笼罩着万物。这无法描述的一天最凉爽的时辰,阳光就要刺破黎明前缈若轻纱的薄暮。
我因无法计算出山林里摇曳的阴影部分面积而羞恼。袜子早已经湿透。我小心地在草丛间跳跃,企图躲避开忧心烦人的露水。可我怎能躲得开呢!它们太密集了,黏稠而顽劣,如一个数目庞大的蚁群,暧昧地纠缠着我,死死地咬住我不放。鞋子里潮腻的脚底板已经开始打滑。
他们突然奔跑了起来,我跟在后面追逐。我感觉我的身体慢慢地弯了下去,我变成了一只兔子,在田野间跳跃。他们变成了两只通红的苹果,在我眼前翻滚。我感觉有些饿了,我想吃了它们。我腾起两只后腿,猛扑过去,一口就咬住了那只又红又大的苹果。我把下巴使劲往下一砸,另一只苹果也被我摁在一株车前草上。
吃完最后一口苹果,一种从未有过的甜蜜的幸福感将我包围。我站起身,发现爸爸妈妈还站在我的眼前。他们没有喊我,正急匆匆地往前走,眼看着我们的距离越来越远,我赶紧加快脚步,紧跑几步跟了上去。
梦还在继续。眼见着就要跟上他们了,可他们突然又狂奔了起来。我只好再次撒开腿追赶他们。跑着跑着,我发现我的屁股后面长出了一条毛茸茸的尾巴,两只毛茸茸的大耳朵耷拉着,在我的眼前飘来荡去。我向脚下一看,鞋子已经不翼而飞,两只狗蹄子插在烂泥里。
肥嘟嘟的两只灰兔子在眼前停了下来,正惶恐地四处张望。它们回头瞥见了我,惊慌失措撒腿就逃。长长的哈喇子从我的嘴角溢出,我几步就窜了上去,一口咬住公兔子的脖颈。我用一只前蹄摁住它的身体,用锋利的牙齿撕咬着,咀嚼着新鲜的嫩肉。另一只母兔子蹲在地上,瑟瑟发抖,它好像也没有要逃跑的意思。我轻而易举地抓住了它,几口就吞咽了下去。我用一只爪子抹抹嘴角上的血迹,从牙缝间剔除了几小片碎骨头。他们还在我的眼前,只是距离已经十分遥远,背影模糊不清,像两个快速移动的斑点,越来越小。我拼命狂奔,可怎么也追不上他们。我停下来,蹲在田埂上,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我艰难地呼喊着,妈妈,妈妈,等我一会儿,爸爸,等我一会儿……可他们根本听不见。他们消失了。我绝望地哭喊着,也不知过了多久,梦就这样结束了。
送我上学的路上,我跟妈妈讲起昨晚奇异的梦境,妈妈笑着说,我看你呀,是想吃苹果了吧。还想吃兔子?癞蛤蟆想吃肥兔子肉。我停下甩火盆的手,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把冻得通红的另一只手伸到小火盆上,烤了烤。
我慢悠悠地悠晃着小火盆,让里面冒着黑烟的柴禾燃烧得更旺些,更快速地变成无烟的木炭。这时火盆上的铁丝突然断了。
正在燃烧的柴火和炭一下子全撒了下来,通红的炭火落在我头上、身上,吓得我又蹦又跳。妈妈赶紧伸手拨拉掉落在我头上和身上的几颗小炭,可我的头发仍然被火吃掉了一块,衣服也被火咬出几个小窟窿。幸好脸没被烫着,身上的肉也没被烫着,突发的小事故就这样平息了,有惊无险。
妈妈从蓬松的雪地上抓起一大把雪,湿了湿烧得通红的铁丝,又把断了的铁丝接上,打了个弯儿,穿进火盆沿上被洋铁钉钻成的小洞洞里,她以三根手指捉住打着活结的小铁钩,咬着牙,使劲儿捏上,又拽了拽。然后,她又从雪地里捡起一些刚刚散落的冒着热气的木炭和冒着青烟的柴火头子,放进小火盆里。我扬起胳膊,悠了几下,火就又着了起来。
到大窑时,妈妈怕我的炭不够烧,就猫着腰爬进被茅草封堵的半死的窑洞里,掏出好几大把木炭。今天中午放学了你就赶紧回来吧,我们吃腊八粥。妈妈用雪搓着手上漆黑的炭灰,她的手巴掌和手指头都冻皴了,一些炭灰牨进裂开的口子里,怎么也清除不掉。我昨晚就把米给泡上了,还剁了些小肉皮,好多红豆、绿豆、豌豆、豇豆米子,等下我回去就把锅给烧着,多煮一会儿,保证香。
过完腊八节后,年关越来越近了。爸爸一直没有寄钱回来。家里就那样苦苦地挨着,还好米还没有吃完。妈妈念叨了好多次,你爸也不晓得什么时候回来,这都快过年了呀!
