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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人记

2020-12-10苏北

时代文学·上半月 2020年6期
关键词:李辉王安忆汪曾祺

王蒙

王蒙来讲课。老先生围着一条极艳的印花围巾,极有范儿。他讲的题目是《文学的生命力》。他一坐下来便开讲。一口气讲下来,下面鸦雀无声,倒是他自己停下来说,已讲了一个半小时,按例要休息十分钟。下半场开始,依然是鸦雀无声,他将课的节奏掌握得极好。按例也是有一个互动环节的,于是剩下的时间留给提问。

为听这堂课,我特意上街一趟,到涵芬楼去买他的书。我是不能逛书店的,一进去就会犯迷糊。本来就想买一本《红楼启示录》,请他给签个字,意思意思。可在书店的一层,一整排都是王蒙的书,有几十种。真是豪华啊!我冲动之下,又买了《老子的帮助》和《中国天机》。当然三联版的《红楼启示录》是必买的。

原来不太喜欢王蒙的东西,觉得他写得太聪明了,太急了,不够从容,因此激情有余而韵味不足。去年在北戴河也曾遇到过他,那时《人民文学》刚发了他的短篇小说《杏语》。我见到他说,刚看了《杏语》,文中的“喜大普奔”是什么意思啊?网络术语吗?他说是的,快乐之意吧。我又说,你何时能写一篇节奏极慢的小说,让读者和评论界一愣:这是王蒙写的吗?王蒙居然写出这样的小说?他笑笑,并没言语,径去食堂吃饭去了。可是他对《红楼梦》的研究,我真的很喜欢。二十年前有过一本《红楼启示录》,搬家丢了。于是得了这一本,又埋头读起来。一口气读了许多篇章,依然是喜欢。他是真正以一个小说家的眼光去写的,贯以他几十年的人情的练达,写起来风摇雨动,有见有识,竹炉汤沸,读之心中快慰。

我也是喜欢《红楼梦》的,于是心生一念,何不找出一个《红楼梦》的小细节,看他如何回答?于是我在一张纸片上写道:

王蒙老师:请教一个问题:为什么金钏儿叫周瑞家的“周大娘”,而薛宝钗则叫她“周姐姐”呢?

我不安好心,想看看他对《红楼梦》究竟熟悉到何种程度。

王蒙将我的纸条念了一遍,说,金钏儿怎么能和薛宝钗比呢?宝钗和金钏儿地位不同,一个是主子一个是奴才;在封建社会,长幼尊卑有秩,是有严格的规定的。之后他说,我其实回答不上来,所以东扯西拉的,只能这样了。

他的回答当然不能尽如人意。因为金钏儿姓白,是家生的奴才。她父亲死了,她的娘还在,她娘和周瑞家的其实是一辈儿。王蒙不晓得,其实我也回答不了。以上想法,也是想当然耳。

设这样刁钻的问题,显然不厚道,但也无伤大雅。因为没有恶意。倒是王蒙先生的“我其实回答不上来,于是东扯西拉,也只有这样了”,真是十分可爱。他很真诚,他不掩饰。通过这次讲座,我忽然非常喜欢王蒙这个人。他太有才华,太有激情,太热爱生活,太热爱文学。他是一个智者,又是一个充满激情而又有无限活力的人。

王安忆

最早一次见王安忆,在1989年的鲁迅文学院。她坐在二楼东头女生宿舍的床沿上,几个人正在聊着。有人说:“王安忆来了。”我进去坐了一会儿。王安忆扎着一条长辫子,安静地在那儿聊天。她斜着身子坐着,手和腿并拢着,坐得很挺拔,一副安闲的样子。像我见过的一幅油画上的人。后来我买过一本《王安忆散文》,里面有二十多幅她的不同时期的照片。我看那些照片,不管是站还是坐,她都很“正”。没有见过她的慵懒和散闲。有一幅在法国的,她坐在巴黎左岸莎士比亚书店的门口,头微微仰起,有点似我当年见到的那个样子,感觉甚是亲切。

