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句子语序的认知理据研究

2020-12-10宫钦言徐秀梅

关键词:语序图式事物

宫钦言,徐秀梅

一、引言

万物有序,整个世界是一个各种事物有序发生的世界。人的生存世界也必须是一个有序的世界,否则人的生存必然因为失序混乱而变得艰难。这个有序的生存世界来自于人对现实世界的认知加工。因为语言是认知的反映,所以人对世界认知加工建立的顺序必然反映到语言上,从而形成了语言的有序性。作为语言的重要组成部分的句子也必然具备有序性。

认知语言学认为语言来自人的体验性的认知加工活动,“客观现实经过体验和认知加工而逐步形成了语言”[1]6。同时,认知语言学强调认知产生语言的先后序列关系,即“现实—认知—语言”的依次决定的序列关系[1]8。认知的第一对象是现实世界,经过这个阶段的认知活动产生意义;第二对象是语言,用于对意义进行表征;而认知居于中间,把现实世界和语言联系起来。

人生存于这个世界,为了生存,就必须对这个世界进行体验。体验认知活动包括感知、范畴化、概念化、图式化、序列化等认知活动。经过认知加工之后,需要找到一个方法对认知活动的内容进行表征,以外化认知产生的意义,使之用于交际。这个最便捷的方法就是使用语言。语言的特点是其便携性,不会给人造成任何负担。不同语音的组合性几乎是无限的,这就满足了人类表达几乎是无限的认知内容的需求。

句子是语言的重要组成部分,作为语言的一部分,句子毫无疑问也由人的认知加工产生,并反映人的认知加工的内容和过程,以及认知者所确定的加工顺序。

句子是一个线性序列,语序始终是句子不可分割的一部分。句子中各部分组成要素按照一定的顺序排列,以表达一定的意义。排列的不同方式直接反映了认知加工的方式,并直接影响句子意义的识解(construal)。所以研究句子的语序具有重要意义。本文以英语和汉语为例,探讨句子语序的认知来源,为句子语序的产生寻找认知依据。

从广义上来说,语序包括两个以上句子之间的顺序和句子内部的词的排列顺序,甚至还包括篇章中各个段落的顺序。限于篇幅,本文仅讨论句子内部的语序。

二、句子本身的关系维度与语序

人所进行的认知加工活动,是一个理解、形成和积累关于在这个现实世界中的生存所需要的经验的过程。在此过程中,人发现了事物,明白了事理,按照生存的需要,选择并切分出生存所需要的事物,通过范畴化对事物进行归类,通过图式化确定事物之间关系,并确定表达这些关系的顺序,如此可以更容易把握世界、表达意义。认知形成的这些关系和顺序反映在句子上,形成了句子的语序。所以,句子是一个认知关系的集合,反映了认知产生的关系和顺序,从句子中我们可以发现认知关系和顺序。

语序决定于句子内部各种复杂的认知关系,所以语序分析必须从句子本身的关系维度分析开始。

(一)句子的关系维度

从句子本身来看,句子中的关系首先包含以下两种维度:先后关系、左右距离关系,这是句子中的主要常规关系,无论多么复杂的句子都具有这两种关系,从而产生了常规语序。示例如下:

A+B+C+D+E.

在上面这个示例中,从A到E是一个序列,A、B、C、D、E这几个要素因为有着相互关系所以被组织在一个句子之中,其中A为起点,E为终点,这是一个从A到E的先后序列。另外,A、B、C、D、E之间存在着左右距离关系,A距离B最近,距离C则远一些,而距离E则最远,这说明了它们之间在认知上的距离关系。一般来说,关系越近,在句子中的距离越近,这种关系体现在句子中各要素之间的相对距离上。距离关系与先后关系有联系,因为距离关系包括了左右的顺序关系,左先右后,但是这两种关系之间又有区别,主要在于距离的远近区别,比如A和B、A和E都是先后关系,但是A和B距离更近,而A和E距离更远。所以有必要对先后关系和距离关系进行区分。

上述关系是句子语序形成的常规关系依据。除此以外,A、B、C、D、E的序列并不一定固定,而是会发生变化。有可能产生E+A+B+C+D、D+A+B+C+E、D+E+A+B+C等顺序,从而产生了非常规语序。这种顺序的变化产生的非常规语序并不是随意的,其背后存在着认知理据。可以说,一切语序都来自于认知。

