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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阿来对中国科幻文学的影响

2020-12-09吕兴

西藏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 2020年4期
关键词:科幻世界阿来幻想

吕兴

(武汉大学文学院 湖北武汉 430071)

作为最年轻的茅盾文学奖得主,作家阿来在文学创作上取得的成绩已经得到了读者和研究者的认可,但是他对中国科幻文学的影响却并未得到充分的肯定。造成这样的结果一方面是因为中国科幻文学长久以来的边缘地位,阿来在主流文学创作所取得的成就遮盖了他为中国科幻文学所作出的贡献;另一方面则是阿来本人并未在科幻创作领域进行深耕,而是更多地进行一些基础性工作,导致他的影响被忽略。实际上,阿来在中国最为重要的科幻杂志《科幻世界》担任主编多年,他的文学观念与审美趣味等都深深影响了中国科幻文学的发展走向。

阿来对中国科幻文学的影响既体现在他努力改变中国科幻文学所处的边缘地位,推动其向主流文学圈靠拢;也体现在他尝试扩展中国科幻文学的边界,吸引更多的读者。他把理想主义精神和对文学市场的认识结合了起来,不仅创造了《科幻世界》杂志社辉煌的十年,也迎来了中国科幻的黄金年代。因此在中国科幻“爆红”的今天,十分需要对阿来在中国科幻史上的地位进行一个客观的评估。

一、创造契机,让中国科幻向主流文学“取经”

阿来于1997年进入《科幻世界》杂志社成为一名编辑,1999 年成为该杂志社的主编。要理解阿来与中国科幻的关系,就必须了解《科幻世界》这本杂志在中国科幻文学发展史上的重要地位。这本杂志创刊于1979年,是中国发行历史最长、发行量最大的科幻文学类杂志。1983 年,当中国科幻文学跌入谷底时,大量科幻杂志社倒闭,《科幻世界》成为中国科幻作者发表作品的唯一平台。许多著名中国科幻作者都是通过这本杂志走入了读者的视野,如刘慈欣、何夕、王晋康等等;中国科幻文学史上的很多大事都与这本杂志息息相关,名震中外的1991 年和1997 年科幻年会都由该杂志社承办。而在该杂志社长期担任主编一职的阿来,自然也对中国科幻文学的发展产生了一定的影响。

在阿来进入杂志社的初期,中国科幻文学已经不复80 年代中期难以立足的困窘局面,但它实际上仍旧属于小众文类,不仅被严肃文学所忽视,也很难与其他类型文学一争高低。彼时的中国科幻文学还未产生振聋发聩的经典之作;还没有在主流文学界和成人读者群中赢得足够的尊重。[1]中国科幻文学不仅要在科幻圈内“立名”,更要在科幻圈之外“扬名”。而在主流文学界中拥有了一席之地的阿来已然意识到中国科幻被主流文学和社会接纳的重要性。他看到了科幻文学所具有的最好的文学要素:“瞻望未来时的浪漫,观照当下生活的激情,对社会生活中科技力量的全新作用的敏感。所有一切,是世故的主流文学界像老年人流失钙质一样正在流失的啊。”[2]同时也看到了“如果放在现实环境中来考察,不管是从受众接受面,还是作家的艺术才能与创作实绩上,科幻文学与主流文学还存在着相当大的差距。[3]”因此阿来意识到“对于年轻的中国科幻文学来讲,从主流文学中吸取营养是非常非常重要的。[4]”为了达到向主流文学学习的目的,他一方面建立中国科幻文学与主流文学之间沟通的桥梁,使中国科幻文学界能够正确认识到主流文学对科幻文学发展的意义;另一方面,则是不断把主流文学的创作经验、评价标准引入到科幻文学创作界中,以主流文学创作中的经验启发中国科幻创作。

首先,阿来不仅努力创造中国科幻文学与主流文学相遇的契机,也不断地呼吁中国科幻文学重视主流文学的经验,力图弥合中国科幻文学与主流文学的裂隙,催生出既能够获得主流文学界认可又能被科幻圈所接纳的科幻经典作品。

