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创与初传:平水韵起源研究二题
2020-12-09黄金灿
黄金灿
(华南师范大学文学院,广东 广州 511400)
当前平水韵研究面临的最迫切问题既不是坐等新史料的发现,也不是刻意提出某种吸引眼球的“新说”,而是在充分发掘现有史料的阐释空间与整合借鉴前人研究成果的基础上,尽可能地对某些可能存在争议的关键性问题给出切实可从的“新”回应。而重新探讨平水韵产生初期与前期传播的相关情况,则显得尤为重要。因为惟有明确其最初的源流,才能为后来衍生出的诸多问题提供答案。笔者拟围绕“平水韵初创的文献源头”与“平水韵初传的地理脉络”两个问题,在梳理相关史料与前人成果的基础上,对前人未甚注意而实则颇为重要的细节予以关注,以期进一步阐明平水韵初创与初传的具体情况。
一、“金人旧韵”:平水韵初创的文献源头
平水韵的韵部划分模式早期的文献源头在何处,这是探讨平水韵起源问题应该首先予以关注的。张守中先生在解读王文郁《平水新刊礼部韵略》的许古《序》时指出:“这说明王书并非首创,只是在‘旧本’基础上‘精加校雠,又少添注语’而成。……那末这旧本为何人所创?王国维曾见到过一部《草书韵会》,金人张天锡编,也分106 韵。书前载有赵秉文在金正大八年(1231 年)二月写的序,说明其成书时间只比王书迟一年半多一点。”[1]这里述及的王国维曾见一部《草书韵会》,出自王国维《书金王文郁新刊韵略张天锡草书韵会后》一文,略曰:
自王文郁《新刊韵略》出,世人始知今韵一百六部之目不始于刘渊矣。余又见金张天锡《草书韵会》五卷。前有赵秉文《序》,署正大八年二月。其书上、下平声各十五韵,上声廿九韵,去声三十韵,入声十七韵,凡一百六部,与王文郁《韵》同。王《韵》前有许古《序》,署正大六年己丑季夏,前乎张书之成才一年有半。又,王《韵》刊于平阳,张书成于南京,未必即用王《韵》部目。是一百六部之目,并不始于王文郁,盖金人旧韵如是。王、张皆用其部目耳。何以知之?王文郁书名《平水新刊韵略》,刘渊书亦名《新刊礼部韵略》,“韵略”上冠以“礼部”字,盖金人官书也。[2]
杨春俏对王国维此文的引伸值得参考:“王文郁不可能私自合并韵部……官韵韵部合并是了不得的大事,如果王氏所做工作涉及整个方面,序文中不可能无一语提及。张天锡《草书韵会》及书序亦可提供佐证:此书系张天锡集古名家草书而作,赵秉文作序,依韵编次;国家图书馆所藏四卷本《草书韵会》,‘后附金正大辛卯年(按:即正大八年)樗轩老人跋尾’。作序的赵秉文(1159-1232)被誉为‘金土巨擘’,曾知贡举,对金代官韵自是非常熟悉。写跋的‘樗轩老人’是完颜璹(1171-1232),金世宗之孙,与文士赵秉文、元好问等人交善,被元好问谓为‘百年来宗室中第一流人物’。二人在序跋中对《草书韵会》韵部皆未表示意见,可见与金朝官韵并无差别。”[3]据杨文注释,此处引用了石光明《残缺古籍对著录的影响》一文对国图藏本《草书韵会》的描述和元好问在《中州集》中对完颜璹的评价,比较有说服力的进一步论证了王国维“是一百六部之目,并不始于王文郁,盖金人旧韵如是”的观点。但文中“王文郁不可能私自合并韵部”之说,若理解为最早私自合并韵部的不是王文郁尚可,若理解为任谁都不能“私自”合并韵部则失于绝对。自北宋初年以降,除了《广韵》《集韵》与《礼部韵略》早期的修纂是“自上而下”的外,后来的增补修订都是个人行为。由于《礼部韵略》要用于科场,一些人想让自己的学术成果能为现实服务,于是就上书呈献自己的修订本,一旦政府层面审核通过,就由个人行为转化成了国家行为,本来的“私韵”也就成了具有官方效力的“官韵”。在官方认可之前当然允许存在个人进行大胆的学术创新的可能性与行为,一旦这种个人学术创新适应了时代需求,为大多数人认可,官方很可能就会顺水推舟,赋予其官方效力。将206 韵合并为107 韵或106 韵,虽然是一种大胆的举措,但也只是在206 韵原本“同用”规定的基础上迈出了一步而已。更何况,原本《礼部韵略》的规则是宋人的规定,金人出于简化的实际需要与建立本朝特色的心理需求,将其加以合并,是非常有可能的。对于这样既顺应民心又表达忠心的行为,金朝政府是没有理由出面加以禁止的。