(二)句子中关系维度的认知渊源

世界中充满了万事万物,这些事物之间充满了普遍联系。认知者生存于世界之中,为了生存,必须发现这些关系,给世界定序,从而形成一个有序的、系统化的生存世界。认知发现的关系本身也是意义,因为关系体现了认知者对事物之间互相作用的方式的认知,以及对事物之间相互地位的认知。

句子是一个按照时间和空间展开的线性序列,但是同时句子也是一个关系序列,因为决定句子序列的是认知关系。虽然句子外表千差万别,有的句子由几个词组成,而有的句子可以由更多的词组成;有的句子内容简单,而有的句子复杂,但是如果从句子的认知关系维度视角进行分析,一切都会变得清晰易解。

句子中的事物必有关系,换言之,只有具有相互关系的成分才能进入一个句子之中。从总体上来说,句子依据认知所发现的事物之间的关系形成,简要表述为:关系成句。这些关系存在于现实世界之中,被人的认知所发现。同时人的认知还有能力根据生存需要通过想象力在事物之间建立联系,从而创造出关系。认知发现和创造的关系经过加工,体现在事物之间的组合性和序列关系上。各种各样的事物依据相互关系可以组合在一个句子之中,并依据认知者想要表达的意义形成句子中的排列顺序,即语序。

三、认知与句子语序的形成

认知语言学(Cognitive Linguistics)在反对转换生成语言学(Transformational-generative grammar)的理论观点的过程中产生。转换生成语言学也声称其研究目的是寻找语言产生的认知依据,但是却走向了理性主义和客观主义,认为语言产生于人的大脑中一个天赋的语言模块,在这个模块中储存了语言产生的内在机制,所有的语言形式都来自这个模块。转换生成语言学的核心理论是其句法理论,主张作为表层结构的句式由内在于大脑中的深层结构通过转换规则产生。所有的句式都可以通过转换自动产生,人的认知并不参与这种转换活动。由于转换生成语言学并不关心意义的产生和识解,所以通过转换活动生成的句子尽管符合语法,但是往往会出现没有意义或者意义怪诞的现象。

这种对语言产生的形式主义分析和客观主义认知观受到了认知语言学家的强烈批评,“因为它忽略了人类认知最重要的一个特征,即在形成有意义的概念和进行推理的过程中,人类的生理构造、身体经验以及人类丰富的想象力发挥了重要作用”[2]。更为关键的是,转换生成语言学的句子生成分析的最终走向了形式主义化的分析结果,与句子的意义距离越来越远。

句子的认知关系分析方法比纯粹形式主义分析方法更为合理,因为形式主义分析认为句子的形式不具有任何意义,形式的改变并不带来意义的变化。而认知语言学认为句子的形式本身并非纯粹的形式,而是也有意义,任何形式的改变都源于意义的差异,都会影响到句子的意义。

句子的认知分析方法更加贴近意义,这符合认知语言学的核心原则:即一切以意义为依据,一切都是为了表述意义。从意义和形式的关系上来看,是意义决定形式,而不是形式决定意义;或者说,是意义产生了形式。相应的意义产生了相应的形式,意义不同,则形式不同;形式不同,则意义不同。“表达式的意义并不囿于所激活的概念内容,同等重要的是这一内容以何种方式被识解。象征结构无一例外地以某种方式识解其内容,这构成了其常规意义的一部分”[3]96。“任何语言成分的意义,均内在包含了对概念内容的特定识解方式”[3]246。所以,识解方式本身也提供意义。这种特定识解方式是认知方式的一种,并体现在语言表征上。

尽管认知语法从语言的视角提出语法形式也有意义的观点,但是从认知的角度来看,人的认知和语言表征在自然状态下始终以意义为核心,具有形式无意识特点,所以语法形式也有意义的观点可以理解为语法形式也来自于意义,并被意义所决定。

