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法语生态批评的独特资源及其理论特色论析

2020-12-09

山东社会科学 2020年9期
关键词:结构主义诗学法国

赵 靓

(扬州大学 文学院,江苏 扬州 225009)

“生态批评”(ecocriticism)是指借用现代生态学的原理和概念来考察文学艺术与环境之关系的一种文学与文化研究。1970年代在美国激进环保主义的旗帜下兴起时,它强调拯救环境的政治责任感,排斥后结构主义和后现代主义理论,处于当时美国学界持续对抗“法国理论”的“理论战争”之中。劳伦斯·布伊尔总结早期生态批评执着于“自然观念”,无视流行的后结构主义等方法,把自身投入的运动看成“拯救”文学的途径:使文学摆脱由批评理论的结构主义革命造成的读者远离文本、文本远离世界的状况,注重寻求在关于自然环境的创作批评与经验之间重建直接联系。(1)[美]劳伦斯·布伊尔:《环境批评的未来:环境危机与文学想象》,刘蓓译,北京大学出版社2010年版,第3-6页。直到1990年代第二波修正性生态批评家才意识到,没有文学理论的支撑无法真正建构生态批评。生态学与“后”理论们逐渐展开对话,注意吸纳后者的有效概念和方法。《重造自然:回应后现代解构》(ReinventingNature?1995)围绕“自然”的定义问题收集了针对后现代和解构主义的各种观点。《什么是自然?》(WhatisNature? 1995) 一书建议在跨学科背景下理解自然,在后现代主义和生态学话语之间比较自然概念。《生态政治:后结构主义思想中的环境》(Ecopolitics:TheEnvironmentinPoststructuralistThought,1997)则证实,从人类学家列维-斯特劳斯、社会学家德·塞都到女性主义者西克苏和伊瑞格瑞,从科学家普里戈金到哲学家斯坦格等,过去50年里法语世界的思想家已经进行了重要的生态思考。后结构主义解构了人类中心主义,转而对物质世界的不同进程采取生态观念。亦有其他学者如布鲁诺·拉图尔等努力实现“理论与生态学”之有效协作。定位于批评理论图谱中的文学与环境研究者采取了积极策略,即有选择地依据后结构主义理论,同时反对其语言学转向及后续理论隔离词语与物质世界的倾向。坎贝尔论述了深层生态学与后结构主义批评的关系,海德指出绿色运动与后现代理论的对话。(2)Sue Ellen Campbell, “The Land and Language of Desire: Where Deep Ecology and Post-structuralism Meet”, in Cheryll Glotfelty and Harold Fromm (ed), The Ecocriticism Reader, Athens: Georgia University Press, 1996, pp.124-136; Dominic Head, “The (im) possibility of Ecocriticism”, in Richard Kerridge and Neil Sammell (ed), Writing the Environment: Ecocriticism and Literature. London: Zed Books, 1998, pp.27-39.一些中文的生态批评专著和论文也涉及相关问题。贝特和艾伦·刘等提出绿色语言观和生态诗学,布伊尔也使用了很多后结构主义的概念,如把文学中的“环境想象”看作“环境表征”等。所以,生态文学理论与批评模式之间的关系并非单向抵抗,更像是一场夹杂竞争的碰撞乃至搜寻,生态批评尝试从任何学科中挑选合适的研究模式,呈块茎式发展。

那么,生态批评与“后”理论在法国本土的遭遇如何?法国生态学有着悠久历史,衍生的生态哲学、政治伦理学等确立和发展较早,且与英美世界产生了丰富对话,尤其是土地伦理和动物权利的主题。20世纪上半叶先后有施韦泽的敬畏生命伦理、列维-斯特劳斯的生态观,此后有赛尔(3)米歇尔·赛尔(Michel Serres,1930—2019),法国科学史家与哲学家,1900年入选法兰西院士,代表作有《自然契约》(1990)等。的自然契约观和费里的新生态秩序论(4)Luc Ferry, Le Nouvel Ordre Ecologique, Paris: Editions Grasset, 1992.,拉图尔(5)拉图尔(Bruno Latour,1947—)著有《自然的政治》(2005)等,近年来致力于“人类世”和“关键带”的研究,认为在人类活动已对地球的地质状况和生态系统产生了不可逆的影响下,自然/文化、事实判断/价值判断的二分法彻底丧失意义。其对策是寻求一种宪法重构,思考事实与价值的关系,以探究如何处理事实维度的不确定性与确定性、价值维度的协商与等级制度之关系及科学家、政治家与经济学家的共融问题。与德斯科拉(6)菲利普·德斯科拉(Philippe Descola,1949—)是当代法国人类学的领军人物,早年师从列维-斯特劳斯,在亚马逊雨林调查基础上展开环境人类学研究。著有《超越自然与文化》(2005)等,提出人-非人关系特定形式的四种组合以及“关系生态学”概念。的哲学人类学思考超越了文化与自然之辩,还有瓜塔里和德勒兹的生态思想、拉莱尔的环境伦理学等(7)Catherine et Raphael Larrère, Du Bon Usage de la Nature: Pour une Philosophie de l’Environnement, Paris: Aubier-Flammarion, 1997.,生态批评则相对滞后,但它成熟得快,涌现出许多重要著述,这源自其理论基础扎实,较少走理论建设的弯路。

