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在和你说话
2020-12-10陈晓霞
陈晓霞
1
“如果你不叫王小萌,那你说,你叫什么!”
一个男人气急败坏地质问我。他为我不叫“王小萌”大为愤慨。他有一双牛一样的大眼,其他五官和肚子为配合这双眼睛十分卖力地放大了比例,两条腿却反其道而行之,出人意料地分外伶仃。这样的他看上去就像一头比例失调却一本正经的小牛犊。我尽量保持严肃,喷薄欲出的表情却没能逃过他的眼睛。他以为我又想起什么,立即停住话头看着我。他还不忘启发我:“我,小胖,去年在重庆,我们合过影的,你忘了?”
我说我没到过重庆。
他又急了,压低嗓音指责我:“你这人怎么这样?在解放碑那里,我们还拉过手!”
我笑了,脑中飞快设计剧情。我想什么状况才能让一个年轻女人和一个没颜值没身材而且记忆坏得一塌糊涂的家伙拉手。
我嬉皮笑脸地问:“那你能给我看看照片吗?你说我们还做什么了?”
他听出我的揶揄,有些恼羞成怒,别过脸去不肯理我。想了想又觉得不能善罢甘休,于是回过头,使出一招撒手锏:“有本事明天开会你别叫王小萌!”
三个小时前,我千里迢迢来到这座西部城市。我是来开会的,这样的会议每年都有。一些“熟人”过来和我握手寒暄,我也热情问候了他们。其实我从来没有见过他们,他们也未必熟悉我。刚刚有人喊我赵莉,我顺水推舟答应了;这之前还有人叫我刘真真,我也没有反驳。随着与会者陆续抵达,酒店大厅乱成了一锅粥。天正在暗下来,人人都急于拿到房卡和餐券,會务组的四个男女已经被淹没在人群里。我决定先尽着他们乱,反正时间多得是。
我坐进大堂沙发,向美容中心报告了顺利抵达的消息,那边立即发来一连串拥抱,我则回了相同数量的一串坏笑。我为什么坏笑你们当然懂得,跟我通话的女人正以这次出差的名义在美容中心做整形手术,而我受院长委派顶替她一路飞到这里。我告诉“美容中心”,我给那些工蚁般焦急围在登记桌前的与会者们打了分,分数不容乐观。“美容中心”说,开个会而已,用不着太挑剔。我知道她是在委婉提醒我的职业病,我和我的同事们经过多年训练,已经对漏洞百出的天然面孔越来越失去承受力,看见不符合流行标准的五官就想冲上去纠正过来。我说,你感觉怎么样?头几天肯定会肿,都是正常现象。那边给我一个胜利的手势:等姐脱胎换骨的好消息!
这时有个男人走过来,一屁股坐在我对面。他大概没想到对面有人,或者没想到有人和他一样,宁可晚些入住也不愿在人堆里挤来挤去,所以特别看了我一眼,我也看了他一眼。我们都省略了表情。这很合我意,说明我们还可以省去交谈。果然他一坐下就掏出手机,一头扎进自己的世界里。他对女人视而不见的劲头顿时让我心生好感。在不会搭讪就不好意思说自己混社会的年代,他的淡漠和疏离简直就是一种美德。公平起见,我也将他自动屏蔽。我们分坐茶几两边,对着手机各自用功,随着时间推移,我越来越相信我们是在进行一场谁先开口谁算输的比赛。可惜比赛进行一半就被一个家伙给打断了。那家伙冒冒失失走上来,一把抓起我的手,热情洋溢地摇晃着说:“哎呀张欣,西藏一别,没想到我们又见面了,你可一点都没变!”他的突然出现把我和我的比赛伙伴都吓了一跳,我们有点像在深夜睡得正浓却突然被人摁亮了电灯。我对面的男人眨巴几下眼睛,弄清状况后立即把目光放回到手机上。他心如止水的样子特别像一位以演特工见长的柳姓男演员,于是我决定让他姓柳,并且暗地里喊他老柳。
当晚会务组安排的是自助餐。大家端着餐盘自由组合,餐厅里很快形成大大小小多个团伙。大家口角生风,彼此交谈,而且人人遵循某种礼仪,开口前必先称呼一下对方的职务,比如某总、某书记、某部长、某主任,这样听上去,一桌人都是在各自企业深受器重的中流砥柱。我被叫了一次部长,两次主任,分别姓了一次李,一次王,一次白。叫我白主任的应该是个有心人,因为我确实长得比较白。他这种称呼比起生搬硬套的李部长王主任让我多少感到了心安。于是我再去取菜时,步态里就不由自主多了一位皮肤白皙的女主任应有的美丽和端庄。我想最好老柳能在这时看到我,让一个天生淡漠者注意到自己比让十个男人恭维更具挑战性,我打赌至少有一半女人或明或暗用这种方式检验过自己。可惜老柳正专心对付餐盘里的大虾,根本无暇顾及十步之外陌生女人的夸张表演。
有人拍了一下我的肩膀,是个男的,我当然不认识。他有一双牛一样的大眼,此刻正欲说还休地等我把他辨认出来。
“您是?”