由于人们使用语言进行交际的目的是传递意义,而不是传递形式,所以转换生成语言学对句子的形式化分析不符合人们使用语言进行交际的基本规律。认知语言学则从人的认知出发研究语言的产生,研究人的感知、范畴化、概念化、图式化等等认知加工活动,探索意义的产生和识解。人的认知加工能力和活动是意义产生和识解、语言表征手段产生的最重要因素,所以如果忽略了人的认知作用,只在语言客体范围内进行研究,追求研究具有科学主义和客观主义的研究特点,不可能产生符合语言本质的语言理论。因此,对于句子分析,我们应该采用认知语言学的观点和方法。

在反对转换生成语言学的客观主义认知观的基础上,认知语言学家以第二代认知科学和体验哲学为理论依据,提出了人的认知在语言形成中的关键作用,认为人的认知活动以意义为核心,认知产生意义,并产生表征意义的语言形式,句法结构是人类认知加工的结果。“认知语言学家认为人类语言的句法结构是体验和认知的结果”[4]。人类依靠自己的认知能力,基于身体的经验,形成了意象图式(image schema),逐步形成了基本句法结构。

(一)意象图式、概念模型与句子及其语序的形成

意象图式来自于认知与现实世界的互动。人在认知过程中发现了现实世界中反复出现的常规结构,并提取这种结构,储存于记忆之中,就形成了意象图式,并发展为概念模型(cognitive model),作为把握世界的一种常规知识模型。

意象图式不仅用于形成范畴和概念,而且也用于形成句法构造[1]180,这是因为意象图式是一个观察、感知、归纳、概括的认知过程,在这个过程中,人的认知不仅能发现孤立的个体事物,还能发现经常处于共现关系的不同事物和它们之间的相互关系,这种相互关系和相互作用既有静态的,也有动态的。这些相互关系因为不断重现,所以被人的认知概括为认知模型,并以意象图式的形式储存起来,作为把握现实世界的一种经验和知识。

意象图式来自于具体的感知体验,并始终以具体的身体经验作为基础,意象图式概念可以依据身体经验被直接理解[5]282,并经过认知加工概括为一个简洁、抽象的认知模型,从而作为一个范畴化的原型(prototype),用于理解、表达和组织具有相同经验原理或者具有家族相似性(family resemblance)的其他新情况。这些具有相同经验原理的新情况的理解和表达就是某个意象图式下的新的例示(instantiations)和原型范畴下的扩展引申(extensions),其产生原因是人类认知内容的不断丰富。从本质上来看,图式和例示、原型范畴和扩展引申都来自于人类认知中的范畴化能力和活动,这说明了范畴化活动的普遍性。

我们可以看出,尽管人类认知内容可以不断扩展,以至于无穷,但是在其本质原理方面可能相同,都可以归属于某个意象图式或者与某个原型范畴建立联系,这种在新内容与已经概括出来的意象图式、已经确立的原型范畴之间建立联系的能力,是人的生存的基本能力,来自于人的天然的认知加工能力。所以,意象图式在认知中具有关键作用,是我们理解现实世界、扩展生存范围、扩大认知内容、组织认知内容的主要方式,也是句法构造产生的关键依据。

意象图式之所以是句法构造产生的关键,在于其概括了人的认知所发现的系统的、有序的现实世界中的多个事物之间的关系,这些关系反映了多个事物之间互相作用的常规模式,被人的认知所把握,从而建立起一种顺序,这种顺序被语言表征,即形成语序。

美国哲学家、体验哲学和认知语言学创始人之一的Mark Johnson教授列举了众多意象图式[6],其中有CONTAINER(容器)、PATH(路径)、PART-WHOLE(部分—整体)、CONTACT(接触)、MERGING(融合)、CENTER-PERIPHERY(中心—边缘)、PROCESS(过程)等,这些意象图式说明了我们的认知所发现的现实世界中各种事物之间的常规关系类型,是我们理解和把握现实世界、确定认知顺序、形成语言序列的依据。

