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工具理性对人文精神的僭越
——从《启蒙辩证法》看“学术资本主义”*

2020-12-08

教学与研究 2020年6期
关键词:海默阿多诺霍克

20世纪40年代,霍克海默和阿多诺在《启蒙辩证法》中探讨了“文化进步走向其对立面的各种趋势”,他们指出,文化进步之所以走向对立面是因为启蒙的倒退,是因为理性变为工具理性。他们认为,文化进步是为了破除迷信和神话,但是启蒙对工具理性的过度重视,工具理性对人文精神的僭越,反而造成了文化进步走向其对立面,使启蒙倒退成了“事实神话”,这就是“启蒙悖论”。希拉·斯劳特和拉里·莱斯利在《学术资本主义》一书中提出并定义了“学术资本主义”,揭示了20世纪末“学术资本主义”对知识分子和高等教育带来的冲击。他们认为,所谓“学术资本主义”,是指“院校及其教师为确保外部资金的市场活动或具有市场特点的活动”。(1)他们也把“学术资本主义”理解为:在“公立研究型大学”中,“利益动机向学术界的侵入”。(2)[美]希拉·斯劳特、拉里·莱斯利:《学术资本主义:政治、政策和创业型大学》,梁骁、黎丽译,北京大学出版社,2008 年,第8页。笔者认为,“学术资本主义”是由现代启蒙运动所催生的一种文化现象,其具有一体两面性,即学术性和市场性,而资本逻辑所代表的工具理性对学术价值理性的浸染,同样体现了工具理性与人文精神之间的紧张关系。《启蒙辩证法》对于理解“学术资本主义”的“悖反性”具有重要的启示意义。

一、工具理性与“启蒙悖论”

霍克海默和阿多诺在《启蒙辩证法》的前言中指出:“本书所探讨的是这样一个主题,即文化进步走向其对立面的各种趋势。”(3)③④⑤⑥⑦ [德]霍克海默、阿多诺:《启蒙辩证法》, 渠敬东、曹卫东译,上海人民出版社,2006年,第1(意大利版前言)、2、3-4、4(前言)、2-3、22页。这种趋势源自于启蒙的倒退或自我毁灭。启蒙是为了摆脱神话,但启蒙在驱除神话鬼魅的同时,却重现了鬼魅在古代世界的种种特征,启蒙倒退成神话,这就是“启蒙悖论”。具体说来,启蒙运动本是“人类脱离自己所加之于自己的不成熟状态”,(4)[德]康德:《历史理性批判文集》,何兆武译,商务印书馆,1990年,第23页。但是“启蒙根本就不顾及自身,它抹除了其自我意识的一切痕迹。”(5)③④⑤⑥⑦ [德]霍克海默、阿多诺:《启蒙辩证法》, 渠敬东、曹卫东译,上海人民出版社,2006年,第1(意大利版前言)、2、3-4、4(前言)、2-3、22页。在霍克海默、阿多诺看来,自希腊神话以来的整部人类史就是启蒙的历史,启蒙精神可以一直追溯到希腊神话,因为神话中人与神的斗争已经处处体现了理性的法则。此后,以柏拉图为代表的古希腊哲学家关于世界本体的讨论,都体现了启蒙要求摧毁神话,建立“抽象同一性”的要求。这样一来,“启蒙运动从柏拉图和亚里士多德形而上学的遗产中发现了某种古老的力量,并且对普遍的真理要求顶礼膜拜。”(6)③④⑤⑥⑦ [德]霍克海默、阿多诺:《启蒙辩证法》, 渠敬东、曹卫东译,上海人民出版社,2006年,第1(意大利版前言)、2、3-4、4(前言)、2-3、22页。这种普遍的真理要求就是启蒙的“抽象同一性”。