搭著灰绿色迷彩油帆布帐篷的十五匹马力柴油机三轮车,像一位染上结核病的孱弱病人,一刻也不停歇地咳嗽着。它仿佛欲将五脏六腑全部咳成碎片,然后伴随着车身的颠簸,在紧邻悬崖处的一个陡上坡之时,猝不及防地像呕吐一口鲜血那般,轻易地将满车厢的货物一口呕吐出去——那样,它就可以减轻身上的负重。可司机先生不会允许它那样偷懒的,他会像过去老霜表爹对待生产队的那头大牯牛那样,吆喝着响亮的口号,瞪着布满血丝的双眼,龇牙咧嘴地挥舞着鞭子,使出上辈子这辈子下辈子所有的诡计,拨弄一下眼角的皱纹,驱赶着它奋力前行。他要榨尽它最后一丝力气,以实现它所有的剩余价值。从它肺里窜出的阵阵浓密黑烟,如一截截饥饿干瘪的肠子,在马路上拖延,随着滚动的石子上下翻飞,直到磨损殆尽,消散在刀锋一样锋利的寒风中;或变成冰花一样透明光柱一般细腻的尘埃,被马路上奔跑的孩子们兴奋地呼吸进鲜红的肺叶里。柴油机下方的螺丝与螺母都勚了,不知何时已开始松动,从它们紧密纠结的隙缝处,悄悄滚落的一滴滴机油,正是它咳嗽时从嘴角溢出的黑血——在瘫痪报废之前,在摔下山崖粉身碎骨的事故发生之前,它只得满载着被冻得瑟瑟发抖又喜气洋洋的人们,以及色彩各异的各种冷冰冰的劣质货物颤抖着,竭尽全力地在马路上来回奔跑。
村里人已经开始准备年货了。杀猪,杀鸡,墀鱼,泡糯米,冻米,熬糖,酿烧酒……我们村庄里只有一户人家牧羊,自己也舍不得杀羊吃肉。牛在我们家主要用于耕田,几乎从来也不杀。反正那时候过年,我们很少能吃上牛肉羊肉,那算是稀味了,一般人家是吃不起的。
奶奶家和大奶奶家的猪先后都杀了,腌制好的咸肉起卤后,摆在稻场边上晾晒,满满的两大树杆子,中间都被压弯了,再过几天晒成半欠子,就可以放在火笼头上熏了。他们两家都请我们打了猪。这半年来,我和妈妈基本上都没沾过荤腥,这下终于吃上了两顿肉。奶奶还送给我家一小块五花肉、半小块猪肝和几块猪子。这下可有得吃了!
