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林口
2020-12-10赵元奎
黑林者,一地名,是民间叫法,官方文献并无此名称,地图上也没有这个地名,它在青海省大通县的西南面。大通县的地图像一片桑叶,它就在桑叶的尖儿上,地图上标明这个地方是“青林”,何以起名曰“青林”?可能是“青林”比起“黑林”好听,“黑林”地名从何而来?是因为这一地方以前生长着茂密的黑茨林,听老人们说,以前这里的黑茨长得很密,不能走人,后来这里的黑茨都被砍光了,黑茨没有了,但黑林的地名人们还是叫着。
这里是山区,这里的山是祁连山的余脉,山峰从西面向东延伸,在南北兩面延伸出两条山脉来,像两条臂膀将黑林围在里面,东面是开阔地,便形成了一个盆地,地势平坦。在山区,能有这么平展的地方确属不易,人们说在大通脑山地区黑林一地的川缝最大,人口也最多。黑林口境内有一条河,河以地名,就叫黑林河,这是一条季节河,在黑林山岔处发源,春夏水量充沛,冬季封冰。沿河有树林,涵养着水源,河上有两口水磨,以前人们都在水磨上磨面,冬天河水结冰,水磨停转了,但人们仍要磨面吃饭,于是队里就选出胆大肯吃苦的人去河里打冰,将冰破开,河水流淌,水磨才能转动。人们说以前黑林河流量很大,一匹壮马不能通过,现在河水小多了,河里有巨大的石头,河水刚能淹过半个石头,人们也不在水磨上磨面,水磨还跨在河面上,很少有人光顾,只有放牲口的人在雨天里到水磨底下避雨。
这里是大通县最西面,和海晏县相连,所以地势高,气温要比平川地区低一两度,无霜期短,长冬无夏,春秋相连,是真正的脑山地区。农作物以寿命较短的小麦、小菜子、青稞、洋芋为主。每年农历三、四月间粮食已经种到地里,可老天爷有时候还在下雪,等到小麦长出半尺来高,农民们锄过头遍草之后,从田地里吹过来的风吹到脸上才感觉有一点热气。秋天一到,气候会马上变凉,有一句谚语“早上立了秋,后晌凉飕飕”,庄稼的生长期只有三个多月时间,庄稼既怕天晒又怕天下雨,如果暑天下雨,庄稼成熟慢,就有被霜冻的危险,人们常说“人怕老来难,天怕秋里寒。”这里几乎是雨的策源地,这里的雨来得容易,山头上起一点云,不久就会酝酿成雨,大山里风赶着白色的雨阵沿山坡而下,就形成了阵雨,而且来势很猛,有时会形成冰雹,最害怕在庄稼抽穗结籽的时候下起冰雹,冰雹一起,会把庄稼打个七零八落,这一年的庄稼就歉收,甚至颗粒无收,农民一年的劳作就白费了。所以在夏天黑云在天空挽疙瘩的时候,山梁上的炮点上就会“嘣嘣嘣”地打炮,黑云被打散,过一阵就会下一阵雨。有时候形成连阴雨,连续四五天下个不停,山头被云彩裹住,所以当地有一句谚语“南山戴帽,庄稼人睡觉”。一下雨,庄稼和树木格外地绿,它们溽洇在雨幕里,散发着潮湿的清香,黑林河也猛涨,不过这时候它不再清澈,泛起白沫还漂着树枝或树木的残根,山里的雨水夹杂着黑泥土流进河里,河水显得比平时暴躁。下雨时间一长,还会起雾,所有的一切都被大雾笼罩,远山、近树、庄稼、田地,都好象躲藏了起来,只有附近十几米远的地方能看清东西,它们都好象处在烟雨迷蒙的水墨画当中。起雾的时候最怕丢牲口,牲口们在起雾的时候容易迷失方向,到处乱窜,钻进庄稼地,或者串到别的村子,主人只能干着急,几天之后,大雾退去,才去寻找牲口,它们钻进某处山洼里啃青草,或者被邻村的人抓住拴在自己的家里,说几句好话之后又重新要回来。