一、法语生态批评概况

生态批评降临法国的第一途径是从事英美国或英语研究的专业。梭罗等自然写作者最早将“生态主义”导入法国读者群,其传播情况无异于英美,但出于对一种美国现象的排斥,法国批评界反应淡漠。不过,1999年澳大利亚《多元话语》期刊的“生态学、生态批评和文学”专题首次关注并收纳了几篇涉及法语生态批评的文章,透露出法国生态伦理研究的影响。《生态学、生态批评与文学》一文强调,生态批评必须具有一种“生态伦理”,否则就仅仅是针对文学文本中风景、自然和环境之表现的另一种分析法而已。(8)参见Rachel Bouvet, Stephanie Posthumus, “Eco- and Geo- Approaches in French and Francophone Literary Studies”, in Hubert Zapf (ed), Handbook of Ecocriticism and Cultural Ecology, Berlin/Boston: De Gruyter, 2016, pp.385-412.地理学家贝尔克在文中回避非人类中心主义观,发展出一种“人类界的本体论”,并在《人类界研究导论》中系统阐述。(9)Augustin Berque, Ecoumene: Introduction à l’ Étude des Milieux Humains, Paris: Belin, 2009.上述专题论文还包含了少数族裔生态批评的立场,即存在“饱肚子的环境保护论”和“饿肚子的环境保护论”之对立。加拿大学者埃蒂安-玛丽·拉西补充道,后殖民研究必须在生态批评的领域中发挥作用,以往对非洲部落的文艺再现很少有环境论角度,这加剧了非洲“绿色”创始运动的殖民倾向等问题。(10)Étienne-Marie Lassi (ed), Aspects Ecocritiques de l’Imaginaire Africain,Langaa RPCID,2013.

多元生态伦理需借助比较文学方法。德斯布拉赫指出,对英美文学和法国文学的再现方式进行比较生态学的考察十分重要,但其论述仍有偏向。(11)Lucile Desblache, “Le Roman contemporain à la Recherche d'une Textualité Écologique”, in L’Esprit Créateur, vol 2, Summer 2006, pp. 89-99.法国里昂大学的美国研究教授阿兰·苏贝希科矫正了这一点。他作为北美文化与环境问题专家,出版了专著《美国文学与生态学》和《文学与环境:一种比较生态批评》。(12)Alain Suberchicot,Littérature Américaine et Écologie,Paris: Editions L'Harmattan, 2002; Littérature et Environnement. Pour une Écocritique Comparée,Paris: Editions Champion,2012.前书聚焦自然写作,尚把生态批评视作美国现象。后书则着意使环境文学不受北美“专业化文学”主导模式的制约,因其模式的整套内容缺乏中肯与贴切,对社会问题太易“抒情”。

苏贝希科揭示了欧洲或法国为何没有“自然写作”的传统。这不仅是市场大小的问题或专业编辑领域的可持续性问题,更是一种欧洲普遍的历史意识的后果或反映:它不能把自然视作部分世界。由此环境论文学不仅是政治目的论的,而且受自然世界本身问题的推动。于是环境论镜头和比较法被用来强调各国文学的共性,尽管未给文化背景特殊性留有余地。全书分析了美中法三国作家文本中自然与生态学的显现方式,包括法布尔、谢阁兰、杜拉斯和克莱齐奥等作品中人与环境的关系,中国文学考察集中于高行健以及林语堂、莫言与韩少功等,以研究汉文化的代表长江流域及其文学表现。