我家的猪还没杀。妈妈说,杀早了不划算,再多养几天,还能多长几斤肉呢。正好奶奶家和大奶奶家都还没有逮小猪仔,潲水啥的没什么用处,我家的猪就可以吃上有油水的猪食了。说不定还可以再长点肥膘呢!我晓得妈妈的心思,多长几斤肉倒不假,多长点肥膘倒也十分有可能,但我想妈妈主要还是在等爸爸。她想等他回来了之后再杀猪,让在外辛苦了一年的爸爸,打上我们自家的猪。
腊月十五,期末考试完毕,我们放寒假了。晚上,妈妈说,如果你爸爸过小年还不回来,我们就不等他杀猪了,讨债的已经来了好几次了。我们把猪杀了,卖点猪肉,先把债还人家一点,都快过年了,借的钱一点不还人家,说不过去呀。
过了一个星期左右,期末考试成绩单下来了。我考得不算太好,语文不再是第一次考得个位数六分,后面多了个六,六十六分,数学七十八分。自我感觉也不算太坏。在新生中,我考得算是最好的呢,大部分新生都没及格呢。就算跟老生相比,有好几位还没有我的分数高呢。老师写得评语很好,说我聪明,学习认真,进步很大,劳动积极,团结同学,尊敬师长……反正都是好话。妈妈看过后很高兴,狠狠地表扬了我一下,说是虽然没有考九十分以上,但也算是不错了,爸爸回来看了,起码应该不会生气。晚饭妈妈烧了一小钵子肥膘肉烧萝卜,算是犒劳我一下。
过小年的前一天半夜,突然有人敲门,喊了几声我的名字,迷迷糊糊中我好像听见有人在喊我。妈妈没醒,可能是白天劈了一天柴,太累了。我喊妈妈,说有人喊我。妈妈说哪有什么人啊,你做梦吧,这深更半夜的,赶紧睡觉。正在这时,又是一阵敲门声,我听得清清楚楚,是爸爸在小声喊我的名字!
我爬起来,顾不上穿衣服,就去开门,一边拽抵门的棍子,一边对妈妈说,是爸爸回来了!我冲门外喊了一声,爸爸!嗳!爸爸很清脆地答应了一声。
门被妈妈抵得太紧了,我拽了半天,还没能把棍子拿开。妈妈一下子清醒过来,嗖的一声跳下地,靸着棉鞋跑过来,一把就把棍子拿开了。爸爸一头钻进来。你们睡得真死!我在对面子马路上就开始喊了,喊了半天,也没人答应。敲了半天门,怎么还是没人答应?
你总算回来了!我都等得急死掉了。我就讲,怎么搞的呢?还不回来。妈妈划着火柴,点上了煤油灯,揉着眼睛说,白天搞累倒了,睡死过去了。你怎么这么晚才回来呀?都半夜了。
哎,别提了!过年回家的人太多了!我们一路转车。先从天津坐火车到合肥,再转汽车到六安……转到梅山时,已经没有到古碑的车了,我们只好搭车到青山。那时天已经黑了,也没有到古碑的车,青山的几个工友直接就回家了,南溪、斑竹园的几个留在青山汽车站,准备在那里等一晚上明早再回去,我们几个古碑的只好步行走回来。哎,累死我了!亮亮,来,吃苹果。爸爸说着从蛇皮口袋里摸出两个又红又大的苹果递给我。
你晚上吃过饭了,别吃太多了,吃半个好不好?这年根岁逼的,吃坏了肚子可不好搞。妈妈对我说。你晚上没吃饭吧?饿坏了吧?我来烧锅,给你做饭。
哪里吃了呀?!还是在青山,肚子饿得咕咕叫,买了几个包子吃,早就消化掉了。爸爸笑着说。要不你先旱(烧)点水,我先洗个澡,坐車倒腾两三天,脚都没洗过。