夏天是这里最好的季节,西宁被人们称为中国的夏都,这里的气候又比西宁凉爽许多,物候也要比西宁迟将近一个月,当西宁已经是柳枝舒绿,树木开花的时候,这里还是一片苍黄,好象所有的生命都等着在夏天绽放。这里恰好和城市相反,灰色是城市的主色调,绿色只是城市的点缀,城市的上空漂浮着一层灰蒙蒙的雾气,永远看不到蓝天。这里的主色调却是绿色,漫山遍野的绿色中有一处两处的赭黄色,那是人们的住房,好象是一幅画中的点染,天空像一块蓝宝石。虽然是夏季,可连续下几天雨,山顶上就会落雪,蓝天底下是一条银线,山腰处则见不到雪,是灌木丛或者是草甸,山根里又是庄稼地,真是“一山有四季,十里不同天”。
夏季风比较少,而且风力也小,天晴的时候,远处的山顶上浮动着烟岚,湛蓝的天空中有老鹰在盘旋,田野静谧,听不到一点声音。冬季和初春的时候经常刮大风,山顶头精光光不见一点雾气,说明山头上正在吹风,这一天就一定会刮起大风。多数时候吹的是西风,山岔像一个大风箱把所有的风送到这里,耳边“咻咻”作响,人们叫“哨儿风”,吹得人们的头脸手脚和耳朵干疼干疼。如果风力增加,可以达到七八级,人们叫“大黄风”,这时的土地地皮裸露,加上土地干燥,大风会卷起尘土,由山坡出发,组成黄沙阵向平处赶来,霎时间昏天黑地,什么也看不见,公路上的汽车只得停下来,亮起灯,灯光照过的地方尘土翻卷,整个世界一片混沌,吹得让人心里愁惨。有时大风将尘土卷起一个旋儿,边吹边向前移动,形成一股小的龙卷风,风吹过的地方,地面被打扫得干干净净,孩子们以为吹旋风是因为鬼在作怪,往往会吐两口唾沫,避得远远的。由于经常吹风,男人们都戴帽子,女人们裹头巾,尽管这样,吹起狂风的时候人们满脸满身都是尘土,只有两个眼睛在明啾明啾的动弹,活像一个个兵马俑。
由于这里冬季漫长,天寒风大,人们往往选择向阳避风的地方安家落户,阳坡根就是居住的最好地方,所以在阳面的山根里住满了人家,阴面有几条山沟,这些山沟就成了人们的避风港,庄廓挨着庄廓靠山居住,脑山深处有一条溪水流出,所以人们就靠山吃山,靠水吃水,老几辈的就在这个地方居住。靠山根居住有个好处,就是庄廓面积大,占地宽,庄廓不能紧靠着山崖,得离开足够安全的距离,这样,庄廓后面的一块空地就成了自家的地方,谁还会再来问这块地方呢?庄廓后面就是土崖,用土极为方便,上到崖畔上,用镢头刨开几块土来,那土就顺着山势流到底下,真是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资源。盖庄廓最用得着土,放下土来,就在原地摊开,饮上水,过上一夜,那土就变成了胶泥,用模子铸成土坯,就可以砌墙。有些人家将地窖挖到土崖底下,像陕北人打的窑洞,十年八年坚固耐用。有时阴天下雨,到了晚上,土崖受雨水浸泡倒坍下来。一家人睡到半夜,只听“轰隆”一声,像天塌地陷。
