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艺术中的完整性与自主性
——从非正式到未完成
2020-12-10孙晓芳
孙晓芳
辽宁省文化馆
每一位画家的感觉、想象、思考和希望的方式,都是一个决定着他的作品基调的统一体。这种基调反映着一种直接的创作冲动,是同这个世界的脱离,是对艺术自主性的新认识。如果追溯多少世纪以来的整个艺术发展,可以看出,任何伟大的艺术——绘画、书法、雕塑、建筑、音乐、文学,物质世界本身的“完整性”始终都被精神世界创造形象的意图所吞没了。
一、非正式——“不完整的完整性”
大抵重要的作品都会有个草图,尤其是古代。中国叫粉本,有简单的有精细的。西洋人草图分两种,一种就是所谓素描草图,也是有粗细;一种是油画草图,有些会详细到就像一件成品,等到草图出来后,根据画家的意愿,有的非常严格地挪到正稿上去;还有一种,就是做些改动,然后变成正稿。
委拉士开兹一辈子给养在宫廷,皇帝皇后王子公主一个挨一个画,全欧洲帝王的肖像,他画得最好。满朝文武重臣也不能怠慢。《奥利瓦雷斯公爵肖像》就是,昂然回首不可一世,远处浓烟消散,想必是打了胜仗,从说明牌上显示应该是纪念一场战役画的,又隆重又潇洒,许多局部耐看极了,只有委拉士开兹才有这样的笔法。他重重铺衍,刻画了坚实的形体和空间之后,就在各个部位,如盔甲的闪光、皮靴的褶皱、飘动的饰带,用笔轻轻扫动、点缀、提亮,画出最传神的细节,看过去就像轻快的呼吸。
图1 奥利瓦雷斯公爵肖像的草稿与正稿(左-草稿 右-正稿)
这幅这么完整的画,其实是委拉士开兹的一幅草图,尺寸不算大。正稿挂在马德里,原作有真人真马大小。但让人失望的是,正稿却没有草稿好看。理由很简单,正稿是要献给皇上,献给将军看的,必然画得非常郑重。所以草稿上最精彩的很多细部,那种松爽的细节几乎都没有了。
意大利美术史家文杜里写的《西方近代画家》从戈雅一直谈到梵高,其中有个观点就是:大师的正稿不如草稿好看。
例如,约翰·康斯坦布尔的《干草车》正稿不如草稿;柯罗《南尼大桥》写生,生气勃勃,可是到了正稿生气就没了。
康斯坦布尔对绘画产生了很大影响,他摆脱了绘画的传统规则即“完整性”的束缚,认为绘画的现实达到了就收笔画完了,而不对当时的画家和公众让步。但他还不是一个敢于完全不考虑适应舆论的反叛者。他送去参加画展的画,只是一些迎合当时的偏见的副本,而把那些按照自己风格画成的作品留给自己。为此,他把自己的画复制成若干尺寸相同的变体,而其中有一些是按照自己的趣味和为自己画的(它们至今被视为“习作”);另一些则是考虑到公众的趣味整理过的。但他本人清楚的认识到,这些“习作”才是真正的创作,真正的艺术作品,这一点他曾经写在他的一些至今尚未发表的书信里。
画家在《干草车》的“习作”中掌握了空间:这幅画的空间是用绘画手法,而不是像在工整的那一幅中根据科学的透视表现出来的。在“习作”中所有形象都是活生生的,都投入了那种构成统一风格的光的效果里。光有时照亮它们,有时把它们推向阴影,或而使之动,或而令其止;或而流连不舍,或而盎然逸去,这些都依画家的兴致何在和他被什么所激动而定。相反,正稿画了一些互不相干的自在之物,互不相干地表现了光的效果。结果观众的注意力就被一分为二,虽然一切都是完整的,但一切都是以一种近乎僵止的不变状态表达出来的,透露着一股淡漠气氛。“习作”上的每一个笔触都表现出心灵对自然的干预;在正稿,笔触只是表现现实罢了。
柯罗在1826年就独立的、没有任何纲领的、纯直觉的、越过绘画史上的50年,从古典主义转向了印象主义。他把工整和完成作了区别,他的作品也印证了“写生习作”就是十足的艺术杰作。《南尼大桥》草稿画得大胆、一蹴而就,其光线之柔和,使人感到它们足以同更强烈、更鲜明的油画并列而绝不逊色。但是,当1827年柯罗打算选一件作品去沙龙时,他就把《南尼大桥》加工成一幅工整的油画。正稿中有前景又有远景,有美丽的树木又把桥移向后景的平稳构图。看着这幅画,就想起克洛德·洛伦:迷途的羔羊回归了传统。所少的只有一个细节——艺术。康斯坦布尔的命运成了柯罗的命运。
为什么正稿不如草稿好看?这个问题也许是很多人的疑惑。我想,你一开始画一幅画,是在那幅空白的布上寻找那张画,你的目光是新鲜的、机警的、锐利的,到了复制品,就算再怎么全神贯注,那幅画已经在那了,一路这么画下来,其实是个核对和加工的过程。全画的生气画着画着,不知不觉就画没了。但我们不能说所有正稿都不如草稿。鸿篇巨制是要调动艺术家全部的意志和才华,就像搏斗一样。你不能想象伦布朗的《夜巡》、委拉士开兹的巨幅《布列达的投降》、库尔贝巨大的《画室》和《奥南的葬礼》,说是正稿居然不如草稿。
此外,草稿和正稿的定义,随着时代在变化,到了现代绘画,草稿已经不再追求完成度,经常很简率。
梵高在写生前后,经常在给弟弟的信中,随手勾勒很多小草图,都非常好,大家不会认为那是正稿、草稿之间的差异。