为此阿来不仅在杂志栏目上推陈出新,宣扬自己的观点,更利用笔会、研讨会等方式使中国科幻作家和主流文学群体有切实的交流的机会。他在《科幻世界》上创立了《界外》这一专栏,向众多科幻创作者和爱好者们介绍主流文学界中的优秀的幻想作品。先锋何小竹的《做梦公司》、法国作家尤瑟纳尔的《王佛脱险记》等中西方优秀的幻想作品都曾被这个栏目选中刊登过。而且在每篇作品前,阿来会附上自己所写的文学批评。他不仅对所刊发的作品进行赏析和评鉴,更不断地鼓励科幻文学的创作者跳出固定的视域,“要特别注意向历史更长、积累各方面经验更多、创作队伍无论从天赋才情还是人文视野都更为深广的主流文学界学习。”[5]同时,他也努力促成科幻文学与主流文学进行更多的对话,在1999年的《科幻世界》的笔会上,作为主持人的阿来,把主题直接定为了“开阔视野、借鉴和学习主流文学的写作技法”。[6]到会的不仅有王晋康、星河、刘慈欣等有名的科幻作者,更有《小说选刊》的资深编辑冯敏和四川外语学院教授蓝仁哲。在会上冯敏作为主流文学的从业代表,为科幻作家们重点介绍了国内主流文学的现状,强调科幻小说应该借鉴和学习主流文学的写作技法,在文学和科学幻想上取得某种平衡[7]。这次会议被称为“科幻界的‘遵义会议’”[8]。虽然这个会议并非真的关系到了中国科幻文学的生死存亡,但确实带给了到会的科幻作家们新的刺激与灵感,在一定程度上转变了他们对主流文学的认知。

其次,阿来从当时中国科幻创作所存在的问题入手,把主流文学的评判标准和写作经验纳入到中国科幻文学的创作和研究体系中,期望中国科幻能够跳出本身概念的桎梏,创作出更加优秀的作品。所以他一方面提出科幻文学的主题应该得到深化,另一方面则提倡让现实进入幻想中。

由于受到科幻文学隶属于儿童文学这一理论的影响,中国科幻文学有很长一段时间呈现出情节简单、主题单一等问题。而阿来则尝试打破这种定义所带来的影响。他把对“人”的关注放在中国科幻创作之中最重要的位置,尝试对人类生命的重大议题进行讨论,这既是对主流文学中长期秉持的“文学就是人学”[9]理念的回应,也是他自身文学品味和创作理念的反映,更是他把科幻文学与主流文学进行对接的尝试。一直对“有关人、人世的历史和现实的文学”[10]感兴趣的阿来,对于“真正的科幻作品”[11]有着明确的要求,认为“它既与最前沿的科学思想和想象密切相关;同时,也与对人性的洞察、对人类未来的展望有关”。[12]他关心作品的思想意蕴要远远大过其中的科学价值。这样的思想也体现在他自己的专栏文章中。《科幻世界》杂志上所开辟的《阿来专栏》本该是一个科普专栏,但是阿来在写这类科普性文章的同时,仍把对人类命运的思考贯穿到了对技术的认知之中,始终从人类命运的立场来思考科技的意义。如在他的文章《不要让科学疯狂》中,他谈到克隆技术已经取得的巨大的成就,也大声敲响了警钟,呼吁人们从其他角度来看待科学胜利的果实:“很少有人停下手里的工作,离开实验室,离开电脑,对所有科学成就从哲学、从社会学、从历史、从人类精神需求的角度出发做一些深入的思考。”[13]而在《一千年的文明》中,阿来则是从纪年法开始谈起,最终落回到对人类当下精神状态的反思:“不能间断的技能学习一步步压缩着我们的精神空间,许多学者因此而惊呼人文精神与诗意的丧失。马克思学派坚持认为,发展生产力可以最大限度解放人类自己,我们想念马克思,但不知道这个美妙的时刻会不会在下一个千年中人文精神与诗意完全丧失之前到来。”[14]这些文章无疑为中国科幻文学创作提供了成功范例,展现了理性客观的科技思考是可以和温情悲悯的人文观照同在的。同时,尽管阿来自己很少进行科幻小说的创作,但是他却为那些大胆进行创新、跳出科幻视域的作品提供了发表的平台。如他在《科幻世界》上开辟了《模糊地带》栏目,栏目的主旨便是“给那些传统科幻色彩不是特别重的作品一点和读者见面、接受读者阅评的园地。每年的来稿中,总有那么一些作品,从科幻小说的角度来看,味道不是特别纯正,但是仅就小说角度来看,和许多科幻小说相比有比较突出的优点。”[15]换而言之,这个栏目让更多符合主流文学评价标准的作品与读者见面了,这在一定程度上改变了读者对科幻文学的刻板印象,也推动了科幻文学的作者在创作中进行更多的突破和创新。如该栏目曾刊登过的陈楸帆的《坟》,以未来世界中人类的视觉损害为主线,试图讨论人类在一个畸形的世界中会迎来身心的何种变异。在混沌的世界中,有人为了获知世界的真相而成了杀手,有人则借助宗教麻痹自己,有人悄无声息地堕入永远的黑暗中……作者不再试图去展现炫酷的科学技术而是去不断想象在极端的条件下人性的幽暗。这篇作品主题的广度和深度早已经超过了早期中国科幻文学。除此之外还有融合了童话故事、乡村元素的科幻作品,如夏笳的《关妖精的瓶子》、任飞《穿越宿命之河》等等。这些有些“四不像”的作品恰恰成为了中国科幻文学日后创新的起点。