他亲昵地推我一把,说:“别装了。”
我说:“我装什么了?”
他先扭头看看周围有没有人注意,然后弓起身子,把餐架当作临时掩体悄悄说:“王小萌,你不会真的把我忘了吧?我可是经常想起你。”
我说我不叫王小萌。
于是他气急败坏起来,压低嗓音质问我:“如果你不叫王小萌,那你说,你叫什么!”
2
第二天的会议很隆重,领导讲话,嘉宾致辞,声光电穿插其中,会场里洋溢着热烈庄严的气氛。我坐在写有“吴更芳”名字的桌牌前,端庄优雅,精明干练,丝毫看不出是冒牌货。本来报到时我还有点心虚,主动解释吴部长临时有事,所以派我过来领奖。会务组的男女却毫不在乎。他们一条龙服务,一人收钱,一人开票,一人把沉甸甸的会议资料递给我,最后一人大概是头儿,操着大咧咧的烟酒嗓告诉我,桌牌已经做好了,明天你直接坐吴更芳的位子就成。
牛眼男在我斜后方的位置,正好可以看到我的桌牌。我特意和他对视一眼,看他还有什么话说。他昨晚的威风不见了,此刻目光涣散,神情迷茫,像是掉进了黑暗洞穴,正被蜘蛛精乱丝缠绕。见我看他,慌忙低头做起了笔记。我不动声色把前后左右扫视一遍,发现好多人长得名不副实。比如听起来娇滴滴的倪小红,其实是一个年近六旬的长脸鼓眼老头儿;硬邦邦的石子坚则是一个五官精致的时尚美女;牛眼男叫马英俊,老柳叫柴正青。如果把桌牌上的名字和桌牌后的人一一对照,世界会出现一定程度的错位。还有更过分的事情:会场上至少三个女人开过眼角,六个女人打过肉毒素,还有两个做了同样的鼻子。这种欧式鼻梁在亚洲面孔上并不合适,但口径一致的整形广告起到了三人成虎的作用,它让女人们相信这种突兀才是时尚——我们平时就是这么对客户说的。放眼望去,会场上尽是面目可疑的女人,甲可以充当乙,乙可以顶替丙,当然丙还可以取代甲。石子坚的五官和我同出一辙,我一眼看出我们用的是同一款套餐,就是定妆眉、美瞳线、水晶唇、无创隆鼻一次搞定的那种,价格不菲但效果显著。我同情地看看牛眼男,他还在一堆乱丝中苦苦挣扎,如果他没有辨别真假美猴王的能力,就休想在女人这里有解脱之日。连我自己都忽然担心领奖时会有人冒名顶替,所以领导刚念完获奖人员名单,我就一步登上了主席台。
我把写有“吴更芳”的桌牌连同会标拍进手机传给美容中心,不一会儿照片就出现在吴更芳的朋友圈里。有图有真相,她的领导同事说什么也不会想到发图片的女人正躲在省城改头换面。散会后大家纷纷到主席台前合影留念,我收拾东西准备离开,老柳(我现在该叫他老柴了)忽然挤过来主动跟我打招呼。他今天穿一件黑色衬衣,看上去更加清明俊朗,当然更令我满意的还有他无须改动的完美脸型。这样的脸型适合冷峻,换上惊喜表情后整个人显得有点热气腾腾。他老远就伸出一只手,走近后一把握起我的手说:“原来你就是吴更芳,久仰大名!”原来他并不寡言,他的淡漠只是因为还没碰上值得开口的对象。现在他眨巴着好看的眼睛和我商量:“我能不能和你合个影?”
