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九十老母

◆聂红（美国）

母亲今年九十高龄了。

就在她九十华诞之日；就在那隆重而热烈、欢乐又喜庆的气氛中；就在各界名流、亲朋好友以及她的粉丝们欢聚一堂，用期盼的目光等待之时，我的老母面带微笑，步履轻盈，神清气爽地闪亮登场了。她身着大红绣花衣裙，踩着红地毯，登上了布满鲜花的舞台。红通通的舞台中央，悬挂着巨大的“寿”字，两旁摆满了名家赠送的对联和字画。第一个登台致祝贺词的，是花鼓戏著名表演艺术家李小嘉，她嘹亮的声音震响了大厅，她将母亲的艺术人生概括得淋漓尽致，她的发言震撼着每个人的心灵。接着母亲发言了，人们举起大大小小的镜头，描准了台上的寿星。母亲用清亮的声音、不同的方言、风趣幽默的打油诗朗诵了她的答谢词，并用流利的英语介绍了我的美国朋友贝蒂，当全场的目光都投向贝蒂时，这位从海外飞来、被隆重介绍的洋人顿时眼眶红了，激动的泪花夺眶而出。母亲用她那最诚挚的感谢、最生动的语言获得了满堂的掌声和喝彩声。她的敏锐和机灵，气质与智慧使全场哗然。

对于这场寿宴，母亲早有叮嘱：“不放视频，不演节目，不要搞那些庆寿的繁文缛节，我只求淡定和谐。”

谁知，喧闹的唢呐声骤然响起，紧接着一条长龙队缓缓地走向舞台。老寿星怔惊了。这出人意料的拜寿，是她的好友孙小平帅哥精心策划的，为的是给老寿星一个惊喜！拜寿者一个接一个地拥向台前——

有的一步三叩首，匍匐在寿星的跟前；有的双手合十，深深三鞠躬；有的抖动双袖，运用旦角的优美柔姿叩拜；有的梳理着胡须，整着帽冠施大礼；有的抚摸寿星的脚，有的紧握寿星的手，有的拥抱着寿星印上一吻

那一刻，舞台中央的寿星俨然是女皇，是人们顶礼膜拜的女神！

母亲的德高望重以及她的亲和力赢得了人们对她的尊敬和爱戴，那激情高涨的场面，那别开生面的拜寿，那花鼓人的搞笑气氛，那热闹又接地气的寿宴，成为了当日街头巷尾议论的话题。

母亲——这位花鼓戏的明星，就像一朵奇葩盛开在她热恋的土地上。她事业有成，家庭幸福，亲友如云。她一辈子只迷花鼓戏，只爱一个男人，只喜咸咸辣辣，只求快乐淡定。她莺歌燕舞70年，不仅演绎了100多个不同人物性格的角色，创作了不少脍炙人口的花鼓戏，还录制了37盒花鼓戏磁带。她是集编、导、演于一身的多面手。她与李谷一、彭复光合演的花鼓戏《补锅》，成为了经久不衰的经典。一曲《刘大娘笑呵呵》广为传唱，她受到了人们的爱戴和赞赏。但她却很低调：“多谢众位谬夸奖，过誉之词愧难当。花鼓戏子搭帮党，我是猴子称大王。自知几斤又几两，只因名剧永留芳。铜锣铁锅铮铮响，才得大娘永沾光。七十年来金光道，不误盛世好时光。艺海情波永荡漾，亲朋戚友恩爱长。何俱年老白发添，快乐幸福乐无疆。阎王老子一声喊，昂首阔步向天堂！”的确，《补锅》一剧给老妈带来了幸福和成就感，她注定是人们心中那个笑呵呵的“刘大娘”！

母亲是个跨世纪的老人，一生充满了传奇色彩——

六十岁，她退而不休，各种邀请接踵而至，她忙着拍电视；忙着亮相春晚节目；忙着参观书画展；忙着在各文艺团体和大专院校讲座。她曾为电视台的春晚自编自导自演了《张先生游长沙》《刘海还乡》和《亲家乐》等花鼓戏。在戏曲跌入低谷的九十年代，她跑夜总会演小品，还在电视台举办的《十九和弦戏乐汇》——公共大戏台当评委。一个名叫罗麟书的六岁女孩以出色的表演天赋赢得了母亲的亲睐，母亲收她为徒。这棵小幼苗在母亲的培育下，在全国获得“小梅花奖”与“超级少年奖”， 母亲也荣获“哺育新梅奖”。六十岁的母亲，仍在不停地追赶时代的脚步。那绝不是余热余光之说，而是要染红整片天空的绚丽晚霞之志！