认知语言学的另一位创始人George Lakoff教授也提出了多种意象图式,其中一种普遍存在于我们的经验之中且最为常见的意象图式是“SOURCE-PATH-GOAL”(即始源—路径—目标)[5]278。此意象图式涉及对运动事件的体验认知。运动事件普遍存在于现实世界之中,在人的生存中具有重要的地位。常规情况下,一个运动事件包括一个起点(starting point)、一个终点(end point)、一个路径(path),以及运动的方向[5]275。一般情况下,根据观察和经验,认知把起始点或动作发出者排在序列的第一位,而把终点排在序列的最后一位。这种序列来自于现实世界中运动事件的自然出现的时间序列,最易于被人的认知所发现、确定和理解,并形成相应的经验模型。这种概念模型一旦确立,就可以作为一个原型范畴,用于理解和表述其他新的运动事件,尤其是可以用于理解和表述具有相似道理的抽象运动事件,例如I love you(我爱你)。在这个极为简单的抽象运动事件中,运动的起始点是I,终点是you,路径和方向是love情感经由多种方式从I到you。意象图式的这种扩展使用的方法就是隐喻(metaphor),它是人的认知加工活动中最为重要的手段之一。借助于这个意象图式,我们可以把大量的运动事件归属于这个范畴之内,并借助于语言表征手段,就可以形成大量有相似或相同序列的新句子。

美国认知语法学家Langacker则提出了另外一种句法构造产生的认知来源观点。他从人的认知体验出发,认为人的认知产生了概念原型(conceptual archetypes),其中一种概念原型包括一个在空间上占据一个位置的物理实体在此空间里移动,即通过时间的变化改变了位置;另一种来自体验的概念原型是一个处于某种状态或者具有某个特性的物理实体改变了状态[7]24。在这样的体验认知中,我们都能感知和发现力量(force)的存在,因为力量导致了物理实体的位置和状态发生改变,所以Langacker认为这种经验的概念原型具有“力量—动态本质”(force-dynamic nature)。大量具有这种性质和特点的概念原型可以概括为一种模型,即“典型事件模型”(canonical event model)。他使用了两种隐喻表述对此进行了说明,其中一种是“弹子球模型”(the billiard-ball model),另一种是“舞台模型”(the stage model)。

在“弹子球模型”中,一个物体在空间里运动,并对另一个物体产生了作用,被作用的这个物体因为受到了第一个物体施加的力量而发生了变化。在这种经验中,我们的认知能够发现并确定一个顺序,即力量从发出者(agent)那里开始,向接受者(patient)运行,并对接受者产生作用,导致接受者一定的变化。这个模型与Lakoff提出的“始源—路径—目标”模型大同小异。这种认知发现的序列为语言的表征顺序提供了认知依据。

“舞台模型”涉及到聚焦(focus)。一般来说,作为观众,我们把注意力集中到舞台区域(the onstage region),在这个区域内,我们又把注意力投向舞台上某些特定的人或事物和它们之间的相互作用。这些相互作用往往就是我们注意力的中心。所以,“舞台模型”本质上就是我们的认知注意力对认知对象的选择和侧显。Langacker始终强调名词和动词在人类生存和认知中的重要性,因为名词侧显(profile)物体,动词则界定一个过程(process),说明了物体之间的关系和我们的认知在时间上和序列上对此关系的扫描方式[7]22。物体和物体之间的关系是我们这个生存世界上最为重要的因素。所以,物体是我们在世界中生存必须认知的对象。同时,物体并非互相隔绝的个体,而是存在着相互联系、相互作用,为了生存,我们也需要对它们进行认知。事实上,“舞台模型”就是我们的生存状态之一种。我们生存在纷繁复杂的世界上,作为观众观察我们周围的现实世界,但是由于我们的注意力不可能关注到(至少在有限的时间内无法关注到)所有的事物和关系,所以我们必须、也必然把注意力放到与我们关系最密切的事物和关系上。

无论是“弹子球模型”还是“舞台模型”,核心问题都是事物之间的互动关系和相互作用,对这些关系和相互作用的认知,可以使我们建立很多意象图式和概念模型,并以此作为原型范畴,理解和表述其他相似的新的经验。这样就形成了句法构造和大量外表纷繁复杂的句子。这些千变万化、数量无限的句子尽管外表各异,但是其语序却并不是无限的,因为句子背后的认知方式有限。设若认知方式无限,那么人类生存的难度也会无限,这种情况不可能发生,因为人类生存的倾向是追求简单、容易,而不是追求复杂、困难。