启蒙精神坚持抽象同一性,坚信理性至上,其实质就是人的理性化和数字化的进程,也就是人走向科学主义的过程。对启蒙运动而言,凡是“不能被还原为数字的”,不符合计算与实用规则的,都是幻象,这就是工具理性。工具理性的特点是遵循形式逻辑,主张实用主义,追求普遍性、可计算性和可交换性。在资本主义社会,工具理性在文化或艺术领域的表现就是把思想也变成商品,变成可以用来交换的物。在现代文明的发展过程中,虽然人的物质生活水平提高了,但精神却日益匮乏,“这一点明显表现为精神不断媚俗化”。(7)③④⑤⑥⑦ [德]霍克海默、阿多诺:《启蒙辩证法》, 渠敬东、曹卫东译,上海人民出版社,2006年,第1(意大利版前言)、2、3-4、4(前言)、2-3、22页。等价交换原则进一步助长了早已蕴含在启蒙中的知识的技术化、思想的同质化和文化的商品化,使文化日益向其对立面转化,具体表现为工具理性与自由个性、批判精神和公共意识等人文精神形成鲜明的“悖论”。

1.工具理性与自由个性。在启蒙的发展过程中,现代科学对于发展工具理性发挥了重要作用,“在通往现代科学的道路上,人们放弃了任何对意义的探求”,“知识并不满足于向人们展示真理”,(8)③④⑤⑥⑦ [德]霍克海默、阿多诺:《启蒙辩证法》, 渠敬东、曹卫东译,上海人民出版社,2006年,第1(意大利版前言)、2、3-4、4(前言)、2-3、22页。而是只重视实效性,技术成为知识的核心。在这一过程中,科学文化或知识便转变成了工具。知识的技术化使得事物的再现和标准化生产成为可能。思想文化接受工业化生产的标准化和大众化,所造成的结果就是自由个性不断丧失。“凭借大生产及其文化的无穷动力,个体的常规行为方式表现为惟一自然、体面和合理的行为方式”。(9)③④⑤⑥⑦ [德]霍克海默、阿多诺:《启蒙辩证法》, 渠敬东、曹卫东译,上海人民出版社,2006年,第1(意大利版前言)、2、3-4、4(前言)、2-3、22页。在知识的技术化过程中,个性、特殊性与共性、普遍性的紧张状态被不断消解,消解的过程不是二者达成和解,而是个性、特殊性逐渐被共性、普遍性所代替。技术化和工业化所追求的是标准化和大众化,而自由个性所追求的是标新立异和不可复制,二者迥然不同的特质注定了它们必定是此消彼长的关系。

2.工具理性与批判精神。工具理性的出现,商品经济的发展,照亮了曾经昏暗的神话世界,让人们从神话的魔力中逃脱出来,但也在光亮中埋下了野蛮的种子,这种野蛮性用“抽象同一性”和“合理化”铲平一切异质性。工业社会的标准化模式,工具理性所要求的数字化、标准化和机械化,在人的心灵和精神领域也会留下印记,那就是把思想变成某种整齐划一的东西,既遵从政治秩序,也服从经济规则。所以,霍克海默和阿多诺说:“思想是作为批判手段出现的。在神话学通往逻辑主义的道路上,思想丧失了自我反思的要素。”(10)③④⑤⑥⑦ [德]霍克海默、阿多诺:《启蒙辩证法》, 渠敬东、曹卫东译,上海人民出版社,2006年,第1(意大利版前言)、2、3-4、4(前言)、2-3、22页。因为工具理性必须要消解反思和批判,不然反思和批判就会瓦解工具理性自身的结构。工具理性统治下的思想文化具有数学公式般的僵化和模式化样态。然而思想文化本应具有反思性和批判性,思想文化不是顺从和媚俗,不应该只是一味地歌颂和肯定,对麻木不仁采取屈从和无所谓的态度,这与思想的本性不符,与精神的特质不相称。思想文化应该时刻对现实有敏锐的观察、及时的反思和有力的批判,唯有此,才能始终保持自身的进步性和先进性。