七十岁，她学会了用电脑，从打字、发依妹儿、写日记，到敲出了一本30多万字的自传——《一路笑着走来》，著名作家谭谈为她写序。读者从那缓缓流淌的文字中读到了一个真实的她、一个有苦有泪有辛酸却可以一路笑着走来的她。这正是母亲乐观向上、积极对待生活的人格魅力所在，人们佩服她的写作能力，佩服她惊人的记忆力。她还能写一手漂亮的瘦金体！她写的长卷《千字文》，有名家为她题跋题词；她写的《波罗蜜多心经》被不少人挂在了墙上。她说：“我做梦都没想到我的书法能获奖，能出省展出，还能登载在好几本书上！”2013年，省花鼓戏剧院成立六十周年庆典上，她激情满腔书写了一首56句长诗，歌颂了花鼓剧院六十年来的光辉历程，以此献给了培养她、关怀她并成就了她的单位。谁知这个被人啧啧称赞的才女还有着不为人知的钉子精神。她与笔墨为伴，那一摞一摞的废纸从不让她气馁，反而使她从中体会到了习字的趣味，因为她收获了成功的喜悦。母亲喜欢用打油诗写日记、发短信，她说：“我不重复别人的语言，我要因人而异抒发我的情怀，这样的交流才有意义，才有味道！”

八十岁，母亲的生活进入了人生的低谷。我父亲罹患肺癌动了手术，她挑起了护理陪伴、煲汤熬药、舒筋按摩、求医就诊的全部重担。这个让她爱了一辈子都没爱够的男人，是她灵魂的伴侣，是她精神的支柱，是她快乐的源泉，是她割舍不断的另一半。母亲总是把焦虑和不安深藏在自己心底，只把轻松和微笑写在脸上。为了陪老爸看病，她不幸摔倒在冰天雪地里。断裂的腰骨使她疼痛难忍，她倒下了，病魔在威胁着老伴的生命，疼痛在折磨着自己的身体，这雪上加霜的打击使母亲欲哭无泪，好不容易她熬过了伤筋断骨的一百天，母亲终于又站立起来了。谁知好景不长，为了搬动老爸那沉重的身体，她又一次腰骨受伤了，她只能离开父亲的病榻，躺在家里苦受煎熬。一个躺在医院，一个躺在家中，两颗心互相牵挂着，却无法见上一面。奄奄一息的父亲，多想回家再看一眼那个相濡以沫近六十年的女人啊！可是他的愿望终究没能实现。他带着遗憾撒手人寰……躺在家里的母亲无法前去为老伴送行。她那篇《送南溪》的心声，只好请著名表演艺术家胡岱霞代她在追悼会上朗诵，那声情并茂、扣人心弦的字字句句带出了在场所有人的眼泪！

父亲走后，伤痛欲绝的母亲默默乞求上苍：“让我站起来吧！我还有很多事情要做，我不能浪费自己的生命！”就在一个漆黑的夜晚，奇迹发生了：母亲从床边慢慢地走向客厅！就像暴风雨已经过去，太阳冉冉升起一样，我那坚强的母亲，仿佛得到了父亲亡灵的庇佑，终于解脱了痛苦的绳索，重新获得了行动的自由。她刻不容缓地整理父亲的遗作。她闭门谢客，将父亲所有的书画作品一一进行登记并输入电脑，还收集整理了他的文稿、笔记以及教学资料等。这么繁重的工作量，她竟然一个人完成了。真难想象她的毅力和耐心！她是在倾尽自己全部的心血和生命来做一件她认为必须要做的事情。她计划着为父亲出画册，办画展，塑铜像，还计划出一套图文并茂的南溪文集。她为此专程飞往美国，希望我能助她一臂之力。那时的母亲已是八十八岁的高龄。她只想在她的有生之年去完成父亲的遗愿，去告慰一个伟大艺术家的在天之灵。