阿来还不断尝试把现实主义文学传统引入到中国科幻小说中。他不止一次地强调“要给想象以现实感”[16]。要知道“现实,现实追求,从来是社会生活的绝对主流,是人行为的主流,也是观念的主流”[17],中国科幻要被主流社会所接纳,被主流文学所欣赏,需要向现实靠拢。而当时中国科幻创作存在的问题也使阿来更加关注这一议题。阿来看到“中国当下的科幻小说创作,大家在讨论其短长的时候,往往都集中在概念的层面,而没有更深入内部的细致梳理。或者说,我们对小说的幻想特性或许更多一些关注。”[18]所以“对于幻想与现实的关系,或者说,幻想中的现实感与现实生活中的幻想因素之间互相包含相互生发的现象却关注甚少,甚至是没有关注”,[19]这也就导致了“我们的幻想永远都是空中楼阁,而不能融入我们从现实生活当中得来的切实感受和经验”[20]。失去了对现实生活的观照,中国科幻作品只剩下了绚烂却无根的想象,这难以打动读者,也难以有更进一步的突破,因此“要使想象更加坚实有力,还需要从社会现在的状况获得推导与判断的能力”[21]。他认为“科幻小说里最关键的因素是未来、是科学、是想象,但也需要一些真切的现实感”[22]。显然,在阿来看来,现实感不仅意味着科幻作品中应该具有翔实、可信的细节描写,还应该对当下社会的问题进行严肃的思考,对人类的生存处境进行观察。

为此,阿来不仅特意去挖掘科幻作家作品中所蕴含的现实感和所反映的时代精神,还不断引导读者和科幻作者们去看到现实感的可贵。他欣赏刘慈欣和王晋康的作品,并非是折服于他们惊人的想象力,而是因为“其幻想故事中强烈的当下感,在大多数情况下,当下感就是现实感”[23]。更提出这种富有现实意义的小说,“对于编辑,对于评论者,对于后继而起的作家,不得不有更深入的研究”[24]。刘慈欣的作品《镜子》能够获得2004 年度银河奖,就证明了中国科幻文学界已经接受了科幻作品应该具有现实感这一评价标准。尽管“2004 年算不上一个科幻的丰收年”[25],但是对于银河奖的竞争同样激烈,不仅有何夕、王晋康、刘慈欣等人的多篇优秀作品参与角逐,更有许多在想象与细节方面都非常出色的作品加入到了竞争的行列,如七月的《水鑫日》、程婧波的《倒悬的天空》等等。而《镜子》中的科学想象其实并非是最为新颖和出彩的,但是这部作品仍然以其“近乎写实的手法”和对“现实的关注与思索”[26]得到了读者、编辑和学者的共同认可。这证明了“中国科幻小说正在建立这种现实感,正在当下的现实中寻找坚实的想象基础,并且,努力做出我们自己的判断”[27]。

可以说,阿来始终在呼吁和提倡中国科幻文学应该吸取主流文学中宝贵的经验,这是出于对中国科幻文学发展的考量,也是源自阿来对科幻文学的理解。他没有把科幻文学仅仅看作是类型文学的一种,而是希望中国科幻文学以奇思妙想带给读者愉快的阅读体验时,也能够兼顾到对人类生存困境、地球未来面貌等等重大议题的思考。尽管阿来自己认为在向主流文学界学习上“响应者甚少”[28],但是实际上他对科幻文学的思考和向主流文学学习的提议已经影响到了中国科幻文学的发展。不少科幻文学作者已经注意到了主流文学经验对中国科幻文学发展的重要意义。科幻文学作家何夕曾经谈到:“科幻小说既然打着‘小说’的标记,就有义务在语言上与纯小说相通。我知道科幻界不少人不同意这样的观点,但如果科幻小说‘自绝’于主流文学,这对主流文学不会造成什么影响,而最终受到损害的只是科幻自身。”[29]这正是中国科幻文学向主流文学靠拢的结果。