3.工具理性与公共意识。“新奇的东西本不是商品,然而今天它已经彻头彻尾地变成商品”,(11)③④⑤⑥⑦ [德]霍克海默、阿多诺:《启蒙辩证法》, 渠敬东、曹卫东译,上海人民出版社,2006年,第1(意大利版前言)、2、3-4、4(前言)、2-3、22页。文化的商品化意味着文化必须遵循市场经济的资本法则,与公益性相比,文化成了可以盈利的商品。比如出版权,“对市场本身而言,那些有一定的质量却没有什么用处的东西,转化成了购买力……某些受人尊敬的文学和音乐出版社就能够为作者提供帮助”。(12)③④⑤⑥⑦ [德]霍克海默、阿多诺:《启蒙辩证法》, 渠敬东、曹卫东译,上海人民出版社,2006年,第1(意大利版前言)、2、3-4、4(前言)、2-3、22页。市场经济的等价交换原则从身体和灵魂上对文化主体和文化产品进行限制,使其按照资本逻辑的原则进行运转,就连文化的公益性都必须以营利性为前提,因为赞助商出钱进行赞助,是公益性活动的前提。比如,电台所播放的交响乐,正是由于“厂商的赞助,电台才能播送这种节目”,(13)③④⑤⑥⑦ [德]霍克海默、阿多诺:《启蒙辩证法》, 渠敬东、曹卫东译,上海人民出版社,2006年,第1(意大利版前言)、2、3-4、4(前言)、2-3、22页。而厂商之所以赞助这类节目,也是由于提高利润的需要。工具理性使公共性、公益性成为营利性的附属品。

启蒙的工具理性原则,在资本主义社会主要表现为等价交换原则,因为“市民社会是由等价原则支配的”。(14)③④⑤⑥⑦ [德]霍克海默、阿多诺:《启蒙辩证法》, 渠敬东、曹卫东译,上海人民出版社,2006年,第1(意大利版前言)、2、3-4、4(前言)、2-3、22页。等价交换原则是最高位阶的工具理性,因为资产阶级等价交换原则的抽象性和可计算性,最终使“资产阶级的正义和商品交换”得以成立。在资本主义社会,“有用的观念可以用来衡量一切……它只有通过交换才能获得价值。”(15)③④⑤⑥⑦ [德]霍克海默、阿多诺:《启蒙辩证法》, 渠敬东、曹卫东译,上海人民出版社,2006年,第1(意大利版前言)、2、3-4、4(前言)、2-3、22页。有用与有价值等同的后果就是“等价物本身变成了偶像”,资本逻辑高于一切。霍克海默和阿多诺认为,“一旦精神变成了文化财富,被用于消费,精神就必定会走向消亡。”(16)[德]霍克海默、阿多诺:《启蒙辩证法》, 渠敬东、曹卫东译,上海人民出版社,2006年,第30、142、119、144、5、143、4(前言)页。这就是文化向对立面转化的“启蒙悖论”。这里需要注意的是,霍克海默和阿多诺将文化走向其对立面的最终根源归结为理性自身的发展逻辑,而把等价交换原则仅视为自希腊神话以来启蒙工具理性自身发展的结果,忽略了资本、市场等社会因素对文化发展的决定意义。笔者认为,这是《启蒙辩证法》在分析文化现象时的抽象性所在。

“学术资本主义”是晚近才出现的一种文化现象。《启蒙辩证法》关于工具理性与“启蒙悖论”的探讨,为理解“学术资本主义”提供了一个新的视角。首先,“学术资本主义”及其“悖论”同样是现代启蒙运动所促成的一种文化现象,是启蒙运动发展的结果;其次,“学术资本主义”中工具理性和学术价值理性之间的紧张关系与《启蒙辩证法》关于工具理性和人文精神之间的“悖论”有相似性;最后,《启蒙辩证法》所描述的工具理性对价值理性的侵蚀,警示我们需要特别注意“学术资本主义”所导致的学术价值领域的精神危机。