对高行健文本的考察借助了德里达的政治思想。将德里达与生态批评相联系,这反驳了英美生态批评对解构主义的贬责,预示着生态批评向最大“敌手”的回归。(13)参见 Matthias Fritsch, Philippe Lynes(ed), Eco-Deconstruction: Derrida and Environmental Philosophy, New York: Fordham University Press, 2018.对高行健和克莱齐奥的研究以有效方式明确了环境文学中的人类学价值,将生态学思考注入人类社会和历史中。在苏贝希科眼里,只有文学能够质询人类存在的社会维度,其他话语不过是逃跑策略。为此他加入了环境史学家威廉·克罗农和一些宣称“后自然”条件的专家队伍,更愿意寻求非“专业”的文本,尤其是揭露人-自然关系之不同规定的文本。通过文艺作品来关注社会与政治问题的表述,赋予该书一种社会科学所不及的力量。

苏贝希科强调生态文学的关键原则是如何表现“礼貌”。礼貌设置了一种平等关系,存在于纪德等许多作家的作品之中。但他斥责了带着道学家面具的“来自城市中的一种礼貌假象”,环境文学希望传授一套行为规范,那它一定体会到一切文学的命运,即效果的脆弱。制约环境文学的还有某些环境保护论者作品中流露的某种虚伪和自命不凡。爱德华·艾比和安妮·迪拉德也受到批评,因为前者对待愤世嫉俗有一种虚假的个人伦理,后者则一再重复“显圣”主题。全书另一关键概念“心醉神迷”不仅指超出自我的能力,见证一种非人性存在的能力,“它是关系,在关系是一种叙述方式、沟通方式的意义上”(14)Alain Suberchicot, Littérature et Environnement,pp.77-86.。该观点处于作者生态政治反思的中心,有助于从根本上清除环境写作的田园诗意这一漂亮行头。

当生态批评跨越多样化的法国文学传统时,生态诗学也不把自己当作盎格鲁-撒克逊生态诗学(ecopoetics)的简单法译,其代表有托马斯·普格、娜塔莉·布朗和皮埃尔·肖恩杰斯等。普格为法国奥尔良大学的美国文学教授,他和布朗等合作,发表了数篇重要的生态诗学和环境诗学宣言。(15)Thomas Pughe, “Réinventer la Nature: Vers une Écopoétique”, in Études Anglaises, 1/2005 (tome 58), pp. 68-81; Nathalie Blanc,Denis Chartier, Thomas Pughe, “Littérature & Écologie: Vers une Écopoétique”, in Ecologie & Politique, no 36, 2008/2;Yves Figueiredo, Michel Granger, Thomas Pughe, “Introduction”, in Revue Française d’Étude Américaines,2011/3,no 129,pp.3-7.布朗主要关注城市中的自然与环境艺术美学,《走向环境美学》一书提出以生态批评方法来研究景观,将景观理论化,并借此整合了生态政治与生态批评思想的研究原则。(16)娜塔莉·布朗(Nathalie Blanc, 1964—)是法国地理学家和艺术家,法国国家科学研究中心(CNRS)项目主管。著有《走向环境美学》(2009)、《生态塑形:艺术与环境》(2010)、《环境的诸形式:一种政治美学宣言》(2016)。肖恩杰斯是比利时根特大学的法国文学教授,文集《发生之事:生态诗学谈》高度总结了英美生态批评在法国遭受阻力的主要原因,用“生态诗学”立场描述其关于大多数来自法语传统的当代文本中自然环境的再现研究。(17)Pierre Schoentjes, Ce qui a lieu, Essai d’écopoétique,Marseille: Editions Wildprojet,2015.

法语生态诗学在过去几年呈上升趋势,而生态批评受到更多关注;前者更关注“自然”“艺术”“表现”“生态-学”和“地方”等,后者更关注“去人类中心化”“环境问题”“文化差异”等概念。选择生态诗学立场的学者承认生态诗学发源于生态批评,但少数人如法国文学教授乔尼·穆兰坚持以生态观点来研究诗歌或生态诗歌应是生态诗学的重心,而普格和肖恩杰斯等不甘心作为生态批评的狭义分支,认为应从生态或环境的角度研究所有形式的文学作品,以建构文学生态话语理论为核心。但二者的界限依然模糊,它们存在着以下关键共性:第一,都与英美生态批评保持距离,强调一种多元化的生态研究,抵抗仍由单一制语言所主导的生态批评研究现状;第二,都未像英美那样在文学系获得成功,而是兴起于一些边缘领域,而法国文学研究主流还是传统方法如文学史、读者接受理论或发生学研究;第三,都回应了生态批评对文学阅读的呼唤,概述了一种结合法国背景及其文学研究的方法,坚决强调文学特性,综合了对文学形式、风格和语调的细读乃至一种主题分析。故“生态诗学”更多时候表现为一种术语选择的灵活策略和对理论原则的高度总结,广义上仍可纳入生态批评的范围。