语言反映着人的认知加工内容和认知加工方式,“认知语言学家认为人类语言的句法构造也是体验的结果,是来自抽象的ICM、建立在意象图式之上的,与人类的认知能力和认知方式密切相关”[1]194。句子中的范畴是认知加工中范畴化活动的成果。范畴来自于人对现实世界的认知分类和切分,切分的依据是人在现实世界中的生存需要。范畴成员是可以独立存在和使用、并具有完整意义或功能的单位,经过词汇化过程体现为句子中的词汇;句子中词汇之间的关系反映了认知加工发现的事物之间的关系,体现为词组或者短语,以及两个或两个以上的短语的组合;句子中词汇和短语的序列反映了认知加工发现或确定的更为复杂的现实事物的关系序列,体现为短语之间的组合序列和句子的语序。句子的语序就是句法,与认知具有密切的关系,反映了认知加工和信息组织的方式。“句法源于客观外界的特征及其相互关系,经由人类体验形成”[8]。“人按照一定的逻辑顺序对概念进行排列组合,以表达更复杂的意义,就形成了句子”[9]。

句子是语言系统中最为常见、也是最为重要的单位,它是认知发现的具有相互关系的事物的集合和序列,是一个认知上较为完整的事件或者功能,表达一个比较复杂同时又比较完整的意义。鉴于句子在语言使用中的普遍性,所以研究句子的形成具有重要的意义。由于语言(包括句子)来自于人的认知加工,所以,从认知出发研究句子的形成符合语言的认知形成理论,更有利于我们把握句子的形成方式。由于句子是一个表达意义的线性序列,句子中的概念内容和线性序列都涉及到句子的意义,所以研究句子语序的认知来源和依据同样具有重要的价值。

总而言之,语言由认知加工活动产生,句子作为语言中重要的内容,也是由认知加工活动产生。句子不是天然的存在物,也不是来自于大脑中的语言模块,而是来自于人与现实世界之间的互动,这种互动就是人的认知加工活动。

(二)句子中的先后关系与认知理据

句子语序的先后关系来自于人对于现实世界中的事物之间相互关系顺序的认知发现。这种关系存在于自然状态的现实世界中。在现实世界中,并不存在任何一个孤立的事物。任何事物都存在于时间和空间之中,各种事物相互作用,相互依存,而且事物之间的相互作用按照顺序进行,共同构成了一个有序的现实世界,这就是事物之间关系的自然序列。现实世界中的自然序列主要是时间序列、空间序列、因果序列和源流序列。按照时间的先后,空间的上下、内外、大小等关系顺序,先因后果的顺序,以及动作者产生动作、动作产生作用于对象的源流关系,认知者发现并确定了事物之间的主要先后序列,经过协商和不断使用,逐渐成为惯例(conventionalized),在整个语言社团中得以接受和遵循,就形成了一个语言社团的认知方式。这种认知序列表征于语言上,体现为句子的各个组成部分的序列。句子的语序像似于认知加工发现和确定的序列,这是语言与认知的像似性(iconicity)关系的体现。

句子的先后关系维度主要来自于认知加工产生的源流关系模型和图形背景关系模型。

1.源流关系

虽然认知语言学家Lakoff提出的“始源—路径—目标”模型和另一位认知语言学家Langacker提出的“弹子球模型”都可以直接用于说明句子语序形成的认知依据,然而这两种模型的表述都不利于中国文化语境下的理解,而且概括度也不够。

认知语言学强调易于理解的理论表述,所以常常用画图的方式表达理论思想,同时也强调隐喻的普遍性,人类认知通过隐喻方式可以使思想更加容易理解。所以,我们把上述模型统一用“源—流关系模型(source-stream model)”进行表述,这是利用一条河流的样式作为隐喻,把河流的源头作为动作或力的来源,把源泉之下众水汇聚而成的河段作为事件中的其他部分的隐喻。

源流关系是一个隐喻,表示的是来自于认知发现的两个要素之间的关系,即哪个要素是源泉,哪个要素是水流。在对现实世界的认知观察中,认知者发现,大量的事件,尤其是动作事件,都涉及到动作者和动作,以及动作的对象这些要素。为了生存便利,必须给这些要素确定先后顺序。最便捷易行的顺序就是遵循事件发生的自然顺序,即先有动作者,后有动作,然后有对象。动作者产生动作,所以动作者排序为第一位;动作来自于动作者,所以应该排序在动作者之后,作为第二位要素;而对象作为动作的作用对象,应该排在动作之后,作为第三位要素。由此产生了“动作者+动作+对象”的语序。