我笑着问:“我有那么出名吗?”
“怎么不出名?去年你们公司的新闻发布会不就你出面的吗?记者三问环保问题,都被你怼回去了,干得漂亮!你的回答已经编进我们公司的舆情应对技巧汇编了。可惜汇编没照片,一直不知你长什么样。”
老柴这么一说,立即引来人们的注意。有几个本来都走到会议室门口了,看到我们合影又重新挤回来,也低头收腹站到我身旁。对于他们的强行崇拜,我只好表现出不胜荣幸的配合。好在我不担心我的脸,我知道吴更芳消肿之后就会和我一个模样。合影期间,老柴贴心地替我收拾好文件袋,拿着我的披肩等在一旁,还不时举起手机给我拍上几张。拍完后他提出加我微信,他诚实地告诉我,如果不赶紧把照片传给我,他很快就会分不清手机里拍的谁是谁。他显然对女人们的秘密一无所知,一边传照片一边从自身找原因:“我可能有脸盲症,我怎么看你们女的都长一个样。”
组委会的老丁披荆斩棘挤过来,伏在我耳边小声说:“联合会的刘会长对你的事迹很感兴趣,晚上聚餐你去主桌,向他好好汇报一下你们的工作。”说完他也像牛眼男那样推我一把,一副天将降大任给我的表情,他还不忘阵前加油:“机会难得,好好表现!”我一下慌了,顾不上美丽和端庄,急赤白脸地对老丁说:“这怎么行?能不能换别人?我哪儿行啊?我不行!”老丁以为我例行谦虚,于是坚决奉行不行也行的原则,他把一只胳膊撑到腰后,照猫画虎拿出了老首长教育红小鬼的腔调:“你不行怎么拿到的先进个人,嗯?难道是冒名顶替弄虚作假了?就不要瞎谦虚啦!”说完他向周围扫一眼,等着观众做出反应。与我合影的那帮人立即发出配合的笑声,仿佛老丁与民同乐,而他们都被他的幽默逗坏了。老丁认为自己赢了,于是拿出更加包容的姿态看着我。我当然知道无论是我还是吴更芳都没资格占用老丁更多时间,既然我被这帮久经会场的家伙们围在中央,又找不到一条缝隙可以逃走,就只好陪着他们一起乐。我随着他们的节奏,配上知错的笑容,发出清脆的笑声:“呵呵,呵呵,呵呵呵……”
人群散后,老柴羡慕地说:“刘会长都亲自召见你,你要时来运转了!”我问:“刘会长召见很重要吗?”老柴说:“岂止重要,不夸张地说,简直可以改变命运!”这事和我没什么关系,但我既然扮演吴更芳,就应该表现得敬业些,于是我冲老柴笑一笑,表示吴更芳此刻很高兴。不料这个笑却没能达到老柴的预期,他认为我不仅该高兴,而且还要高兴到捂嘴巴或者尖声叫才够格。他一闪而过的失望表情让我十分内疚。我打算重新笑一次,他却已经决定不计前嫌,继续做我的知心大哥了:“你不用紧张,刘会长问你什么你回答什么就好,你们工作做得好,怎么说都出彩……”他生怕我不耐烦,说一句看我一眼,看得我心里怦怦直跳。我只好垂下眼睛对他说:“你放心,都听你的。”我注意到我们声音微妙,不像是在讨论工作,而更像两个潜伏者,披着工作的外衣在暗中交换私密情报。交待完毕他还不走,仿佛在下什么决心。他這样子让我的脸莫名其妙热起来,我忽然为他接下来要说的话感到了心慌。我咬住自己的嘴唇,同时紧张盯着他的嘴唇。他的嘴唇张开了,露出雪白的牙齿,然后他的话就一颗一颗从这副唇齿间温柔滚落到我的耳边:“明天参观,路上我们坐一起!”