我爬到床上,钻进被窝里,吃着妈妈切给我的小半个苹果,吃着吃着就睡着了。
晚上,我被他们吵醒过好几次。一开始是爸爸趴在妈妈身上,床被搞得咯吱咯吱响,爸爸哼哼唧唧的,妈妈大声呻吟着。那时我已经隐约知道了男女之事,我怕打扰了他们俩的好事,就一动不动地装着睡得很死。接着是他们两个嘀嘀咕咕也不知道在说些什么。我迷迷糊糊中听见他们咯咯地笑。最后不知道为什么他们俩吵了起来,一开始怕吵醒我,还控制一点声音,后来干脆完全置我于不顾,嗓门一个比一个大。我用被子蒙着头,也隔不断他们愤怒的吼叫声。我睡意全无,只好听他们两个人吵架,直到天亮。
就我听到的部分,大概是这样的,爸爸打了半年工,只带了一百八十多块钱回来,妈妈怨他带的太少了。爸爸本来赚了有一千多块钱,他放在贴身的窢袍里,可在火车上时有一段时间他太困了睡着了,不知道什么时候被偷了。爸爸的工友们帮他一起找,也没找出任何头绪,找乘警,也没能解决任何问题。眼看着辛苦了半年挣了点工钱,结果临过年回到家却分文没有,爸爸手足无措,愤怒之极,痛苦至极,绝望之极——拉着车窗就要往下跳。几个工友看不过去,每人凑个二三十块钱,递给爸爸,说钱丢了事小,但人命是大事,你老老小小一家人都等着你回家过年,你要是想不开有个什么三长两短,你一家人还怎么活?你的命不是你一个人的命,你还有老婆孩子呢!千万别干傻事,钱没了,明年还可以再赚,留着青山在,不怕没柴烧。爸爸冷静下来后,想了想也是。其实,他不可能真跳,我知道我爸爸的性格,他那是吓唬人的。
妈妈听不下去了。一听爸爸说只带了不到两百块钱回来,她就急了。你怎么这么粗心大意呢?钱都装不住,你说你还能干什么?要债的天天来,我都说等你回来了还他们,你带这点钱回来拿什么还人家你说?还你尸渣子啊?骂着骂着妈妈就哭了起来。早知道你还不如不出门。在家里面砍柴禾剥黄栎树皮卖半年也不止混这点钱。你出去混什么呢混?还指望你回来我们一家三口过个好年呢,这下好了,明天杀猪,恐怕连猪头猪肠子都会被人家拎走,我好不容易养头猪,全帮你还债都不够……
你这人真是的,我又不是故意的。早知道我过年不回来了,随你们去!你再说我现在就走!钱又不是被我自己花掉了,我又没有拿钱去嫖去赌。爸爸生气地说。
你走吧,你回来干什么呢?你回来还多张嘴。不回来我们还好过些。我怎么知道你钱搞哪里去了?你说被人偷了就被人偷了啊?谁相信呢!那别人的钱怎么就没被偷去?你人怎么没丢呢?还好意思讲!你说你这大半年,你出门这么长时间,一分钱都没寄回来过,你知道我们娘儿俩过的是什么日子吗?吃没吃的喝没喝的,张家李家哪家没有借遍?问你老娘家借点米她都不干。我都被逼的出去讨饭。妈妈呜呜地哭。家里穷得叮当响,我跟亮亮差点没饿死掉,你还好意思嘴硬,我跟了你,我是哪辈子鸡啄地噢,我哪辈子欠你的噢……
总算等到天亮了。妈妈红肿着眼睛起来烧水。今天杀猪,屠户小泡等下就要来了。我跟着也起来了。爸爸还倒在床上呼呼大睡。
亮亮你起来这么早干嘛?妈妈抱歉地说,昨晚吵着你了呵?你爸爸不是好东西,真没屌用,好不容易混点钱,还搞丢掉了,哎,你长大了可千万别跟你爸学。