二、“学术资本主义”及其悖论

大学最早可以追溯到古希腊的“学园”,但“学园”与现代大学相差甚远。欧洲中世纪的大学,如意大利的博罗尼亚大学和巴黎大学,为现代大学的建立奠定了基础,但其宗旨与现代大学仍有差别,其以人才培养为主。19世纪初,现代启蒙运动以后,德国洪堡所创办的柏林大学是现代大学的开端。洪堡主张“学术自由”“教学与科研相统一”的大学精神和大学理念,将科学研究作为大学的职能之一,这与传统大学专注于人才培养是不同的。19世纪30年代,美国大学的兴起又进一步将服务社会作为大学的目的。20世纪70年代以后,全球化的浪潮将大学服务社会的理念扩展到服务全人类的发展。从现代大学的产生、发展历程来看,追求知识与真理、学术自由与自主、育人启智与服务社会兼容并蓄是现代大学的精神,这显然是现代启蒙运动的产物。

现代大学独特的精神品格、文化品格始于启蒙的现代性运动,其对真理的追求,对知识的崇拜使得大学成为现代社会中的“象牙塔”。而市场介入大学,使得“象牙塔”与实用性、效益产生了联系,这是伴随现代启蒙运动的深入发展而来的,是与服务社会、服务全人类这一实用目的和理念密不可分的,“学术资本主义”正是在这一背景下应运而生的。笔者认为,“学术资本主义”是现代启蒙运动发展的必然趋势,“学术资本主义”一词不具有政治涵义,它是一种学术市场行为或学术市场化倾向。

第一,“学术资本主义”是由全球化和知识经济所带动的一种学术市场行为或学术市场化倾向,是伴随启蒙的现代化发展而来的。20世纪70、80年代,以原子能、电子计算机和空间技术为标志的第三次科技革命极大地推动了启蒙运动的现代化发展。启蒙运动的现代化发展促进了跨国公司的出现,计算机技术和通信的发展,使全球贸易的格局从英美两极向多极化发展。全球化不仅改变了世界政治经济的格局,也使各国由原先的工业经济向后工业经济转变。后工业经济的特点就是加强了对科学知识和技术进步的依赖。希拉·斯劳特认为,全球化对高等教育产生了深远的影响。一方面,各国为了应对日益激烈的全球竞争减少了高等教育方面的政府支出;另一方面,“与市场,特别是国际市场紧密相关的技术科学和领域日益成为中心。”(17)[美]希拉·斯劳特、拉里·莱斯利:《学术资本主义:政治、政策和创业型大学》,梁骁、黎丽译,北京大学出版社,2008 年,第33页。笔者认为,全球化为“学术资本主义”的产生提供了外部条件,知识经济为“学术资本主义”的产生提供了内部条件。因此,全球化和知识经济二者的合力便产生了所谓的“学术资本主义”现象。

第二,“学术资本主义”不具有政治意涵,它反映的是现代启蒙运动过程中工具理性、市场经济模式、资本逻辑向学术领域的扩展和渗透。“资本主义”既可以指政治上的社会制度、阶级关系,也可指经济上的资源配置方式,即市场在资源配置中起主导作用的经济制度。学术带上一个资本主义的后缀,很容易让人误以为“学术资本主义”是资本主义社会特有的现象或只跟资本主义社会有关。事实上,“学术资本主义”中的“资本主义”没有政治意涵,它更多地体现为学术与市场之间的经济利益关系。笔者认为,只要存在市场经济、资本要素的地方,在当前知识经济的大背景下就有可能产生“学术资本主义”。因此,“学术资本主义”所反映的是现代启蒙运动所催生的学术市场关系,其和政治制度、生产资料私有制、剥削等没有必然联系。

