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牛(短篇小说)

2020-12-08刘永霞

青海湖 2020年11期
关键词:牛犊养牛头牛

他又养了一头牛。家里的人依旧投来不满的眼神,他弯曲着弓一样的腰身钻进牛圈。

早上六点太阳直射在麦子地边的青草上。他一个小时前就躺不住了,像往常一样早早爬起来,喝了一茶缸茯茶,然后蹲在渠沿边上用渠水抹一把脸。牛要吃草就像人要吃饭。背上背篼出门了。他一把一把捋顺青草根部,很熟练地用镰刀一割,装进背篼里,他想,割草喂牛就跟婆娘生孩子差不多,一次两次可能会割到手疼到心,到了三次四次就熟络得像平时吃饭喝茶一样简单。

今年雨水足,地边的青草足够喂饱他的大牛和牛犊,再加上去年省下的包谷面,说不定牛还能有个后呢。他一边想着一边用手松动了一下牛鼻圈,牛习惯地垂下了头,旁边的牛犊一口一口的吮吸着乳头,牛的后腿蹬几下,他才想起来今天牛犊喝的奶已经够多了,再不拉开就要影响到给隔壁扎西家的供奶了。

他躺在茬板地上,嘴里放着一根秸秆,想嚼动一两下,才感觉到早上听到牛的叫声,走得急,忘了戴假牙。他把嘴里的秸秆拿出来,放在耳朵里。自从女儿们住到城里后,外孙儿也很少回来,耳屎都快要渗到脑子里了。他一边挖着耳朵,一边看着牛。这头牛对他来讲比他的子女还重要,这是当初用所有养老的钱换来的,还被子女们不理解,但他觉得牛不应该是累赘,女儿们是不明白他心里的想法的,她们各自有了归宿,总不能指望长久地陪在身边吧。再说,从去年开始老伴儿的身体也一天不如一天了,已经拿不动铁锨把了,还时不时的需要住院。有了牛好像是他另一个身强体壮的老伴儿,对牛自然是百般照顾。他要用这头牛来改变现在的生活。

牛吃草的时候除了用粗壮的尾巴扫动一两下蚊子,也会转过身来看一两眼他身后的树。茶缸里的茯茶掺杂着牛奶,显得有些浑浊,他咕咚了几口,奶茶里喝出了青草的味道,茯茶里有渠水的草味,两者合在一起的味道他怎么也说不出来。

十一点钟的太阳烧得他有些头晕目眩,他知道该回家了。今天老伴儿可能做好了洋芋菜也可能是南瓜熬熬,昨天晚上他在地边割草的时候看到地里的南瓜和洋芋都能下锅了,还想着得空给生福的媳妇送点呢。几年前生福在工地上打工时,被掉下来的石头砸死了,撂下了上小学的娃娃和媳妇。这几年看着女人一个人在渠边担水,一个人在麦子地里打坝,一个人望着庄子里的烟囱发呆,他也不是没有一点想法,牛犊刚生下来,他不顾老伴儿的讥笑赶忙给女人送了两斤牛奶,虽然第二天早上女人还是把六块钱压在了牛圈门口的石头底下。

牛走在巷道里。庄子里的烟囱多半都是熏坏了的土烟囱,这些烟囱里冒出来的烟也大同小异,只是这个时候烟囱已经停止了冒烟,这个时候升起的烟多半会让人误以为是这一家里来亲戚了或者是这家的婆娘太懒了。他和牛走路的时候,会遇上一两个人,他们在自己家的门口晒粮食或者看娃娃,也会有人叫他串个门歇一歇。只是,此时,他的心里只有老伴儿做的熬熬,那可是他等了一个季节所结出的果实,他一定要吃一嘴。

他快要到家门口时发现,上个月刚换的球鞋已经有一个洞了。那可是他花了三十块钱在劳保店买的,买的时候老板还说保证不开胶不烧脚,放心去穿。现在胶是没开,脚烧不烧说不上来,每天都在有草有水的地方放牛,湿了就放在太阳底下晒一晒,干了又得到水里去。他看着那个洞,想把自己的手指头塞进去,看它会不会再变大,他又不能,这个季节才过来一半,剩下的日子还得靠这双鞋来走完。尽管他知道老伴儿还是会给自己缝起来,但他总觉得那个洞非常的刺眼,就好像掉进牛奶里的苍蝇。他这样想着,牛已经走进了圈里,牛圈里的粪味夹杂着南瓜熬熬的味道,还有前几天刚刚打下来的麦草味道,他吸了两口,将牛圈门关起来,随手给牛犊加了一把草。