去餐厅的路上,我和他相邻的半个身体不时碰撞到一起。虽然我们的交谈还没超过十句,两个身体却已经像生活了一辈子那样熟悉默契。这不能怪它们,地毯太厚了,走在上面就像走在沙漠里。我们没有像沙漠跋涉者那样手拉手已经是做了最大克制了,何况我们的另外一半身体还始终保持着一本正经。我相信这种又热又冷的样子经得住任何审视和盘查。今天又来了一个会议团队,餐厅里人满为患,幸好老柴迈着长腿,赶在另一个人之前一下占住了两个座位。我想补上昨晚的遗憾,美丽端庄地再走一次,老柴却让我守住位置别动,由他自己以一顶二,挤进人群去盛饭菜。吃饭的时候,我喝了他那份玉米汁,他则把我没动过的糖醋排骨拨到自己的托盘里。我们有意放慢了用餐速度,我们都在等对方为这顿饭画上句号。
还是老柴凑过来,悄声说:“一会儿去我房间。”
见我含着筷子不动,他又凑近些:“送你样东西。”
我开始细嚼慢咽,考虑吴更芳听到自己的绯闻会有什么反应。如果她翻脸,我的工作就完了。老柴以为我故作矜持,加大邀请力度:“我的画可不轻易送人哦!”
我掩饰说:“你还会画画啊?”
老柴眨眨眼:“我会的东西多着呢。”
我对画没什么兴趣。对一个美容师来说,画就是一张沾了不同颜色的纸。可老柴那么好看的眼睛望着我,我决定冒一次险。我和他又一次走在地毯上,确切地说,是吴更芳和老柴走在地毯上。我尽量让吴更芳走得磊落些,可实际上我迈出的每一步都鬼鬼祟祟。我只好后退两步,避免两个正经地亲密或亲密得正经的身体出现在楼道摄像头里。老柴对我的心思浑然不觉,他大步在前面引路,经过走廊旁一盆硕大的光瓜栗时,他紧走几步,殷勤地为我撑高了枝叶。
老柴的房间和他的人一样干净清爽。我放松下来,好感会让事情顺利些。老柴径直奔向床头,从一个黑皮包里翻找东西。他似乎一边找一边思量,考虑哪种风格更适合我。他过于认真的表情稍稍影响了他的帅气,却也让我有些感动。还从没有哪个男人对我这么上心过。我甚至想到了教堂婚礼上的庄严问答,既然圣洁婚纱里的新娘,不论自己的丈夫贫穷、疾病、困苦都不离不弃,那么,我也完全可以对这个男人的一点点不完美温柔地说一句:“I do。”
终于他的手从黑皮包里抽出来,然后像女人展示漂亮衣裙那样向我隆重展开了他手中的东西。我早该想到的,是幅画。画上是一堆石头和杂草,还有一只翻白眼的黑鸟伸着长喙在发呆。我不知道他画的哪里,可以肯定的是这些东西如果被我们小区保洁员看到,会毫不留情地收拾掉。我看了一分钟,说:“真好!”让顾客高兴的最有效方法就是赞美。老柴信以为真,立即给我一个赞赏的眼风。他把画小心折好,慷慨地交给我说:“送给你了!”那神情仿佛他交出的不是一幅画,而是他的独子或家业。
时间紧张,我没跟他过多客套,把画利索地装进背包,等他展开下一步行动。他像是猜到了我的想法,立即打开手机,给我看他相册里的东西。证书占据了相册半壁江山,他的手指在屏幕上不知疲倦地划了又划,简直像在走一条没有尽头的红地毯。我不得不承认这是一个兴趣广泛的男人,摄影绘画演讲钓鱼唱歌厨艺样样精通。最后他亮晶晶的眼睛看着我,仿佛刚刚展示的不是证书,而是一篇滚烫的告白。现在他正等我开口,我说的每一句话都将决定他的未来。
我没忍住看他一眼。他约我过来,就为展示画作和证书?
