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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得她一笑,轻雷滚过春天(作家印象)

2020-12-08梅朵

青海湖 2020年11期
关键词:建华

写建华,是要有些仪式感的,我在描了梅花的小铁炉里加了炭,煮一壶茶,陪着我的,还有一株正在盛放的风雨兰。建华是爱花的人。青南草原的雨季,穿着外套还有些嫌冷,她飘在无边的绿意中,弯下身子认真地拍一株山丹花。通向同仁县城后一座小山的道路上,她不时会在赭黄色的土墙边停下来,说,呀,这棵微孔草蓝得好看;看,那是瞿麦,嗯,旁边的是马先蒿,植物呀,它所有的样子都是好看。她热爱自然,常流连于原野上的一草一木间,她注视植物的眼神像注视自己的孩子。她爱荷花,也爱干枯的莲蓬;她爱腊梅,也爱池边的蒲苇。

她的样子也是好看,素颜,深衣,细看那眉眼,总是藏着笑意,似乎这女子是从不会发怒的。她飘过街道,飘过两边林立的店铺,飘过雕花的门窗,飘过脚下的草原……我之所以用飘这个字眼,是源于她的恍惚。倘若你问她,建华,附近有卖酸奶的吗?菜市场在哪里?她会收回迷离的目光,说:“啊,我也不知道。”明明你背对着她,她却会问你:你是在拍我吗?站在山顶上,她会告诉你,在这里可以看到“半个”隆务镇的“全貌”,捧腹大笑之余,你也许会觉得,没毛病啊——她哪里去管这些,她就像一朵云,一个梦游者,在恍惚中飘过岁月,眼睛里看到的风景与我们看到的大为殊异。

但建华并不是一朵云。

你知道吗,有那么一种花朵,它所有的日子,只为等待一场暴风雨,在电闪雷鸣风雨交加之中,这花朵应声应雨次第而开,粉红色的花瓣半是低垂,半是昂首,怯生生羞答答的模样,却有着无所畏惧的姿态,让世上最美的花朵都黯然失色。让我引用《荆棘鸟》里的原话:整个世界都静静地注视着,连上帝也在苍穹中微笑。

这朵花,就是我身侧的风雨兰,这朵花就是她啊。这也是我,要坐在它身边写建华的原因。我知道有一些人,像庄周笔下的蝴蝶,做着五彩斑斓的梦。他们也把蝴蝶比作行走的花,然而这个女子啊,她却是一株做着梦的风雨兰。你看,春天来了,任是身边花团锦簇热热闹闹,它那几枚狭长的叶片总不动声色,心说,你们开吧开吧,美吧美吧,与我无关。她的内心,是否也酝酿着一场暴风雨呢?你以为她来自草原,想象中是长袖善舞、对酒当歌的妙人儿吧,她却不是,相遇嫣然,举手投足间,尽是江南女子的温婉——安静的、害羞的、端庄的样子,浅浅地笑,轻声地说话,生怕引人注目似的,在临窗的一隅。

她本是吴越之地的植株,大部分日子,却浸淫在同仁这座有着浓郁藏文化气息的小城中。看上去是疏离,是若即若离,骨子里却相拥着,又深藏着不足向外人道的落寞。小城故事多,每个人都是一株有故事的植物,在岁月的风霜雨雪中,咿咿呀呀唱着自己的歌。她一路走来一路张望,一路收集人们的故事,这些故事连同她自己的故事,种子般散落在草丛里,那么自然地生长着。三年前一个冬天的黄昏,她说,正在准备出一本散文集。我知道她是一个散淡的人。她说,写作是自己的一个爱好,和别人无关。出散文集,也算是给自己一个证明,自己来过这个世界,自己很认真地活过。翻开这本《临水踏歌》,你会惊讶地发现,多年以来,在这块被艺术选择的土地上,她已然默默汲取着甘甜的雨露,为我们酿造出香醇的美酒了。

人生中有无数次相遇,此后漫长的遭际中,或成陌路,或终为知己。我记得,在五年前一个寒冷的高原冬日,我和建华不期而遇,以连绵的群山为背景,留下了我们的第一张合影。当寺院的大门向两边缓缓打开,庄严激越的乐声中,全身绘满虎纹的於菟手持长矛,腾挪闪跃鱼贯而出,跟随於菟队伍奔突的我们很快失散。直到离开现场,接到了她的电话。