一听说我爸爸回来了我家杀猪,债主们早早地就赶到我家来了。爸爸觉得没脸见人,爬到奶奶家提楼上的地铺里,倒在床上蒙头大睡,妈妈喊了几遍他都没起来。没办法,妈妈只得跟他们一个个解释,说爸爸打工混得钱被小偷偷去了。可人家根本不相信,还以为是我家故意找借口,有意赖账不想还。妈妈一边忙活,一边跟他们说了很多好话,把爸爸交给她的一百多块钱分成五六份,全部还人了。最后还有几个没拿到钱的债主不想走,说实在没钱,那就在你家称点肉抵债吧。妈妈只得点头同意。就这样,杀了头猪,肉几乎被他们称完了,只剩下个猪头、颈圈、猪心肺、猪大肠、猪子,连猪蹄子都被人拎去三只。猪腰子和猪舌头分别被送给了两个债主。一个债主喜欢吃猪耳朵,妈妈就把猪元宝上的两只猪耳朵都割给了他。
那个年自然也没有过好。家里沒钱买年货,幸亏妈妈留了一手,偷偷藏了五十五块钱,要不连鱼、粉丝、小糖、鞭炮都买不起。
我最喜欢吃的猪耳朵、猪尾巴都没弄到吃,搞得我也很伤心。
过年当天,家里还在吵架,爸爸先是拿着我的成绩单看了又看,凶巴巴地将我臭骂了一顿,说我真笨,怎么才考那么点分,还上什么学。妈妈护着我,说亮亮是新生,考这么多分已经很不错了,比某人有出息,搞了半年只带了一百多块钱回来。大过年的你别没事找事。爸爸把筷子一摔,跑到后面山上去了。爷爷气得一杯一杯闷酒往嘴里灌,喝得酩酊大醉,把爸爸妈妈都臭骂了一顿。奶奶上山去找了半天爸爸,也没找着。妈妈气得连饭都没吃,哭了半天。我像犯了不可饶恕的大错一般,不知如何是好。
奶奶终于把爸爸给找了回来,妈妈搂着我说,亮亮明年我带你一起出门混钱去,不指望他我也照样能挣钱,养你,还债。我肯定地小声应道,好。
那个春节虽然过得不是那么愉快,但随着拜年客的到来,家里一度紧张的氛围暂时得以缓解。那时我们村庄过年的气氛还是很浓的,不管有钱没钱,过年都是头等大事,必须暂时忘记所有的不快,摆出一副其乐融融的架势,喜迎每一位近邻或远亲的到来。
小孩子们换上窢袍特别大的衣服,挨家挨户拜年,暗暗在心里较劲,看谁混得小糖和瓜子多。为了多装些别人打发的小零食,我把上衣口袋都给撕破了,让整个衣服内胆连在一起,变成一个大口袋,这样一来,多少东西都能装得下。我们都特别喜欢去那几家有钱的,比如开三轮车的老吕家,他家给的小糖比一般人家的要好吃,还有软糖;村长方观武家,他们家的小糖也不错;还有几家,他们自己家制作的豆米糖和芝麻糖也好吃;对了,还有离我家最近的,我大爷爷家,他家的瓜子好好吃——他家是我们村庄第一家过年买西瓜子的,还是那种糖衣话梅西瓜子!我是第一个去他家拜年的,可大爷爷却没给我几颗。别的小孩子一来,他都好舍得,抓一大把给他们。不知道为什么对我却那么小气。但大奶奶偷偷给了我一角钱,这是其他任何小孩子来,她都没给过,除了她自己的外孙外女。
那时候过春节,我们村庄里还有人玩龙、玩狮子、放三枪,从东家玩到西家,挨家挨户地玩儿,本村庄玩儿过了去邻村庄玩儿,然后再去其他乡里街上玩儿。狮子龙队经过之处,家家欢欢喜喜,拿出最好的烟酒瓜子小糖打发,碰到有钱的户子,还会打发些钞票。
