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绍宋的东坡情结
2020-12-08魏明杰福建师范大学
□魏明杰 福建师范大学
在余绍宋早年居京时期的日记中,就有多次赏观东坡真迹以及拜读东坡《仇池笔记》的记载。1928年南归后,余绍宋先后在杭州居住十余年,而杭州又是苏东坡两次为官之地,在文人群体中保留着浓厚的尚苏、学苏氛围。回杭伊始,余绍宋便组织了书画家之间的东皋雅集,为其之后得见东坡金石书画、寿苏等活动的开展奠定了基础。结合余绍宋一生的艺术活动,本文将主要从其追学东坡艺术、赏题东坡真迹以及结社寿苏三个方面来探讨他的东坡情结。
一、追学东坡艺术:平淡天真见化工
同苏东坡一样,余绍宋也是诗书画兼擅。在艺术实践中,余绍宋不仅在技法上追随东坡诗意和笔意,同时对于东坡的一些艺术理论,余绍宋也能够与之产生共鸣,并付诸实践。
首先,诗文方面。对于诗画之关系,苏东坡曾有“诗画本一律,天工与清新”的著名论断,他认为清新、自然乃诗画之要素。后来余绍宋也多次表达了东坡此意:“诗家原与画家同,平淡天真见化工[1]”“诗以淡而弥永,画何独不然[2]”,他主张诗画皆以平淡朴质为美。对于苏东坡的诗词,余绍宋向来十分欣赏,在其生前出版的《寒柯堂宋诗集联》中,可以发现诸多由东坡诗句集成的对联,十分巧妙,现兹录部分以供参阅。
已知轩冕真吾累(王安石) 每见田园辄自招(苏东坡)
山围故国城空在(苏东坡) 春到江南花自开(苏东坡)
古国凄凉人事改(苏东坡) 秋容细碎树枝红(李觏)
老去怕看新历日(苏东坡) 悲欢还见旧山川(黄裳)
1937年为躲避战乱,余绍宋举家迁入龙游县沐尘乡,并在此居住多年。避居沐尘时期,余绍宋仍携有东坡书卷,期间所作的《避寇诗》中,或直接引用东坡诗句,或次东坡诗韵,亦留下了多篇见证其东坡情结的诗作。例如,1937年的《忆西湖春柳二绝》中“万缕千条漾碧晖,湖山犹是昔人非”二句,即直接引用了东坡诗句。而1939年的《除夕仍避居沐尘,偶读东坡馈岁、别岁、守岁三诗颇有所感,今日沐尘尚存此俗,因戏次其韵三首》则是次韵东坡诗篇的经典。
其次,绘画方面。在绘画上,余绍宋与苏东坡的追求也多有相合。苏东坡倡导文人画,余绍宋在《国画之气韵问题》一文中,也将文人画归入能够动人欣赏、使人意远的“正宗画”之内。另外,在气韵画面,苏东坡曾言“论画与形似,见与儿童邻”,认为若只拿形似与否作为评价画作好坏的标准是儿童之见,作画要讲求神似与气韵。余绍宋在上述文章中也谈及“气韵与形似之关系”,认为不求形似是画家唯一之原则,亦即国画精神之所寄。在绘画实践中,余绍宋擅长松竹梅等文人画题材,意境简淡清逸,多追东坡意趣。同时,平素对于东坡真迹及前人所画东坡题材,余绍宋凡所得见,必珍视与细心摹拟。正如一题跋所记,“黄君子静出示所藏《清湘画东坡诗意册》,精妙绝伦,全册俱用渴笔焦墨写成,是清湘画中另一副面目,不多觏见也。因拟一幅并录苏诗。”由此可知,余绍宋对于石涛笔下的东坡题材也十分欣赏,并用心摹写。所以无论是艺术趣味还是艺术实践,余绍宋都在主动效法苏东坡的风格,他的部分作品中也体现了东坡风骨。
二、赏题东坡真迹:《金石书画》列专刊
对于宋代以后的书画家而言,赏读东坡真迹是多数人的毕生追求;在东坡真迹上题跋,更是一大幸事。余绍宋一生多次过眼东坡书画真迹,尤其是在杭州组织东皋雅集时期,1934年其被聘为《东南日报》(按:原《杭州民国日报》)特种副刊《金石书画》的主编,在杭州书画界颇有名望,社员所藏东坡真迹者多请余氏为之题跋,余欣然题之。
余绍宋旅居京津时期(按:1912-1928),与梁鼎芬①梁鼎芬(1859-1920),字星海,广东番禺人。光绪六年进士,后经陈宝琛之荐入京为溥仪师。、陈宝琛②陈宝琛(1848-1935),字伯潜,福建闽侯人。同治七年进士,后官至太傅。、朱艾卿等前辈往来密切。梁陈二人所藏书画颇丰,且均为帝师,宫中名人真迹亦有机会索借欣赏。朱艾卿生平不详,也应该与皇室较亲密,因其常可以从溥仪处借到故宫藏品。余氏日记中多次记载其前往三位遗老处看画的往事,其中不乏东坡真迹,个中片段兹录如下:
九时到梁宅,得观《文与可画竹东坡题诗手卷》,自元以来题者十数人皆大名家,洵为至宝。
下午二时同叶尧臣、汤定之到朱艾卿师傅处看画……东坡《洞庭春色》《中山松醪》两赋卷子,东坡书杜子美《桤诗卷》……皆稀世秘玩。
观赏东坡真迹,使当时的余绍宋大开眼界;言语中也可看出余绍宋对于东坡艺术才华的钦佩和赞扬,为其日后学苏、尚苏等活动奠定了重要的心理基础。