告别的时候他喊住我,似乎这才想起正题。他的手犹豫一下,温柔地落到我的头发上。我的心终于开始了等待已久的狂跳。但我很快就平静了,因为他告诉我,我头发上落了一枚叶子。他拿下来给我看,果然是,一枚光瓜栗的叶子,应该是在走廊里落上的。
他嘴巴凑到我耳边,情话般温柔叮嘱:“别忘了,明天一起。”
3
从老柴那里出来,我敲开了石子坚的房门。除了比我略显苗条,我说过,我们的五官如出一辙。石子坚正准备午休,此刻她不高兴地拉开一条门缝,表情坚硬,准备兵来将挡。我只好站在门外,也拿出一副坚硬表情告诉她:“联合会的刘会长对你的能力早有耳闻,晚上聚餐让你去主桌,向他好好汇报一下工作。”石子坚立刻捂住嘴巴,如果不是怕惊扰到其他房间的客人,她肯定还会发出惊喜的尖叫。她原本要将我拒之门外的,现在却改变了主意,一把把我拽进屋里。她脸上多了副小心翼翼的神情,仿佛面前飘着一个巨大的肥皂泡,一不小心就会吹破,所以她只能用耳语的音量向我求证:“是真的吗?真的叫我向刘会长汇报?”我微笑着给她肯定,她这才放下心来和我谦虚:“哎呀,我哪儿行?我不行。”我当然也要奉行不行也行的原则,于是板下面孔对她说:“你不行怎么拿到的先进个人?难道弄虚作假了?就别谦虚啦!”可惜周围没有观众和笑声,连石子坚也没在意我的表情,她已经在为晚上的衣服发愁了。她“哗”地拉开行李箱,拿出一套衣服,又拿出一套衣服,在身上比来比去让我参谋。我替她選了一身改良旗袍。我俩站在镜子前,以刘会长的眼光上下打量,都觉得好则好矣,在那样的场合却未免有些失之于俏丽。于是我把自己的暗色披肩借她围上,这下效果有了,披肩包裹的女人在镜灯下面明眸皓齿,肤如凝脂,端庄优雅。我说:“披肩你今晚就围着吧,机会难得,好好表现!”石子坚一点也不硬了,她软着声调对我说:“姐,太谢谢你了!”
晚宴的时候,我欣慰地看着石子坚去了主桌。她坐在刘会长左手边,谦虚礼貌,有问必答。他们交谈甚欢,甚至还加了微信好友。饭后有传闻,石子坚有可能被借调到联合会新闻办工作一段时间。
打死我也不会承认,曾经有一个机会摆在吴更芳面前,我却没有替她珍惜。
临睡前,老柴给我发来几张照片,都是主桌上的人物特写。我不得不佩服老柴的抓拍能力,刘会长和石子坚交谈时的光线、表情都恰到好处,很适合放到展板上。
我说拍得真好。
老柴恭维说,是你长得好。
我觉得应该动用一番笔墨告诉他实情,对漂亮男人我总是一贯秉持良心。刚要打字,老柴又发来一条消息:照片麻烦转给刘会长,请他提提意见。我的作品和证书你也见了,盼望今后多替我美言,给我也争取一些进步的机会。
我立马放弃解释,回他一个嬉皮笑脸,说:“好的。”
4
第三天的混乱从一大早就开始了。继赵莉、王小萌、李部长、王主任、白主任之后,我早晨散步时又多了吴部长、程部长、莹莹主任、大美女以及小吴、小张、小刘等多个称呼,这使我的精神高度紧张,随便有人喊一个名字我就以为是在叫我。这种糟糕状况最后发展到餐厅里,吃早饭的时候,我点的刀削面不翼而飞,没有点过的虾仁馄饨却送来了两份。
这中间还过来一个工作人员向我询问:你是姜婷婷还是程莹莹?姜婷婷单位去年的会费还没交。
我赶紧把虾仁馄饨咽下去,表明我既不是姜婷婷也不是程莹莹。
我耽误了几分钟才登上参观的大巴,与会者们步调一致,已经齐刷刷换上了会务组下发的红色T恤,车厢里红光闪耀,洋溢着一种婚礼亲友团中才有的热闹和喜庆。老柴和石子坚坐在一起,正在展开地下工作者式的秘密交谈。我觉得有必要向老柴提醒一下我的存在,于是经过他们时,我的背包带准确挂住了老柴的扶手。老柴被打扰到,停下谈话,伸手把背包带解下来。我特别看了他一眼,他却没有看我一眼,我只好省略掉表情。石子坚还围着我的披肩,我猜她已经不知道该把披肩还给谁。
