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代悼亡文学:《纳兰词·悼卢氏》与《芙蓉女儿诔》赏析
2020-12-09俞正来
□俞正来
[内容提要]纳兰性德和曹雪芹是有清一代文学双星,其悼亡作品以其真切、细腻、凄婉令无数读者为之倾倒。本文拟选取《纳兰词》中纳兰性德悼念其妻卢氏的《青衫湿遍·悼亡》、《于中好》、《亡妇忌日有感》,以及《红楼梦》第七十八回中贾宝玉祭悼其丫鬟晴雯的《芙蓉女儿诔》进行品读、赏析,并对纳兰性德与曹雪芹的关系略作梳理。旨在通过诗文赏析,深化对两位文学巨匠的认知,体悟悼亡文学的缺憾之美。
一
“谁翻乐府凄凉曲,风也萧萧。雨也萧萧。瘦尽灯花又一宵。
不知何事萦怀抱,醒也无聊。醉也无聊。梦也何曾到谢桥。”[1]
纳兰性德的词,总是给人凄清、哀婉、伤感,令人不忍卒读的感觉。上面这首《采桑子》,虽然没有标明身份、年代,但其内容无疑是向一位女子表达思念之情的。如果我们把她看作就是卢氏,那么这首词,这种凄风苦雨、灯下填词、醉生梦死的场景,是否可以看作是纳兰性德创作一首首凄美词作时的一个现场剪影?
以《采桑子》作一个小小的引子,下面我们就进入文章的主题。
纳兰性德,字容若,号楞伽山人,满洲正黄旗人。他原名成德,后因避讳改为性德,是康熙朝重臣、武英殿大学士纳兰明珠的长子。纳兰性德出生名门,又赐进士出身,深受康熙皇帝的喜爱,成为皇帝的侍卫,护驾随从。但是他厌倦这种宫廷生活,虽然也有积极入世的抱负,却更向往一种轻松自由的生活。“侍卫职司单调拘束,远不合他的情志,因而雄心销尽,失去了‘立功’、‘立德’的兴趣。上层政治党争倾轧的污浊内幕,更导致他厌畏思退。诗人的禀赋和生活处境的矛盾,使他憔悴忧伤、哀苦无端,于是便把无尽凄苦倾诉于笔端,凝聚为哀感顽艳的词章。”[1]
纳兰词的风格委婉、细腻、清新,其意境烟水迷离,还与他所承袭的花间派风格有关。他尝自言,“小令取唐五代,宋晏氏父子;长调则推周、秦及稼轩诸家。”[1]也就是以花间派为基底,糅合晏氏父子、稼轩等人,形成一种缠绵、婉丽、凄清的风格。他的词影响很大,有“家家争唱饮水词”之说,被誉为“国初第一词手”。
纳兰性德在世的时间并不长,他生于顺治十一年(1655年),卒于康熙二十四年(1685年),年仅三十岁。他的老师兼朋友徐乾学在《墓志铭》中恸道,“余阅世将老矣,从我游者亦众矣,如容若之天姿之纯粹,识见之高明,学问之淹通,才力之强敏,殆未有过之者也。”[1]可谓是天妒英才,英年早逝。
在纳兰性德短暂的一生中,其情感生活尤其坎坷。这里与他相关的有四位女子。其初恋情人,据说是他的表妹,后被选入宫中,遂两相隔绝,他此时所写的怀恋和宫怨之词多为之而发。其二就是这里所说的他的正室夫人卢氏。卢氏是两广总督卢兴祖之女,在十八岁时嫁与纳兰性德,当时纳兰性德二十岁时。卢氏生性温婉端庄,知书达理,与纳兰性德相敬如宾,相濡以沫。但是不幸,三年后卢氏因产后亏虚及并发症而死。这给纳兰性德很大打击,从此纳兰性德“悼亡之吟不少,知己之恨尤深”。卢氏死后,纳兰性德继娶官氏,也是一位官宦人家之女,但在纳兰词中很少提及。同时,他还娶了一位江南歌女沈宛为妾,沈宛也是一位才女,纳兰性德对她亦有感情,两人多诗文唱和,但是由于门第和身份的缘故,最终被离弃。纳兰性德是一位多情而又专情的公子,情感上的这些种种不幸和曲折,失恋之苦,悼亡之恨,离弃之痛,就充分体现在他的作品之中。