这有点像王安忆的散文。王安忆自己说过,学府的生活,在她心目中,是有圣意的,她因为没有进入过而感到遗憾。但这也正是王安忆的亲切之处,使她的文字很平易,没有学院气。前不久读到她的《去汪老家串门》,写探访汪曾祺故居的。写得自在自由,十分放松。与我同喜者,还有一位鲲西先生,他看到这篇文字,也大为赞赏,称“文亦别致”。

多年前读过王安忆的《今夜星光灿烂》,写得九曲回肠。“星儿走了一年多,我们继续生活着。因不是至亲的人,所以造不成什么改变。”似乎平淡的开头,其实极为沉痛,一种真爱深入其中。王安忆自己说过,她是以生活经验为基础的作家。“我无法想象跳出经验来进行创作。”这篇纪念陆星儿的长文,充满了两人在日常交往中的琐屑细节,又揉进了内心的真情实感,读了让人贴心贴肺。

王安忆是一个对细节很执着的作家。“研习细节,安守寂寞。”同样是这篇《今夜星光灿烂》,王安忆写到陆星儿知道自己的病情后,打开衣橱,见许多新衣服还一次没穿过。她洗洗,熨熨,叠叠,要送给朋友。其中有一段花布,要送给王安忆,说特别适合她,让王安忆带给尺寸,为她做一条背带裙。如今,“拉开衣橱,这里那里,都是星儿给的衣服,叫人怎能不肝肠寸断!”这样的细节,同样使我们读者“肝肠寸断”!

她的小说我看得少,因为近年我不看小说。她的早期的《小鲍庄》什么的,我当然是比较熟悉的。她的一本散文集,我没事就看看,对她的文字,心生敬意。

当然后来我与王安忆也有过一些联系,十年前我出了写汪曾祺的一本书,知道她喜欢汪先生,曾给寄过一本,她回信并寄了一本她的散文集《海上》给我,在书的扉页上,有几行清秀的钢笔字:苏北先生指正。王安忆,2009年5月8日。

那封信也写得十分简洁:

苏北先生,谢谢你的书。汪老亦是我所感到亲切的前辈,他以抒情的姿态,抵抗了那时代的霸权语系。有一本书你可找来看看,是一位程绍国所写《林斤澜说》,大约会有同感。寄上一本书,请查收。

王安忆

2007年5月8日

2010年李娟作品讨论会在上海作协举行,王安忆参加并作了发言,她给李娟以很高的评价:“她的文字一看就認出来,她的文字世界里,世界很大,时间很长,人变得很小,人是偶然出现的东西。那里的世界很寂寞。”会上我带了《王安忆散文》,请她在扉页题签,她又规规矩矩地写道“苏北先生指正”,见出做人的低调和谦恭。

近来有一件事,让我对王安忆又有了新的认识。我们这里一个单位青年员工较多,想请王安忆就青年人的阅读与写作给讲一讲,报酬还甚丰厚。我托一位朋友去请。隔了一天,收到王安忆的回复:“有关讲课之事,还烦请替我婉拒,我不惯作此类演讲。”

现在社会一切以金钱为中心,有很多人见到这么多钱是会眼红的。再忙再累,也要把它挣回来。再说也不忙不累,随便讲讲,见见面,就搞定了。而王安忆却不为所动。在这个浮躁的风气下,能够讲操守、有定力,做人有底线,已经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了。

后来王安忆出版了她的新长篇《匿名》,看过的朋友说,写得比较特别。我也在报上见到她的一些专访,并配了近照。我见照片,王安忆明显老了,再也不是二十七年前那个扎辫子的王安忆了。岁月就是一把杀猪刀,谁见到都要挨一刀。这是没有办法的事情。不过王安忆虽不是那个青春的王安忆,而另一个有思想、有独立人格和见解、充满了知性的成熟的王安忆在我们面前了。