不过,阿来并非一味要求中国科幻文学照搬主流文学的经验,而是找到二者能够契合的部分,在保持科幻文学本身特点的基础上,提高科幻文学的创作水平。但是中国科幻文学不仅面临着从边缘地位走入主流阵地的压力,也面临着来自市场的压力。如何在提高中国科幻文学创作水平的同时又得到更多读者的青睐得以生存下去?这是中国科幻文学需要关注的问题,也是阿来作为科幻杂志经营者必须要考虑的议题。

二、独辟蹊径,让科幻文学“叫好又叫座”

世纪之交的中国科幻文学迎来了新的辉煌,却也陷入了另一轮发展瓶颈。其他幻想文学的兴起让本来就有些水土不服的科幻文学面临着前所未有的困境。2000年幻想小说《哈利·波特》的兴起,为中国大陆刮来了一阵“奇幻风”,而网络的发展则使曾经处于“地下”的奇幻和玄幻小说一跃成为大众读者的新“宠儿”,2005年甚至被称为“奇幻小说元年”。这些带有幻想色彩的类型小说都在和科幻小说争抢着读者和市场。一时之间,中国科幻小说陷入了被动的局面。如何让中国科幻文学在与其他幻想文学的竞争中不至于落败?阿来作为中国最大的科幻杂志的主编不得不去思考这一问题。为此,他除了针对科幻文学的出版、发售提出一系列举措外,更推动科幻文学创作上积极适应文学市场,帮助厘清科幻文学发展的方向。

阿来针对中国科幻文学的特性,开始了大胆的尝试。他一方面进一步打破科幻文学与其他幻想文学的边界,利用和吸纳不同种类的幻想资源,提升科幻文学的趣味性;另一方面他突出中国科幻文学中的科学性,把科幻文学与素质教育、科技传播等等议题联系起来,确立了中国科幻文学不同于其他幻想文学的特性。

首先,阿来提出中国科幻文学应该尝试利用更加多样的幻想资源,打破幻想文学之间的界限。在面对其他幻想文学的冲击时,阿来并没有固守科幻的边界,反而是希望科幻文学能够更多地与奇幻、玄幻文学进行融合,在保持科幻文学本色的基础上,进一步提升科幻文学的趣味性,降低阅读门槛,吸引到更多读者。

早在2003 年,《科幻世界》杂志社便已经尝试建立科幻与奇幻文学的联系。杂志社创刊了《飞·奇幻世界》这一以奇幻文学为主的幻想类杂志,在创刊初期便与今何在、潘海天、江南等作家合作,发表了“九州”系列作品。诸多作家共同以“九州世界”为主题创建了一个科技水平、时空年代都不相同的幻想世界,其中既包含有奇幻文学的内容,也涉及科幻的题材。不仅巧妙地在奇幻文学潮中保护了科幻文学,更为科幻小说发展找到了新的空间。[30]因此“九州”世界犹如桥梁,把科幻与奇幻文学巧妙地联系了起来。而越来越多的奇幻、科幻作家们也因《科幻世界》杂志而齐聚在幻想文学的大旗之下。在2003 年度中国科幻银河奖颁奖典礼上,不仅有众多的著名科幻作家到场,更有沧月、今何在等奇幻作家也参与了这一科幻界的盛会。也是在这次盛会之上,阿来清楚地阐释了他的“大幻想”的构想。在他以“科幻世界杂志社的发展与展望”为主题的讲话中,他不仅提出了“重新诠释‘幻想文学’的概念与范畴”[31]的构想,更表示“要打破国内目前幻想文学界里泾渭分明的现状,将科幻、奇幻、架空历史等等类型统一在幻想文学的旗帜下”。[32]与其他幻想文化融合既让中国科幻文学始终保有一定的读者市场,更为其题材上的创新提供了极为重要的经验。

