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玫瑰
2020-12-10马悦
马悦
是她让我更早地认识了玫瑰的模样。
这是我福分,原以为洼村的坡梁上那些野花能满足我们的好奇心,让我们身不由己地摘下一朵又一朵,然后插在发辫上。尽管年少的我们脸上没有可润的护肤霜,那些花朵足够我们成为洼村最美的公主。大人们都是这样夸我们:小妖精。
后来我才明白一个道理,因为稀缺才能令人难忘。我也曾无数次地把玫瑰和洼村的各种野花作对比,它是独一无二的。
记不清她是什么时候来到洼村的,更叫不上她的名字。洼村的人都叫她老韩女人。
洼村分上村和下村,中间隔着一座高山。上村居住着汉族,下村居住着回族,洼村有三口水井,供养着上村和下村的家户和牲畜,人们也共同拥护着一个队长。队长脾气不好,人人都畏惧他。队长一生气头就红,吹出的哨音都带着火星子。大家背后都称呼他马红头。
我能背上花书包还得感谢上村的那些女娃娃,她们各个在七岁的时候都去了一个叫学校的地方,那里不仅有钟声,还有琅琅的读书声。我曾偷偷跟随着她们去过那个地方。就一次,我就对钟声和读书声深深痴迷。上村的女娃娃帮我出了好多主意,都不见效。后来,我们家来了一个叫闫老师的女人,她说话的口音不像洼村人。后来我才知道她是支援宁夏的知青。父母亲没有文化,说不过闫老师,他们眼瞅着闫老师把我带走了。再次出现在洼村的我就跟往日不一样了,我有了一个很好听的学校名,那一年我八岁。
每天晚上,我都要在煤油灯下写字。汉字的香味裹挟着我,我再也闻不到煤油烟尘的气味了。我的母亲时常在油灯下做针线活,关于老韩和他女人的事,都是从母亲那里断断续续听来的。
从我记事起,在村巷里会碰见一个背着背篼的老汉。他中等身材,微胖,皮肤干裂中显现深棕色,戴着一副黑色眼镜,像药店老板拨弄算盘时戴的那种,圆圆的镜片,遮挡着他的眼睛,看不清他的眼神。但他定定地看着我,并不发声。我有些紧张。顺着他的眼镜往上看,他戴着一顶黑颜色的帽子,帽子的中间有一个暗红色的圆点。我不知道那是染上去的还是补上去的一块布。还好,在我加快脚步的时候他也转身离去。
后来上学了,每天早晚都会碰见老韩。有一次,碰上老韩,他问我学校名儿叫什么?听那声音浑厚又低沉,我没有回答他,逃跑了。我害怕他还有一个原因,是他身上散发出来的味道。放学的路上,我们一行几个人,早早就捏着鼻子,从他身旁溜过去。他会回过头来看我们,背上的背篼太沉的缘故,他弓着背,歪着脑袋,黑紫的嘴唇动了动,终究没说话。因为,我们已经逃远了。
每次见到老韩我既怕他又忘不掉他,好像他身上的气味长有臂膀一样沉沉地压在我肩头上。夜晚的灯光下,由不住地要给母亲说说老韩,老韩奇特的穿戴和背背篼的样子。母亲警觉起来,安顿道,最好离他远点,他可是个厉害人呢!