1928年回杭后,余绍宋随即在杭州书画界发起了东皋雅集活动。东皋社员最多时达到四十人,几乎杭城擅书画者皆云集在一起。雅集每周一会,社员各出所藏展示给与会者观赏,如此持续近十年,共集会四百余次。密集的集会活动、众多的社员参与,再一次为余绍宋提供了赏观东坡真迹的机会。后来因其《金石书画》主编的身份和号召力,在书画之外,余绍宋还搜罗到东坡像、东坡砚、东坡铜印等相关物件,并为之题跋作注释说明,从余绍宋题跋语中可略窥见当时情状。
东坡澄泥砚题跋:“东坡此砚质极细,其若小儿肌肤,软润可爱,旧为阮文达公所藏,今归高氏,为梅王阁藏中铭心绝品之一。主人野侯先生尚有米襄阳之砚,因以苏米砚颜其斋。”
另外,余绍宋还在《金石书画》上以东坡的书画真迹和相关物件为主题,编辑了两期专号(第13期和第49期),专门介绍传播东坡的金石书画。在日记中,余绍宋详细地记录了第13期所辑内容。
编定第十二期《金石书画特刊》稿,并决定下期专辑东坡关系之书画,成一专刊。因东坡生日适在特刊期前一日也。从高欣木家借得:宋芝山画《坡公偃松屏图》及覃溪书《偃松屏赞》双幅。并东坡像八种……又陈香山白描《东坡事迹册》,凡十二叶。笔墨精细之极,惜无法摹印,间有吴清卿题诗,皆用篆法写,末有题跋。
从赏观东坡真迹、搜罗东坡金石书画到为之作题跋说明,以及在特刊上列专号加以介绍,可以看出余绍宋在追学东坡艺术的基础上,已经开始深入研究东坡文化,余氏自身的东坡情结也在逐渐加深。
三、结社寿苏风雅:高山仰止迹流传
东皋社一般每周日集会、每月半聚餐,每次活动没有固定的形式。除此之外,一年之内尚有其他名目之雅集,如人日(正月初七)、上巳(三月初三)、竹醉日(五月十三)、荷花生日(六月廿四)、中秋节、重阳节以及东坡生日(十二月十九)等。其中东坡生日是东皋社最重大的活动之一,时间长,规模也大,几年间从未中断。
检阅《余绍宋日记》可知,从1928年到1936年,每年东坡生日当天,东皋社都会举行寿苏活动,地点多在东皋社员高鱼占③高时丰(1876-1960),字鱼占,号存道居士,浙江杭县人。工书法、绘画、治印。之准园,参与人数达二三十人之多。活动内容包括会食、展挂欣赏与东坡相关之物,包括手迹、拓本、书画、刻石造像等。会食之肴有玉糁羹、东坡肉、东坡豆粥等,文宴风流,极一时之盛,在此特从余氏日记中选录二则,以领略当时盛况。
今日为东坡生日,东皋同人约鱼占家聚餐,社员除砺深外咸集,鱼占复请客十余人。出所藏东坡画像不下百余幅,并治玉糁汤,豆粥佐餐,欢饮至午后三时始毕,复纵谈至四时始归。
旋赴准园为寿苏之会,大雪不止,同人不为阻,到者二十人。饮毕登小楼看雪,楼甚高,足览全城之胜。在楼聚谈至四时半始归。
从以上“出所藏东坡画像不下百余幅”“欢饮”“纵谈”“大雪不止,同人不为阻”等字眼中,可以看出当时寿苏活动的规模之大,以及参与活动之人的高度热情。东皋雅集毕竟是书画界的文人集会,除上述活动外,东皋社员还作有《寿苏图》以及寿苏图记。有记载的两回分别为1930年郑遗孙作图,马夷初撰图记以及1932年余绍宋作图并撰图记。马夷初在《准园寿苏图记》中写道:“苏子既以文艺风节奔走当世,千岁之遥复令人娈慕……而于其生日觞而寿之,诗:高山仰止、景行行止。”两回之间的相互关系,余绍宋也在《准园寿苏第二图记》中做了详细交代。
东皋雅集同人,每岁十二月十九日,必集会为坡公寿,集必于高氏准园,已有年矣。距今两年前,园主人存道先生曾属郑君遗孙为图,马君夷初记之。图极精细,遗孙历半月乃成。持以示余,自谓惬意,约余同作,余心许之,未敢即承也。人事难量,遗孙忽下世。今年例会同人展读遗卷,相与太息。存道因属余为第二图,乃尽一日之力成之。珠玉在前欲别求蹊径,遂涉荒率,姑以践宿诺而已,不足存也……图既成,存道复命为续记,念寿苏之意,已尽于夷初之文,无庸增踵,因序夙昔与存道所论者著于篇。
对于文人之中普遍存在的寿苏活动,东皋社员数次作图以记之,撰文以传之,可以看出东坡形象在当时杭州文人群体中不可小觑的文化地位和影响力。毫无疑问,作为东皋雅集的组织者、东坡艺术的追随者,余绍宋在这场盛极一时的寿苏活动中起到了至关重要的作用。数年连续的寿苏雅集,不仅见证了杭州文人雅士之间的交游故事,更使东坡文脉在那个动荡年代得以延续和传承。对于余绍宋个人来说,这也是其敬慕先贤、见贤思齐情结的最动人之处。
结 语
从北京宣南画社时期“围炉说鬼学东坡”的雅趣到杭州东皋社蔚然成风的寿苏雅集,对于东坡的尊崇及其艺术的追随,几乎伴随了余绍宋的整个艺术生涯。追学东坡诗画、践行东坡艺术理论、赏题东坡金石书画、结社寿苏,诸如此类皆可称为余绍宋的东坡情结。在这一情结愈发深厚的过程中,余绍宋的学术视野不断开阔,艺术造诣也更加全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