相对于前面的两个模型,源流模型无论在外国文化语境还是中国文化语境中更易于理解和把握。源流关系相对于“始源—路径—目标”和“弹子球模型”更有概括性,尤其是对于动作事件,它可以涵盖几乎所有的动作事件,所以比上述两个模型在范畴化上更高一层。

根据源流关系,我们可以把一个句子直接分为两大部分,其一属于动作的来源,其二属于水流,这个隐喻表述说明的是动作事件中动作者这个主体发出动作并对对象产生了什么影响,同时还包括常规性地伴随着动作发生的时间、地点、方式,甚至结果、目的等要素。动作事件是人的生存认知中关键部分之一,或许是人的生存认知中最为重要的一部分。认知者不仅有能力,而且也有必要把动作者与动作者所做的事情分开。当然,世界奥妙无穷,也会存在人类的认知暂时还未能发现动作者的情况,在这种情况下,人类也有能力使用适当的方法对这样的情况进行表征,比如使用被动语态。被动语态的使用很复杂,比如认知者为了隐藏动作者,或者因为认知者未能发现动作者,或者为了削弱主体影响以表达更为客观的意义等。无论如何,被动语态的使用都源于认知者的认知。从范畴关系上来看,被动语态的使用源于常规的主动语态,认知者能够认知到这两者之间的联系,所以被动语态应该看做主动语态的一个变异,在范畴关系上隶属于主动语态,在本质上仍属于源流关系,其作用是隐源显流。限于篇幅,在此不做进一步的说明。

例1:I love you.

这个短句仅仅由三个词组成。尽管该句短小,却体现了认知发现的源流关系序列。“I”作为动作来源,排在了第一位;“love”作为动作,来源于动作者,以动作者的先行存在为前提,所以自然应该排在动作者“I”之后;而动作的对象一般情况下应该放在动作之后,因为如果没有动作,就不能有对象,所以句中的“you”则应该排列在动作“love”之后。

在事件认知顺序上,不同民族之间会有差异。英语和汉语一般都是“动作者+动作+对象”这个序列,而日语则是“动作者+对象+动作”,这说明日语更为关注对象。另外,如果与“动作者+动作+对象”的认知常规不一致,在语言中往往会用相应的语言屈折变化手段进行明示,例如俄语里动词的变位和名词的变格就发挥了这样的作用。所以一般来说,英语和汉语民族的认知方式更为接近,但是英语、汉语和日语等民族的认知方式都把动作者排在第一位,这说明了人类认知的共同性。

2.图形—背景关系

在语序的先后顺序上,还有一种关系和顺序非常普遍,这就是图形背景关系和顺序。图形背景关系是认知心理学研究发现的一种重要关系。人的认知具有一种天然的能力,即能够把图形和背景进行区分的能力。在认知中,各部分的信息地位并不是相等的,而是具有主次差异。更吸引注意力的信息地位更重要,其他信息地位相对更低,因为地位更低的信息得到较少的关注。图形背景关系体现了认知上的突显程度和关注度上的差异,这被称为认知的突显观。突显观来自于完型心理学中的图形和背景分离理论,在认知中,图形比背景更突出,所以更容易被感知[10],所以是更重要的信息。

不同民族都能在认知中发现图形背景关系,不同之处在于图形背景关系的序列。汉语民族首先关注背景信息,而英语民族首先关注图形信息。这种先后顺序的差异可能来自于汉语民族按照认识事物的时间先后确定图形和背景的顺序,即先接触事物的外围信息,后接触事物的核心信息,而英语民族则按照事物信息的重要程度进行认知,即先关注最重要的信息,即图形信息,后关注事物的次要信息,即背景信息。但是无论按照哪种序列排序,都有认知理据。按照认知理据确定了图形背景的先后顺序之后,只要一个民族的成员都能遵守即可,并不影响生存。神奇之处在于,在图形背景的序列上,一个民族往往只能选择其中一个序列,而不能同时选择两个序列。这一方面说明了生存便利性的追求,另一方面说明了方向相反的两个序列一般不能同时存在,否则就会引起混乱,增加生存难度。例如,汉语可以说“草地上的孩子”,这是背景+图形的先后顺序,但是一般不能说“孩子的草地上”,因为这违背了汉语中先背景后图形的语序。