下面我们选取和卢氏有关的三首悼亡词进行分析。
我们先来看第一首词《青衫湿遍·悼亡》:
“青衫湿遍,凭伊慰我,忍便相忘。半月前头扶病,剪刀声、犹在银釭。忆生来、小胆怯空房。到而今,独伴梨花影,冷冥冥、尽意凄凉。愿指魂兮识路,教寻梦也回廊。
咫尺玉钩斜路,一般消受,蔓草残阳。判把长眠滴醒,和清泪、搅入椒浆。怕幽泉、还为我神伤。道书生簿命宜将息,再休耽、怨粉愁香。料得重圆密誓,难禁寸裂柔肠。”[1]
这首词作于康熙十六年(1677)卢氏初逝之时,是纳兰性德第一首悼亡词。词的上阙第一句话便写了词人极端痛苦,青衫湿遍,不忍相忘。词人回忆起半月前,卢氏还在烛光下抱病劳作,剪烛声犹徘徊在银灯上。他回想起卢氏生前胆小,不敢一个人待在空房里,如今却要在那冰冷的墓室中独与梨花影作伴。词人只愿能够牵引她的芳魂,教她寻梦再回到这里。词的下阙写了与卢氏阴阳两隔,词人空对着衰草斜阳,无尽思念。词人愿意用自己的清泪和祭酒将卢氏唤醒,又怕她醒后会说你书生命薄,怎么还为我神伤呢,不要再耽于儿女情长了。词人想起当年与卢氏的誓言,如今难以实现,真是令人肝肠寸断。在纳兰性德致友人的书简第二十六简中,还有一段对卢氏下葬时的描写,“亡妇柩决于十二日行矣,生死殊途,一别如雨。此后但以浊酒浇坟土,洒酸泪,以当一面耳。嗟夫,悲矣!”[1]可见纳兰性德当时之痛苦,正如这首《青衫湿遍》里所讲的,“难禁寸裂柔肠”了。
再来看第二首词《于中好·十月初四夜风雨其明日是亡妇生辰》:
“尘满疏帘素带飘,真成暗度可怜宵。几回偷拭青衫泪,忽傍犀奁见翠翘。
惟有恨,转无聊。五更依旧落花朝。衰杨叶尽丝难尽,冷雨凄风打画桥。”[1]
这首词同样作于康熙十六年(1677年),是卢氏卒后不久的一个雨夜,第二天便是她的生日。词人睹物思人,百感交集,写下这首作品。词的上阙说,帘子上已经落满了灰尘,素带飘摇,我不知不觉度过了这凄惨的夜晚。无数次偷偷以青衫拭泪,泪眼中忽见你使用过的妆奁翠翘。物是人非,唯有恨意和无聊作伴。词人孤枕难眠,看五更落花,衰杨叶尽,听凄风冷雨吹打画桥,无可奈何。在这首词,上阙中“偷拭”的“偷”字,尤值得细嚼。令人想起《红楼梦》第四十四回,平儿理罢妆后,宝玉悲叹平儿这个极聪明、极清俊的上等女孩儿,被贾琏之俗、凤姐之威所荼毒,料是红颜易逝,命运多舛,“不觉洒然泪下,因见袭人等不在房内,尽力落了几点痛泪”。[2]周汝昌有按语说,“落泪而用’尽力’语,甚奇。可见落泪须防人知人见,亦大不自由。此时因绝无人在,故始畅流痛泪,雪芹文字,须细细体会。”[2]“尽力”、“痛”,和这里的“偷”、“偷拭”,岂不有异曲同工之妙?