女人和孩子们闻声大惊,吓得直哆嗦,大喊:“崖垒了,快跑!”男人从睡梦里惊醒来,还带着瞌睡说:“崖已经垒下来了,还跑啥?”转过身又继续睡觉,女人和孩子们这才放下心来。第二天,看见垒下来的土里有一窝红嘴老鸦,原来红嘴老鸦把窝安在土崖的高处,以为最安全,谁知一场雨把它的家给毁了,只是落在远处的山崖“嘎嘎”地叫,又在寻找别的地方安家。
每户人家的庄廓背后靠崖,门前又是一块空地,用土筑成或用石头垒起围墙,人们叫它“场”,“场”是菜园地,里面种蔬菜或土豆,平时做饭都从“场”里拔菜,等庄稼收获的时候,又在“场”里打碾粮食,每户人家都有一个“场”,离家近,非常方便。庄廓和“场”的周围种柳树或黑茨,柳树防风,可以保护家园,黑茨有尖利的小刺,不致使猪狗鸡鸭进到“场”里糟蹋蔬菜。黑茨就长在石头墙旁边,时间一长,石头就潮津津地有了湿气,上面长满了苔藓,蜜蜂找一处石头缝做窝,不时有蜜蜂从石缝里飞出,发出“嗡嗡”的声音。掏出蜜蜂窝来,有馒头一样大小,黄色的蜜罐里汪着蜜,摘一根麦杆将蜜吸了。蜂窝里还有小虫卵,拿去泡药酒,也有喂了小鸡的。
每户人家养牲口,老人们将牲口粪晒到大门前,有时将牛粪摊开粘到墙上,过几天,牛粪就干了,将牛粪饼收起,作火炉的燃料,牛粪饼“呼呼”地烧起来,一会儿功夫就可以烧开一壶水。牲口粪也可以用来煨炕,每户人家有一种土炕,叫“打泥炕”,屋内盘炕,炕上并没有木板,而是先垒起炕圈,将炕圈用薄而大的石片盖住,再将石片用细泥抹平,墙外留两个洞,将麦衣草、牲口粪填进去,燃着,炕就热起来了,炕一热,满屋子就热,这是农村最实用而又使用最广的取暖办法。墙里留有烟道,烟冒到外面,屋里并不呛人。家里有足夠的牛羊粪和麦衣草,炕头热着,不管冬天多么冷,风多么大,一家人热热乎乎捂在炕头,日子就这么一天一天、一年一年地过着。
房子一律是土坯房,盖房有的是土石,大都就地取材,土是现成的,石头要到山上去拨,山体是坚硬的花岗岩石,顺着山体的褶皱会拨下一块一块的片石来,几个壮里青年拿钢钎、镢头把石片拨下来,拉到家里。这里砌墙有一种技术叫“干匝石”,就是将石片一层一层地摞起来,并不用水泥沙石,石片竟摞得非常稳当坚固,石墙上面再垒土坯,这种房子保暖,不潮湿,风吹雨打日晒都不变成色。
以前的黑林人,男人们穿大襟棉袄,宽腰棉裤,扎腰带,腰际别一根烟管,现在人们的穿着跟着时代走了,年轻人也穿起了西装,女人们穿起了低腰裤,但肤色还是青海人特有的“高原红”,身板高大,手指粗壮,一人能扳倒一猪,说话是大嗓门,亮堂,粗犷。女人们则性格泼辣,有点像刘绍棠小说《蒲柳人家》里的一丈青大娘,说话并不避忌,而且总会发出很大的笑声。干活收工的时候,她们走在路上边笑边说:“回家做娃娃喽,早得娃娃早得福。”上了年岁的老人还是穿着大襟棉袄和宽腰棉裤,年轻人出门打工挣钱,他们守家哄孙子,闲了就聚在巷道里玩一种扑克游戏,叫“牛九牌”,岁月的沧桑在他们的脸上沉淀了古铜的颜色,脸上横七竖八地布满了皱纹,像核桃皮。