何立伟

我将何立伟的《白色鸟》裁开,贴在书房的墙上,大声朗读:“设若七月的太阳并非如此热辣,那片河滩就不会这么苍凉这么空旷。唯嘶嘶的蝉鸣充实那天空,云和风,统不知踅到哪个角弯里去了。”我还对何立伟引用的那句外国民歌“夏天到来,令我回忆”充满感情。因为我的童年似乎是永远和夏天联系在一起的。我的写作也多描述童年的夏天。我曾写过一篇《顽童记》,里面有这么几句话:“童年夏天的天空真的是蔚蓝无比。那是从孩童眼睛里望出去的天空。我整日无所事事,在县城的大街小巷转悠,见到公家办公的窗子开着,便顺手将墨水够出来……”我有时突然想起童年的一些事情,嘴里会忽然冒出“夏天到来,令我回忆”这两句诗。这真的是实情,并非妄言。

何立伟对我的创作应该说是有影响的。我那时有一本阿城的《棋王》、何立伟的《小城无故事》和一本徐曉鹤的叫《疯人院》的红色封面的什么书。我那时还在高邮湖边上的一个小县城里猫着。突然有一天得到一次到省里学习的机会,而且时间还是一个月。那时省里对我们来说,就是天边。这句话毫不夸张。我们觉得省里太大了。于是我便带着这几本书,来到省城。其实是在城乡接合部的一个什么干校,开始了会计方面的学习。一个月里,课余我便坐在公共汽车上,在城市街道的高大的法国梧桐下的马路上转悠,抓紧分秒时间熟悉这个城市的每个角落。上课,我便带着这三本书,将《白色鸟》和《棋王》抄在一个大笔记本上,边上还自作多情地加了许多批注!这种抄读,印象相当深刻。这三位可以说是非常文体的作家。因此对我后来的语言影响非常大。

后来我和何立伟有了些交往,那是已到了1996年。这年冬天何立伟他们到北京参加全国文学方面的会。我也已借调到北京的一家报社管副刊。于是我便请何立伟一行吃饭,请他给我们的报纸写稿和画漫画。果然过了不久,何立伟给我寄来了他的散文和漫画。有几幅漫画,我记忆深刻。一幅是路灯下擦皮鞋的孩童给一个戴礼帽男人擦鞋,下款题的是“把皮鞋擦得锃亮是为了照见街角少年的不幸童年”;还有一幅是一个结发辔着古装的男人捧着一本书,边上墙上还挂着一把剑,下款是“男人的一生不是与书打交道就是与剑打交道”。

之后我离开了报社,我们便又间断了联系。有一年我要出散文集《像鱼一样游弋的文字》,因出版社要一些插图配到书中去,让我自己找一个人画,于是我便找到了何立伟。何立伟一口答应,让我把书稿寄去,果然没过多久,他便给我寄来了根据我书中内容画的20幅漫画插图。我一幅一幅仔细看过,心中甚是高兴。那些漫画线条简洁稚拙,而文字又简,有书卷气。

何立伟的早期小说充满诗意。汪曾祺曾说他“写直觉,没有经过理智筛滤的,或者超越理智的直觉……是用绝句的方法写小说”。后来的《花非花》,便有了些古怪,那时他正是壮年,一心求变,亦可理解。但我始终认为,何立伟的早期作品要比后来的好。作家这个行当,出作品是不分先后的,许多大作家,都是处女作或早期作品是代表作,沈从文、徐志摩、张爱玲等,都是这样。创作有时通俗地说,就像母鸡下蛋,你看那母鸡的第一个蛋,带着血丝,可色泽红亮,鲜艳饱满,可以说,营养又是最好。

何立伟后来小说写得少了,但他编杂志、搞摄影、画漫画、写散文,样样都做得很有情致。他是一个有味道的人。他所做的一切事情,也竭力显示出他为人的本质和个性。他去了一趟拉脱维亚,在《文汇报》发了一组黑白的摄影作品,取其名为“黑白志”,每一幅作品都充满照片之外的弦外之音,非常美。那是艺术品,不是照片。他写了大量的散文,他的散文接近笔记,或者说,他是用笔记的方式写散文,文章既短,意思又淡,只写人生的那么一点小小的叹息,或者小小的无奈和可笑。

何立伟曾给我写过一点文字。他说我是“简约不繁,质朴文风”,其实,反观何立伟文字,何尝又不是这样呢?