直到2011年,美国文学与环境研究协会及欧洲分会(EASLCE)委员鲜有关注和研究法国生态批评的,只有苏贝希科、普格和肖恩杰斯等在法国文化框架下做出尝试。此外,波尔多三大的北美文学教授格朗热(Yves-Charles Grandjeat)自1990年代以来发表了系列美国生态文学的解读尤其是洛佩兹研究。2014年勒芒等大学联合成立生态文学研究团队,以安娜·艾赫梅特(18)Anne Rachel Hermetet和佩皮尼昂大学副教授Bénédic Temeillon同为文学、文化与环境研究协会(EASLCE)委员。为代表的语言学、文学和文化研究者在广泛吸收英美研究成果时,着重分析法语文学文本与环境价值的关系。2015年可谓法国生态批评的高产年,除了《生态诗学谈》,加拿大和美国还出版了两部成果。(19)Mirella Vadean, Sylvain David(ed),La Pensée Écologique et l'Espace Littéraire,Québec :Presses de l'Université du Québec,2015; Douglas L. Boudreau,Marnie M. Sullivan (ed), Ecocritical Approaches to Literature in French, Lexington Books, 2015.《生态学思想与文学空间》一书允许人们把世界理解为一种居住地而非简单的环境,邀请人们在生命-生活之上重思人与界的关系。《法语文学的生态批评方法》一书涉及法国、北美乃至非洲的文学、电影和教育法等领域,旨在向法语文学学者介绍生态批评,论证生态批评及其理论在法国文学研究中的适用性和可能性。2017年美国《创造精神》杂志还出版了一期法语生态批评专刊,体现出对后者的深度关注。(20)“French ecocriticism/ l’Écocritique française”, in L’Esprit Créateur, vol.57, 2017.

至此,法语生态批评渐成规模。它以法语作家作品为主要文本,兼及他国文学,依靠本土的理论话语,力图构建独特的生态文学研究,尤其是强调生态学的思考和政治介入。法国的空间诗学和风景理论有着深厚传统,如巴什拉的空间诗学和列斐伏尔的空间理论,还有景观理论和环境美学的理论与实践,但它们一般不强调政治性。苏贝希科也认为,生态诗学、地理批评等都关注地方、空间和风景等概念,但只有生态批评更多地将生态思考作为分析这类概念之文学表现的基本成分。由此法语生态批评对全球化环境论提出了挑战,同时也提供了关于环境讨论的系列可共享术语。

二、与“后”理论的深入对话

早期生态批评与后结构主义文论不乏共性:对人类中心主义的批评,都属于批判性的文化理论,都被冠以“后现代批评”。而它们核心的论争在于:自然在文本之中还是文本之先?生态批评主要反对“后结构主义语言观”(文本论)及后结构主义面对自然与文化之关系的“建构主义”立场,而它“超越”的标志在于坚持自然面对文化的“根本优先”。不过如此它和绿色研究等就必须面对两种自然观念:“语言的文化的建构”还是“真实存在的事物”?(21)参见刘蓓:《“文本内外的自然”之辩:生态批评与后结构主义文论的合与分》,《文史哲》2006年第4期。该悖论可能也是它转回后结构主义文论的一个动因。不过后结构主义文论是一个松散名号,容纳了各种立场和观点,坎贝尔等谈论的后结构主义批评理论就包括女性主义、解构主义、后精神分析批评、西方马克思主义等,主要指向德里达、拉康、福柯、巴特、克里斯蒂娃等等。本文采取“后结构主义批评理论”的提法,将之与后现代主义暂统称为“后”理论。

乔尼·穆兰指出,早期生态批评对结构、后结构主义采取了反向带球运动,建议一种被劳伦斯·布伊尔称为“文学的生态理论”的反理论。他偏向贝特的“生态诗学”观,因后者强调“这是一种与非人类的想象性介入”,而认为布伊尔“文学的生态话语”观是生态中心主义,“生态批评”含有成为生态保护事业的文学工具化和机制化的不良倾向。穆兰还回顾了其他观点:希加吉主张语言是工具,生态诗人用以表述对自然的原初经验,他戏谑模仿了德里达的延异概念,将“参照”(référence)一词变形为新词“référance”,用来定义诗歌将读者带向参照物、超出所指抽象的主张。希加吉还把“référance”当作“文学显圣”(épiphanie littéraire)的一种特殊方式,借此生态诗学通过意指化惯常机制的长久消耗达到显圣,通向一种寂静的本体论启示。吉尔克雷斯特则建议一种物质主义的或道教的显圣概念,与理想主义或柏拉图主义的显圣及一神论或奥古斯丁的显圣相对立。(22)Joanny Moulin, “L’Ecopoésie britannique au début du XXIE siècle”, in Etudes Anglaises, 2007/3,vol.60, pp. 317-329.其实生态诗学的现实参考性对立于任何显圣概念,因为后者假定了二元论。