老韩的棺材是楠木做的,金黄的油漆,晃人眼。老韩不在的夜晚,女人就挨近棺材,仿佛挨近老韩的身体,像能感受到老韩的体温和气息一样。棺材散发出楠木的清香。女人珍惜着,心里格外的踏实,阴暗、静谧的窑洞里,她就能睡去。白天里,在打扫屋子的时候,女人不忘擦拭棺材,一遍一遍。屋里也是有了这样一副棺材而显得亮堂了许多。
棺材是老韩落脚洼村,靠拾粪发家后买的。那个时候老韩才五十岁,女人三十八岁。
老韩是洼村唯一一个拾大粪的人。在此之后,洼村再也没有出现一个靠拾粪发家的人。起初,老韩在洼村拾粪,范围比较小,就守着洼村的地盘。渐渐地,他扩大了面积,去邻村,甚至更远的地方,一去好几天。
男人不在的日子里,女人一个人留在家里,大门上挂着一个大黑锁,好像把他们以往的秘密也封锁了。陪伴她的有几只猪仔,一副棺材,还有园子里的蔬菜和花卉。老韩不在,她偷偷地在园子里埋点大粪,那些蔬菜和花卉就长得好。他们膝下无儿无女。洼村人背地里把老韩叫“莫儿汉”,是鄙视的意思。正是因为这点,女人在老韩面前亏欠万分,低三下四。在老韩的拳打脚踢百般折磨下,女人对他的爱更加地坚固。
她一开始就嫁给了才华。
洼村的那些女人自然是不会理解她的,私下里都说她不仅古怪还是个贱胚子。
女人心里明白棺材是为谁做的,她从来不问。老韩赋予她的任务就是擦拭棺材。她也从未让老韩失望过。每次从外面回来,老韩要做的第一件事是,走近棺材,用手摸摸,看指头肚子上有没有沾灰尘。老韩也曾想着把它摆放在别处,但想来想去,觉得放在炕上最合适。炕不是很大的一盘炕,被棺材占去了一大半,剩下的就刚够两个人睡,而老韩睡觉又怕挤,女人就瑟缩在角落里。有了棺椁的存在,老韩更加地冷落女人了,甚至感觉不到她的存在。他总是把脸背过去对着棺椁,偶尔伸手摸一下,嘴里还叨叨几句含糊不清的话。他是很少跟女人交流的,白天的劳累加重了他的呼噜声。
三十多年以后,坐在乡敬老院第二排八号房间门口的老韩在想:假如那次他多回来半个小时,或者十几分钟,也许她跑不了。假如他把院墙砌得更高一点。假如……
老韩总是扬起头看着灰雾蒙蒙的天空。有一群银色的鸽子在半空飞旋着,飞旋着。
女人消失后,洼村的人都替老韩难过,但不过分悲伤。他们觉得,女人奴隶一样伺候着老韩的吃喝,怎么会弃他而去!对于洼村人的议论老韩保持沉默。他没有放下粪叉去尋找女人。看着他颓废的样子,洼村的人觉得老韩是一个命运悲苦的人。
女人的娘家人应该是不知道的。听说,女人为了嫁老韩和家里人闹翻了,从此一刀两断。在老韩逃离河南一路风尘地来到洼村,老韩因写有一手漂亮的毛笔字深得队长的赏识,留下了他。队长把老韩安顿在上村两孔窑洞里,也就是他们一直住了很多年的那座院落。慢慢地,对老韩的身世,洼村的人略知一二。老韩是个秀才,满腹经纶,在河南那个地方受到了什么迫害,生死未卜。有个好心人觉得可惜,打发他连夜逃跑,历经千辛万苦。一年后,一个黄昏,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的身影出现在了洼村的地界。
队长问老韩,除了会写字还会干啥?老韩思谋了半天,没有给出个答案。会种庄稼吗?队长耐着性子问。老韩这回坚定地摇摇头。那你会干啥?老韩说,你给我一个背篼,一个拾粪叉子吧!你想干啥?老韩淡定地回答:拾粪。我一个月给生产队上交三十块钱。队长一听笑了。
一个秀才拾粪,洼村的人百思不得其解。
从此,在黎明的曙光尚未开启时,在狗叫声里,洼村的村巷里出现一个黑乎乎的身影。趁着大家还在睡梦中,影子飘进厕所里,不多会儿,又飘进下一个厕所里,幽灵一样。受到惊吓的狗冲着夜空狂吠。
洼村的人养的都是土狗,蹲的都是土厕所。除了拾粪,老韩答应队长每逢过年,出儿嫁女,替人写福字、写对联。
老韩并不向人们解释对联的含义,他手持笔杆,紧锁眉头,神情专注,动作却灵活自如,有种千回百转之意。洼村无秀才,单看红艳的纸张上落下行如流云的草书,那浓重的墨香早已盖过了老韩身上的粪臭味。
老韩把大粪背回家,倒在院子里晾晒,等干了以后指使女人揽进另一个窑洞里,然后上锁,等待吴忠的人来收购。那个时候,我们也才知道吴忠人的口音和洼村又是那么的不一样。听说宁夏吴忠靠黄河边,种的是水田,需要丰富的肥料,而山里的大粪毫无疑问是水田的最爱。经常有吴忠的人开着卡车到山里来收购大粪。他们把洼村人叫作山汉。
老韩说话是算数的,第二个月,他就给生产队上交了三十元钱。马红头乐开了花,他说,还是文化人脑子活啊!