在语言体现上,图形—背景关系主要体现在两个短语之间的关系上,当然也会体现在句子中各部分的信息关系上。图形—背景关系之所以主要体现为两个短语之间的关系,是因为认知加工的结果一般体现为语块形式,即具有紧密联系的事物组织在一起,形成语言中的语块。语块作为认知的预制件使用,可以加快认知的速度,提高认知的便利性。两个互相联系的语块可以组成更大的语块。在人类的认知中,孤立的事物一般少见,大多事物都是与其他事物存在着联系,所以在认知中表现为共现,在语言上往往表现为短语。

例2:我们班的学生

the students of our class

在例2中,“我们班”是背景信息,“学生”是图形信息,汉语先说背景后说图形;而在相应的英语表达中,作为图形信息的“学生(the students)”放在了前面,作为背景信息的“我们班(our class)”放在了后面。

在英语中,图形背景关系体现为两个主要形式:其一是名词短语+其他短语或句子,其二是动词短语+其他短语或句子。这里的其他短语主要是介词短语、非谓语动词短语,句子则主要是表达时间、地点、方式等意义的部分。在汉语中,图形背景关系的顺序与英语相反。

例3:A small two-engine plane went down in a fiery crash on Sunday morning, killing all 10 people on board.[11]

在例3中,“A small two-engine plane”与“went down in a fiery crash on Sunday morning, killing all 10 people on board”形成了源流关系,“down”“in a fiery crash”“on Sunday morning”是三个背景,其图形是前面的动作“went”。后两个背景,即地点背景和时间背景,与动作图形的关系常规情况下是平等的,先后顺序可以改变,改变的顺序决定于认知者或说话人心目中认为哪个更重要,更重要的先说,次要的后说。而“down”在意义上更为重要,与动作图形关系更为紧密,所以位置紧靠图形。常规认知情况下,went和down往往紧密结合在一起,形成一个语块(chunk),不需要分离。

例4:The resumption of trade talks agreed to by the presidents of China and the United States has injected much-needed confidence into world markets, relieving pressure in a long dispute that has contributed to global economic slowdown.[12]

在例4中,第一个图形背景关系是“The resumption of trade talks agreed to by the presidents of China and the United States”,其中大图形是“The resumption of trade talks”,大背景是“agreed to by the presidents of China and the United States”。在大图形中包含了小的图形背景关系“The resumption + of trade talks”,在大背景中也包含了小的图形背景关系“the presidents + of China and the United States”。

图形背景关系的产生原因很明显:名词和动词来自于认知中的事物和动作,这是人类生存世界中最重要的两个要素。与名词相关的主要是范围、时间、空间、所属等关系,与动作相关的主要是时间、地点、方式、原因、结果等关系。

(三)句子中的左右距离关系

句子中各要素之间存在着距离关系。两个以上要素之间即存在着距离关系。有的相互距离更近,有的则更远。这种距离关系来自于认知体验。左右距离关系反映了认知研究发现的一个规律,原理是:在认知中关系越近,那么在句子中的位置越近,否则就会越远。这个原理的意思是说,人的认知倾向于把关系更近的事物放在一起进行加工。在语言表征上,关系更紧密的要素在句子中的距离就会更近。

例5:我们班的学生在星期一早晨去了市中心。

“我们班”与“学生”关系更近,“在星期一早晨”与“去了”关系更近,“去了”与“市中心”关系更近,这些关系更为紧密的事物都放在了一起,组成了各自的语块。

例5中句子的意义可用英语表述为:

例6:The students of our class went to the downtown on Monday morning.

此句也会有如下变式:

例7:On Monday morning the students of our class went to the downtown.

例7把on Monday morning置于句子前面,目的就是为了强调这个时间。

另一个变式:

例8:The students of our class went on Monday morning to the downtown.