母亲从阴霾中走出来了，灿烂的阳光又带给她新的希望。她更加珍惜时光，更加珍爱生命，她勤奋地泼墨挥毫，枕着唐诗宋词入睡。学英语，写日记。每天都忙碌在应接不暇的来访中、问候中和电话微信中。她广结良缘，拥有无数的崇拜者和追随者，她的文章、她的故事、她的照片、她的视频，在新闻界和微信朋友圈里争相报道。母亲非常乐意享受这样的亲情和友爱。她从不把痛苦写在脸上，也绝不愿让人看到她身后的阴影。只有她自己知道面对孤独时的无奈，但她会很快地将自己带到色彩斑斓的甜蜜往事里和美好的向往中。她的正能量和乐观的心态感染着身边的每一个人。母亲不愧是受人敬重和爱戴的长辈；是一个撒播欢笑的乐观派；是一个慈爱善良的贤妻良母。2016年，她被省文化厅评为“阳光老人”，今年又被文旅厅评上“最美老干部”。她是一个有口皆碑、才华横溢的传奇人物；更是人们心中那个永远年轻的“淳妹”。

许多人都会对这位冻龄老人产生强烈的好奇心：她是怎么保养的？的确，母亲是年轻的。不是她的年龄，而是她那不老的体态和思想、不老的话语和打扮。她爱生活，爱漂亮，爱亲友，爱家庭，爱一切美好的东西。她喜欢穿红着绿，梳妆打扮，佩戴首饰，一点都不改她“花鼓人”的做派；她享受着儿女们的孝顺，享受着四世同堂的天伦之乐；她寄情于游山玩水之中。她的朋友有许多比她小一轮、两轮，甚至小好几轮的忘年之交，她可以与他们谈笑风生，毫无年龄距离，尤其是那些随喊随到的、能为她捣腾电脑的、能为她出力帮忙的小伙子们，通通被母亲戏称：“我的腿夫子。”

母亲的神奇就在于她能跟上时代的步伐，说流行语，上网发微博，用南腔北调、英语以及方言与人调侃，她没有明星的架子，也没有老人的唠叨，反而超爱搞笑。她不仅有超强的表现力和语言模仿力，她还有可贵的观察力和惊人的记忆力。她常常会在聚会中，来一段即兴表演，令人捧腹大笑。有人说：“你会活到一百岁！”岂料她毫不满足：“不行！我要活到一百二十岁！”

早两天我在微信里与母亲聊天，她兴奋地告诉我：“一个书法家要我站着写大字，我说不行，我没有那样的站功和臂力，谁知在他的鼓励和指导下，我居然能站着写大字了。他说我写得不错，还说要把我培养成书法家咧！”母亲一高兴便出口成章：“小曹老师真正傲，点拨教导有绝招。不负良师寄厚望，决心苦练勤挥毫。”母亲接着说：“还有个朋友在为我筹划出打油诗集。他鼓励我再出一本书法作品集，还建议我办展览……”我的思想在快速地飞转，想象着母亲再创奇迹的场景——钟宜淳先生的新书发布会和书法个展暨生日寿宴将在同一天举办！这将会成为当日的爆炸性新闻，也一定会在火热的长沙城再掀巨浪！我忍不住内心的激动：“等你百岁生日，不，百岁太久，最好是九十五岁生日时，我们再给你举办一个更加盛大的生日宴！到时候——” “到时候，”母亲接过我的话语，“我就假装死了，你们再为我开个追悼会，看看有多少人为我哭泣为我悲伤，然后，我就从棺材里出来，对大家说：同志们咧！莫哭，莫哭，我是假死咧！我要将鲜花撒向来为我悼唁的亲友们，并高呼：谢谢大家！”

我怔得不知说什么好。有谁能拿生死开这么大的玩笑呢？也只有我那唱了一辈子花鼓戏的老母亲！是戏非戏，亦真亦假，幻想人死可以复活的惊喜。这就是我那童心未泯、异想天开的九十老母！