老韩笑了笑,没有说话。
老韩的收益越来越好,有时候从洼村消失不见,马红头也不过问。
晚上,在油灯下,我在田字格里写字。我喜欢灯光下的书写。一旁的母亲拿针将灯头挑了挑,生怕我写错字。其实,母亲还是希望有个会写字的女儿的,只不过,在洼村没有一个上学的回族丫头,她怕被人耻笑。家里没有看时间的表,判断时间的早迟只能听公鸡打鸣。此刻,公鸡睡着了。现在是什么时候,窗外透着灰白,下着雪,也刮着风。偶尔有一片雪花飘落窗前,不一会儿又被刮走了。风雪里,传来一个声音,母亲首先听到了,她停住手里的活,盯着灯芯,目光迷茫中透着一丝哀伤。我也听到了,它细若游丝,仿佛一粒雪片的坠落。我也盯着灯芯。我们企图寻找一种满意的答案。
贱胚子……母亲收回目光,哀叹道,也打不死。这男人啊!我起码还有你们……
有几个晚上,我们都会听到那种声音,就那么微弱地附在耳边。有时在前半夜,有时在后半夜,它让我和母亲的夜晚充满了惆怅。父亲时常带弟弟睡另一个屋子,少见和母亲说话,总是阴沉着脸,可是,母亲却从来不说父亲的不是。洼村的女人都这样,以隐忍应对一切。
干冬湿年。每逢过年,洼村都会下雪。
这个时节,上村的家户门口贴着红红的对联,也是这个时候,有两个人最忙。一个是老韩,一个是屠户乔八子。老韩忙着写对联,乔八子忙着杀猪。
不同的家户对联不同:
发福生财吉祥地 堆金积玉富贵门
楼外海棠肩上月 手中香气笔端诗
春到山乡处处喜 喜临农家院院春
……
洼村的空气里飘荡着浓浓的墨香味,同时,也充斥着凄惨的尖叫声。飞翔在半空的沙鸡子、鸽子惊恐万分,无处落脚。我们这些娃娃追随着它们,希望它们在头顶多飞旋一阵子。尤其是沙鸡子,每年只能相遇一次,而且它們的羽毛太漂亮了。可是,沙鸡子小巧玲珑的样子幻影一般从我们眼前消失不见……我们的伤心是暂时的,大家伙纷纷攀爬上山头。这个时候,这一切被上村的家户尽收眼底。尽管,山头的积雪晃花了我们的眼睛,寒气逼人,我们的衣服里好像灌满了冰冷的水,我们瑟瑟发抖。但很快,快乐塞满了每个毛孔。令我们激动的自然是那些身形滚圆的黑家伙。冬日下,它们各个身上湿滑宛如披着黑色的绸缎,屁股后头一段如肠子一般粗细的尾巴,打着几道弯儿,拧巴着一股劲儿。请来的屠户乔八子,肥胖高大,身着长衫,他手里的刀闪着银光。
不知道是乔八子长衫的作用还是他手里刀光的作用,他是那么的与众不同。
从上村回来我就病了,浑身发烫,头疼,恶心,还说胡话。母亲指着我的额头质问道,是不是去上村看杀猪了?我没有承认。安顿了多少回?女娃娃是不能见血的,就是不听!在洼村,有这样一种说法,女娃娃不能见热血,一旦被热血喷了得怪病不说,有可能不来例假,将来不能生孩子。所以洼村的母亲们格外地小心。我们下村宰牲一般请的是阿訇。宰一只羊或者一只鸡都是很讲究的,把它们清洗干净,灌上清水,绑倒在一个浅坑边。阿訇站在宰牲的后面,嘴里默念着什么,还闭着眼睛。这个时候的大人命令我们不能在宰牲的前面去,以防看到鲜血,被热血喷到。