不出正月十五,我们村庄的人是不出门的,也不会拿刀斧上山砍柴扛锄头钉耙下田地干活,正月里即使不来客人无事可干,一家人也是全部闲着,雨雪天待在屋子里火炉旁烤火吃着芋头,太阳好时坐在外面道场上懒洋洋地晒着太阳嗑着瓜子。正月初八以后,新姑爷新娘子开始上门,本家或亲戚会摆上筹备已久的最丰盛的酒席,请上关系最好的七八家人陪客,再热热闹闹上一阵子。
那时还流行“闹”,候新姑爷新娘子饭时,要闹新姑爷闹新娘子,越闹越好。仿佛不闹,就不喜庆,就是看不起人家。所谓闹,就是捉弄。比如,我们会将大红颜料勾兑上辣椒水,糊新姑爷新娘子,也“自相残杀”,亲朋好友们也会糊自己人,被糊上的人,一个个面红耳赤,一把鼻涕一把泪,又仰天大笑相互追逐,满山乱跑,俨然一个个逗人发笑的小丑。后来城里过生日宴会,大家会往寿星和彼此脸上涂抹蛋糕奶油,大概就是来源于此。
为了闹新姑爷,我曾经干过一件很危险的事情。我将一支过滤嘴香烟里的一截烟丝掏空,把一只炮竹塞进去,然后给新姑爷敬烟。他接过香烟衔在嘴上,我划着火柴说,姑爷,我帮你点烟,他把嘴凑过来。只听见刺啦一下,香烟被炸得粉碎,姑爷吓得魂飞魄散,差点一屁股跌倒在地,我撒腿就跑了。姑爷从地下爬起来,还笑呵呵地没有骂我。类似这样恶意的玩笑,人们玩得五花八门,但就算再过分,也都不准生气。倒是妈妈批评了我,说我这样闹太危险,万一把姑爷嘴炸坏了牙炸掉了,那可就麻烦了,以后不准这样闹了。奶奶说,以前闹得更狠,有家候新姑爷,一桌子人吃过饭后,将新姑爷抬起来“抹桌子”,由于他刚刚吃饱了饭,把肠子都抹断了,人都搞死掉了。
我们家乡流行许多与年有关的谚语,比如有反映真实心情的“大人巴(盼望)种田,小孩巴过年”;有逗小孩玩儿的“大人过年一碗汤,小孩过年一顿夯(打)”;有记述过年表达众生平等的“猫狗都有三天年”;有描述情景衔接的,“三十晚上火,十五晚上灯”……
大年三十的晚上,我们村庄家家户户大人小孩彻夜都不准睡觉,必须守岁。为了把这一年最后的岁月给守住,人们进行着花样繁多的祭祀活动和仪式,去庙里烧香祈求平安,半夜出天方迎财神。家家户户所有的灯要全点亮,尤其是火堆,必须要烧一夜到天亮,绝不能灭了。守岁是辞旧最终的仪式,带有一定的宗教感。人们即使哈欠连天,也必须战胜困意,杏眼圆睁坚持到底,以迎来新年的第一缕曙光。
“火”过之后,就是“灯”了。我们家管正月十五不叫元宵节,而直接叫“正月十五”,尽管也做元宵吃,但节日却几乎与它无关。正月十五在我们家是个重大的节日。素有“十五大似年”之说,意思是正月十五像大年三十那样重要。