王国维虽然大胆地推断“盖金人旧韵如是”,但并没有进一步指出是谁在什么时候将“宋人旧韵”改造为“金人旧韵”的。学界有人提出是平水人毛麾在金大定年间首先做了这个工作,笔者比较倾向于认同这一说法的可能性。这一说法由墨遗萍在《漫话古“平水”》一文中较早提出,但没有具体论证。张守中以清曾国荃等人修撰的《山西通志》光绪刻本“《平水韵》,金毛麾撰”等记载为基础,结合《金史》的毛麾史料,进一步作了如下推论:
查《山西通志》光绪十八年刻本卷八十七《经籍记》目录载有:“《平水韵》,金毛麾撰。”……毛麾何许人也,有无首创平水韵的可能?《金史·世宗纪》提到此人:“壬寅,上谓宰臣曰:“‘近览资治通鉴,编次累代废兴,甚有鉴戒,司马光用心如此,古之良史无以加也。校书郎毛麾,朕屡问以事善于应对,真该博老儒,可除太常职事,以备讨论。’”校书郎是精通经史的,太常不仅掌宗庙礼仪,还掌选试博士。世宗赞为“该博老儒”的毛麾,可除太常以掌选试博士,其人编平水韵是最合适不过了。[1]
结合王国维的考察来看,既然“盖金朝旧韵”在王文郁、张天锡、刘渊之前就已“如是”,那么肯定有一个“最早吃螃蟹的人”,把宋朝的韵书改成了具有金朝特色的韵书。而这位毛麾在时间、地点、生平经历、学问造诣等方面都具备这一条件,而《山西通志》又明确记载他曾撰过一部《平水韵》,故研究者没有理由不对其重要意义特加留意。张文的推论相当严密,但最薄弱的环节在于,关于毛麾曾撰《平水韵》的史料只有一条孤证,而且还是出自甚晚近的《山西通志》。这就大大削弱这一说法的可信度。但是根据《山西通志》编纂按语知这条关键史料的来源是“旧通志著录”,由于古人特重乡邦文献,其保存、记录往往渊源有自,即便只是一条孤证,若没有明确证据表明其记载有误,也不能过度质疑其可能性。故而在没有发现其他史料之前,笔者也倾向于认同毛麾是在王文郁、张天锡、刘渊之前,对平水韵的产生有关键贡献的人。张文又推断曰:“毛麾的《平水韵》创于何时,确切年月尚难考定,但就以金大定十六年(1176 年)为准来推算,不论是与刘渊的平水韵相比,或与王文郁的平水韵相比,都要早半个世纪以上,无怪乎许古在王书序中发出“私韵岁久”的慨叹!近世有金代官韵的说法,尚属推测。金代有无钦定的官韵?按照许古“私韵岁久”的提法,似乎在金正大六年以前尚未颁发过这样的诏令,否则不会有那么多私韵行世吧?所以毛麾的《平水韵》即为王文郁所“校雠”的私韵。”[1]认为毛麾的《平水韵》就是许古序中引述王文郁之语时所言的“私韵”,难免有些武断。参照宋人递修《礼部韵略》的情况来看,官韵一般不止一版,私韵往往不止一家,直接将可能是半个世纪以前问世的毛麾韵与王文郁所说的“私韵”相对应,忽略了半个世纪中很可能存在的更多的其他“私韵”,肯定是不妥的。另外,毛麾既然得到金世宗赏识被除以“太常职事”,使其具备了编创平水韵的条件,那么他编创完毕之后再征得官方认可(太常本身就是掌管选试的“官方”),同样也是“既轻而易举又方便可行的”。因此毛麾的《平水韵》更可能是已经得到许可的“官韵”,至少也具有强烈的官方色彩,与出于纯粹学术兴趣而修纂的“私韵”肯定不同。
二、“北韵南来”:平水韵初传的地理脉络
由于平水位于“江北”(江北是一个政治地理概念,而非纯粹的自然地理概念),金人入主中原后属于金朝辖区,金亡后又被蒙古军控制,嗣后又并入元朝版图。在金王朝灭亡后的较长一段时间内,南宋政权仍然存在,南北之间的对峙与交流的格局并未被颠覆。平水韵产生于这一复杂的历史时期,故研究平水韵,不可忽略南北文献交流之影响。关于其时南北文献之交流,清人亦已关注,例如陆心源《仪顾堂题跋》卷二《宋椠汉隶分韵跋》曰:“《汉隶分韵》七卷,不著撰人名氏,宋椠元修本。惇字缺笔,赵寒山旧藏,后归拜经楼,乱后乃归于余。案《宋史·艺文志·小学类》有马居易《汉隶分韵》七卷,卷数与今本合,则是书乃居易所著也。惟分韵与大定六年王文郁《平水韵略》同,不用《礼部韵略》,则居易当是金人,非宋人矣。辽、金人著述,往往有南宋覆本,如辽释行均《龙龛手鉴》,金成无已《伤寒论》皆是,不然元人所著,不得收入《宋史》,金人所刊不得避宋讳也。”[4]此处陆氏借助王文郁《平水韵略》的韵部划分来推断宋椠《汉隶分韵》的刊行时限,似未可遽以为确,其所见王文郁《平水韵略》乃影元钞本,正如瞿镛所言,此本反倒可能是借鉴了刘渊书,此宋椠《汉隶分韵》之分部既与元本《平水韵略》同,则亦与刘渊《壬子新刊礼部韵略》同,安知此本非据刘书韵部?若是据刘书分部,则刘氏虽为北人其书却是刊于金亡之后,如此则似不当视为金人所撰。至于陆氏“辽、金人著述,往往有南宋覆本”的论断,则是符合历史实际的,具体可参见胡传志《南北文献交流考论》。[5]可以补充的是,记录韵书由北方传入南方的材料,当数刘辰翁(1232-1297)《须溪集》卷六《北韵序》一篇最为重要,其文略曰:
字出于声,声制于气,皆物之自然者,所谓天命,非意之也……世道反古,横行倒置,蹄迒亥午。乃有北韵南来,简便同文,又胜昔之《韵略》,函三于一,事省物备。夫文者不以律次,则亦何不可者。东平朱簿刻而布之。[6]
按刘氏此序虽为“北韵”而作,然大段在论文字之起源、创制,惟文末方入正题,虽仅数句,透露信息却颇丰富。刘辰翁生于宋理宗绍定五年(1232),王文郁书撰成于金正大六年(1229),其时当辰翁出生前三年,刘渊书刊行于宋淳祐十二年(1252),其时辰翁已二十岁,从时间上说二书辰翁皆及见。“北韵南来”之语说明此韵书定是来自北方,宋人习惯上称的北是指金朝领土,但其出生后第二年金朝既灭亡,其所谓“北”当是指金朝旧土,“简便同文,又胜昔之《韵略》,函三于一,事省物备”之语,非平水韵无足以当之者,知所谓“北韵”定指平水韵无疑。然此部平水韵是王文郁的《新刊韵略》,还是刘渊的《壬子新刊礼部韵略》,甚至或是毛麾的《平水韵》却不得而知。辰翁卒于元成宗大德元年(1297),亦及见黄公绍《韵会》,巧合的是,明刊本《古今韵会举要》卷首正好录有刘辰翁《序》一篇,据此知刘辰翁不仅及见《韵会》而且还与《韵会》的作者黄公绍有交往,由于黄公绍撰《韵会》多引刘渊书,则辰翁当日所见北韵,公绍亦能见之,若公绍见之引入《韵会》,则此北韵即是刘渊书,这一可能最大。如果黄公绍得见王文郁或毛麾书,不可能于纂《韵会》大引刘渊书而于王文郁、毛麾书只字未提。当然也有一种可能,王文郁书虽名《平水新韵》,毛麾书虽名《平水韵》,然只是对旧本《礼部韵略》的小规模修订,而未合并韵部,故黄公绍虽有可能得见此书,仍将其与旧韵一并视之。笔者以为可能性最大的一种情况是:刘辰翁所序北韵即是刘渊《壬子新刊礼部韵略》,此书当时既然经由“东平朱簿刻而布之”,则作为辰翁友人的黄公绍不难得见,公绍既得见,亦认同辰翁“北韵南来,简便同文,又胜昔之《韵略》,函三于一,事省物备”的评定,故顺理成章地于自纂《韵会》时借鉴之,《韵会》纂成后又请辰翁作《序》。至于王文郁书原本,辰翁、公绍俱未得见,其书最有可能已被刘渊承袭入己书。以上皆属推断,然据辰翁《北韵序》一篇,断定平水韵传于南方正当其时,则毋庸置疑。辰翁《韵会序》作于“壬辰十年望日”,其时当元世祖至元二十九年(1292),距宋亡(1279)仅隔13 年。《韵会》一书卷帙庞巨,以公绍一人之力,非十数年乃至数十年亦无法成书,其初纂时间或在南宋未亡之时,初纂时既已决定采用刘渊书,若此“北韵”即为刘渊书,则刘渊书在南方(即金未亡时之“南北”之“南”)有刻本亦当在南宋未亡之时。平水韵经黄公绍采入《韵会》,熊忠复删《韵会》成《韵会举要》,《韵会举要》既行于世,平水韵的分部方法遂同时广为人知。“北韵南来”乃平水韵初期传播最关键的一步,值得研究者予以特别关注。
最后需要强调的是,平水韵的产生与早期传播反映了不同民族政权治理下的居民兼收并蓄、相互学习的情形,具有研究民族文化融合历史的“标本”意义。正如郑永晓所言:“由于社会与文化背景明显的差异,元初南方士人因为国破家亡,遗民情结相对而言更为浓厚,文学上则依旧延续南宋以来的诗文观念,在创作方面克服了此前的若干弊端,取得了阶段性的文学辉煌。”[7]这一论述指明了在宋金元时期政权对峙、更迭之际,文学与文艺思想演进之大势。在这个大的背景下,平水韵也拥有同样的烙印。将平水韵引入《韵会》的黄公绍就是一位宋朝的遗民。他倾力于《韵会》的编纂,实际上也是在维护宋代诗韵学的传统。当然,由于其时北方韵学大有后来居上之势,对北方韵学的借鉴,也体现了他宏阔的视野和宽广的胸怀,这也与元代逐渐统一寰宇的时代背景有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