遭到了一番盘问后,母亲让我躺在炕上,浑身虽发烫,但我冷得打颤。母亲让我平躺着,她点燃了油灯。一个鼓鼓的布包被打开了,一股艾草的香味散发出来。母亲小心地揉搓着艾草,然后捻成宝塔糖似的揪儿,点燃了,在我的脸上、身上旋着,一圈一圈,听不清她嘴巴里念叨着什么。在一圈一圈的旋转中,在艾草的熏染下,我慢慢闭上了眼睛,我的心,包括我的魂仿佛离开了自己,飘到了一个很远很远的地方……
只有一家过年不杀猪,谁?老韩。在上村,浓烈的年味熏陶下,写完福字和对联的老韩,依然背着背篼拾粪。春天来了,有人发现老韩圈里的猪仔又多了几只。那个干瘦的女人,怀抱着一个硕大的盆子,里面是她拌的饲料。她走进圈里,招来一阵骚动。她并不急着走开,看着它们吃食,听它们欢叫。在上村,再肥的猪也不及老韩家的。听说,他的饲料是从吴忠换来的,营养价值高。喂完畜牲,女人关了圈门,她来到院子里。院子里晒着大粪。天空是晴朗的,有微风吹拂着,粪不到一两天就干了。假如下雨或者下雪,女人赶忙把粪揽进去,等待天晴的日子。
初夏很快就来到,阳光金灿灿的。这一天老韩家的大门敞开着。院子中央支着一个长木板。屠户乔八子被请来了。这是乔八子第一次受邀走进老韩的院子。他一边挽起长衫的袖子,一边竖起拇指试试刀刃。老韩客气地递了他一根烟。一根烟没有抽完,老韩已经把一头肥大的畜生绑倒并轻松地放在屠户面前的木板上。乔八子一惊。这个时候,一个女人怀抱一个硕大的盆子向乔八子走来。确切地说,女人向木板走来,在支架下方放下了盆子。她头发灰白,散乱地披在肩上,在风儿的吹拂下,发丝飘逸,虽说她干瘦,但皮肤细腻,走路轻灵、柔和,似一股风儿到了屠户的面前。待她蹲下身子放盆子的瞬间,一缕发丝滑落下来形成一个优美的弧度。女人侧过脸看了乔八子一眼,好像征求他的意见,然后又把盆子往外拉了一下,走了。她是不打算跟乔八子打招呼的。可是,那种高冷让乔八子过目不忘。乔八子手里的刀子当啷一声掉在了地上。是老韩把刀子递给了屠户,并友好地拍拍乔八子的肩膀。
当年,那个不凡的夜晚,愤怒的老韩当着乔八子的面,把女人踹进风箱洞里,只听咔嚓一声骨头断裂的声响之后,洞内无声无息了。老韩转向乔八子,说,兄弟,你没有错,她是个婊子。乔八子想给老韩下跪,老韩没有给乔八子机会。老韩说,我是外地人,惹不起,你走吧,我只求今天的事烂到肚子里,不要说出去,丢人啊……乔八子想救救女人,是我的错,你放过她吧,你怎么惩罚我都行!乔八子真给老韩跪下了,他还想磕头……老韩微笑着,伸手推了乔八子一把。乔八子像遭到了飙风的吹刮,一阵尘土飞扬后,身子已倒在一棵老榆树下。等他再次醒来时,他已经不是从前的乔八子了。
老韩躺在棺材旁抽了一根烟,刚才的那一掌似乎耗尽了他全部力气,他疲惫不堪,不久便呼呼睡去。
放风箱的那个地方异常安静,人有气没气无法确定,夜又黑了一层,如雷的呼噜声里,已经断裂的骨头开始复苏了。看不到她的头,看不到她的四肢,她蜷缩的有些怪异。她的血脉却接通了,她竟然有了一丝呼吸!