尽管与中国科幻文学相比,大量中国本土的奇幻、玄幻文学作品的文学性和思想性都不算突出,但是它们却比中国科幻作品更加有趣和灵动。特别是一部分幻想类作品大胆利用和化用中国古代神话、民间传说等幻想资源,并把流行文化中的符号融入其中,时常给人以耳目一新的感觉。这不仅拓宽了幻想文学的题材,更重要的是为科幻文学提供了一种可以借鉴的中国化思路。尽管科幻文学中国化的议题早已被提出,但是取得的成果却并不尽如人意。不仅“取材乍一看都很中国化,但这个中国化是肤浅的”,[33]是一种“非常可疑的中国化”[34],而且“本来,中国神话,中国传奇故事,中国丰富多彩的幻想性很强的民间口头传说,都是很好的取材对象。但我们的作者往往视野过窄,对这个知识宝库的重视不够[35]”。而在中国科幻文学与其他幻想类文学不断融合的过程中,中国科幻文学也逐渐注意到了中国传统幻想资源的“宝库”。因此,很多具有“古风”的中国科幻作品被催生出来。其中较为出色的有拉拉的《春日泽·云梦山·仲坤》,偃师造人的故事在作者的笔下再度被翻演。但是重要的已经不是偃师所造出的那个能歌善舞的木偶,而是在木偶背后人与人之间的纠缠,一个凭空而出的豪门显贵子弟成为偃师造人的见证者,也成为这场闹剧的主宰者。古老的传说与当下的困境,科学与人性在拉拉的作品中展开了一场交锋。这并不是中国神话第一次走进中国科幻小说中,但却是古老神话和现代科技因人性之殇发生的真正的交融,中国神话不再是科幻作品的背景,而能够在时代精神的催化下,以千百年前的幻想“旧瓶”装上对人性和科技反思的“新酒”。这篇作品一举摘得了2003年银河奖中的新人奖。而另一位作家潘海天同样也在寻找着奇幻与科幻之间的平衡点,他的《永生的岛屿》《偃师造人》等作品都有着非常浓郁的奇幻色彩。这些打破疆界的尝试都为中国科幻文学带来了不一样的生机,使中国科幻文学的创作呈现出百花齐放的态势。

而中国科幻文学如何在融合中保有自己的特色?科幻文学所具有的科学性构成了其最大的特点,成为了吸引读者群体的特殊“卖点”,可是科学性却又可能造成读者的阅读障碍。如何让科幻小说的阅读门槛不至于埋没其自身特点?阿来认为一方面应该尝试丰富科幻文学中科学性的含义,带领读者领会科学的独特美感,使科幻小说中的科学性不至于使读者们望而生畏;另一方面则是挖掘科幻性与读者日常生活的联系,把科学精神和素质教育、富民强国等议题联系起来,强调科幻文学所具有的使命感。

首先,阿来丰富了科学性的外延与内涵。科学性不再意味着晦涩难懂的技术细节,也不再代表着无法理解的公式,而是与人类息息相关的人文知识。而《科学美文》栏目的开办,正是对阿来这一理念的体现。这个栏目所选择的都是“卓有成就的科学家阐述科学基本原理,传播科学理念的文章,但氤氲其中的却是含蓄蕴藉的文采,是非专业但却与其专业同样深厚的文学功底[36]”。阿来正是希望要通过优美的文章来达到“用文学方式传播科学知识,倡导科学精神”[37]的目的,同时也希望让读者“充分吸收科学与人文精神的复合养料”[38]。阿来不仅依靠科幻小说,也借助短小精悍的科学散文来培养读者对于科学之美的感悟。他在尝试以对科学精神的书写来代替科幻作品中具体的科学知识。他对科学性的新的阐释不仅影响着读者对科学性的认知,也影响着科幻作者对科学性的表达。正如科幻作者夏笳所说:“我已隐约感觉到,科幻中除了科学与事实之外,也必然会包括诗与神话的维度,必然要借助隐喻的力量,让我们跃出常识的边疆,去抵达那些单凭逻辑推理不可能抵达的彼岸。”[39]显然在一些科幻作家看来,科学性的内涵已经发生了巨大的转变。而阿来提出这样的策略,除了他自身对科幻文学的理解之外,更多是源于市场的实际情况。中国读者面对科学性过分突出的作品仍然是有些接受无能的。《科幻世界》中的编辑姚海军就曾经提到:“经常有读者来信对《科幻世界》或者它的增刊提出要求:多发表一些硬科幻。网上也有类似的呼吁:我们需要硬科幻。而目前的现实问题却是,如果真的端上一份足够硬的‘科幻大餐’,却并不一定受欢迎,今年的第一期增刊是现成的例证,当期一次性刊载了关于征服火星艰苦历程的著名硬科幻长篇《红火星》,市场反应就是显得不如以往那么热烈。对大多数读者,包括那些成天叫着要硬科幻的群体的一部分读者而言,硬科幻的故事梗概或背景往往会显得比小说本身更具吸引力(真正迷恋克莱门特或克拉克作品中的精确技术幻想的人不多)。”[40]所以阿来只能在科幻文学的科幻性上提出新解来吸引更多的读者。