作为文学理论与批评的一种“后-解构主义时刻”,生态批评带给解构哲学的是海德格尔式回应:从德里达重返海德格尔的阵营。海德格尔谈技术问题引用荷尔德林时,宣布“人诗意地栖居在大地上”或“人应该尝试诗意地居住于世界、世界之屋”。他在论现代性时确认在未来技艺不再简化为技术,而是包含“将真抵达在美之中”的诗。(23)Joanny Moulin, “L’Ecopoésie britannique au début du XXIE siècle”, in Etudes Anglaises, 2007/3,vol.60, p. 320.这里再现了显圣问题,区别在于海德格尔“栖居”的概念意在于消除“彰显”暗含的差距。此后诗艺不在于再现自然,而是体验自然的“在场”。某种意义上生态批评的话语也是后现代主义的替代,它在位于后结构主义边缘的一些思想家那获得理论支持,延续着批评西方唯物理性主义的传统。他们包括瓜塔里,其“生态智慧”观对应奈斯的“深层生态学”。还有1970年代提出“生态女性主义”术语的杜波纳重启女性与自然之关系问题,依瑞格瑞、克里斯蒂娃等也做出有利增补,尽管此后自然与女性之关系经历了肯定、否定又重构的动态过程。

生态诗学家皮埃尔·肖恩杰斯论证了后现代主义文论与生态诗学的关联。其文题先从形式上回应了文本内外的自然之辩。(24)Pierre Schoentjes, “Texte de la nature et nature du texte: Jean-Loup Trassard et les enjeux de l’écopoétique en France”, in Poétique,2010/4,vol.164, pp.477-494. 文章聚焦的法国作家与摄影师让-鲁普·塔萨(Jean-Loup Trassard,1933—)自称“农业作家”,其作品《篱笆人》(2012)曾获好几项文学大奖。他指出,环境文学的理论方法清晰携带着后现代主义遗产的标记,为此当代环境文学研究必须正视和吸收后现代主义的原则和方法。故当今生态诗学的一个主要导向为“后-后现代主义”的运动。这种后现代主义的影响之一体现于布伊尔的批判地方依附论,后者设想一种环境文学应对地方依附采取反讽式距离。“反讽”构成了描述自然的可替代方式,以避免感伤诗人的天真眼光。但反讽在生态文学作家和后现代主义作家如法国的埃里克·舍维亚特(Eric Chevillard)之间有大不同:后者从语言出发展开幻想,前者基于具体物理环境;他们回应的逻辑迥异:后者注重词语的智力游戏,前者靠近感性经验。生态作家塔萨的生态小说《蛰伏》(Dormance)在展开的叙事和作家引导的叙事之间有一种张力,其必要性在于独白中的反讽正如作者的两重性,构成了避免地方依附的最确定方式。

无论是“后-解构主义”还是“后-后现代主义”,法国生态文学理论回顾了生态批评与“后”理论的渊源,他们不再执着于批判其语言观和文本论,而是关注和发展了生态批评的另一些关键原则。还有些生态批评的代表注意发掘“后”理论的政治伦理观念,甚至回溯了结构主义的生态思想。从结构主义批评到生态批评可构成考察法国当代文学与文化理论发展的一条重要路径,我们以此线索来进一步整理当代法语生态批评的发展历程与精神特质。