徐星

认识徐星在三十年前。

1989年3月,我到北京鲁迅文学院进修,是鲁院的第五期进修班,简称“五进”,比现在的“高研班”时间长一点,四个月。我们班上,现在出息一点的是“虹影”,就是写《饥饿的女儿》和《上海王》的那个虹影。她结业后去了英国,在那里写作,获得了广泛的名声。她是重庆人,那时她瘦瘦的,很单薄的一个女孩。

而徐星那时正上鲁院的另一个班:鲁院和北师大联合办的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研究生班。那个班上大腕云集。那时就是“大腕”如今仍是“大腕”的莫言、刘震云、余华、洪峰、迟子建等。虽然那时他们已是“大腕”,可那时“大腕”并不稀奇,他们同我们一个食堂吃饭,一个宿舍住着,一个教室上课,下了课一起瞎玩:散步的、打球的、踢球的、玩单双杠的。学校有个篮球场,一群人在那里抢一个球,莫言也在那儿抢,抢了就往篮里扔——有时是抛。莫言的动作抒情极了。他是“一个中国式抒情的篮球运动者”。余华独来独往,身材单薄的一个浙江青年。这个青年不常笑,表情冷峻,他总是一个人活动,一副先锋的样子。

徐星在这个班也是一个另类。他在学校是有一个床位的,可是他不常来睡,上课了就来一下。他那时好像在忙着一个电影,也是一个先锋的。电影可能不是他在拍,而是给别人帮忙,他在电影里蹭了个小角色。这些是他将电影拿到班上放时我知道的。第一次见他正是他来放电影的那次。他瘦长如白杨,哐啷着两条长腿。电影在五楼大教室里放,男女同学二十多人或坐或躺(躺在椅子上,脚翘在桌子上)。我记得迟子建也在,她蜷在椅子里,或者是披了个大围巾的,反正像一只安静的猫。徐星坐在最后,看着大家看。在电影中,徐星也是“哐啷”着长腿,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

鲁院的学习是松散而自由的。过去说西南联大的校风,只有两个字:自由。我们那个鲁院,在二十世纪八九十年代,也可以说是十分自由的。

鲁院结业我回到了县里,徐星据说出了国,从一个烤鸭店的小伙计,因为文学,走了出去,并且走了很远。

再次与徐星重逢,纯属偶然。七八年前他到合肥来放映他的纪录片《五加五》,在牧云人酒吧,我过去了。见到徐星,他还是那个样子,几乎没有什么变化,还是瘦,只是老了一些。过后的一天,我陪着他,一起吃饭、喝酒,聊了许多,对他的生活有了些了解。因为他多年无业,这是最好的状态,这是最坏的状态。对文学肯定是好的,但对于生计,也许这不是最好的。

后来他又来过两次合肥,我都陪着他。他的纪录片大约在合肥这个城市放映的是最多的。就《五加五》,我先后看了四次,除牧云人外,在安大和保罗的口袋(书店)又看了一遍。每次我都认真地看下去,总是会有会心的笑。这样的纪录是十分有趣的,当然是有价值的。他另外的几个片子,我也看过。他做的这项工程,是一个人的战斗:一个人跑,一个人拍摄,一个人剪辑。我去过他北京的家,两间不大的房子,一台大电脑,他就在那台电脑上工作(我去时他正剪片子,于是他说,你看一会片子等我忙完,我于是又将《五加五》看了一遍)。屋里除一个大沙发,就是几个书橱,书橱里胡乱地插满了各种书籍。书橱边斜靠着三脚架和一台普通的摄像机。

在北京他请我吃过一次饭。他的生活是简单的,喝了一种什么牌子的白酒,他说很好,是朋友送的。他特地给我拎了两瓶,说:“这个酒很好,你喝喝看。”我不太会喝酒,对酒也兴趣不大。饭是在羊肉馆吃的,吃了许多羊肉。他一个人喝了许多酒,我只是象征性地喝了点。席间说了许多他的同学的事,谈得最多的是莫言,说到莫言的作品,我们还争论了几句。

