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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黎,跨越百年苦难的美丽

2020-12-10李黎

环球人物 2020年23期
关键词:李黎新世界美丽

徐学,生于广州,长在闽西南,1977年入厦门大学,获文学硕士后留校,专攻台湾文学。30年间问学台港,深交名家,曾任台湾文学研究所所长,著述20余种、获文学奖若干。

美藉华裔女作家,1948年出生于南京,1949年到台湾,毕业于台湾大学历史学系,后旅居美国,著有《最后夜车》《浮世书简》《乐园不下雨》等,译作有《美丽新世界》。

两年前,李黎夫妇来到厦门,在厦门大学台湾研究院做了一场演讲,讲李黎的创作和海外生活,讲她的《浮花飞絮张爱玲》,也讲陈映真对她的启示……讲完后,研究生們提了些问题,我觉得并不深入,就问起她的《乐园不下雨》《美丽新世界》《悲怀书简》,李黎似乎有点惊讶,原来这里也有人对她如许了解。会后我拿几本最新的刊物给她,请她读读上面我的专栏,她回美后给我来了封电子邮件,多有褒扬。我回信说也想写写她,希望她提供一些资料。

困惑中追寻“美丽新世界”

上世纪60年代,左翼思潮风起云涌,青年纷纷质疑体制,怎样的社会才是合理的?大学生李黎热情而困惑。生物系同学薛人望拿了本“Brave New World”来分享,这是本科幻小说,作者赫胥黎并不号召反抗强权争取自由,而是揭示提倡“幸福权”的人,如何通过科学手法麻痹被本能掌控的个体。书中写人们从受精卵阶段开始接受“科学制约”,在试管里被调制好,在孵化器里长大。在婴儿养育室,制约技术把人分成五级,高级的聪明漂亮,最低级的只能去掏阴沟,但他们都感到幸福,因为睡眠教育与电击把他们规训成厌恶书籍和独处、厌恶自然和艺术,只热爱管制、消费的人。作者指出,当强权绑架了科技,人变为科技产物,效率和安逸会剥夺人性与尊严。1946年,赫胥黎在再版前言中说:“十五年前,我把梦魇设想在六百年以后,今天看来这恐怖可能不到百年就会降临。”

此书高雅的人文情怀吸引了两名大学生,他们决定一起翻译。他们将书名译为《美丽新世界》,此典出于莎剧《暴风雨》,孤岛上长大的女主角,初见外表高雅而私欲横流的文明人,不觉赞叹:“啊,美丽的新世界,有这般人!”书名《美丽新世界》是对当代“乌托邦”的反讽。奇书难点很多,初生牛犊不怕虎,毕业前终于大功告成。书出版了,两位年轻人也自此携手一生,这两个人就是李黎与薛人望。

1987年,《美丽新世界》简体字译本出版,我读了深深震撼,极力推荐给周围的朋友。2013年是赫胥黎诞辰120周年,李黎修订简体版《美丽新世界》,她在前言里说,译本已印行数十版,许多读者告诉她,深受此书影响,有的成为知名科学家,有的致力于人文活动。因同译一本书而携手一生,前有余光中、范我存,共译《梵高传》;后有李黎夫妇。两对夫妇对译本都精益求精,几十年不断修订,他们的译本感动了一代又一代的青年。李黎与先生合译《美丽新世界》只是开端,此后她的许多小说和传记中都有夫君的助力和身影。

毕业后到美国,他们积极参加了海外的保钓运动。李黎说,这是非常独特的经历,如同轰轰烈烈的恋爱,参与者都像亲人,争先恐后地为理想奉献。

重创下疗伤书写

我第一次评论李黎的作品是在30多年前,那时我主攻台湾文化兼及香港,放弃了对海外作家的研究。但是尔雅出版社的负责人隐地不断把他出版的海外好书寄给我,希望我在他们的杂志《尔雅人》上写些书评,1991年,他寄来李黎的散文集《悲怀书简》,让我深为震撼。

1989年夏季,周末落日时分,一个13岁的男孩在公园的草坪上追逐嬉戏。突然,从无预兆的先天性心脏病发作了,几秒钟内,孩子就在母亲李黎怀中闭上了双眼。这“偷袭式”的死亡,连一丝抢救和抗争机会也不给的生命掠夺,让李黎难以承受。《悲怀书简》由李黎丧子后每日不断追念的笔记组成。书中有理的悟,亦有情的痴,有对儿子过往一切的思念,也有对生命中无可分割部分一去不回的感悟。1993年我在我的台湾散文专著中介绍李黎此书,并评论道:“由于死亡和无常,作者更深刻地认识到了生命的意义,追求自己所能得到的,也应有勇气去接受自己所不能改变的;懂得了这世上许多纷纷扰扰身外之物的可有可无,也懂得了应该珍惜那仍然拥有的宝贵生命。”