三、结构主义与生态批评的融合

加拿大学者斯蒂芬妮·波斯图姆的研究深受结构主义以来生态理论的启示。她著有《列维-斯特劳斯、赛尔和图尼埃作品中的自然与生态学》《法国生态批评》等。(25)Stephanie Posthumus,La Nature et l’Écologie chez Claude Lévi-Strauss, Michel Serres, Michel Tournier. Saarbruck: Éditions universitaires européennes, 2010; French Ecocritique: Reading Contemporary French Theory and Fiction Ecologically, Toronto: University of Toronto Press,2017; Daniel A.Finch-Race, Stephanie Posthumus (ed),French Ecocriticism: From the Early Modern Period to the Twenty-First Century, Frankfurt: Peter Lang, 2017.早期对生态批评方法抱有谨慎态度,采取多元分析法。一则因为生态批评法是美国生态运动的产物,文化背景不同于法国,且“生态批评”内在于把自然理解为一种生产的生态观之中;二则为了遵循质疑一切元叙事和元话语的后现代精神,因为后现代思想构筑了针对生态话语之原教旨主义和意识形态化两大倾向的防火墙。但出于对法国文学与文化差异的体认,她近年来努力论证一种法语生态批评的立场。这得益于其一贯的批评策略:对法国生态理论的吸收改造和对法语文学文本的聚焦。她自2003年开始就运用法国生态理论分析当代法国小说中的自然、环境和风景问题,面向图尼埃、玛丽-埃莲娜·拉封(Marie-Hélène Lafon)、玛丽·达里厄塞克(Marie Darrieussecq)等,借鉴了赛尔、瓜塔里、拉图尔、斯坦格、拉莱尔等人的理论。

《列维-斯特劳斯、赛尔和图尼埃作品中的自然与生态学》回溯了结构主义之父和后结构主义者赛尔的生态思想,将“结构”与“网络”作为理解自然概念的认识论和方法论模型,并比较两个模型在哲学和文学话语中的运行及其差异。“结构”是20世纪初被逐步用于人文学科的数学研究对象,人类学得以表现文化与自然两个系统而非人与世界的关系,自然概念被当作在文化组织体中反映出的诸结构总和。来自信息科学的“网络”将主体投入一个信息世界以再现信息的流通和交换,以至于主体和对象的传统区分失效。现代生态学的“生态系统”概念吸收了“网络”来再现有机体与环境之间的诸关联,由此产生的世界观依靠“相互作用”概念来建构人在环境中的政治学。作者如此回溯的原因在于,当代生态学话语有多个分支,但都忽略了结构主义的贡献,因此不能顾此失彼。

波斯图姆总结列维-斯特劳斯的全部著述呈现出三种迥异的生态学形象,以明确其生态思想的轨迹。第一是理性的结构主义者形象,将自然理解为人类智慧的劳动对象,属于生态科学。在其世界结构模式中自然是被结构化的、编码的,像文化一样。《结构主义与生态学》一文集中体现了该模式对其生态学态度的影响。该文出于世界一元论,确认精神和自然界相互影响,心灵的诸多限制有着自然的基础。但随后,确认精神的结构活动和感性器官的活动、物理世界的活动是类同的,这是将结构模式强加给“自然”。批评者们指出过,列维-斯特劳斯的艺术作品分析总将审美情感重新联系到知识价值,其作品总是首要揭示自然的人类价值、知识与认知价值。《神话学》也是这种将自然加以智识化的典型。

第二是浪漫主义的诗人形象,将自然当作美学灵感的源泉,这突出了一种生态意识。作为此形象集中体现的《忧郁的热带》折射出更具有质疑性也更热情的生态意识。作者在巴西田野考察中表现出对自然的热情,全书开头详细记录了日出时分天空的色彩斑斓,最后在日落场景中作者相信自己发现了人类学事业的价值与意义。在标出巴西原始大森林的威严时,也描写了森林砍伐工业的破坏性效应:人类留在他身后的是“被降低等级的自然”。人与自然的相遇被描述为一场暴力的战斗。他的这些生态学言论先于全球生态保护运动的兴起。