把你的朋友们都叫上,一起吃饭吧。她说。

青海是一个有趣的地方。说她有趣,是缘于她虽然地域辽阔,全部人口却仅仅五百万有余,且拥有汉、藏、回、蒙古、土、撒拉等多个少数民族,佛教、道教、基督教、伊斯兰教并存,影响深远。我曾经在一篇文章中写过:在这里,遥远内地的明月一样照耀着美丽的达瓦卓玛,藏乡金黄的酥油也浸润着汉地浓酽的茶叶,而无论是黑头发的藏族和有着细长眼眸的蒙古族,还是背井离乡辗转迁徙的汉族、土族、哈萨克族,他们彼此之间并没有明显的差异,无论是唱着快乐或悲伤的歌谣,无论是心存不甘抑或安于现状,无论是在生活的泥泞中挣扎还是顶礼膜拜在朝圣的道路上,都共同扎根于贫瘠的岩缝,顶着四时的风霜雨雪,唇齿相依甘苦与共,一起走过寥廓无边的岁月和大地。

而最不动声色的感情表达莫过于:一起吃饭吧!

只可惜,生活没有给我更多的时间去发现她,很快,我便离开了生活三十多年的青藏高原。

有谁知道,友谊的酒,却在离别后愈加甘洌?

西安的夏季炎热漫长。她会适时发问:啥时回来?回来了吗?一起吃饭吧!有地方住吗?我把家里的钥匙给你吧!

近几年的夏天,竟有不少时间是一起度过的——河曲草原上,我们穿着厚厚的冲锋衣,裹着一条毛毯在帐篷里同眠;我们站在隆务河畔,指着东山上的明月;我们坐在高高的沙梁上,遥望阳关;我们赤脚在沙滩上奔跑,我们在向日葵中露出笑脸……2019年7月,我对朋友们说,我想去看六月会,在草原上烤肉。自骄阳下走出古老村寨里悠长的海螺声,走出珊瑚松石玛瑙编织的瑰丽奇境,细雨就落了下来——她坚持要在阳台上烤肉,并且为此提前买了半只羊。

她对任何一個喜欢的朋友,都有着炽热的心肠,她总热情相邀好友前往同仁做客。她那整洁的家里,总会奶茶飘香,充满欢声笑语;临走,她还要为朋友们奉上当地特产,留下无限念想。

就是这样一个女子。

建华知道,我是一个慵懒的人。当我们互相推荐喜欢的书籍、音乐或公众号,交流对某件事物的看法,她常说,你写下来吧。在她有意无意的督促下,我才拾起生锈的笔,不至于过分地懈怠。文字对我们而言,更像是治愈的良药,而非名利的阶梯。我们并不频繁的交谈中,有对一首歌、一本书的分享感悟;有相约来年的旅行计划,有痛失良友的悲痛追忆,有对人事自然的感叹怜惜,也有惺惺相惜的欣赏喜爱。她是那么美好的一个人,外表温婉沉静,内心波澜壮阔。而愈是如此,愈是能写出好作品来,内在的张力在文字中得到迸发;她的文字是清丽的,她的气质是娴雅的,但我透过她美好的脸庞,又看到了汹涌的内心和倔强的脾性。在这个看似瘦弱安静的躯体中,潜藏着一个固执的小兽。这固执的小兽是如此自尊而热情,沉默而骄傲。她要么一言不发,要么出语惊人,要么宽容隐忍,要么棱角分明。她绵里藏针,嫉恶如仇,痛恨勾心斗角的人事倾轧和不公不义,对于看不惯的人和事绝不姑息。

所谓望性情而欲友,我知道,她是生命中值得珍惜的人之一。

雨声渐住,炉火尚红。我想起马孔多的雨。百年流逝,世界似乎并未改变丝毫。此时,疫情之魔仍在蓝色星球上肆虐,洪水淹没田野村庄,战争的硝烟尚未散尽,饥荒的翅膀悄悄张开,我们藏身在自己建造的匣子里,目目相觑。

她也曾说过,孤独,接着是一声叹息。不知道建华的孤独是否依旧?我对她的祝福,正如鲁迅说的:告诉她秋虽然来,冬虽然来,此后接着还是春,蝴蝶乱飞,蜜蜂都唱起春词来了……

梅朵—生于中原,长于柴达木,现居西安。出版有《行行重行行》《三江圣境·玉树》等地理散文专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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