第三,“学术资本主义”具有资本逻辑与文化逻辑的双重特性,知识与市场的结合是现代启蒙运动发展的必由之路。资本逻辑以市场为导向,追求经济效益和利润增长,这是“学术资本主义”的现代性体现;文化逻辑以学术为导向,以求真、向善为旨归,这是“学术资本主义”传统人文精神的体现。“学术资本主义”一方面具有资本逻辑的特性,受商品市场和价值规律的影响;另一方面又具有文化逻辑的特性,受学术价值理念的影响。二者之间的互动与影响构成了“学术资本主义”的双重特性,而这主要是由现代启蒙运动塑造出来的,“学术资本主义”是现代启蒙运动不可逆转的趋势。

资本逻辑、等价交换原则作为一种工具理性由于与文化逻辑天然的异质性,必然引发学术主体价值理性的内在紧张与撞击,如果其中的市场导向得不到有效规制,必然蚕食学术价值理性(这种价值理性以求真、向善、审美为宗旨),从而使本有的学术自主性、批判精神和公共意识受到干扰,面临某种意义上的“悖论”。因此,从工具理性与价值理性的角度看,“学术资本主义”也在塑造着与《启蒙辩证法》相似的“悖论”,这主要体现在:等价交换原则、资本逻辑从工具理性层面撕扯着学术主体的学术自由、批判精神和公共意识等人文精神。

1.工具理性对学术自由的浸染。自中世纪大学产生以来,学术自由一直是学者、知识分子努力坚持的理念之一。学术自由既包括知识分子教学、科研的自由,也包括大学自治和学者治校。由于学术知识或学术研究的专业性、理论性和复杂性,“对知识进行组织或在努力扩展自己的专业知识时,个体教师依赖的主要是个人的独自工作。”(18)[美]罗杰·盖格:《大学与市场的悖论》,郭建如、马林霞等译,北京大学出版社,2013 年,第2页。社会对尊重学术自由和学术委员会的权威地位达成普遍共识。然而伴随着经济全球化和知识经济的兴起,知识作为一种资本与市场发生了联系。由于知识成为了一种交换价值,因此它需要满足交换另一方的需求,因为“市场对结果和客户福利同样重视”。(19)[美]希拉·斯劳特、拉里·莱斯利:《学术资本主义:政治、政策和创业型大学》,梁骁、黎丽译,北京大学出版社,2008 年,第5页。“短平快”的工具理性规则和市场法则,要求知识能够按照市场的需求进行标准化和模式化生产。笔者认为,这势必会降低知识分子的学术自主性,使他们的学术自主和自由意识减弱。正如霍克海默和阿多诺所说:每个人“看似自由自在,实际上却是经济和社会机制的产品”。(20)⑥ [德]霍克海默、阿多诺:《启蒙辩证法》,渠敬东、曹卫东译,上海人民出版社,2006年,第140、29页。这是资本逻辑的标准化、模式化与文化逻辑的自由个性之间的悖论。

2.工具理性对批判精神的削弱。文化逻辑应该兼具包容与批判精神,包容能够引导文化的多元化发展,而批判则能够促进知识的创新发展,其中批判精神主要体现在知识分子应该对社会现实具有批判反思意识。知识分子不应该只是顺应社会,颂扬社会,而应该对社会的真善美和假恶丑都有清晰的认识,从而对社会现实做出反思,对社会核心价值进行引导。也就是说,知识分子“不能什么流行就迎合什么……应不断满足社会的需求,而不是它的欲望。”(21)[美]亚伯拉罕·弗莱克斯纳:《现代大学论——美英德大学研究》,徐辉、陈晓菲译,浙江教育出版社,2001年,第3页。然而现代社会的逐利性对文化逻辑的侵蚀,使得知识分子越来越受市场的牵绊和行政化的控制,这种市场和行政的牵绊主要体现在:一方面,资本逻辑束缚了知识分子主动发声的愿望;另一方面,伴随日益增多的学术市场化趋势,管理者“借鉴企业和公司文化来管理高校,以企业资本投入的市场化运作作为组织行为方式,用公司文化取代学府文化”。(22)李丽丽:《学术资本主义中的资本逻辑与文化逻辑》,《云南社会科学》2017年第6期。这势必使知识分子受到更多行政与市场方面的控制,削弱了他们的批判精神,使得有社会良知,有批判精神的知识分子越来越少。精神的真正功劳应该是对物化的否定,对现实的反思,如今却表现为“不断媚俗化”。正如霍克海默和阿多诺所言:“大众的退步表现为他们毫无能力亲耳听到那些未闻之音,毫无能力亲手触摸到那些难及之物”。(23)⑥ [德]霍克海默、阿多诺:《启蒙辩证法》,渠敬东、曹卫东译,上海人民出版社,2006年,第140、29页。这是资本逻辑的同质化与文化逻辑的批判反思性之间的悖论。