最后,再来看《金缕曲·亡妇忌日有感》:
“此恨何时已。滴空阶、寒更雨歇,葬花天气。三载悠悠魂梦杳,是梦久应醒矣。料也觉、人间无味。不及夜台尘土隔,冷清清、一片埋愁地。钗钿约,竟抛弃。
重泉若有双鱼寄。好知他、年来苦乐,与谁相倚。我自中宵成转侧,忍听湘弦重理。待结个、他生知已。还怕两人俱薄命,再缘悭、剩月零风里。清泪尽,纸灰起。”[1]
这首词作于康熙十九年(1680年)农历五月三十日,为卢氏亡故三周年之时。词人并没有因为时间的推移而减少对卢氏的思念。岁岁年年,风雨葬花际,想起当年香消玉殒时,触景生怀,苦闷不已。词人并不愿意承认妻子已逝多年,他希望她只是睡了三年,现在是时候苏醒了。然而现实总是残酷的,生前之约定,竟这样被抛弃。词人希望自己的书信可以寄到到黄泉,好询问她这些年过得是苦是乐,是否有人陪伴。夜深了,词人仍然辗转反侧,不忍去听续弦之议。词人愿来生再为知己,又怕两人俱都薄命,无法厮守。最后,清泪已经流尽,纸钱已烧成灰,轻轻飞起。
通过以上三首词的分析,我们已经可以感到纳兰词的婉丽凄清之美,这在悼亡词中体现得最为淋漓尽致。确实,从昔日 “花径里,戏捉迷藏,曾惹下萧萧井梧桐叶”,到如今“欲结绸缪,翻惊摇落,两处鸳鸯各自凉”,如何不令人感慨。《金缕曲》里说,“待结个、他生知已,还怕两人俱薄命,再缘悭、剩月零风里”,可见卢氏之于纳兰性德,亦妻亦友,赌书泼茶,既有千般柔情,又解万种风情,人间之美好情人,莫过于此吧。衔恨愿为天上月,年年犹似向朗圆,月欤?人欤?睹物思人,这种场合,真是相顾无言,惟有泪千行了。
或许,斯人已逝,他们之间的生活细节,我们已经难以揣测一二了,不过从字里行间,不难看出纳兰性德对她感情之深,难以割舍。这种感情明显地表现在占他全部词作近十分之一的悼亡词里。纳兰性德每逢清明、中秋、七夕、中元、重阳等节日,都会去祭奠她。直到康熙二十四年,纳兰性德也匆匆离世,他们才又在一起。凡此种种,历历往事,都凝结成一阙阙优美绝情的悼亡词,令人掩卷长叹。
二
与历史上真实存在过的纳兰性德和卢氏不同,《芙蓉女儿诔》是小说《红楼梦》第七十七回中,贾宝玉为祭悼其死去的丫鬟晴雯而作的诔文。无论是贾宝玉还是晴雯,都是小说中的人物,并没有真人真事与之对应。但是,这篇诔文“洒泪泣血,一字一咽,一句一啼”,以另一种真实打动了无数人的心,体现出作者高超的艺术水平。
《芙蓉女儿诔》的祭悼对象晴雯,是宝玉房中地位仅次于袭人的丫鬟。她年轻气盛、个性要强,充满叛逆精神,经常打骂小丫鬟,对位高年长者也不放在眼里,所以遭到以王夫人为代表的家族势力的迫害,最后抱病而夭。因此,贾宝玉悲痛不已,听了小婢诉说,认为死去的晴雯已经做了白帝宫中主管芙蓉花的花神,遂用群花之蕊、冰鲛之縠、沁芳之泉、枫露之茗这四件她喜爱的东西,加上写成的《芙蓉女儿诔》,来祭悼晴雯。这篇《芙蓉诔》一共一千六百余字,是贾宝玉诗文中最长的一篇,诔辞中骈体与骚体并用,前序后歌,多用对偶、排比、典故,词藻华丽,对仗工整,长歌当哭,哀婉动人。