在我们家,正月十五最重要的活动,要给死去的亲人坟头上灯。大年三十有的人家也上灯,但不具有普遍性。一般在天黑之际,各家的男人们都拿着蜡烛和纸糊的灯罩子开始上山了,有的祖坟远的,还要走上几十里山路。灯有很多种,最豪华的,恐怕就是盆灯和吊子灯,都是将七彩纸用刻刀雕上福禄寿等字体和梅兰竹菊的花纹,再以黏稠的浆糊粘在以竹签为铆钉,以粗细均匀的红麻秸秆做成骨架的灯笼架子上,灯口四周还必须插上从山上新挖的墨绿色的兰花草叶子、绿葱葱的柏树细枝子,以及各种颜色的纸花,做工甚为复杂,这两种灯基本都是送给去年刚刚逝去的亲戚。简单点的,我们管它叫“葫芦包”,砍一棵不粗不细的元竹,将一头剖为四五瓣,再用麻绳扎将起来,以几节小树枝撑开,成为一个椭圆球,糊上白纸,偶尔配以红纸条和小花,这种是送给自己逝去多年最亲的亲人的。最简单的,就是那种在地上放一只蜡烛,或者一个小煤油灯,四周插上几根小树棍子,以报纸或白纸一围,就算了事,这种极其简易的灯,我们管它叫“兔子腿”。
那时的元宵节,我们村庄发生火灾是常有的事情。只要正月不下大雪,四处积雪消融,山上干燥,再赶上风大,准会失火。只是火灾有大有小,一般也都会被彻夜不眠通宵打牌赌干子通宝的人给扑灭。在我的记忆中,尚未有特别大的火灾发生过。
正月十五一过,寒假就彻底结束了。正月十六,我们开学了。我带上寒假作业去黄王尖小学报名。老师告诉我说,正月十八正式开学,现在新书还在乡政府没有领过来。新老同学一个月不见,倒也颇为想念,一见面就聚在一起疯玩儿一番。我中午都没有回家吃饭,被戴军子拉到他家玩去了,吃过中饭他不让我走,我自己也不太想走,跟他一起在他们村庄四处玩耍,他们是大庄子,小孩子多,特别热闹。傍晚的时候,我说我得赶紧回去了,再不回去,妈妈会着急的,我没跟她说我在同学家玩儿,也没法告诉她,并且还不是在我们村庄,那时又没有电话,她若找不到我,一定会急坏的。军子留我在他家过夜,我坚决不干,一个人一路飞奔,往家里赶。
我忐忑不安地往家里跑,我是怕我回来晚了,妈妈批评我。可一到家,发现屋子没人,门是开着的,我走进去喊了声妈。没有人答应。我又喊了声爸,也没人答应。难道他们上山干活去了?听见奶奶家有响动,我就喊奶奶,她倒是答应了。我钻进她家屋里,问我妈他们呢?到哪里去了?
奶奶从窗台上端过来一小碟子油炸花生米和黄豆,递给我吃。今天来了客人,我端出来他们没吃完,你吃吧。你今个怎么在学校待一天啊?今天就开始上课了吗?中午烧饭等你半天,也没见你冒头。你中午吃饭了吗?我说吃了,在我同学军子家吃的。我妈跟我爸呢?他们搞哪去了?我又问道。
他们呀……奶奶面露难色,亮亮,我告诉你,你不准哭呵!你妈跟你爸一起,到外面打工去了。你今年跟我和你爷爷一起过。
噢。啊?他们都走了啊?我差点没反应过来。我没哭。我只是低着头,默默地吃着那小碟子黄豆和花生米,不一会儿就吃完了。我把碟子放到奶奶家的小桌子上,一转身就出去了。我跑到我家屋角边,再也忍不住了,泪水扑啦啦往下掉。
妈妈呀,你怎么这么狠心啊?走都不跟我说一声啊。爸爸呀,你出门就算了,怎么还把妈妈也带走啊?妈妈呀,你不是说今年带我一起出去打工挣钱吗?怎么自己偷偷跟爸爸走了呢?你为什么说话不算话?你为什么不带我一起走?你们都走了留我一个人在家怎么办啊?你们太狠心了!为什么不能等明天再走呢?我还可以回来见上你们一面!妈妈呀你怎么不说一声就走了啊?你们为什么不要我了啊?你们到哪里去了啊?