黑林人性格最是豪放,粗率耿直,他们也直言自己是“直脾气”,不会曲里拐弯。两个亲家一块喝酒,一人心有一点芥蒂,就说亲家是棉花里的刺,亲家大不高兴,说“你叫我是黑茨上的刺中,黄刺上的刺也中,说我是棉花里的刺我可不答应,我啥时候给你暗地里使过绊脚?”自此两人不相往来。由于性格耿直,而趋向于拙朴、厚道,不计较于细小,邻里有忙就帮,从来不计报酬,同辈之间称呼,也跟着孩子们的叫法,“大伯大爷,婶婶阿姑”,他们懂得尊人尊自己。
种什么吃什么,这里地多,又是优良的黑质土壤,所以每户人家的烧煨十分广盛,有的是粮食和清油,土豆也多,人和牲口一年都吃不完,一次磨面就是一两千斤,几个柜里都是拄得满满的面,油菜籽除榨满满一大缸清油之外,剩下的可以买万二八千。庄稼人最爱吃土豆,他们离不开土豆,就像四川人离不开大米和泡菜,每天至少要吃一顿土豆,或炒或煮,如果是炒土豆,每人要盛上满满一大碗,碗高得能顶住人的鼻子,“嘘溜嘘溜”地一口气吃完,肚子也就饱了,一边抹着嘴一边准备干活的家什。
黑林人爱吃的面食就是干拌,这种饭硬挺,最适合干活的男人媳妇们吃。干拌就一种手工面,先擀面,然后将面划成几绺切细,面条厚而短,四棱见方,因而得名叫“板凳腿”,这种面条最是“冲”,年轻人喜欢。如果女人手艺巧,将面擀得非常薄,切得细而长,胜过机器压出的面条,叫“长面”,家里来亲戚就用长面招待,表示情谊长。炒菜有土豆和白菜,冬天是腌酸菜,还要炝一碗葱花油,将葱切末,然后将清油加热,油温升高后将油浇到葱末上面。面条捞到碗里,先舀一勺葱花油,搅拌一下,增加香味,又使面不坨。调料有辣子、醋、蒜泥,辣子要旺,醋要多。如果吃干拌,人们会多吃,女人们要擀两片面,每人要吃两三碟子,之后还要喝一大碗面汤。种田收割的时候,干拌最能补充能量,吃罢饭,男人点上一支烟靠着被子歇着,女人们就去收拾碗筷,洗锅抹灶。
如果农闲或天阴下雨,就可以花时间做别的吃食,“搓鱼”和“萱麻”是庄稼人最爱吃的饭食,“搓鱼”的吃法和干拌一样,不过面食不用白面而用青稞面,先和面,再将面摊开,切成宽约一厘米的长条,将长面条一点一点地搓成细面条,由于这种面条中间稍粗,两头尖,有点像鱼,所以叫“搓鱼”。手脚麻利的女人,搓起来速度极快,手掌在面板上快速滑动,一颗颗搓鱼滚动而出,像飞针走线,不一会儿就可以搓出一大堆。“搓鱼”是黑林人招待亲戚的最高礼遇。
黑林人极爱吃“萱麻”,萱麻是一种草本植物,《大通县志》记载,“萱麻,土俗名,高四尺许,青色,茎开碎白花。叶有白毛,小刺咬人。”不过做萱麻要用嫩叶,一般人家也有研碎后的干萱麻。做萱麻的时候,先用青稞面做成粥,农村人叫“拌汤”,再将萱麻放入锅内,搅匀。接着烙煎饼,煎饼要薄,有柔性,煎饼烙出来后,将萱麻粥舀到煎饼上面,放上蒜泥、葱花油等佐料,卷起来,就可以吃了。手艺好的女人烙的煎饼薄得像一层白纸,还不易烂。吃萱麻要有一定技术,拿在手里不使萱麻粥流出来为佳,如果你不会吃,萱麻粥会从切口或从边缘流出,前后都流,让你顾头顾不得尾,抹得满脸满手都是,他们看着你的狼狈样哈哈大笑。由于萱麻卷起来样子像口袋,所以黑林管吃萱麻叫“背口袋”,一次工作组下乡到黑林口,群众叫工作组的干部到家里去吃萱麻,干部问他去他家里干什么,群众说背口袋,干部以为群众要他去帮助背粮食,就跟了去。到了家里,女主人端上来萱麻饼,吃完,工作组的干部要背口袋,群众说口袋已经背完了呀!干部这才恍然大悟,原来“口袋”都背到自己的肚子里了。