其次,阿来强调科幻文学中科学性对于提高读者科学素养、活跃思维的意义,突出科幻文学在国家科学发展中所起的重要的作用,要求中国科幻文学领域的从业者们具有更强的责任感。

1999 年,阿来无意“命中”了当年的高考作文,他的文章《假如记忆可以移植》竟是高考作文的原题。这桩“撞题”事件使《科幻世界》杂志名声大噪,杂志销量在2000 年达到了四十万册。阿来与《科幻世界》杂志社抓住了机会,使科幻文学搭上了教育改革的顺风车,提出了“在变应试教育为素质教育的今天,素质中最重要的是创新能力。而读科幻,正是激发青少年创新能力的途径”。[41]《科幻世界》杂志和科幻文学一道被认为是教育改革的先锋,被学生、家长和学校等教育主体所接纳,这其实在一定程度上确立了中国科幻文学的合法性,为打开中国科幻文学在学生群体中的市场打下了坚实的基础。自此之后阿来更加关注科幻文学与教育之间的关系,把科幻文学与国家民族的未来联系起来,要求科幻文学的创作者具有更强的使命感。他大声疾呼“时代需要我们为公众提供真正的科学,需要公众通过科学的观点来观察这个世界,来探索这个所存在的广大无边的未知领域”,[42]同时把“科学、幻想与发现”三个科幻文学中的关键词视为“中国青少年素质教育中必须把握的关键词”。[43]

昔日中国科幻文学曾被委以普及传播科学知识的重任,严重束缚了科幻文学的自由发展,那么阿来强调科幻文学所具有的教育意义是否是一种“开倒车”的行为呢?答案当然是否定的,阿来的理念是在保存科幻文学科学性的前提下适应市场的一种策略。正如他自己所说:“科幻小说的教化作用主要体现在科学精神的传播和面向未来的姿态。并身体力行,通过刊物的编辑过程对科幻作家队伍施加适度的影响,同时转变公众对科幻的基本看法。从而进一步拓宽作家的创作空间,获得更多的读者,获得更大的市场份额。”[44]不管是他所倡导的理念还是所要达成的目的都与科幻科普论截然不同了。

在阿来担任《科幻世界》主编的近十年中,不管是在提高中国科幻文学创作水平上,还是在推动中国科幻文学市场化方面,他都取得了巨大的成功。《科幻世界》杂志成为了全世界发行量最大的科幻杂志,而中国科幻文学也进入了发展的黄金时期。不过阿来对于科幻文学的影响还需要进行进一步的考量,那些昔日由他埋下的种子在经过十数年之后的沉淀后将会开出怎样的花呢?

三、消失的边界——中国科幻所面临的机遇和挑战

也许是阿来本身对科幻文学的兴趣不大,也许是源于他成功的主流作家身份,阿来始终与科幻文学保持着一种略有些疏离的态度。他很少涉足科幻作品的创作,在离开《科幻世界》杂志社后也鲜少对中国科幻文学发声。但是阿来对中国科幻文学的影响仍不能被忽视。毫无疑问,他注重主流文学的经验,使中国科幻文学的文学性大幅度提高,但是却也使中国科幻文学面临着被主流文学遮蔽的风险;他致力于打破科幻文学的边界,为中国科幻文学的创作带来了新的可能性,却也使中国科幻文学的特性不再突出。阿来对科幻文学的认识和他针对科幻文学的举措犹如一把双刃剑,为中国科幻文学带来新的生机时,也让科幻文学的发展面临着一些新的风险。