《芙蓉诔》大致可以分为四个部分。第一部分是发语辞,从“维太平不易之元”始,到“乃致祭于白帝宫中抚司秋艳芙蓉女儿之前曰”止。第二部分从“窃思女儿自临浊世”始,到“特不揣鄙俗之词,有污慧听”止,记述了晴雯的美质,说明其遭到的不幸,表达了对恶势力的控诉,并回忆了和晴雯之间的生活细节。第三部分从“天何如是之苍苍兮,乘玉虬以游乎穹窿耶”始,到“来兮止兮,君其来耶”止,描写了成为花神的晴雯在天上的景象,想象她乘玉虬、御鸳凤、骑箕尾在天上遨游,云神、月神、风神与她作伴。第四部分从“若夫鸿蒙而居”始,到“成礼兮期祥”止,这一部分描写天上的众女神迎接晴雯,晴雯在声声仙乐和阵阵芬芳中就位,是为文章收尾,语气渐趋平静,有一种祭仪结束,迎神归位的味道。
下面我们将择几处经典的句子,并结合《红楼梦》中与晴雯相关的几个片段来进行赏析。
首先是关于晴雯容貌的描写。《芙蓉诔》说,“其为质则金玉不足喻其贵,其为性则冰雪不足喻其洁,其为神则星日不足喻其精,其为貌则花月不足喻其色。”[2]就是说,“她的品质金玉难以比喻其高贵,她的个性冰雪难以比喻其高洁,她的神气星日难以比喻其精华,她的容貌花月难以比喻其娇美。”可见在贾宝玉心目中,晴雯可说是无与伦比、十全十美的。其实,我们知道,晴雯之所以受到迫害,是和她性格直接相关。晴雯的容貌,确实是丫鬟中最美的,水蛇腰,削肩膀,眉眼与林黛玉相似,模样、爽利、言谈、针线都非常出色,但是她骄傲、刻薄、目空一切,举两个例子,在第五十二回中,晴雯得知小丫头坠儿偷了虾须镯后,便忍不住火气,“向枕边拿起一丈青,向她手上乱戳,口里骂道: “要这爪子干什么?拈不得针,拿不动线,只会偷嘴吃。又眼皮子浅,手爪子又轻,打嘴现世的,不如戳烂了。”[2]在第七十四回,在抄捡大观园时,王善保家的要翻搜她的箱子,“只见晴雯挽着头发闯进来,豁啷一声,将箱子掀开,两手提着,底子朝天,往地下尽情一倒,将所有之物尽都倒出。王善保家的也觉没趣。”[2]风流灵巧招人怨,寿夭多因毁谤生,正是晴雯的这种性格,导致了她被王善保家的等人诬陷、中伤,被王夫人逐出大观园,并凄惨地死去。
《芙蓉诔》为晴雯鸣冤、抱不平,“高标见嫉,闺帏恨比长沙;直烈遭危,巾帼惨于羽野。”[2]这是说,晴雯“因超群出众的才华被人嫉妒,所怀的怨恨可以和长沙的贾谊相比;正直刚烈的性格遭到迫害,姑娘的悲惨超过远嫁塞外的王昭君。”在《芙蓉诔》中,宝玉用贾谊、石崇、嵇康、吕安等的名人事迹,来喻示晴雯的遭际,可见晴雯在贾宝玉心中的地位。其实,晴雯本是出身非常低贱的丫头,是十岁那年赖大家用银子买的,首先是被赖嬷嬷孝敬了贾母,后来安排给了宝玉使唤。宝玉对晴雯的器重,合于他的性格中也有一股叛逆精神,故他并不以出身来评价晴雯,而是把她视为可与历史上的名人媲美的人。晴雯死前,怡红院槛外的海棠花枯萎了半边,宝玉就拿孔子庙前之桧、坟前之蓍,诸葛祠前之柏,岳武穆坟前之松、杨太真沉香亭之木芍药、端正楼之相思树、王昭君冢上之草这些名人事迹来比附,说明海棠枯萎如同这些大人物事迹般,预示着晴雯行将遭遇不测,使得袭人在听了这番痴话后也半含嗔怒和醋意。晴雯死后,贾宝玉作《芙蓉女儿诔》,使用“诔”这种文体,明确表现出对晴雯的偏爱,因为“诔”是由古代的“谥”演变而来,只有功高德勋者方可使用,宝玉之所以用“诔”,正是含有蔑视传统,对晴雯分外重视,要为她鸣冤、颂德、封谥的意思。