牛眼男友好地招呼我去他那儿坐。他大概已经想开了,决定放弃思考,与女人们握手言和。既然所有女人都长着一张相似的脸,那么他对哪个女人好,都等于是对王小萌好。于是从今天开始,他英雄不问出处,对每个女人都献上自己的热心肠。参观的企业在一百公里之外,据说已经打扮一新等我们到场。我说我第一次去企业做嘉宾,有点心理负担,牛眼男说:“这有什么好负担的,无非看看现场、听听汇报、翻翻资料,宴会招待后就可以走人了。当然,还有礼物哦。”我按他的介绍捋一遍流程,觉得还是像亲友团参加婚礼。
大巴在服务区将人们一股脑儿放出来。大家立刻往洗手间跑,生怕慢了拿不到名次。偏偏服务区不肯让人轻易得逞,别出心裁地为一群被尿憋坏的人设置了特产区、古玩区、水果区和熟食区,逼着大家拿出铁人三项精神,在重重障碍中忍气吞声奋勇向前。我在水果区转了一圈,出来见老柴正等在那里,胳膊上搭着我的披肩。我笑着走过去,他立即把手上的东西递给我,说:“你先上车,我也去解放一下。”
我围上披肩,径直坐到石子坚的位置。窗外的红T恤们结束了赛跑,已经有心思三五一伙,对早晨的伙食、气温及烟卷的档次评头论足。石子坚从洗手间出来,没有看到要找的人,于是停下脚步,若无其事地撩了一下头发。她向左边撩一下,又向右边撩一下,撩到第三下的时候,老柴出现了。石子坚马上扬起胳膊,脸上浮出甜蜜的笑容,似乎一句略带幽怨的“你去哪里了”就要出口了,老柴却大步流星从她身边走了过去。“解放”后的老柴一身轻松,一坐下就给了我一个舒心的微笑。我向他身后看去,石子坚已经跟上来了,就站在他的座位旁。我指指披肩,给小石一个OK的手势。石子坚顾不上我和披肩,只想跟老柴讨个说法。车子启动了,全车人一起晃动一下,石子坚打个趔趄,却仍旧不屈不挠抓紧老柴的靠背不肯坐下。她说:“我不明白,你为什么……”老柴飞快看她一眼,对这个人的紧追不舍十分诧异,他说:“这里已经有人了,后面还有空座。”
然后老柴熟练地把头转向我,仍然是昨天的温柔语气:“刘会长……他还说什么了?”
我打断他:“你明天几点去机场?”
他立即咽下满肚子话,为自己的操之过急面露愧色。他说9点,我说我6点。他马上表示他可以提前。他漂亮的眼睛看着我:“明天6点大堂集合,我们一块打的走,不见不散。”
吴更芳不知从哪儿得到消息,整个晚上微信不断,气势汹汹追问跟刘会长吃饭的事。我当然百般抵赖,她却不依不饶。直到后半夜我才在她的审讯中疲惫睡去,第二天醒来天已大亮。
赶飞机已经来不及了,我飞快地来到老柴的房间,想找他商量怎么办,却发现他那里早已人去屋空。不仅老柴,三天前过来参会的60多名代表,都已潮水般退去。大堂里空空荡荡,只有前台的服务员在无聊地翻弄手机。
我只好改签机票。想起老柴说的不见不散,我愤愤地打开微信,想看看他此时身在何处。手机上有他三条信息,一条是5∶50发来的,一个可爱表情加三个字:集合啦。7∶15时他说:我去8号登机口找你。7∶45发来的是张照片,一个欧洲鼻子的女人正在蓝色靠椅上喝奶茶。他在后面殷勤地問道:“这张总可以吧?我觉得你这样子蛮有味道。”我马上想到,早晨六点的天光中,一个返程的女代表在酒店大堂被老柴热情迎到。女人欣然接受了同行者的殷勤。这个世界谁和谁组合都很正常。他和她,或者她和他。我像中途下车的那个人,站在时间之外,看着他们坐进出租车,一路远去。
我告诉前台要续住一夜。服务员铁面无私,让我重新登记。年轻的姑娘声音冰冷,问我姓名,我一时语塞。我的思绪在这几天被叫过的众多名字中穿行而过,匆忙中竟然想不起,我究竟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