第二天下午,老韩似乎想起来了,或者说,老韩应该想起来了,他总是把时间掌控得恰到好处。在死神想带走她的一瞬,老韩就会立马出现在她眼前。他上前一把将女人从洞里揪出来。
她平展地躺着,四肢慢慢舒展开了,乌紫的面庞渐渐清秀过来。头朝门口的方向,一缕亮光透射进来,她闻到了阳光的芳香,于是,她的鼻翼翕动了。扯断了的头发散落在身边,嘴角的血迹已干枯。一束亮光下,她像汲取了万般能量。
于是,老韩吃到了他喜欢的油炸蛆虫。等把剩下的倒进灶膛,他摔门而去。
院子里剩下女人一个人的时候,她才想起了痛,想起了哭。于是,她可以放心地、好好地哭一哭了,她把许许多多痛苦化作了泪水。一天哭不够,第二天接着哭;白天哭不够,晚上接着哭。在洼村没有人不知道老韩有个爱哭鼻子的女人,却没有人上门劝劝她,安慰安慰她。人们都怕得罪老韩。所以,有些夜晚,我期盼的那个声音,又出现了。洼村有很多个夜晚不仅惆怅还是湿漉漉的。泪水是那个女人的解药,也是愈合她伤口的抚慰剂。哭够了,她的身影会出现在圈门口,怀抱着一个硕大的盆子。
有一天,一个放羊的老汉说,他在山上看到了两个人。老汉老了,眼神不好,他的话引起了人们的猜测。老汉是这样说的:一个个头高大的男人和一个长头发女人。那一天的天气好极了。阳光明媚,野花飘香,女人的长发在风中飘逸,灰白的发丝染上了太阳的光泽。那一天,她很美。女人对身旁的男人说,谢谢你带我到这里来,有多少年没有呼吸这样的空气了!高个男人说,还是出来走走,像正常人一样的生活。女人笑了,有些感动地伸出双臂,迎着阳光打开了自己,像她三十多岁时那样跟着一个心爱的男人怀揣着无限期盼,跋山涉水、一路风尘……她的激情又复活了。于是她向山梁上喊了一嗓子,韩建伟,你为什么这样对我?然后,泪水滚滚。高个子受到了感染,他走近她,把手放在她的肩膀,抚慰道,别怕,有我呢。女人将头埋在高个男人怀里,哭得更伤心了。在他们的身后是起伏的峁山和鲜活的野花。
人们自然不会猜想到老韩的女人和乔八子那儿去的。老韩门上的锁子狗头大,乔八子都那样了,还能那么逍遥?
乔八子从洼村消失了。和乔八子一起消失的还有老韩的女人。马红头带领一帮子人到老韩的家门口,首先看到一个狗头锁子。锁子完好无损,冷漠地注视着人们,似乎在讽刺一个笑话。队长的目光从锁子移开投到老韩的脸上。老韩的脸铁青着。最终,队长的目光掉在了地上。有人拽了队长一下,那意思是说走吧。半路上,拽队长的人说话了,老韩会不会把女人给打死,扔在了井里。
队长派人在三口水井打撈了一遍又一遍,捞上来的除了生锈的水桶、男人的帽子、女人的顶针儿、孩子的鞋子,没有别的。
至于乔八子的失踪,人们还是往好处想,本来人已经疯了,命肯定在,只不过,他自己把自己走丢了,说不准哪一天突然出现在洼村。乔八子的女人鼻子拧成蒜疙瘩。她后悔那天夜里睡得太死,没有看住男人。
书包里玫瑰花瓣早已凋零,失去水分的花瓣边沿开始变黑,花蒂也枯蔫了。那股香味却在,那股香味好像不是从花朵里散发出来的,是从一个女人的眼睛里、发丝里散发出来的。我舍不得丢弃一片,分页夹在书本里。一天晚上,我在灯下写作业,母亲依旧保持着灯下做针线活的习惯。母亲冷不丁地说了这样一句话,看你还能保存多久?那个女人不是一个人走的。乔八子把所有的人都欺骗了。我愣愣地望着母亲。这个生我养我的女人,她把我看得如此透彻。
听到那样的话,我一夜没有睡好。第二天,我来到一座梁上,迎着风,积压心头的那份担心瞬间变得轻灵起来,随着我的呼吸逸出我的胸腔。我对着群山长舒一口气,泪水随即涌出。失色的玫瑰花瓣就在我的书里,我把它取出来,一片一片扔出去。风急速地接纳了它,带着我的祝福飞向远方……
老韩是九十年代初搬进乡敬老院的,那个时候他快八十岁,但他身体硬朗,视力好,很少感冒生病。听敬老院的老人们说,他们睡了的时候,老韩的房间里灯还亮着。白天,毫无睡意的老韩从不午休,他坐在第二排八号房门口的板凳上,仰望天空。谁也猜不透他心里想着什么,盘算着什么。他眼角挂泪,鼻涕挂在下巴上。老韩很少跟人交流,吃饭的时候,他一个人坐在角落里。他就喜欢一个人发呆,一个人想心事。有风无风,或者下雨下雪,他都要在门口坐着,双手抱着拐棍,看着好像睡着了,当有人走近了,他警惕地睁开眼睛。
那副棺材就摆放在老韩的屋子里,岁月已使金黄变得暗淡无光,落满尘土。
责任编辑 陈少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