第三是看破一切的道德主义者形象。对现代社会的批判催生了列维-斯特劳斯的生态主义,他认为自然对人类的命运是无动于衷的。批评界提供了对其悲观主义的多种阐释。德里达继解构主义宣言后,考察了《忧郁的热带》中对原始社会书写的描述,以批评列维-斯特劳斯将文字作为现代、文明、文化对立于原始、自然的暴力的评价。他认为后者是激进卢梭主义,把进步当作必然衰败的形式,表现出对这种衰败之前状态的“怀旧”和“感伤”,(26)Jacques Derrida,L’Ecriture et la Différence, Paris: Seuil, 1967,p.427.其人种中心主义批判包含将原始的自然确立为绝对善的谬误。(27)Jacques Derrida, De la Grammatologie,Paris: Les éditions de minuit,1967, pp.168-173.这一自然、文化与文字之争是否偏颇,也许要从生态理论角度仔细斟酌和探讨。默基尔则联系德国的“Kulturpessimismus”传统(叔本华等),抱怨列维-斯特劳斯的悲观既非英雄式也不认真。60年代盛行生态灾变论,“生态焦虑”和“马尔萨斯的悲情”的结合是彼时知识分子精神的典型特征,(28)J.G. Merquior,From Prague to Paris:a Critical of Structuralist and Post-structuralist thought, London: Verso,1986,p.70.但我们不能只做生态学的解释,因该书出版尚早。收入《遥远的目光》的《反思自由》一文则坚持“人类首先占据着生命的权利”,确定所有物种的绝对权利乃是生存,这使得美国环境哲学家判断其生态学思想更接近英语而非法语世界的模式。(29)克里考特(J.Baird Callicott)主编的《环境哲学》(Environmental Philosophy: Critical Concepts in the Environment,Routledge,2004)收集了1960—1970年代关于环境哲学的各种思考。列维-斯特劳斯被归属于“从物种观念出发的个人主义”的阵营,同属于该阵营的还有确立“生命原则的伦理”的古德帕斯特和确立生物中心主义概念的泰勒。

赛尔的自然契约观则影响了当代法国生态伦理学。他经历了对结构主义的继承和叛离,在认识论形成过程中将结构概念用于科学史和文化史领域,然而当代科学结合工业与政治权力的统治方式导致的却是解构,如此再将科学构想为中立客观化的活动就不再可能。赛尔的认识论从系列概念运作的整体出发来检验不同的理论系统,这些系统是“自然”概念形成的条件和背景。不过其后期著作也表明该认识论视角并非唯一,“自然”的科学概念的运动朝向一个对更复杂世界的表现。(30)Stephanie Posthumus,La Nature et l’Écologie chez Claude Lévi-Strauss, Michel Serres, Michel Tournier,pp.75-86.

赛尔知晓欧美在自然观念和生态学观点上的差异,认为这受制于各自的农业传统和工业特点。他将环境危机的根源归咎于现代社会的文化危机与污染,即近代社会契约论中藐视自然的内核:对自然状态(的人)的贬低和自然被对象化后主体地位的缺失。自认为是自然主人的现代人实为自然的寄生虫,这一单向的寄生关系最终可导致宿主的死亡和人类覆灭。现代技术发挥的全球性力量应使人们意识到,自身作为集体面对一个“行星地球”,这才是全球化的真正意义和理解环境危机的应有背景。其解决之道不同于浪漫主义的“回归自然”或环保运动的旧标准范式:将自然神话、浪漫化和拟人化。他要求必须给傲慢的社会契约补上一份共生互惠的自然契约,以重构人与自然的关系。这意味着自然应当是制定者和当事人,自然“有权成为法律主体”。不过赛尔不愿被划为生态学者,认为自己捍卫自然的立场建立在权利哲学之上,环境主义者也批评其思想是人文主义和怀疑主义的生态论,缺乏“制度性的含义”。(31)Kerry H.Whiteside,“Systems Theory and Skeptical Humanism in French Ecological Thought”, in Policy Studies Journal,26.4(1998), pp. 636-656.

知名作家图尼埃的生态思想由“介入”观念体现出来。在散文和访谈录中他表达了自己的生态意识,既重提了一些生态运动的观念,也建构了自己的自然观念。尽管想成为哲学家,但图尼埃并不会将文学当作传播哲学、政治乃至伦理信息的渠道。他在文学作品中清晰地表明,自然具备一个更趋向于无序的功能。尤其富有结构主义意味的是神话,在其作品中更加服务于形式化的结构,被当作对社会秩序的质疑。

波斯图姆吸收了许多前辈包括康利和怀特塞德的研究成果,梳理出对象的自然观念和生态思想。我们对自然的概念是被诸文化系统整体所结构化的,这些文化系统可以是列维-斯特劳斯的神话、音乐和语言,可以是赛尔的科学、哲学和自然契约论,也可以是图尼埃的诗学与神话。图尼埃作品的生态诗性毋庸置疑,而前两者的散文隐含的文学风格和“自然”之思同样值得进行生态学解读,这一解读部分清洗了结构主义批评在生态批评领域的“恶名”。