《芙蓉诔》对晴雯死后悲寂、物是人非之场景,描写尤为生动。《芙蓉诔》中说,“眉黛烟青,昨犹我画;指环玉冷,今倩谁温?鼎炉之剩药犹存,襟泪之余痕尚渍。镜分鸾别,愁开麝月之奁;梳化龙飞,哀折檀云之齿。委金钿于草莽,拾翠盒于尘埃。楼空鳷鹊,徒悬七夕之针。带断鸳鸯,谁续五丝之缕?”[2]翻译出来就是,“你眉毛的黛色如青烟缥缈,昨天犹为我画;你手指上的玉环已经冰冷,今天谁来替你温暖?那锅炉里还残留着你吃剩的药渣,我衣襟上的泪痕也还未干。你的鸾镜已经破成了两半,我不忍心打开那麝月的镜匣,你那描着云龙花纹的梳子,那香檀木做的、绘着云纹的梳齿也被折断。你的金钿被人抛弃在乱草之中,你的翠盒被人丢弃在风尘里。现在鳷鹊楼人去楼空,空空悬着七孔之针。我的鸳鸯带断了,有谁再用五色丝绦来续上呢?”在这段话中,宝玉动情地回忆了昔日与晴雯共同生活的一些片段,字里行间透露着一种近如夫妻的关系。这种亲昵的场景,我们还可以再举几处。晴雯第一次正式出场是在第八回,宝玉刚从梨香院回来,她就姣痴婉转地抱怨宝玉让她研墨白等了,又说贴绛云轩匾额冻了手,宝玉就忙给她捂着。在第五十一回,晴雯要去屋外吓唬麝月,却被冷风吹着了,进屋后宝玉让他到自己床上来暖一暖。“晴雯听说,便上来掖了掖,伸手进去渥一渥时。宝玉笑道,好冷手!我说看冻着。”又见晴雯两腮如胭脂一般,用手摸了一摸,也觉冰冷。宝玉道,“快进被来渥渥罢 。”[2]另一方面,晴雯对宝玉也是关爱有加,在第五十二回,宝玉赴宴时穿的贾母赐的俄罗斯雀金裘后襟上不小心烧了个洞,因天晚找不到懂行的裁缝,晴雯就不顾自己抱病,叫人找来孔雀金线,亲自动手一针一线缝补,直到快天明才补好了。晴雯临死之前向宝玉赠甲换袄,以及最后一番表白,更是对一种恋人关系的明确表示。而宝玉诔文中的“镜分鸾别”、“带断鸳鸯”、“共穴”、“同灰”、“汝南”、“梓泽”等夫妻关系的典故,可见他也是把晴雯视为一个逝去的爱人的。
《芙蓉诔》中说,“尔乃西风古寺,淹滞青燐,落日荒丘,零星白骨。楸榆飒飒,蓬艾萧萧。隔雾圹以啼猿,绕烟塍而泣鬼。自为红绡帐里,公子情深;始信黄土垄中,女儿命薄!汝南泪血,斑斑洒向西风;梓泽余衷,默默诉凭冷月。”[2]这里先是写出了晴雯葬身之处的荒凉景象,白骨新塚,蔓草荒烟:如同西风吹拂着古寺,飘荡着青色的燐火,又如同夕阳西下的荒丘,散落着零星的白骨,楸树、榆树在一旁飒飒作响,蓬草、艾草在一旁萧萧有声,猿猴在雾气弥漫的坟墓旁啼叫,鬼魂绕着烟蒙蒙的田埂啼哭。接着写到了红绡帐里的多情公子,现在面对黄土垄中的薄命女儿无可奈何,只有像汝南王思念碧玉般,斑斑泪血迎着西风挥洒,又像石崇思念绿珠般,对着冷月默默倾诉哀情。