徐星的作品不是很多。他自己说他是文坛边缘的人。他的《无主题变奏》和《剩下的都属于你》,当然是有意义的。不仅是有文学史的意义,就其文本本身,也是十分有意义的。因为他的写作是用生命写作。他的写作是毫无功利的。他所写的都是他跑出来的。原来沈从文说:一个作家,还是要能跑,能吃苦,能受冻挨饿。这一点,徐星做得最好。不是第一,而是唯一。

至于他作品的价值,自有历史检验。这不用我饶舌。

王奎山

我和王奎山先生不大熟悉,见过两次面,他给我写过两封信。我读过他的一些作品。我覺得他的小说写得特别好,尽管那叫作小小说。其实管它叫什么呢,只要写得好,能叫人记住,就是好作品。王奎山的东西我读过一些,每篇我都能记得,而且过些时日,偶尔再读,还是一样会心,一样叫人莞尔。我觉得王奎山的小小说非常好。他应该是中国最好的小小说作家之一。其实我不想说“之一”。可是不说“之一”,有人会有意见,而且也太绝对了,还是“之一”吧。

王奎山给我写过两封信,我也特别珍惜这两封信。不仅仅是因为他说了我一些好话,我是觉得他这人特别真诚。而且我无端地觉得,他是好人。

可是,好人不长寿。他好几年前去世了。这也是我特别怀念他的原因。

也因此,我念念不忘要给他写篇文字,可一直拖着。这几日无事,我找出王奎山赠我的唯一一册小小说集《别情》,翻来翻去,将里面一些我曾经读过的篇什又随便读了读,可读完一篇,我就轻轻一笑:“真是好!”这是我唯一的一句话。集子中统共只有二十五篇,也就几万字。可我读了《红绣鞋》《在亲爱的人与一头猪之间》《偶然》《一群蜜蜂》和《别情》之后,十分感叹。看《别情》,当读到莽子最后赌气地说:“咱乡下人,办个事真难哪!”我笑了,莞尔一笑地笑了,之后我便相当愉快。这是阅读的愉快,是享受智慧的愉快。

王奎山的小说为什么好呢?他写的不是简简单单的小小说,而是对生活的认识。每一个独到的对生活的认识,特别是你意想不到的认识,那是相当有意思的。

我和王奎山先生见的两次面都是在郑州小小说笔会上。第一次可能是认识了,但我记不清怎么认识的,之后他给我写过一封信,算是强化了我们的关系;第二次我记得很清楚,我们住在同一楼层,而且只隔一个门。我去给他送我的一本什么书,他留我坐了一会儿,聊了聊,他依然说我:“你写得不多,但有特色。”话是同第一次给我写信的内容一样的。

第一封信是这样写的:

苏北:

您好!

昨日我到银行去领工资,领完之后在营业大厅看《大河报》(平时我不看这个报),很偶然地读到你的小说。我很喜欢你的作品,年选上的《钢卷尺》和《读点》第六期上的《老婆和我的幸福指数》都很喜欢。文章不在多,有特色就能让人记住,你的文章应属这种不多但能让人记住的一类。有作品集望能寄我一册让我学习。我也喜欢汪曾祺的文章。我这里有陆建华先生的《汪曾祺的春夏秋冬》,你如没有,寄你一阅。

报纸上有责编姓名及电话号码,你可与马丽联系。

王奎山

2006.5.10

信中所说的我的小说,是我发在《小小说选刊》的《金市国》,被《大河报》转载,他无意中看到了。信中提到的马丽,是《大河报》副刊的选稿编辑。

之后我记得按他说的与《大河报》联系了,可既没得到样报,也没收到稿费。也就算了。

第二封信写于2009年4月,又是三年了:

苏北:

你好!