此后波斯图姆继续挖掘法国生态思想,她捍卫“法语生态批评”的立场,紧抓法国文学与知识背景的差异性。《在差异的标志下思考法国的环境想象》一文梳理了法国环境想象理论的现状与特性。(32)Stephanie Posthumus,“Penser l’Imagination Environnementale Française sous le Signe de la Différence”, in Raison Publique,2012/2,no 17,pp.15-31.《文化差异下的介入:法国生态批评的奇特案例》一文则指出生态批评的立场就是生态-政治态度,政治介入应是法语生态批评的中心。为此她吸收了赛尔和瓜塔里的 “生态主体性”(ecological subjectivity)和“生态居所”(ecological dwelling)概念,在两位作家文本中进行考察。瓜塔里在80—90年代的系列文章中将一种带有伦理-政治特点的“生态智慧”作为生态思想的基础。其《三种生态学》认为,环境生态学应该和社会生态学、精神生态学一起思考,为此描述了发生在其中的主体化和非主体化的物质过程。他还面向文艺寻找一种新的“伦理-美学的范例”,期待后者能避开资本主义对人类想象力的控制。为此瓜塔里为当代生态批评提供了一种将“生态主体性”界定为不限于一套特征或性格的实践(如“环境友好论的”)。

达里厄塞克的小说《在活人家的短暂停留》和《故乡》等形象再思了产生于一个物质世界的主体性过程。达里厄塞克的小说主角和叙述者全是女性,借此小说展现了主体在用语言来表达和探索存在与生成的界限时产生的流动状态。主体性总被具体再现,并牵涉随角色居住于不同地方和时间段而变化的诸生态条件。达里厄塞克弥补了瓜塔里性别差异意识的缺失,她关心语言如何告知我们的世界感知,另一方面则希望使用语言来创造新世界,她宣称自己意图向读者揭示哪怕是微生物层面的世界物质性。在探索其虚构世界时,读者会逐渐身处一个包含着地方、地区的景观甚至全球联系的世界之中,并发觉主体性的被嵌入和被象征的本质。如此就呈现出文艺带来的改变,正如瓜塔里的期待。文艺的成功不在于内含的政治讯息,而是由于它将读者推向共创新世界、新主体性和新实践的位置。

“生态居所”概念提出的问题不是针对人所处的诸结构,而是人与被称为“家”的地方之关系建立方式。瓜塔里将“居所”界定为“人类在一个关于记忆、祖先、死亡、仪式、生命和工作的景观里的长期叠瓦作用”,他检验了田园文学中乡村居所的诸模式,呼唤生态批评界继续挖掘这些模式在当今文化中的转折点;而波斯图姆定义“生态居所”为“伴随着尊重新社会-历史和物质条件的一整套实践”, 它可以出现在不同地方和不同时间段,而非简单重申不同的生活方式。(33)参见Daniel A.Finch-Race,Stephanie Posthumus (ed),French Ecocriticism:From the Early Modern Period to the Twenty-First Century,pp.253-273.“乡村”还是持续标记法国文化想象的概念,其中“农民”的概念可用法国文化中的许多转变时刻来框定。赛尔认为法国农场人口在过去60年来的减少表明了一种动态变化,但他将农民形象当作对一种知识与世界的更普遍关系进行描绘的手段。拉封的《最后的印第安人》《预兆》等小说将乡村生活描绘成一个兼具失去和转变的故事,其创作背景多为家乡康塔尔地区的乡村。区别在于,赛尔强调全球生态问题的涌现构成了转变时刻,拉封却更注意在康塔尔地区上演的个人故事与经验。其角色与物品、其他生命保持着亲密关系,但亲密不意味着和谐。乡村在此不意味着大自然,它给身体提供密集在场的感觉,也扼杀了主体与他者的相互作用。乡村变成了一个能将他者融为一体的转化之地,并接受同一片土地上的新生活方式,这种乡村就演绎了“生态居所”的概念。

波斯图姆力图从法国文学与知识分子的传统出发,论证一种跨学科、富有政治介入性的法国生态批评。法国生态批评如此细致思考语言、政治与社会-文化的差异,不是为了重建国家之间的边界,而是为了理解观点的多元性,这是解决全球环境危机的必需品。其批评在考察自然问题时融入文化观念,从文化生态学的新视角来明确法语生态批评的特性,这符合欧洲生态批评界重视“文化”元素、理论建构意识强烈的特点。

本文尽量避免某些生态批评的局限,如限于某类文学、某种自然环境或某套环境论政治学的体系等。法语生态批评是各种法语视角(法国、比利时、加拿大、澳大利亚、非洲乃至亚裔)、文学和知识分子传统的集合地。它沿着第二波生态批评的“后”理论改造之路,注意吸收结构主义以来的法国生态理论资源,确立了法语生态文学话语的特性与价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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