昔唐诗有云,“行宫见月伤心色,夜雨闻铃肠断声”,用雨声和铃声衬托唐明皇回凤阙龙驭后寻不见故人之冷清。宝玉也类似,他的环境更加冷寂,既不闻穿帘寒砧,也无隔院秋笛,只有秋风吹拂过衰草,送来一地蛰鸣。唐诗与诔文都很好地以景衬人,有声无声,情景交融,跃然纸上。在诔文中,一死一生,阴阳两隔,生死两茫茫,贯穿其间的是怡红公子的无限悲苦。
这段话中“红绡帐里,公子情深;黄土垄中,女儿命薄”,后来恰好被芙蓉花丛中黛玉听到了,于是宝玉和黛玉之间又有一番对话。宝玉焚帛奠茗、祭祀完毕后,黛玉笑着从花丛中走出来,指说,“红纱帐里”四字显得滥熟,不如按着现成的真事,改成“茜纱窗下”。贾宝玉认为这一改新妙之极。不过若以黛玉的口吻言则更适合。于是他把“公子”、“女儿”换成“小姐”、“丫鬟”,同黛玉斟酌一番。最后竟又想出一句,莫若说“茜纱窗下,我本无缘;黄土垄中,卿何薄命。”这么一改,无意中就暗含双关之意,使黛玉听后“忡然变色,心中虽有无限的狐乱想,外面都不肯露出,反连忙含笑点头称妙”借其他话题避开敷衍过去。脂砚斋在此处评说,“明是为阿颦作谶”、“虽诔晴雯,而又实诔黛玉也”。也就是说,《芙蓉诔》其实是悼黛玉的,是借晴雯之诔,表达悼黛玉之实。这令人想起黛玉在埋香冢旁叹白怜,以碎红喻少女命运之诗句:尔今死去侬收葬,未卜侬身何日丧?“侬今葬花人笑痴,他年葬侬知是谁,试看春残花渐落,便是红颜老死时,一朝春尽红颜老,花落人亡两不知!”如果晴雯斯人已逝,那么黛玉却是芬芳仍在;仍在之人,此时却预知着将如葬花葬己,世间还有什么比这更为悲哀吗?
《随园诗话》云,“临歧几点相思泪,滴向阶前发海棠。”《芙蓉诔》中有“芳名未泯,檐前鹦鹉犹呼;艳质将亡,槛外海棠预老”句,这槛外海棠,正是用怡红公子的无尽相思泪所浇洒的,一如潇湘馆窗前那千竿血泪斑斑的湘妃竹;而“槛外海棠预老”,既象征着晴雯的悲剧,也象征着宝黛爱情的悲剧了。更进一步说,这篇洒泪泣血的《芙蓉诔》如同槛外海棠,其意义已经超出了对某个人的预兆,而是对大观园中所有如金玉、冰雪、星日、花月般纯洁美丽的女儿们最终遭遇不幸,曲终人散,落得食尽鸟投林之结局的预兆和哀悼了。
《红楼梦》第五回对晴雯的判词是:
“霁月难逢,彩云易散。心比天高,身为下贱。
风流灵巧招人怨。寿夭多因毁谤生,多情公子空牵念。”[2]
从某种意义上说,贾宝玉在当时就已经和晴雯的不幸和命运打过照面了。当时,宝玉揭开“金陵十二钗又副册”,看到那幅画,“又非人物,也无山水,不过是水墨滃染的满纸乌云浊雾而矣。[2]这片“满纸乌云浊雾”,即是说晴雯落在这污浊的尘世中,被乌云浊雾所蒙蔽。而这画后面的判词,就是她命运之线,可惜痴公子并未醒悟。
欠命的,命已还,欠泪的,泪已尽。晴雯之死是在《红楼梦》第七十七回,痴公子作《芙蓉诔》是在第七十八回,由于《红楼梦》的成书和流传极其复杂,我们并不知道八十回以后的故事和结局。除了“千红一哭,万艳同悲”的主旋律,许多重要的人物我们都不知道他们的结局;而晴雯,可以说是形象最为完整的,是前八十回中唯一一个应验了判词预言的角色。