3.工具理性对公共意识的挤压。首先,教师的基本职责应是“传道、授业、解惑”,教师应将培养合格的学生作为自己的责任。然而在资本逻辑和工具理性的推动下,有些大学教师只把自己看作普通上班族中的一员,把课时作为自己应该完成的工作量、当作薪金报酬的体现,把学生当成自己服务的对象,而没有对其投入更多的时间和社会责任感。学校更像一个生产的车间,流水线式地生产出毕业生这样的产品。其实大学生作为鲜活的生命存在,教师除了应教给他们专业知识,还要对他们给予精神上的关怀和价值观的培养,应该承担起“人类灵魂的工程师”应尽的责任。其次,知识的有偿性亦削弱了知识分子的公共意识。随着学术市场化和专利、版权等知识产权制度的发展,高校教师变成了双重身份者,既是学者,也是学术资本的持有者。比如知识分子可以从专利、版权等的交易中获得经济利益。然而,“产业的文化和学术研究的文化在根本上是不同的”。(24)[美]罗杰·盖格:《大学与市场的悖论》,郭建如、马林霞等译,北京大学出版社,2013 年,第186页。产业文化具有明显的市场导向,这种市场导向使知识的获利性增强,公共性降低。而学术研究本应以公共性和共享性为目的,是为了全人类的福祉。正如霍克海默和阿多诺所说:“在文化商品中,所谓的使用价值已经为交换价值所替代”。(25)[德]霍克海默、阿多诺:《启蒙辩证法》,渠敬东、曹卫东译,上海人民出版社,2006年,第143页。这是资本逻辑的逐利性与文化逻辑的公共性之间的悖论。

《启蒙辩证法》关于工具理性和人文精神的探讨,使我们注意到启蒙运动暗含了工具理性对价值理性的侵蚀,暗含了价值虚无主义危机。价值虚无主义是近年来学界研究的热点,是指伴随神圣价值的失落、最高价值的解体而带来的价值追求的失序和混乱。“学术资本主义”境遇中的学术理性,也有可能面临与《启蒙辩证法》相似的“悖论”。笔者认为,这种“悖论”也可能会导致大学理念面临一定程度上的精神危机,即人文教育与价值教育在大学中的失宠、批判精神的边缘化、崇高理想、真、善、美等美好东西的丧失与坍塌。尽管这种精神危机并不一定上升到价值虚无主义的层面,但仍需引起人们的警惕。工具理性对学术自主性、批判精神和公共意识等人文精神的渗透,应引起人们高度重视,积极予以预防与克服,以确保知识分子对崇高理想、真、善、美的应有追求,因为“如果神圣被摧毁,那么我们面对的便只有跌跌撞撞的贪欲和自私”。(26)[美]丹尼尔·贝尔:《资本主义文化矛盾》,严蓓雯译,人民出版社,2010年,第186页。这有悖于文化逻辑的本性,也有悖于传统的人文精神。如何进行预防与克服?这需要多方的努力,既需要国家层面的宏观防治,也需要高校层面的中观推进,更需要知识分子微观层面自我意识和道德的提高。