首先,阿来始终重视科幻文学与主流文学之间的沟通和交流。他不仅提出科幻文学应该包蕴深厚的人文关怀,更提出中国科幻应该关注中国的现实。这一提议带来最直观的影响就是中国科幻文学性的大幅提高。作家韩松就曾说:“阿来时期,科幻创作的文学性得到了增强。”[45]而《科幻世界》第一任社长杨潇也认为是阿来、秦莉等“文学底蕴丰富”[46]、有纯文学界从业经验的编辑“大大提高了科幻小说的文学性,为提升科幻小说质量品味做出了卓越的贡献[47]”。同时,中国科幻文学具有了更加鲜明的人文主义色彩,其主题更加深刻,而不再单纯追求情节上的刺激与科技场面的绚烂。一些敏锐的科幻读者已然注意到了这种变化,一位读者写道:“2003 年的《科幻世界》有一个很明显的特点,几乎所有受到好评的作品都带有人文主义的气息……每一篇作品都可以在字里行间感受到人文的美。仿佛科幻不再只是冰冷的科学定律的产物,科幻这块‘百炼钢’通过人文主义的熏陶已化成了‘绕指柔’,让人在阅读时如沐春风。”[48]更多的以科幻观照现实的科幻作家也逐渐涌现,其中以刘慈欣和陈楸帆二人最为突出。刘慈欣的作品中不仅包含着奇趣无穷的科学之思,严谨缜密的逻辑理路,还有着翔实动人的细节描写和深刻切实的人文关怀。尽管他始终坚持科幻文学应该有自己的创作风格,要与主流文学保持距离,但是通过其作品也可以发现,他已然承袭了主流文学的一些文学传统。而陈楸帆作为更新代科幻作家的代表,则是直接提出了“科幻现实主义”这一概念,认为“科幻就是最大的现实主义”[49]。深究这些创作理念实际上都与阿来对科幻的观念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更为关键的是,中国科幻文学创作的转向也让其有了被主流文学接纳的可能。科幻文学创作水准的提高使它有了与主流文学平等对话的可能,而它与主流文学相似或相近的品质使主流文学研究者找到了理解它的路径。当科幻作品不再单纯利用飞船、大炮等科技元素去书写刺激而紧张的情节,而是能够以幻想为手段去讨论人类生命中的重要议题时,主流文学的批评家们才发现了它作为通俗文学之外的意义。也因此有越来越多的主流文学的批评家开始进军科幻研究的领域,他们的知识与阅历都对科幻文学理论体系的建构起到了重要的作用。如哈佛大学王德威教授发表过一系列与中国科幻文学有关的文章,一些青年学者如王瑶、贾立元等人也时时刻刻关注着中国科幻文学的发展。关于科幻文学的研究成果不管在质量上和数量上都在稳步上升。关于打造科幻经典的呼声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迫切过,科幻文学正在逐渐从文学与文化的边缘地带走向中心。

但是,当中国科幻文学真的被纳入主流文学的序列时,一系列问题也随之而来。相对于一直处于边缘地带、发展历史较短的中国科幻文学,主流文学的优势地位实在是太过于明显了。主流文学在有意无意之间都在进行着对中国科幻文学的规训,科幻文学中符合主流文学审美标准的品质得到了无限的放大和赞颂,不符合传统文学观念的美学特征则面临着被阉割的风险。以科幻文学关注现实的品质而言,很多批评家都十分赞赏科幻文学对当下生活的反映,以至于他们抛开科幻文学的特性,而专注于寻找作品中对现实问题的隐喻。“这部作品与其说是科幻,不如说分明是在写现实”[50]等等这样的评价成为了对科幻文学的褒扬,科幻文学似乎必定要与现实紧密相关才算成功。这实际上已经变成了对科幻文学创作上的桎梏,限制了科幻文学的进一步创新与发展。如果这样,那么科幻小说永远只能“逼近现实”,其文学价值永远也高不过现实主义去。“现实主义”于是成为科幻文学永远无法超越的一层“玻璃天花板”[51]。