在晴雯以后,我们不知道还会上演何等悲金悼玉之故事。在痴公子作《芙蓉诔》前后,整部书的气氛已经十分紧张,高潮迭起,分明要进入申明冤疾不幸的紧要处,只可惜在此之后的原稿已轶,后人无缘目睹了。①
三
古人云,一梦红楼感纳兰,在对《纳兰词·悼卢氏》与《芙蓉女儿诔》作了一点赏评之后,我们想就纳兰性德与曹雪芹的关系做一个简要的梳理。
曹雪芹和纳兰性德的关系,历来是一个众说纷纭的话题。最早提出曹雪芹和纳兰性德关系密切的,应该是清朝的索隐派。就在《红楼梦》问世不久,索隐派就提出了一种观点,说《红楼梦》是纳兰之家事,说贾宝玉的原型就是纳兰性德,金陵十二钗是与纳兰性德相交的十二位师友,大观园是后海北畔的明珠府等等。蒋瑞藻的《小说考证拾遗》引赵烈文的《能静居笔记》,更是把这种说法追溯到乾隆皇帝,“渴宋于庭丈翔凤补并溪精舍于翁言,曹雪芹《红楼梦》高庙末年,和珅以呈上,然不知所指。高庙阅而然之,曰:‘此盖为明珠家作也。’后遂以此为珠遗事。”②
旧红学索隐派的这些说法,虽然不免牵强附会,但也并非完全没有根据。其根据大约可归纳为如下几点。
首先,从生卒年代上看,纳兰性德生于顺治十二年(1655年),卒于康熙二十四年(1685年),享年三十一岁。曹雪芹生于康熙五十四年(1715年),卒于乾隆二十七年(1763),享年四十八岁。可以说,在生卒年代上,曹雪芹是去纳兰性德不远的,曹雪芹完全可能受到纳兰性德的直接影响。
其次,从家世上看,纳兰性德是曹雪芹祖父曹寅的同时代人,并且和曹寅的关系非常密切。两人同出生于达官显贵,同求学于徐乾学之门,同在宫中担任过侍卫,有共同的诗书爱好,多诗文唱和。其例子有,康熙二十三年,纳兰性德随着康熙南巡至江宁织造署,参观曹家的楝亭,留有词作《满江红·为曹子清题其先人所构楝亭,亭金陵署中》一首。曹子清就是曹寅,词中内容体现了纳兰性德对曹家历史的熟悉。从曹寅方面看,在纳兰性德死后十年,他和好友张纯修、施世纶秉烛于楝亭,作《楝亭夜话图》并题诗纪念纳兰性德。曹诗写到,“忆昔宿卫明光宫,楞伽山人貌姣好。马曹狗监共嘲难,而今触痛伤枯槁。……家家争唱饮水词,纳兰心事几曾知。斑丝廓落谁同在,岑寂名场尔许时。”这可谓是公认的对纳兰性德的知音之言。可见,纳兰性德和曹寅的交情绝非泛泛,曹雪芹对祖上的这些交集典故不可能不有所耳闻。
再次,就纳兰性德本人来说,正如上面介绍过的,是带有悲剧色彩的人物。他出生富贵官宦之家,却偏偏 “身在高门广厦,常有山泽鱼鸟之思”。徐乾学在《墓志铭》中说,纳兰性德生性恬淡,“闭门扫轨,萧然若寒素,客或诣者,辄避匿。拥书数千卷,弹琴咏诗,自愉悦而已。”[1]他早年是贵公子出生,他的词早年名为《侧帽》,取晏几道“侧帽风前花满路”之意,后来由于爱情和婚姻等的不幸,改名为《饮水》,取佛经“如鱼饮水,冷暖自知”之意,思想大变。这不论是与曹雪芹本人的遭遇和性格特征,还是贾宝玉的性格特征,都是合拍的。