李黎说,失子以后写作是疗伤,是为了承载生命。她又说,后来写《海枯石》《威尼斯画记》那些旅行笔记,也是纪念孩子,仿佛是为他去活去走去看 。李黎决心再生育一个孩子,但是那时她和先生都已经40多岁了,身体也不太好。医生说她生育的几率不到5%。李黎不顾风险试了各种方法都未能奏效。薛人望是斯坦福大学妇产科教授,顶级的生物医学家,依然束手无策。绝望中他突发奇想:如果李黎不行,他就自己来怀孕。这种想法促成了李黎写出小说《袋鼠男人》——一位科学家的妻子的子宫被意外切除,找人代孕,错漏百出且无济于事,科学家决定自己怀孕。在各种最新科技的支持下,他怀孕了。小说的结尾他因各种生理反应处于昏迷中。这部小说后来被拍成电影,大家把它当成科幻故事来看,却不知李黎写它时的悲凉与坚韧。她说:“我要讨回属于我的生命,就像推石上山的薛西佛斯,要跟蛮横的天神去讨一点公道。”《袋鼠男人》写完了,李黎身心俱疲,要放弃生子时,竟然自然怀孕了,不久生下了一个健康的男孩。从怀孕到儿子两岁之时,李黎不间断地记录自己的喜悦和珍惜,对生命的感受与礼赞,结集成《晴天笔记》一书,与《悲怀书简》相得益彰。

在母语里安顿心灵

22岁离家时,李黎跟母亲说,两年后读完学位我就回来。谁知她因为写时论触怒了台湾当局,15年都不能回来,她常常梦见母亲独自在屋,背对着房门给她写信,梦境一再重复,每次醒来都难过许久。她只有靠不断地写作寄回台湾发表,以解乡愁。

1977年秋天,李黎第一次踏进祖国大陆。刚到美国时,她曾经如饥似渴地阅读被台湾封禁了多年的中国30年代的文学,那些作品让她深爱而感动。此次回国她拜访了很多前辈,如茅盾、丁玲、巴金、沈从文、黄永玉、艾青……还有“谢绝来访”的钱锺书、杨绛夫妇。他们的坦诚率真,热情温润,让李黎终身难忘。30年后,她出版了《半生书缘:一名文学新生与巨擘的灵光之会》。自此,李黎不孤单,因为她接续上了一个宏大深远的超乎地域的中华文学传统。

近年来,李黎开始书写百年家族记忆。先有《昨日之河》写她少年于台湾南部成长的记忆,背景是大时代里的家族。接下来是更为浩大的《白鸽木兰》, 汇集了100多幅历史图片。这本书写的是李黎从未见过的公婆的故事,他们都是大学生,在战火之中相遇相恋。1949年,他们前往台湾从事地下工作,不久被同时处决,遗下3个未成年的孩子。

“木兰溪水长久在流,白鸽岭高壮地站立,乡亲至爱之恩永不能忘。”这是1963年,李黎的公公薛介民在台北狱中的绝笔之言。在47年生命的最后时刻,他以家乡闽南的一山一水为象征, 抒发情怀亦托付后人。半个世纪之后,福建媳妇李黎来到祖地,踏上白鸽岭,见到“母亲河”木兰溪,百感交集。20年里,她为写《白鸽木兰》四处搜寻,找到前辈友人保存的公婆的信笺笔记,又申请调阅2000多页血泪斑斑的台湾档案局的审讯图档……在泛黄脆裂字迹漫漶的故纸里,李黎看到了前人患难中美好的向往、忠贞的爱恋……她写出了中国与美国、革命与爱情、信仰与坚持、苦难与救赎,以及海峡两岸民间的真诚与善良。她觉得这不仅是家族史,也是国族史。

李黎在接受《上海书评》采访时说:“无论是什么颜色的‘恐怖,在历史长河里只是一串事件和数字,但落实到具体的人,便是一个个活生生的父母子女的生离死别与家破人亡,还有无辜的孩子、失依的老人的哭喊哀号…… ”

出国近半个世纪,李黎一直坚持用中文写作,她的英文也是一流的。我想,她若是用英文讲中国故事,或许有望像林语堂、赛珍珠那样的名利双收。但李黎认为若是用英语写作,对象只能是美国主流社会,但她的故事和心情是要讲给自己人和家乡人听的,只能用自幼养成的母语,顺口直白而自然亲切。她为此付出的最大代价是在自己和儿子——她最亲的骨肉之间建造了一座语言的巴别塔,因为对于美国长大的儿子,中文是“妈妈的话”,他看不懂。

在厦门,我第一次见到李黎时,惊讶于70多岁的她依然有超乎岁月的庄重美丽,这美丽里透出刚毅英气。眼见失根的现代人找不到安身立命的归宿,不安状态中惶惶度日,李黎自少年时代起便不断追寻安身立命之地,她读历史系,毕业后去美国读政治,最终通过母语写作找到了安顿心灵的家园。虽离开了地理上的家乡,她却摆脱了众多现代人心理上无家可归的宿命,这应该就是她青春常驻的秘诀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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