其次,不管是对主流文学经验的强调还是向其他幻想文学“取经”,阿来的举措都意在打破中国科幻文学的边界。他为何执着于打破科幻的边界?主要是因为他已经看到过于严格的科幻文学的定义和“科幻圈”的存在损害着科幻文学的发展。中国科幻文学曾长期处于边缘地带,因此科幻创作者和爱好者们更容易凝聚在一起而刻意保持与其他文学类型的距离,因此很容易形成所谓的“科幻圈”,把科幻文学所面临的问题放在“圈”内来进行讨论。作为科幻文学的资深编辑,阿来已然看到了“我们年轻的写作队伍中,存在着就科幻论科幻多,跳出这个圈子,从更大的一个视角来讨论问题少。所以,在许多讨论中,虽然大家都投入了很多热情,却鲜见真正有创意的意见,反而在一些基本的概念上便陷入了一些不必要的意气之争,徒费心智与精神”[52]。过分恪守科幻文学的创作准则,只关注科幻领域内的问题只会让科幻文学更难以进步。可以说具有写作经验的阿来并不过分在乎理论与概念的问题,更在乎是否有好的作品。所以他反对以是否符合科幻文学概念这一标准来判定作品的好坏,而希望科幻文学在题材选择、语言表达、叙述方式等等方面更加自由。他曾经在《科幻世界》杂志上刊登过村上春树的作品,尽管这篇作品和标准的科幻小说有着巨大的不同,阿来还是掩饰不住对这篇文章的欣赏,只因为村上春树在写作上有一种“大自由”,能够“想写实就写实,想幻想就幻想”[53]。他对于中国科幻文学也抱有同样的期许。这种开放的观念催生了很多带有试验性质的科幻作品,这些作品也许未能在科幻文学史上留名,但证明了中国科幻文学曾经做过多种尝试和探索。不得不说,夏笳“稀饭科幻”的成功就得益于这种开放而自由的科幻观念。《关妖精的瓶子》是夏笳发表在《科幻世界》上的第一篇作品。这部作品以一个被关在瓶中的魔鬼为线索串联起了诸多历史上有名的科学家,倒霉的魔鬼与狡猾的科学家,有趣的童话和丰富的知识都被写进了作品里。它显然不符合硬科幻的定义,甚至把它说成软科幻也勉强。很多读者都在质疑其是否是科幻文学。就是这篇饱受争议的作品,却拿到了2004 年的中国科幻银河奖,尽管它本身具有模糊性,“可模糊本身就有意思”[54]。越来越多的科幻作家们都在尝试打破幻想文学间的壁垒,为中国科幻文学带来更多的可能。

可是,边界的消失也带来了一定的问题,那就是科幻小说的特点不再明显,科幻文学的科学性逐渐减弱。当科幻文学吸纳了大量其他文化资源,其原本的核心元素必定会被冲淡,甚至会消解和颠覆传统科幻文学。这给科幻创作者和爱好者都带来了极大的困惑。当科幻文学与其他幻想类文学没有区别,阅读科幻的意义到底在哪里?当科幻文学作者不再恪守科幻文学的创作规律,那么这样的作品还能称之为科幻吗?在开放和自由的科幻观念之后,仿佛隐藏着一个巨大的陷阱,中国科幻文学在各种其他文化的冲击下只有陷落与消失的命运。科幻文学最终沦为了披着科幻外衣的言情、武侠或奇幻文学,其幻想与科技的内核早已经不知道消失于何处了。刘慈欣曾略带几分悲壮地说:“感觉自己一直是一个守卫者,守卫着传统科幻这片注定要陷落的疆土。”[55]其实也许问题的关键不在于科幻文学是否应该保持开放性,而是中国科幻文学能否在保持自身特性的同时又能消化、吸收新鲜的文化元素。

中国科幻文学的发展与社会经济的变革、文化环境的变迁等等因素都有着莫大的关系,个体很难影响到中国科幻文学的整体走势,阿来对于中国科幻文学的认识和他针对其发展给出的建议并非都起到了作用。但是这并不意味着阿来对于中国科幻文学的发展不重要。作为一个成功的主流作家和一家科幻杂志的主编,他在面对科幻文学的种种新变的时候,既显示出了理想主义精神又展示出了杂志经营者独到的眼光。他关注科幻文学的创新和创作水平的提高,也顾及到了科幻文学在市场上的表现。他既以一个领导者的身份积极引导着中国科幻文学的发展,却又以一个旁观者的视角对中国科幻文学进行着观察。他独特的身份给予了他看待中国科幻文学不一样的视角。通过研究他的科幻文学观念,不仅可以得到中国科幻文学发展与转变的清晰的线索,亦可以勾勒出一个日渐开放的中国科幻文学图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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