接着,就纳兰词本身来说,两者的共通之处更是比比皆是。王国维在其《<红楼梦>评论》的余论中,就列举了四首纳兰词:“独拥余香冷不胜,残更数尽思腾腾。今宵便有随风梦,知在红楼第几层。”(别意);“别绪如丝睡不成,那堪孤枕梦边城。因听紫塞三更雨,却忆红楼半夜灯。”(于中好);“莫教星替,守取团圆终必遂。此夜红楼,天上人间一样愁。”(减字木兰花);“此恨何时已。滴空阶、寒更雨歇,葬花天气。”(金缕曲)。他写道,后人就根据这四首词中的“红楼”、“葬花”等字眼,来追索、附会《红楼梦》与《纳兰词》的关系。他说,“然则《饮水集》与《红楼梦》之间,稍有文字之关系,世人以宝玉为即纳兰侍卫者,殆由于此。然诗人与小说家之用语,其偶合者固不少。苟执此例以求《红楼梦》之主人公,吾恐其可以傅合者,断不止容若一人而已。”[3]
以上我们就悼亡主题对两个人的作品进行了赏析、解读,并对二人关系稍作了梳理。本文并非要对曹雪芹和纳兰性德的关系下一个定论,仅是稍作介绍以增加对本文旨趣的理解而已。
纳兰性德的诗词和曹雪芹的《红楼梦》作为有清一代之文学瑰宝,其中的悼亡作品更是以细腻、真切、凄美的风韵令人深为感叹。谩言红袖啼痕重,更有读者抱恨长。或许,就悼亡题材来说,或许并不需要怎样加工,就已经以一种特有的悲剧性打动人心,更何况这些多情文人的生花妙笔,更是使得这种悲伤总是伴随着一股幽恨绵绵、缠绵不尽的意韵。
最后,说一点题外话来结束文章吧。笔者因小居京城,平时对那些故国往事、文人旧居,自然也更加倾心。可巧本文中的纳兰性德和曹雪芹在北京都有他们的足迹,遂趁着功课闲暇之余,就经常去怀古、思考一番。去岁秋天,我读《纳兰词》,就特地赶去后海北畔的纳兰府邸和上庄的家族墓地看了看,希冀能觅得一二点这位饮水词人的踪迹。可叹时光流转,早已荡然无存,今昔两样。在山石和草木间独自散步了一回,时值重阳前后,秋风阵阵,落叶潇潇,似乎诉说着他和卢氏之间的一些往事。如鱼饮水,冷暖自知,不觉有悲怆之感。
纳兰词有云:
“谁念西风独自凉,萧萧黄叶闭疏窗。沉思往事立残阳。
被酒莫惊春睡重,赌书消得泼茶香。当时只道是寻常。”[1]
当时只道是寻常。当时,是一种美。
悼亡文学,是一种缺憾之美。
注 释:
①注:据周汝昌考本,曹雪芹原稿则止于《芙蓉女儿诔》,此后至八十回亦为另手所续。“雪芹原稿止于此。此以下,蒙府、戚序、南图三本皆无任何文字。又,杨本中此处独有朱笔过录,“兰墅阅过”等字样,即此可知高鹗所据之某本也是自《芙蓉诔》以下并无文字。可证本回诔后至下回分解一小段文字为后人所加。直至次回即七十九、八十回这一长回为同一另手所加。”见《周汝昌校订批点本石头记》按语,第1031页。
②张一民:《纳兰诗词与<红楼梦>》,载《满族研究》1994年第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