每户人家每年要杀一口大猪,地多,粮食多,人的口粮丰足,猪的吃食也多。每年打碾完毕,将油菜籽秸杆粉碎了,混合饲料喂猪。一年中有相当一部分粮食和土豆喂了猪,猪吃了人的粮食,长膘很快,一年就长到二三百斤重。杀猪的时候,吆喝同村的七八个壮汉帮忙,胆大的人将猪杀了,死了的猪是庞然大物,越发沉重,大家合力将猪抬到装了烫水的油桶里,将后腿用绳子拴住,绳子一头系一根粗木头,支在树叉上,几个人将木杆压下去,猪就拉上来,浮出水面,又将木杆放下去,猪就沉到水里,这样翻动一会儿,猪身上的毛和垢痂就会脱落。将猪拿出来,放到一片石板上,每人拿一块石头在猪身上使劲搓,将毛和垢痂搓净。猪身上的毛像天上的星星,总有几根留在猪身上,还沾了一层灰土。他们说庄稼人每年要吃五两尘土哩,不吃这么一点土,还算是庄稼人吗?将猪收拾完之后,还要称一下猪的重量,他们以为猪在世上活了一遭,死了还不知道自己有多重,有点对不起猪,实际上也是为自己取个准数,好忖度开支。杀猪当天,要煮肉待客,装血肠面肠,血肠用小肠装,将葱、萝卜、肉切碎后混入猪血,加调料;面肠用大肠装,原料用炒熟的面,加花椒、盐、姜末、大象等调料。肉刚卸下来,先要割一条叫厨房里炒了,要招待帮忙的人,盛肉也不用一般的碟子,而是用大洋漆盘,端上满满的一盘,像一座小山,庄稼人每年最滋润的日子从这时开始,平时很少吃到肉,大家的腔子里快要开裂口了。七八个汉子一起下筷,风卷残云一般,一堆肉吃个精光,每个人吃得满嘴流油,擦了嘴,还是油的,畅心快意而去。
猪杀下来之后,一正月招待客人,用去一大半,其余的挂到梁头顶或放到面柜里,一直放到第二年,肉就变成了腊肉,招待客人或改善生活的时候拿出来再用。
人们仍然相信靠山吃山,靠水吃水,这里地多,有平地也有山地,进入深山,也就是到了山岔,再不是庄稼地而是草山,由于山岔里气候凉,不适宜庄稼生长,人们就在这里放牧。每人家都有几匹牲口,一匹马,两头牛,七、八只羊,牲口多些的人家,有好几十只羊,也有养一二百只的人家,这些就是养羊专业户。于是就有人专门到山里放牧,叫“坐圈”,远近的人将牲口带给这些人,秋后回来的时候按牲口只数付给带钱,但有一项规矩,如果牲口被狼吃掉或咬死,或生病而死放牧人不赔偿,主家也不付带钱,但必须要见到皮子,如果丢失则另当别论。每年农历四五月间,就有放牧人赶着一群一群牛羊去山岔坐圈,他们大声吆喝着牲口,鞭子甩得叭叭直响。七、八月后草山枯黄,就从山里撤下来,牛羊们膘肥体壮,带着青草的气息,好象很兴奋,欢蹦乱跳,放牧人则驾着车,车里高高的装着干烧柴和牛粪饼,车顶蹲着一只刺头刺脑的大圈狗,对着那些乱跑的牲口汪汪直叫。