我哭了一会,突然想去找他们,我就一溜烟往马路上跑。奶奶不知道我跑了,也没出来。我一边哭,一边顺着马路往下跑,明知道他们已经走远了,不可能找到他们了,可我还是想跑到下面去看看,试一试,万一他们还没走远呢?我还可以跟他们一起走。我跑到老公路的三岔路口处,并没有看见他们的踪影。看来,他们早就走远了。我又沿着到青山去的方向,走出老远,除了迎面遇到几辆三轮车外,一个人影儿也没有。我大声地哭起来,越哭越厉害。太阳正往西山快速下沉,天马上就要黑了,我不可能找到爸爸妈妈了,想到这儿,我几乎绝望了,只得掉头往回跑。
我跑到三岔路口时,听到奶奶拖着长长的音调,在上面喊我的名字。我赶紧答应。她说,你不是在找你爸和你妈吧?他们老早就走了,你早上刚走去上学时,他们就坐车走了。不是啊,我哪是在找他们,我才不找他们呢!我说着赶紧用袖子口擦了擦眼泪,我不能让奶奶看出来我在哭。
那你跑这么远到那下面去干嘛?我喊了半天都没人答应,吓死我了。奶奶说。我……我玩一会儿。我吞吞吐吐地说。天都要黑了,赶紧跟我回家。奶奶以命令的口吻说。
从那天起,我成了一位留守儿童。
留守这个词语在当时并没有流行使用,但用在当时的我身上,再合适不过。爸爸妈妈都走了,只留下我,跟着爷爷奶奶一起守着家徒四壁一贫如洗的破败家庭。中途有一两年,爸爸妈妈将小妹妹带着一起,去外面打工。若干年后,小妹妹到了读小学的年纪,就加入到留守儿童的行列。那时我已经读初中了,严格来说,我已经不再是留守儿童,而长成为留守少年。小妹妹才是留守儿童。
每年,我们“留守”的时间长短不一。有时是半年,有时是八九个月,有时是一整年。爸爸妈妈几乎每个星期都会给我写信,我也每周都会给他们回信。
有一次,方老师教我们唱《世上只有妈妈好》,世上只有妈妈好,没妈的孩子像根草,离开妈妈的怀抱,幸福哪里找……我们那时并不知道这是电影《妈妈再爱我一次》的主题曲,也不知那是一个关于孩子寻找妈妈的感人的寻亲影片。
放学的路上,我们几个留守儿童一起,反复哼着这首歌,一个个神情沮丧,泪眼朦胧,像一些莫可名状的模糊的生灵。
不止一个人像我一样,我不觉泪如雨下——我想我的妈妈!我恨我的妈妈!妈妈你为何如此狠心,丢下我一个人不管?
并没有人回答我这个问题。尽管我知道,家里实在是太穷了,欠了一屁股债,妈妈跟爸爸一起出去打工挣钱,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我也知道,媽妈其实是很爱我的,但我还是恨他们。我有时太想他们了,又见不到他们。有那么一段时间,他们的面容,也已经越来越模糊,我几乎已经想不出他们长得什么样子了。悲伤一如永恒的泪水,附着在眼珠上,世界上的一切,好像都变得模糊不清。
我一点也不想恨他们,我也不是真有多恨他们,可在见不到他们的那些度日如年的漫长岁月里,我根本无法控制那种爱恨交织的情绪,它总会偷偷地尾随上我,顺着我每天走过的小径蔓延至漫山遍野——它总是来势汹汹,并且突然如霜降之后的一阵猛烈的秋风,在一场淅淅沥沥的冷雨后,一个寂静的深不见底的秋夜里,横扫过如波浪一样起伏摇曳的山岚——将灿烂的金黄色彩抛撒向每一个模糊的生灵。
当所有植物都褪去昔日耀眼而庸常的共同的色泽,原本沉浸在悲伤情绪中的小生灵们也逐渐摆脱了年复一年的共同的忧伤。他们目睹着树木黝黑而遒劲的枝干,眼神渐渐清晰了起来,那些早已模糊了的轮廓也瞬间明亮了起来。他们甚至听到了父母急匆匆地归家的脚步声,为此感到无限的欣喜,他们只希望,时间啊,飞逝的再快一点。一片片树叶唰唰坠下,其细小而清脆的声响,不至于感人肺腑,不足以惊天动地,但一定在召唤着什么。
责任编辑 陈少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