毕加索为了画他的《亚维农少女》不晓得画了多少草稿,专门有一本画册,可以办一个展览。
二、论草稿之美,中国人最懂
书法史上,最被推崇的作品,全部是非正式的文本。如魏晋时代陆机的《平复帖》、王羲之的《十七帖》,七世纪唐朝颜真卿的《祭侄文稿》,这几个帖子后再也无法超越。书论里,两句话解释了这个问题:碑不如告,告不如书(论书写的滋味,石刻的碑文不如墨写的文件,墨写的文件不如私信的草稿),这是中国书法的最高境界。
中国文人画也无所谓正稿、草稿,其核心价值观认为:逸笔草草,恰到好处(意思到了,就不画了);还有赵孟頫的“与物传神,尽其妙也”。
再比方西方文学手稿不断涂改,日后就是珍贵的藏品。查尔斯·狄更斯的《双城记》、海明威的《永别了,武器》。但如今的电脑写作从此消灭了草稿。
音乐演出前,一遍又一遍排练,等于不断打草稿,指挥忽然叫停在某一句上,你从旁听能够窥见演奏的堂奥。正式演出,一遍过不容差错,所有作品都呈现一次性。绘画很幸运,纸张、画布,又是物质,又是证据,留得下来。日后多少年,以后再看,可以有新的眼光和判断。大卫·霍克尼在《图画的历史》中说到:“画不会说也不会动,但绘画更长久。好画不但能容纳时间,而且创造时间。画完后,它为时间所拥有,而且一直跟着时间走。”
三、未完成——表达创作自由开启艺术革命
梵高在1883年画的习作《海边的渔夫》显然是未完成的画,但画得非常好,好在画面的节奏、对比、虚实、进退都被他莫名其妙地捕捉到了,有一种青春稚气的美。一幅画之所以动人,还在于画面上留下了那个画家画画时那种痴呆和憨傻。
舒伯特《第八交响乐》又叫《未完成交响乐》也是一部未完成的作品。因为在18、19世纪,一部交响乐要有三、四个乐章,就跟法律一样。而《未完成交响乐》只有两个乐章,但从作品内容来看,《未完成交响乐》完全是一部完美无缺的作品,可谓增之一分则多,减之一分则少。忧郁的沉思、诗意的气氛、丰富而优美的旋律、感人至深的意境充溢着整部交响曲,令人难以忘怀。
20世纪伟大的作品,诸如罗伯特·穆齐尔的《无个性的人》都是未完成的,它们本身也是碎片。
在瓦尔特·本雅明看来,过去时代的残篇在现时代不断涌现,并由此带给现时代人以突破和启示。他是这样评价自己的做法的:对于伟大的作家来说,完成的作品的分量要轻于他们毕生写作的短简残篇。因为只有性格比较软弱和精神比较散漫的人才能从完整中获得无与伦比的快感,感觉到他们因此而重获生命。在天才看来,每一次中断,以及命运的每一次沉重打击,都像他温柔的睡眠本身一样降临到旁边的工作间。在这个工作的周围,他画了一个由短简残篇构成的迷人的圆圈。
所有虚有其表的老文化,没有更新就无法产生感人的力量。所以文学为什么一直被更新,为什么唐诗必然会变成宋词,为什么宋词必然会转变成元曲,为什么元曲到了明清势必转变成小说。每一个文学在那个时代里,往往有时不被重视。而小说的形式是因为避开了主流的压力,它才可以借着比较轻松的方式书写人性的复杂度。所以在三国、水浒、西游,有很多背叛思想的东西。以绝对现实的角度看,它们都是人性上最活泼的,让人觉得有趣,又可以触碰到传统文化触及不到的东西。
同时,预示着新技法和新画派的开启——如同印象派的诞生。潦草速写也是一种风格,特别适合表现运动瞬间定格的魅力。
马奈在《奥林匹亚》中表现了观察方法的自由,他选择在画面达到统一效果时收笔,他追求的是艺术形象本身的完整性、感染力和生命力。他为自己的创作想象开创了道路,在《奥林匹亚》这幅画中,提出了后来为整个当代艺术所接受,被整个当代艺术奉为基础和旗帜的自由观察方法的原则。
马奈创造了一种特殊形式,这种形式反对世代形成的程式化规则。这种形式之所以特殊,不仅因为它是马奈所独有的,而且还因为它是与他的直接先驱者(柯罗或库尔贝)的文化完全不同的一种文化。他是一种新的艺术文化的奠基人,而莫奈、雷诺阿、塞尚、梵高以及所有其他人则各按自己的方式发展了这种文化。
塞尚的画,没有几幅是画完的,画布都没有填满,他只注重物象的边缘,他不在乎自己的画没有画完。所以他的画永远处于打开状态,完全暴露画画的过程。塞尚曾经说毕沙罗是我的爸爸,他感谢这位爸爸带给他的启示。塞尚死后,成为20世纪现代主义绘画之父。毕加索、马蒂斯等一些勇敢的画家,从他未完成的、拆散的各个绘画的角落,个人取一端就慢慢出现了立体派、野兽派,乃至影响到后来的抽象派。
一幅画怎样才算画完?甚至连弗洛伊德这样的大师都无法确定自己的画是否画完,是否该停笔。
那么我想,塞尚给出了答案,就是:画面的均衡感达到了,就可以说画完了。1845年,现代主义思想缔造者之一的波德莱尔曾强调,在艺术中,“完整的”与“完成的”是截然不同的两个概念。对于波德莱尔来说,最好的作品并不是抛光打磨之后的物件,而是那些可以承载传递艺术家视角与思想的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