去年就想给你写这封信,但一直犹豫,恐怕交浅言深,引起你的责怪。促使我下决心给你写这封信的,是前几天看了你发在《文学报》上的文章《与黄裳谈汪曾祺》。我觉得,你与其零零散散地写此类文章,不如集中精力写一本《汪曾祺传》。陆建华的《汪曾祺的春夏秋冬》我读了,不过瘾。陆是搞评论的,文笔不行。而汪的子女写,由于距离太近,也写不好。你与汪有直接交往,且交往有数年之久,距离不远不近,正好。美国人金介甫写的《沈从文传》也不行。大约搞理论的写人物传记都难出彩。倾数年之精力,写一部精彩的《汪曾祺传》,一辈子也值了。你在散文创作上也搞出了一定的成绩,但我觉得散文领域也是鱼龙混杂,××那样的人都能当×奖评委,你还写什么散文?苏北,你是有才气的人,万不可将自己的才气轻抛零卖了。前面我已说过,交浅言深,万一有什么话说得不妥当,千万不要见怪。也没有你的电话号码,有什么事,只好写信。如有新书,请寄我一读为快。

敬礼

王奎山

2009-4-10

我在重读这封信时,眼睛都湿润了。我实在没有什么才华,也无雄心。可王奎山先生这么看重我,苦口婆心,言真意切,我真有负于他。虽然我无才华,也无雄心。但我热爱文学,我会一直阅读和写作下去的,以此也不负奎山先生之意了。

王奎山去世几年了,我都不大记得清。也懒得网上去查。大约好像是我们第二次见面不久的事。一个人死了,他很快被人忘记。他的作品,好像也没有多少人在读。因为他的书,在他去世后,似乎就没有再出版过。

可我不能忘记。这是个优秀的作家,他的作品很好。而且这个人很纯粹,是个好人。

李辉

在东方广场的先锋剧院看了海家班的爆笑喜剧《艳遇十小时》,一个荒诞的喜剧,几乎把我给笑死,真是餐巾纸用了好几张。看完演出,走出剧场,走在北京初春的街头,走过东单三条,见协和医院那些在现代建筑群中的绿色琉璃瓦的老建筑,心中忽然涌出一股十分留念北京的情绪。北京好啊,想看什么、想听什么、想见什么,大约努努力,还是能实现一些的。北京的老宫殿、老人、老树、老街和老胡同,不断地在吸引着你,有让你用其一生都好奇不完的谜,那些让人痴迷的历史、人。

就说是人吧,那天李辉来看我。我们约在一起吃饭。因晚高峰塞车厉害,李辉让我移步到大望路新光天地。我从东单进了地铁,就是进了人的海洋。城市的地下也已挖得跟迷宫一样,人在地下走,就仿佛蚂蚁在地洞里爬,不知何所以。地上也被架得横七竖八:高架桥、立交桥、天桥和轻轨,纵横交错,指向各个方向——让人有点迷茫也有点好奇、向往的方向。

我们在鹿港小镇吃台湾菜。我见到李辉,先对他说,跟特务接头似的,走了一路的迷宫。李辉笑,人安静儒雅,一副腼腆的样子。他的笑是无声的,所以我说有些妩媚。李辉曾跟我说,沈从文身上有许多女性的成分,我看李辉也是。他安静。人,也腼腆,有孩子气。我进去时他已点好了菜:萝卜焖牛肉、干巴菌爆炒小羊肉、鸡毛菜和小油菜炒香菇。他要了三瓶小瓶的啤酒。

见面并不一定要说许多话,一起坐坐。李辉这样的人,是那么固执和坚持,他接触了那么多的文化老人,写了方方面面的各色人等的人事和纠葛,他的心中存了太多的故事。吃饭中,我问他最近是否见到黄永玉。李辉说,老头儿身体好着呢,刚画了一张大画。说着李辉将他的手机给我看了看,屏幕上是黄先生。李辉说是前两天他去万荷堂看黄时拍的。照片上老头儿背对着镜头,正坐在升降机斗子里。升降机已升到了半空,老头面对着那么一大张洁白的宣纸,缩在那小小的斗子里,专心致志面对着一小块宣纸。