三、《启蒙辩证法》视角之反思

《启蒙辩证法》有其自身特定的时代背景,《启蒙辩证法》出版于1947年,(27)事实上,霍克海默和阿多诺从1942年便开始撰写《启蒙辩证法》,此时还处于法西斯统治时期。这是一个法西斯统治余威未尽的年代,因此,极权主义、意识形态控制等都是此书的重要关注点。所以,从启蒙意识倒退的层面来看,《启蒙辩证法》涉及的内容较为庞杂,包括政治、经济、文化等很多方面。本文仅抓取了启蒙工具理性与自由个性、批判精神、公共意识等人文精神之间的“悖论”,以此为视角来探讨“学术资本主义”,并没有涵盖“启蒙悖论”涉及的所有方面,这是需要特别说明的。另外,尽管《启蒙辩证法》为我们理解“学术资本主义”提供了一个新的视角,但对于《启蒙辩证法》这一视角,我们仍需要保持反思的态度,这有利于我们正确认识“学术资本主义”的“悖反”性。

第一,《启蒙辩证法》对启蒙工具理性的批判是一种抽象的批判。《启蒙辩证法》也描述了商品经济法则、等价交换原则等工具理性对人文精神的侵蚀,阐释了思想商品化、精神物化、文化工业化的趋势。但《启蒙辩证法》不是将资本与市场看作资本主义社会工具理性产生的根源,而是将工具理性和“启蒙悖论”产生的根源归结为启蒙理性自身的发展。霍克海默和阿多诺将启蒙追溯到古希腊神话,他们认为,启蒙的倒退,“启蒙悖论”的产生,源自于启蒙本身的“抽象同一性”原则,源自于启蒙自身的“主体性原则”,这种抽象理性和观念进而影响了社会现实的发展。笔者认为,霍克海默和阿多诺将文化走向其对立面的最终根源归结为启蒙理性自身的发展逻辑,这是一种抽象的批判,是与马克思不同的一种抽象的社会批判。

马克思指出,资本主义社会到处都受到“资本”这种抽象物的统治。资本本来是由人创造出来的,应该受到人的控制,现在却反过来控制人,成为最高的统治物和价值,压迫人的生命价值。马克思认为,资本对人的控制通过拜物教淋漓尽致地表现出来。拜物教有三种形态:分别是商品、货币和资本,其中资本是拜物教的最高级别。以商品为内容,以货币为形式的资本拜物教吸收了商品和货币的一切拜物教性质,将人与人之间的直接关系变成了间接的物的交换关系,资本获得了独立存在,貌似“作为其本身的独立源泉”,(28)马克思:《资本论》,第 3卷, 人民出版社,2004年,第939页。可以自行增殖。如果说在商品拜物教和货币拜物教中,人们进行的还是为买而卖的商品交换,人和人的劳动的价值受到作为物的商品“W”或作为等价物的货币“G”的控制;那么,在最高级别的资本拜物教中,人们进行的就是为卖而买的商品交换,即“G-W-G′”。在这里,人们进行交换的唯一目的和最高目标就是获得利润,获得资本的增殖“G′”,资本获得了最高的统治。资本逻辑就是要将一切价值都置换为交换价值,将一切存在都纳入资本市场法则的统治之下,包括政治、文化等各个领域。因为对于资产阶级来说,“真正有价值的唯一活动就是挣钱、积累资本和堆积剩余价值”。(29)[美]马歇尔·伯曼:《一切坚固的东西都烟消云散了》,徐大建、张辑译,商务印书馆,2013年,第120页。马克思曾经提到资本与知识分子的关系,资产阶级把“学者变成了它出钱招雇的雇佣劳动者”。(30)资本驱散了知识分子头上的神圣光环,使人与人之间除了金钱关系,不再有其他的联系,这正是资本逻辑的等价交换原则在文化领域的体现。因此,思想商品化、精神物化、文化工业化的盛行,固然与等价交换原则、资本市场法则所代表的工具理性直接相关,但工具理性产生的根源是什么?这不能到理性本身中去寻找,而应该到社会现实中去寻找。正如马克思所说:“意识一开始就是社会的产物”。(31)《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2012年,第403、161页。因此,社会现实、经济基础才是思想观念、文化现象和价值观变迁的根源。