在例8中,源流关系形成了动作者+动作的顺序,图形背景关系形成了动作went后面跟着时间和地点。时间放在地点前面,是因为说话人认为时间更重要。由此可见,很多时候,语言各部分的排列顺序取决于说话人或者认知者的主观表达意图。这种意图不是机械不变的,而是灵活的。

(四)句子中的强调意图关系

在认知常规方面,认知所发现和确认的关系是句子形成的主要依据。但是人类的认知也经常需要违背常规,违背常规的目的往往是为了突显或强调,由此产生了被强调部分与句子中其他部分的相对位置关系的变化,从而打破了句子由动作者开始的常规语序,给这部分增加了强调的意义。一般来说,被强调的信息或者用加重语气的方式在口语中实现,或者用位置和顺序关系的变化来实现。

用于表示强调的方式一般是把被强调信息先行表述,即放在句子的开头位置,或者用相对的先后关系表示。从认知上来说,需要强调的信息是首先进入认知视角(perspective)、首先引起认知者注意的信息,句子开头作为说话者视角的开端,是表达强调意图的首选位置。视角决定了从事件中的哪个要素开始认知现实世界。同时,视角也有意义,因为视角反映了认知者的认知加工顺序,为认知提供了图式意义(schematic meaning)。虽然视角顺序也是符合时间顺序上的先后,但是这种顺序的产生主要来自于认知者注意力和关注度,或者来自于认知中的凸显度(salience),体现了认知者对于信息重要程度的认知。一般表示强调的原则是:更为重要的先说。无论在英语中还是汉语中,这个原则都适用。

例9:In the morning I went to the downtown.

早晨我去了市中心。

例10:I went to the downtown in the morning.

我早晨去了市中心。

这两个句子,传统的语法分析方法认为意义相同,但是认知语言学并不认为这两个句子有相同的含义,因为两个句子的起点不同、视角不同。第一句强调时间,而第二句并不强调时间(除非在口语中对此部分进行重读)。“语法(结构)并不是形式,而是由形式和意义匹配而成的符号结构。自然,任何结构都有它内在的意义”[13]。所以在识解句子意义的时候,除了考虑句子中的概念内容,还必须同时考虑句子的语法结构形式所提供的意义,这样才能对句子的意义有比较完整的理解。

强调意图产生的语序主要体现在句子中背景信息的位置变化上。例如下面这些句子:

例11:I get up at six in the morning.

例12:I get up in the morning at six.

例13:At six in the morning I get up.

例14:In the morning I get up at six.

例15:At six I get up in the morning.

凡是先说的,都反映了认知者的视角、注意力、认知扫描方式等认知方式的要素。由于认知方式本身也提供了意义,所以上述句子中背景信息位置的变化也导致了句子意义的不同。

美国认知语言学家Langacker提供了下面两个句子[14]:

例16:He sent a letter to Susan.

例17:He sent Susan a letter.

上面两个句子描写的是同一个事件。在认知语言学之前的很多语言理论认为上述两个句子意义相同,可以互相替换,但Langacker分析,上面这两个句子的语义并不相同,因为例16中的“to”凸显了信件经过的路径;而例17并不凸显路径,却因为把“Susan”和“letter”并置使该句表达了一种领有关系,即“Susan”拥有了“letter”。我们认为,除了上述方面意义上的不同,上面两个句子还表征了认知者的强调意图:在例16中说话人先说“letter”后说“Susan”,是因为“letter”比“Susan”先进入他的认知,先引起了他的注意,所以在认知上更重要。

无论怎样,只要句子的形式上有变化,肯定是由于认知者的认知和所要表达的意义有不同。所以,说话人在语言产生和使用中的主体性作用不应受到忽视。

四、结语

综上所述,先后关系、左右距离关系、强调意图是形成一个句子语序的最主要的认知依据。句子的语序来自于认知,所以语序的分析必须上升到认知层次,只有这样才能真正把握使用一种语言的民族的认知方式。因此,我们必须抛弃语言自治论的观点,走出语言本体,走向认知,通过语言研究探索一个民族的认知方式。在语言研究中,我们也需要借鉴认知科学的研究成果,探索人的认知在语言中的表征。句子的语序决定于意义的表达,意义来自于认知,意义的表达包含概念内容和识解方式两个方面,所以句子的语序分析必须以意义为核心,为此我们应该抛弃纯粹形式主义的语法分析方法,走向认知语言学的意义分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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