这样一画,就是一天。十多个小时,不吃不喝。这个已九十六岁高龄的老头儿,真是比青年人还厉害。

黄永玉真是神奇。这个老头,身上的能量太大了。

孙郁

在人民大学,与孙郁先生聊天。说孙郁儒雅,那就说对了。他花白头发,气宇轩昂。说起话来,字正腔圆,特洪亮,一笑还两个酒窝,是真正的美男子。我同他开玩笑,我说,他给学生上课,女同学肯定特喜欢听。孙先生端端君子,他不苟言笑。对我说的这番话,他不置一言,似没听到。

我去时他正有客人来访,我便坐在他书桌前翻他的书。他桌上摆了许多的书,都是刚从图书馆借来的。有一册非卖品,是闫连科的《四书》,我翻了翻,觉得结构很是奇特。还有一本《章太炎在苏州国学讲习所的讲稿》,杨佩昌先生整理,我翻了翻,语言雅致,极好。

我边翻书边听外间孙先生与客人的交谈。来人仿佛是他在鲁迅博物馆工作时的工友,好像是为小孩子找工作的事,看能不能请孙先生帮忙。言谈中,孙先生对过去单位的工友,十分尊重,所说之话,十分妥帖适当,让人敬重。

送走客人,孙先生回来同我聊天。所谈无非是文学上的人与事。他说,当代作家,数过来数过去,好的也就没几个,他说,孙犁、汪曾祺、张中行,再加一个黄裳吧。他告诉我,他写的汪曾祺的书,已完稿,交给三联去出了。书名还没最后定,我们走去吃饭的路上,他说,叫《汪曾祺闲录》怎么样?我想了一下,行!这个可以。他说,也想叫《汪曾祺杂议》。我说,“杂”不好,还是叫“闲”,是边读边录。不是“论”,而是随笔。一个“闲”字,也符合汪曾祺的性情和气质。

他出了一本新书《走不出的门》,是他在《收获》上的专栏的合集。他给我在这本新书上签了个题赠。这真是一本温暖的书。所写从鲁迅始,周作人、钱玄同、刘半农、废名、俞平伯,直至汪曾祺、张中行、王小波。后记尤好,是心沉到底的文字。

孙郁的文字是在吟唱,随便翻到哪一页,读下去,马上节奏感就出来了。他更多的文字,亦仿佛是自说自话。他多数时候仿佛是在自语。这样好的文字,在厕中,在床上,或者树下,都可以读,读着读着你就会忘记了时间,把自己沉浸下去,和孙郁在一起——你也自言自语了。

这就是孙郁的力量。一种看不见,却真实存在的神秘的力量。在孙郁这一代人中,出了孙郁这样的文字,是我们读书人的幸运。

书的封面上印着一句话:从上世纪初到本世纪初,呐喊之后的徘徊与挣扎。这也是孙郁自己的心态。

凸凹

凸凹先生从房山赶过来看我。我们在一家四川的小馆子喝了点小酒。吃得十分简单,主要是聊天說话。

凸凹的文字是极好的。但凸凹的影响力远远落后于他的成就。他和我喜欢的作家多有相似,有其共同的兴趣。我欣赏他,或他欣赏我,都有一种惺惺相惜的意味。

他送了我一本小书《心比天大》,是随笔集,真是极好。我每天晚上上床后读两页。他的各类文字都很妙。书话、序跋、访谈和游痕,甚至日记。这些文字,看后心中就非常温暖。不能叫感动的,而是温暖。非常温暖。仿佛如玉在胸,仿佛将一枚卵石含在嘴里,之后又丢在你的手心里,那种温润和自在,使你无法拒绝。

凸凹在书中引用了宁肯的一句话:阅读就是写作者的故乡,一个没有故乡的人是走不远的。我同意这句话。我的阅读,也是为了找回故乡。

我也不能免俗,对文坛的一些不正常的现象颇有忿恚。凸凹对我说——他在分手时拉着我的手:不要在乎身外的东西。树大自直。你已经自成风景,只要有游客,就会被你迷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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