第二,《启蒙辩证法》对“启蒙”的过度批判有失公允。尽管霍克海默和阿多诺并不否认启蒙所带来的自由和进步,但在“法西斯主义的严峻形势逼迫下,他们对西方启蒙的解读还是对启蒙做了过多的批判否定”。(32)刘森林:《极致的启蒙还是合理的启蒙——〈启蒙辩证法〉展示的两种启蒙观》,《马克思主义与现实》2018年第1期。他们认为,科学主义传统把启蒙变成了“事实神话”,变成了“彻头彻尾的欺骗”。笔者认为,尽管在启蒙的过程中,科学有走向实证主义和逻辑形式主义的趋势,启蒙制造了新的宰制,引发了传统与现代、神圣与世俗、工具理性与人文精神之间的冲突,但“启蒙”和“科学”本身是否应该接受如此多的指责,承担如此多的责任?对待启蒙,我们应该客观、公正,对启蒙和科学传统的批判不能有失公允。

于“学术资本主义”而言,我们也应该进行客观、公正的评判。启蒙的现代性运动促成了“学术资本主义”这一文化现象的产生。“学术资本主义”具有一体两面性,即文化导向和市场导向,而且这两种导向是异质性的,这注定了“学术资本主义”将会受到资本逻辑与文化逻辑的双重拉扯,从而引发一定程度上的精神危机。然而,对于“学术资本主义”,我们也要正反两方面进行看待。对于其消极方面,我们要警惕和预防;对于其积极方面,我们要鼓励和支持。所以,对于文化产业与文化事业,我们要区别对待。对于文化产业,我们要有效利用,充分发挥文化产业对经济社会发展的推动作用和智力支持,更好地发挥科技创新对社会生产力的驱动作用,在这一过程中,要特别注意价值观的引导,防止资本逻辑对文化逻辑的浸染和侵蚀;而对于离市场较远或不能进行产业化的文化事业,比如人文学科的学术研究,我们要尽量避免市场因素对知识分子的干扰,给知识分子营造一个相对宽松、非功利的环境,让他们能够致力学术、潜心研究。

第三,《启蒙辩证法》与“学术资本主义”中的“工具理性”有相似性,但并不完全相同。笔者认为,《启蒙辩证法》与“学术资本主义”都涉及工具理性对人文精神的僭越问题。但由于《启蒙辩证法》特定的写作背景和思维方式,《启蒙辩证法》中的工具理性源自于启蒙的“抽象同一性”,等价交换原则、市场法则只是“抽象同一性”这种思维方式的当代表现;而“学术资本主义”反映的是现代启蒙运动过程中学术与资本市场之间的交融、碰撞关系,所以,“学术资本主义”中的工具理性指的是资本逻辑、等价交换原则、市场法则所体现出的工具性、手段性。二者在性质上相同,指的都是一种忽视人和人的精神价值,单纯追求利益最大化、效用最大化的理性,但二者在具体形式上略有不同。

结 语

“学术资本主义”是20世纪末,确切地说,是20世纪80年代以后,伴随现代启蒙运动的深入发展和全球化的加速发展而出现的一种新的文化现象。由于“利益动机向学术界的入侵”,“学术资本主义”导致了学术与市场之间的紧张、复杂关系,引发了资本逻辑与文化逻辑之间的悖论。以《启蒙辩证法》为视角,我们发现,《启蒙辩证法》有关工具理性与人文精神的探讨,为理解“学术资本主义”的悖反性提供了一个新的思路。但是《启蒙辩证法》也有自身的特定性和局限性,这是我们在以《启蒙辩证法》为视角看待“学术资本主义”时,应该细心加以甄别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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