老伴儿把南瓜熬熬放在炕桌上,还放了几疙瘩焜锅馍馍。旁边菜篮子里的葱像被脱了衣裳的女人,白花花地裸露在眼前。他想让老伴儿缝补一下鞋子,话刚要说出口,生福的媳妇已经走到门道里来了。老伴儿赶忙把人让进来,他知道自己又得去挤牛奶了。看着鞋子上的洞,他搪塞着说吃完了就挤去。她坐在旁边的小板凳上,太阳光跨过老伴儿弯曲的脊背直接照射到她细长的脖颈上,他是极不愿意看到这种场面的,顾不得碗边边上残余的熬熬,也顾不得那个洞。他趁着女人和老伴儿说话的空隙,迅速鉆到牛圈挤奶。

麦收的季节里,牛的奶水并不是很足,就算他挤干牛乳房也很难凑足一盆子,他还得为牛犊留一些呢。他把一瓶牛奶给了生福的媳妇,看着她走出庄廓门,回去把已经凉了的熬熬又舀了一碗。老伴儿说这段日子牛奶越来越少了,要不把订出去的牛奶停一停,剩下的奶水够着牛犊咂,牛犊长得瓷实,说不定来年又能有一头牛呢。老伴儿还在他的耳边喋喋不休,他已经沉沉睡去了,梦里他才想起自己又没有戴假牙。

闷热的天气使牛有些烦躁,牛不时用犄角顶撞着旁边的桩子。这头牛买的时候他和老伴儿已经没有任何的经济来源了,全靠着一点儿微薄的养老金过日子,等有了牛后,用牛奶和牛犊也许可以缓解刀刃上的日子。他心里的想法就是这个样子,但女儿们觉得现在的社会不需要用一头牛来改善生活,她们觉得自己在,父母的生活就过得下去。女儿们也会定期的给一些生活费,但他总觉得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女儿自己的光阴也要苦,最重要的是牛能够让自己忙活起来。他动了动迟钝的身体,又到了去放牛的时间了。

隔壁的扎西赶着羊早就到地边了,等他和牛到的时候,草势好的地方已经被羊吃的差不多了。他本来想着给扎西让一支烟,一看到自己的牛只能吃二等草,他已经不想承认是自己的贪睡引发了现在的后果。他把牛拴在了离扎西比较远的一棵树上,从包里拿出昨晚喝剩下的青稞酒,牛好像知道这些是二等草一样,也并不如早上吃得好。他坐在塄坎上,点起一支烟又喝了一口酒,管他呢,牛饿了自然会吃。日头比中午柔和了许多,他的青稞酒已经喝得差不多了,这一瓶还是上次女儿们回来带过来的呢,等喝完了他也不知道该喝啥。牛半卧在茬板地里,庞大的身子做着掩护,他一时间找不出牛的尾巴在哪里,都说牛肉好吃,但他对这头牛怎么也下不了刀子。也许,牛明年还会有一头牛,也许今年的冬天他就会把牛卖出去,或者过几天牛会因为一场病而死了,他胡思乱想着。牛在的日子里,他就觉得日子有奔头。

老伴儿糖尿病复发了,又住院了。自从得了糖尿病,几乎每年麦收的季节她都会住一次院,住就住吧,人老了许多事情由不得自己。他把装在手绢里卖牛奶所得的一千块钱给了女儿,再把养老金的折子给了她,让她去办理住院手续。如果这些都不够的话,他想着把牛也买了,虽然这个季节的牛买不到好价钱,但是治病要紧。他没有去医院,他得在家务劳牛,牛一天也不能没有他。

夜晚,他躺在床上,牛的叫声使他睡不着,想起下午女儿说的,老伴儿的眼睛这次可能会失明,医院用最好的药也无法控制,这是年轻的时候积下的病根,这让他更是难以入眠。他当年当兵回来,在拾烧柴的时候认识了她,那时候她美丽得就像地边的野花,甚至是天上的月亮,他想,一定要把她娶回家。后来,他用一捆烧柴,一件红袄子就把一个女孩变成了一位女人。她跟着他在三十亩的大园子里下过苦,也在黑白电视机前笑得合不拢嘴,现在,也会吵一两句嘴,她还是会做好饭等他回家。养了牛之后,她也把牛当作是自己的孩子一样,下雨的夜晚里他睡得沉,她下炕去看圈里的牛是不是被雨淋到了,他有一两个早上醒不来的时候,她也会捣几下他,提醒去放牛。这些他都知道,也记得。

牛的叫声越来越大了,他记起来下午没有给牛犊添草。他把牛犊拉到了牛的身边,牛和牛犊都停止了叫唤。凌晨三四点,他坐在牛圈旁的草堆堆上,点起了一支烟,夜色里烟的火星格外的亮,他不敢在这里久坐,生怕打个瞌睡把草料点着了。