庄稼和草山同时荣枯。庄稼人一年最忙的时候是春耕和打碾,种田要抓住时机,男人早早起来,牵牛架犁铧出早工耕地,地就在离家不远的山梁上,布袋里装一个干粮挂在腰间,饿了就啃几口,女人则在家里照应其他的事情,等女人做好早饭,男人也就回来。十天左右时间,庄稼种完了,男人寻找挣钱的门路,女人照管家务,还要给庄稼锄草。庄稼收割的时候,男人无论出多远的门也得回来,因为这时候的活儿女人们捻不转(做不了),得由男人来做。庄稼割倒在地里,要搁上十天半月,秋天的风像滤湿器,把麦捆都吹干了,男人们则拾掇木板车,尤其要检查刮木是否挺妥,刮木就是木板车的刹车,从山上往下拉捆子,山路很陡,从山根往上看马车,就像放起来的风筝一样,刮木不吃劲就拉不成捆子。装起高高的一车捆子,从山路慢慢下来,到了最陡的地方,刮木嘎嘎地响,女人在后面拽着,男人勒紧马缰绳,身子使劲往后靠,驾车的马蹬着四蹄一点一点地往前挪,打着响鼻,甩着耳朵,终于拉下山来。打碾场在自家的门前,将捆子高高地摞起,这里放着庄稼人一年的收获。碾场得早起,早晨三四点钟就驾起牲口开始碾场,两个牲口拉动一个碌碡,在场上一圈一圈地转动,牲口不愿走的时候,主人大声吆喝一下,吱吱咕咕的声音响得紧起来,主人脑子还迷迷糊糊的,边赶着牲口边续着前半夜的睡梦。天亮的时候,场也就碾好了,要趁着有风将麦衣草扬出去,剩下的就是新麦或新菜籽了。
庄稼人最闲的时候是腊月正月,再就是五月六月。腊月正月男人在家,五月六月男人出门挣钱,如果男人在五六月间挣不到钱,腊月正月就不好过,如果挣到钱腊月正月的日子就滋润了。过年的时候,大人小孩一律穿着一新,还要贴上对联,对联写得歪歪斜斜,但庄稼人不管,见红有喜气就行。家里有的是肉,还灌了一加仑好几十斤的散酒,家中来客,就拿酒肉招待,酒要烫,肉要肥。喝起酒来不醉不罢休,女人端上一块四方的肥肉,上面插一把解肉尖刀,客人可大快朵颐,主人给客人不厌其烦地敬肉敬酒。客人喝得摇摇摆摆他才高兴。一个正月,黑林人就以酒肉为伴,每天带二两酒,逢人就热情地打招呼。正月是他们的天堂,正月里,一黑林口的年猪和黑林人一年的积蓄就花销完了。正月一完,热闹也就完了,“年过完,就剩下日月了。”日子是没盐没醋的寡味儿,男人们还是出门打工,女人们还是守家。
打工回来的黑林人,大背头,脸越发黑,他们不是去上班,而是去吃苦做活,要在太阳底下晒,风雨里泡,但他们越发坚实了,眼神里流露着不驯与桀骜,他们兜里有了钱。孔子登泰山而小天下,他们逛世界而小黑林,班车停在他们身边,将行李抬上行李架,又挤挤匝匝地上了车。班车上几个黑林人遇在一起,就互相问起来。
“你去哪里了?”
“深圳,你呢?”
“广州。”
那语调竟十分轻松,好象去了一个很近的什么地方。车拉着他们往黑林走,他们继续说着。
“在外面逛一圈,回到西寧一看是灰尘尘的,再到黑林越发土尘尘的。没心肠回来,连坐个车都这么吃力。”
可不管外面的世界怎么变化,他们怎么说,黑林口还是黑林口,黑林人还是得回到黑林口,山峰像两条巨大的臂膀伸展开来,班车在公路上“呜呜”地走着,他们出门的时候,种子刚下到地里,还是一片荒滩,回来的时候,漫山遍野的黄和绿,庄稼等着开镰。或许女人娃娃们早已得着了消息,站在大门前等着呢……
【作者简介】赵元奎,青海省大通县人,青海省作家协会会员,中华诗词学会会员,在各种刊物发表小说、散文、诗歌若干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