这一宿他抽烟抽到了天明,他看着老伴儿生病前洗的床单被套,还有桌子上面老伴给他擀的面条,还有生福媳妇放在窗台上的奶瓶。天快亮了,他打算今天把牛带给扎西去放,不管扎西给牛吃几等草他已经顾不上了,他要去医院。

医院的走廊里,他看见一个人脸上盖着白布被抬出去了,身后只有一群穿白大褂的,他没有听见任何一声哭声,这让他有一些害怕,加快步子赶到老伴儿的病床前时,她睡得很沉,好像昨晚夕没睡的人是她一样。他跟着护士出来,询问病情,他要求用最好的药物治疗,钱不用担心,他家里还有牛可以卖呢。旁边稍显年龄大的一个医生说,老人只是糖尿病的并发症,住院休息几天就可以回家,并没有什么大碍,失明一说是可能以后或者很久之后的预测,现在的药费也能在医保上报销。他听到这里的时候,脖子上的青筋几乎要炸裂了,好像之前自己被人捉弄了一番一样。他给老伴儿买了几个包子,倒了一茶缸水,便匆匆回去了。

从扎西的手里把牛赶回了家,路上他想这次老伴儿回来再不种大渠沿上的那三亩地了,他一个人把牛操心好能让日子过得下去。牛犊长得越来越快了,他们两个人也没有太大的花销,过一天日子算一天吧。

老伴儿住院的这些日子,听说生福的媳妇还去医院看过她呢,提着两斤鸡蛋一斤红枣。她也很自觉地再没有来取牛奶,可能想着有人住院了,他忙不过来。他从医院回来之后,把昨天晚上挤好的二斤牛奶打发庄子里的娃娃送过去了,这二斤比她订的要多一些,老伴儿不在家,他也喝不了那么多,索性给那个年轻的女人吧,算是回报她去医院看望她。

快要立秋了,天气渐渐转凉,牛也慢慢壮实起来了,老伴儿今天就要回家了。等他放完牛回家,今晚可能会有一顿新面做的面片,他这样想着就不自觉地加快了回家的步子。巷道里有人问他老伴儿怎样了,他大声说看好了已经回家了。他看见经常给牛饮水的地方老伴儿正忙着,她是在洗西红柿和黄瓜。园子里的果蔬基本上都熟了,她又开始惦记她的女儿和孙子们了,城里的他们都比较忙,听说有时候连做饭的时间都没有,把这些菜洗好给他们送过去,做饭的时候就不用太紧张了。其实,她不知道的是,有时候她带过去的菜被放在门卫上三四天她们忘记了取,有时候那些被洗好的东西她们还会在纯净水的笼头下过一过,当然这些,她是从来不知道的。牛走到她身边的时候,他忘记了拉绳子,牛把菜盆里的黄瓜吃了半截,她还没有察觉的到。为了避免老伴儿的大呼小叫,他用最快的速度把牛拉进了门道里,不知道被牛吃剩下的那半截黄瓜她会怎么做。

连着半个月没有吃老伴儿做的饭,面片好像不再是为了填饱肚子的需要,平时在碗里吃饭,今晚被换成了盆,他吃的实在是太多了。锅里还剩下了一些,他把剩下的倒进牛槽内,牛并不知道那是用新面做的饭,只用宽大的舌头来回的搅动,他出来的时候顺手摸了一下牛犊的脊背,牛的身高和外孙儿的身高差不多了,时间过得可真快呀。老伴儿坐在门道里,在缝补着那双有洞的破球鞋。她住院以后,他忘了把泥迹斑斑的鞋子放在了哪儿了,反正已经很久没见了。她一边缝一边说眼睛不好使,缝的马虎,将就着穿。

其实,这并不是他养的第一头牛,他从退伍回来之后一直在养牛,女儿们在反对,老伴儿也会说上一两句。可是,谁也拗不過他。对他来讲养牛是一件极好的事情,具体好在哪里他自己也说不上,他成了这个村里养牛的好把式。

有一年的冬天,他在给牛粉草料的时候,不小心把自己的一双手粉在收割机里了。他没有了左手,庄子里的人叫他冇手,他的女儿们也被冠为是冇手的女儿。他当时也想过这辈子都不会在养牛了,可是他一个没有文化的退伍老兵,除了养牛还能做些什么呢,况且他已经为牛失去了一双手。他没有儿子,他需要通过自己的一只手让女儿们体体面面的在婆家生活。他还是在养牛,每年都会养,从一头到三头,从三头到五头,从五头到一头,他把养牛好像是看成了一项自己的事业。

此刻,他和牛在麦子地边,一大一小,从很远的地方看像极了父子。

刘永霞—贵德县人,中国少数民族作家协会会员,青海作协会员,出版有散文集《小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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